第九章 世家凤命女

    平整的驰道上。

    轻装简行脱离暂歇大部队的一列灰扑扑小车,狼狈的像是逃跑。

    车里,孩童有些恋恋不舍的回望那里的热闹,早先不知哪家起的头,反正部曲各自拦起了围场,好些家郎君女郎,彼此成约,骑马打起了马球。

    场边的彩棚一个赛一个的高大豪奢,贵子女们来往如织,衣香鬓影,霎是金碧辉煌。

    待得群鼓齐响,两支绑着不同色缚臂,仗着球杆的队伍入场,随着那些个陌上少年止步,场边各家各色彩旗招展,家仆婢女得了主人的授意在那欢呼雀跃,比着嗓门大,得了银角子的抛投,越发喊的真心实意,场面十分热闹。

    等他们都在马上坐定,持稳了球杆,有最是衣衫华贵的人手捧彩球,向场中抛去,“当”一声震天锣响,部曲们齐齐敲鼓,振出撼地的响动,马蹄踏起草皮土灰四下飞扬,被拦在场外的看客几乎看不清球在哪里。

    左右满座看客都不是来看球的,只消看得见马上的人,几个抢先的控马驰骋,越显英气,每一拉一扼,场边就是红巾翠袖乱摇。

    哪怕车队奔的远了,还是隐隐绰绰能听到鼓声隆隆,勾着人的心随之跳动,几乎与鼓声同拍。

    “没事,去了洛阳,有的是看,”阎立本轻抚小儿脑门,又微微扬声,唤老仆给后车的侄女送些糕团,这小儿小女的,正是贪壮色热闹的时候,被他强拽出来,怕是免不了委屈的。

    小儿迷惑仰头,“真的会有吗?”

    他出生就在长安,他不知道洛阳是什么模样。

    但是长安变了,这不消族学里的大兄讲,他也知道。

    从前,母亲点着萧家胭脂水粉,算着田亩商铺,但委实不算温柔贤淑,不悦时还要同父亲吵架,说他就会摆弄那些幸上用的画作,男儿何不横刀跃马?立扶保山河之功?没见陛下都记不得他兄弟也是饱读诗书之才,只当伶人画师指派呢?

    后来……据大兄讲,母亲这叫爱听八卦,至于八卦为什么叫八卦,与羲皇八卦有什么联系,他也不甚明白。

    每隔十几日,被请上门的大医自是不曾与母亲谈过其他人家,母亲自己也不会问,毕竟每到这一日,她都要洁面净妆,拆解佩环,饮花茶净口,笑不露齿,虽穿粉着绿,但挑的都是淡雅素色。

    可大医跑的更勤的人家,总有更多的热闹,被无数眼睛窥视关注着。

    哇,那谁谁……战场上旧伤没养好啊,天阴下雨的就疼,甚至已经连路都走的磕绊了,大医也治的为难,家里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大医看的可怜,下次来,推了个木轮车,说多看看保家卫国打下的江山,心情顺畅些,免得郁结于心,身体会更加虚弱下去。

    听说后来的贡品车队里多了很多木轮车,虽然最好的木轮车又是走宫门前溜一圈就走……阿弥陀佛,洛阳王敢找陛下的事,他们可说不得。其他的被一夜买空……大医那边还被申请了这个方向的匠师研作。

    还有那谁谁谁,早年听说威武之名,现在再一问,不知哪天邪风一吹,已经瘫床上不能动了,原来不是邪风,是战场上旧伤治的粗糙了,年轻力壮尚可,身体差些直接就躺着了,从此吃喝拉撒不由己。

    又有那谁谁…家里到底怎么回事吧,他也不知道,只听说那老子看见家里独生女儿舞刀弄剑的就拍桌子吼人,说再看见她习武,就打了。

    每每言到类似的家庭,大兄的神情他也看不懂,只仿佛有些微妙的感同身受似的,“他们也舍得碰小儿女一根指头?我看他们是恨不得抽死自己。”

    每回还要大医找上来劝,一来么,养孩子不可因噎废食,若幼年因极致的恐惧落下点病根,也是不好的,二来,为了身体好,得平心静气。

    据说这北皇,东贵,西胡,南贫贱的长安城里,大医到处都要跑,也都有的跑……母亲听一回怜叹一回:“大医可真辛苦啊……”

    时而是报以一声冷笑,恨恨道,“都是何等的饱学之士,没多少大夫他们也敢上战场?作死呢?”时而又是松了口气,“还好我夫郎聪慧,没被诈了去。”

    近来,甚至还给父亲买了萧家最好的笔墨纸砚和粉彩,一整套。

    小儿深以为,洛阳王手下的大医大抵是会下蛊的,如含沙射影云云,听说劝得最多的就是平心静气,他母亲都平心静气了,估摸着整个长安也不外如是,哦,听说连边关都平了,好些年不曾打仗。

    那洛阳得什么样啊?

    听到小儿的困惑反问,阎立本神情放空,思量片刻,叹息,“其实,父亲也不知道。”

    他微微回头,像是要透过车厢看到后车。

    不知道嫂子侄女怎么样了,反正连他明艳张扬的妻子都后怕到哭成一个泪人。

    长安真正的贵族圈都言萧家胭脂水粉轻薄俗气,不比铅粉妆来的雅淡,何况只有贫家女儿才以花粉汁液调妆,哪像铅为贵物,是从头到脚的尊贵。

    他夫人也曾考虑过铅粉,只是萧相与他是少年交情,也欣赏鼓励他的画作,这才一直不曾更换,平白添些误会。

    阎立本恍恍惚惚的,仿佛看见他和兄长从天牢出来那日……执手相望泪眼,兄长哀哀的握着他的手悲泣,摇了几晃,攥到手都青筋暴突,“阿弟,为兄已是来不及了,家小全部托你,速走,往洛阳求活去吧。”

    一时又殷殷切切,“我家学渊源,尤擅工笔,惟妙惟肖,于医用记录,那位也颇为欣赏,叫小儿女们也学个医。”

    知道的,兄长在官场是将作大匠,深受倚重。

    不知道的,还当他兄弟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罪,即将抄家,在做最后的诀别。

    朦胧的泪眼视线微抬,眼睁睁看见好脾气的帝王好整以暇的站在不远处。

    阎立本:……恐怕真的要诀别了。

    *

    “那些臭娘们儿…”啐了口唾沫在手心,壮汉伏在山林草深之处,咬牙切齿的抹刀。

    “闭嘴,嚷嚷的心烦。”最前头有武壮回头怒斥。

    壮汉闭嘴不语,心中却不在乎:这等被世家除名的破落贼子竟也好意思来凶人?当谁不知道他什么东西,被妖娆贱人勾引,摸了一把,被长安那位质疑家教,什么……反正意思是就算内里足够草包下流,但外面是光鲜的,已经是世家教育的底线了。

    反正没多久就除名,把他赶了出来。

    想了一想又生出几分同仇敌忾,咬牙切齿只恨鼓鼓的涌上戾气,烧的他百爪挠心,面目扭曲:什么医女,竟如此狠毒,本就是贱人,学的下九流的东西,竟还了不得了?居然也敢坏人前程?

    更是唾道:装模作样的贱人,要真是劳什子贞烈,她们怎么不去死呢?

    他心里恶狠狠的咒骂着。几句污言秽语过后,又生出点异样的爽快:过会儿抢走几个贱人,蹂躏一番,看她们还傲气的起来么。

    这种想象里的爽快让他表情越发狞恶。

    李大郎死死扣住地,几乎攥紧了杂草,环顾后方十来个粗人,冷冷一笑,“军心可用。”

    都是她逼的!

    他也曾使奴唤婢。

    他也曾友党众多。

    他也曾立志长枪策马,开疆拓土。

    可他不知道,原来他的所有,都是能够被那些贵族,一句话全部轻飘飘否定的。

    甚至前线都不打仗了!

    那些簪缨世族已经足够贪婪,结果连卖血的进身之阶都不肯放给他们。

    那就不能怪他了。

    一群娇滴滴的医女,仗着装神弄鬼,随便沿着大路来往东西,连壮汉好手也不很多,而此地他已来往多次,对山路知之颇深。

    先伤一个放放血,丢下山路,那些医女势必要停车。

    待前路一堵,冲将出去杀个措手不及,他抢了人扎入山林逍遥快活,天高皇帝远的,谁还找得到他?

    他都不用冒险多做几次这样的事,流言蜚语足够嘁嘁喳喳跑遍长安洛阳,像鼠群挖开粮仓的第一个破口。

    到那时,那个长安城里的女郎还剩下什么?

    不过笑话。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