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世家凤命女

    马车轮辗在平整的官道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响。

    少女不为所动,靠在车壁上,背着医书,也算不得医书,不过些疡医快速治疗的手段。

    如止血的草药,如器物过火。

    为什么这些草药能止血?

    为什么刺破体表的器物必须过火,不过火的造成伤口溃烂的不成样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似乎整个轻飘起来,沿着草木生长的脉络,沿着血肉肌理不断的往上,往上,太多的岔路让她看不清,几乎迷失在里头。

    直到……推开了一扇门。

    执着扇的手遥指着一棵荷花,“你看,粉花,青叶,白莲藕,苦莲子,他们形貌各异,可他们本就是一株植木啊。”

    少女屏声静气,不敢抬眼,窥那人静静坐在光里,无端的想到了如开悟醍醐灌顶等佛门的说法。

    然后下一瞬的声音破开了周身腾起的迷障,“真好,都能吃。”

    于是,现实中,车里的少女也忍不住偷偷笑起来,“真好,都能吃。”

    前路漫长且平静,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直到轻轻一声马嘶,车夫按下车边一个机关,轮轴前飞快放下卡刹,车身停顿了下来,往里喊,“杜医,有车队,瞧着像长安的世家。”

    杜医困惑,打开竹门,抬眼看向外面。只见一队检素小车正向这边滚来,本来正在缓速,忽然加快了速度冲着他们过来,还有面色白净的青壮男人掀开车帘,满脸喜出望外,有点狼狈,又强撑着体面,“是琅琊王医吗?”

    杜医:……

    杜医神情平和的颔首:“果然就是他们。”

    从琅琊王氏医,到琅琊王氏大医。

    讲着讲着,就省成琅琊王医了。

    每每听着,杜医就有几分恍惚,还是天人教导她无需在意,只要牢记自己是炎黄子孙,编的民籍在汉,此刻的朝代是唐朝,对外不卖国,对内不作奸犯科,就可以了。

    杜医:……

    杜医发誓,天人教导过后,医和部曲们都更恍惚了。

    守护天人的禁卫对他们的态度更是越发肃然,好像在看某些应该被祭坛供奉的存在。

    至于长安人,长安人嘴上乖觉喊着琅琊王,心里惦记什么就不知道了,反正就杜医所知便已好几个版本,她们这种琅琊郡嫡系都跟不上他们迭换的速度。

    呵,远不如她们内部说法早就统一:天人。

    不过很少见长安城家族向东部迁移,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杜医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松开了拧紧了的眉头,和车夫对视一眼:没事,他们见识很多,一点不慌。

    维持着端庄态度,杜医抚平了衣摆,款款起身,站在车头,拱手一礼,“小女琅琊王氏医。”

    风尘仆仆的车队在几步以外停车。

    对方主家也起身拱手,“小民阎氏。”

    又立刻放松了礼仪,声音短促,“敢问琅琊王医可知五行谶纬?”

    杜医忍不住微微蹙眉:这可有点找茬了。

    如今谁人不知他们琅琊王一脉走的是济世之学,与五行谶纬这种清谈之学,简直是两个概念,不过虽然大家都是做大夫的,可琅琊王氏为病患解厄,道方之流给康健延寿,还不至于针尖对麦芒,勉强还算和平。

    杜医想到此处,心中又沉甸甸扒上一节,忍不住迟疑,但想到天人寻常教导,只是反复心中呢喃:“我们见识很多,要对他人表示理解,不要胡乱惹是生非,”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而对方喉咙口猝然溢出一声哽咽,一手打入掌心,悲呼:“出岔子了,不知谁家荒谬人物,为谋进身之阶,篡改了五行谶纬,要知道,所有生长繁衍的生灵归入五行之木,而金克木啊。”

    “啪”,呈犄角状护守两侧的人没握住手里的刀,砸在地里发出清脆的响,彼此面面相觑:

    这个见识过吗?

    这个真没见识过。

    杜医表情放空,神思不属:难道她不是才离开长安城两个月吗?天人又干了什么了?还是她刚才做个梦的时间,这条路走岔到什么奇诡道路上去了?

    杜医暗暗掐了自己一把,皮肉钝痛令她回过神,随着脑袋重新活络,神情也艰难了几分,“所以……”

    “女郎命我等携书卷互相对验查错,还有,金毒过于酷烈,如附骨之疽,坏人皮囊骨肉,未知洛阳是否有相关大医?”对方饱含希望的眸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四目相对。

    杜医神情越发艰难,只觉嘴边两字重逾千斤,“没有。”

    顶着对方骤然暗淡涣散的眸子,杜医坚强说了下去,“金石求长生,长生之学被女郎直接否定了,只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现下若能解病厄,也相对算得长生了,毕竟如今看到的全是夭折短命之像,所以我们没看,大概得从头开始。”

    “嗯……”对方神情木然,复又安慰自己似的,“没事,小半个长安都搬了,很快的。”

    说着,告辞,一头扎回车里,阎立本抱住小儿子,忍不住失魂落魄:不愧是她,一听就是她,半点不做人,都是夭折短命之像也是好说的?她光明正大相谁的面呢?她敢不敢光看不说?

    后头的车隐隐约约传来点妇人哭声,又是一阵彼此安慰。

    杜医站在车头,茫然的空对着前路,脑中迟钝的处理着听到的言语:小半个长安都搬了……哦,还有,天人真的懂谶纬相面……

    所以她说的夭折短命是……

    杜医身形一晃,抿唇间几乎垂下泪来:每次以为天人开玩笑的时候,天人都告诉她,她没开玩笑……天人何必这么实诚,她情愿当一个快活的智障。

    “杜医,还走吗?”倒吸一口凉气的护卫满面愁容,仓皇到几近脸色苍白,“他们胆子真的好大,活着不好吗?”

    有人插嘴,“有什么不好的,他们活着的时候快活过了,哪管别人洪水滔天,反正这些东西他们自己不看。”

    周围一片安静,俱是心有戚戚焉的点头叹气。

    杜医默然抬眼,眺望西边,将眼泪逼了回去,摇头,“不走了,回琅琊调人,往洛阳。”

    杜医默然垂眸,扰弄袖摆,如水的沉面下十分平静,藏着点点杀气,“尽快把李贼他们钓出来处理了,免得骇着了长安来客,伤了我琅琊王氏的体面。”

    “是。”护卫领命,各自扶着车,车下最趁手处,捆着数张大铁弩,都是上好了弦的,还各自再配铁箭。

    弩部首席大作即将面对的第一仗竟是一帮毛贼山匪,他们当真好大福气。

    杜医钻回车里。

    “人性本善是对我的自勉,人性本恶是他的提防,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水晶帘动,少女转着手中的团扇,和着花香水汽款款教导,“得罪了谁,不要紧,只要你别当自己没得罪过,随随便便把对方放下了就好,毕竟你不知道,这些人背后会使什么绊子,他们愿意算计,是好事,甚至对方算计的越久,我们越要心怀感恩,这是好事,代表挽回的生路越大,就怕临时起意做点什么。”

    有医疑惑出声,“那我们怎么确定他们的动向呢?”

    少女露出一丝微妙笑意,“悄悄接触他的街坊邻居,问问他在哪里,在做什么,在接触什么人吧。”

    一手支额,有些叹息似的,“其实秦法是真的严谨,可惜不用在正道上,专往疲民弱民上折腾。”

    医女们:……

    彼时医女们声音窃窃私语,重点都在:天人又不装了。

    最后都表示认可的是:天人从来不装,不想做人的态度明明白白,就是这么任性。

    此刻的杜医坐在车里,把玩着一支小一点的铁弩,心里念的却是:怪不得秦法连坐,是让街坊邻居家人尽快出首告状?是真有用啊,不知道剩下的秦法是多好,天人真的很少这么夸人的。

    *

    伏在草地中的李大郎提着心,直到确认两边车架飞速分开,方松了一口气,车架上的族徽不好说是哪一家,但肯定是个有头有脸的,实在麻烦。

    若他们一起,少不得放过这一队了。

    然而,他们居然分开了。

    李大郎笑出冰冷笑意:果然天命在我,优势在我。

    一招手。

    一个粗笨汉子眼也不眨,给自己腿上捅了一刀,血流如注,霎时,连滚带爬向下而去,高呼,“救命!有土匪!”

    随着好像破空的粗粝嗓音,静谧被打破,群鸟被惊动,各自盘旋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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