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世家凤命女

    书架摆了满排。

    有人抱着一打书行走于书架的空地间,塞得满当当的书架堆积出沉甸甸的厚实感来,让他瞧着便心生满足。

    唐律,九章,五经,诸史,机关,农科,医书,还有待核对的异物志,逐渐增多,分门别类的摆放。

    他都不用细瞧,就能盘点清楚摆放顺序。

    一模一样的装订与粗糙的黄纸材质,自然都不是原件。

    旁边的书阁就是抄书的地方,送来的布帛竹简都要轻拿轻放,数个人都仔细抄录过,才是他们要送去拓部的,到时几部拓本各取其一,还有原件,都要还归各家。

    农忙时节,有田之家耕种,大家子弟又惜墨,能请到抄书的人大多是寒门士子,难得笔墨随便取用,只要字迹工整便可,人人趋之若鹜,起初专注珍惜抄录机会不曾多言,没多久,迟滞的回过神似的,开始为这互相验看的事感到难堪,还曾喧哗过。

    升米恩斗米仇的说法还未散开,五行谶纬的闹剧横空出世,更糟糕的是此事并不悬浮,十分寻常,哪怕普通百姓,看谁家地里好,说个酸话甚至偷个家畜也是有的,往上看有世家倾轧,最上头还有玄武门事变。

    恍惚中那些先辈再不是祭台上的灵位,而是身边的你我他,我过得不好你就得过的比我还差,甚至伤害面更大也可以理解。

    于是皆闭了嘴。

    据说有不信邪的,说自己怎会是木,说披毛带角的畜牲,怎会与他同属。

    已经很久没听到这样的动静。

    不知道是不是在那个冬天没了。

    反正现下抄书还要彼此提防,隔开抄,免得串联误人。

    龟缩的河南道官员也跟被踢了一脚似的,活动起来,派重兵协防书库。

    虽然书库里的书基本上都是拓本,还算便宜——原料诸如秸秆烂草破布,成本压的极低,百姓家里衣服也算大件,但破到不成样子,拿来换纸攒书也是好的。

    后来还有精订本,微微带青色的纸,浓黑流畅的墨,还带着点花香。

    至于是选拓印还是手抄,又或者相选书法技师,专人抄录……那就是好几个价位了。

    来人把书往架子上放,想到此节忽然有些狐疑:

    从前抄书不都是手抄?为何现在手抄书的价格浮动这般高?

    顿了顿脚,只做不想了,大抵又是某种他未触及的天秘。

    抱着满当当的书本,揣着一腔热情,他加快了放书的动作,一边整理,一边呢喃似的复述一段话。

    “文字的载体一直在随着人的发展而演变,从刻印龟甲,器皿,竹简,到录在卷帛书本上。”

    “很多高门大户做了错事,把书本敝帚自珍,并以藏书孤本沾沾自喜,还限制穷人读书识字,诚然,这是很轻松的战胜竞争对手的办法。”

    “可一旦遭遇战乱,或者别的什么,比如被恶意收缴,这些书本结局大多是遗失,每一本孤本的遗失,都代表着自己掌握的这支传承断绝。”

    呢喃的复述到此噤了声。

    后半截便成了那说不得。

    “打个比方,我是琅琊王氏女,族部在琅琊,可我孤身滞留长安,疏远本族,若我并不知晓自己出身琅琊王氏,也寻不到其他获取信息的方向,哪怕对方说要接王氏女走,谁知道他接走的会是谁呢?”

    天人但有指示,都流传的飞快,也许口耳相传会荒腔走板,但提笔写记下的,都半差不差。

    所以这话是真的。

    到底真是打比方,还是意有所指?若有指……又是指于何处?

    男子捋着胡须,往长安移了移念头,又飞快打散了去。

    反正肯定不是指天人她自己,他毫不怀疑,天人在哪儿都能过的很好,过不好……天人就回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坊市间还流传起了这样的胡话俚语,“天人随意放心飞,凡人出事自己亏。”

    说来好笑,仔细咂摸又有几分意思,叫人叹息:天人的生活就是这么朴实无华,点水而过,浑不在意如何引动凡人惊诧莫名,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

    精致的廊舍内,鎏金的香炉里散出青烟袅袅。

    一大一小相对而立。

    年岁较长者不悦的看着面前流里流气的少年,拍案,“给你报了匠作班,你去哪儿了?”

    气到极处岔了气,涨红脸咳嗽起来。

    “你要做那清职官,倒叫我去考那劳什子匠作?”少年扬声,很是有些不服。

    年长者表情滞了滞,神情间似有千言万语,到底闭目压下。

    气虚了些,好声好气同对方低声商议,“大唐还有什么?除了军职,他们什么都没有了,真正做事的在洛阳这边,这是匠作?这是未来的工部甚至兵部,你不趁这个时候挤进去你要耽误自己吗?”神情间都带出了几分忧虑。

    从前在长安歌舞升平也就罢了,真正来了洛阳这边,才意识到背后凶险。

    洛阳这些都是什么人?

    寒门。

    甚至还有贱籍。

    多少人在抢这条通天路。

    他们本身,资质并不比他们更优越。

    所有势力几乎推倒重来,连旧有的出身都没了用处,什么高门世家?现在洛阳一地,谁家还高的过琅琊王氏?

    他们能完全赢过对方,真的纯粹是靠集权打压,当上面的人不想打了,看似坚不可摧的世家,也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少年欲言又止,瞅着兄长,神色几变,咬牙间恨恨,“兄长,我原也不想气你,这条路何其难也,弟弟去看了几眼,实在不会,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啊。”

    青年下意识看了四围一眼,清净的书房里,自然只有他与少年,压低了声音,“你的意思是……”

    少年咋舌,“弟弟也不敢妄想太多,何如退一步,守住一家基业也就是了。”

    青年默然看他,点头,摆出个手势让他退了。

    少年一脸被认可的激动,退开。

    门合上良久,青年仍是缄默,有少女从后转出来,“哥哥,他想做什么?”

    “造反。”青年吐出一口浊气,紧抿薄唇,“蠢才,长安城那位会比他愚蠢?”

    庶孽在第一层,他在第二层,他毫不怀疑那位在最高层。

    青年看向少女,眸光亮了亮,“那位有言,不该孤身滞留长安,疏远本族,你怎么看?”

    少女迷惑一瞬,偏头看了门外一眼,回头间满目错愕,“那位要拔除长安世家?”

    青年颔首,尽管脸色难看的过分,“不错,也许需要很久,也许不需要多长时间,这就是给我们的警告,长安的世家都逃不掉,要么做琅琊王氏,安然在她的学宫寻一个位置,要么死,毕竟谁知道接走的是谁呢?大唐的军职,大多都在长安。”

    少女思前想后,心绪越来越乱,“哥哥,圣人,当真还能忍吗?”

    若两虎相争,未必不能兔子蹬鹰。

    青年含怨的看了眼少女,对上她胖乎乎的圆脸,又移开了眼,亲生的,亲生的,这是胞妹,病情最轻的,从前被养废了,不像他这般闻一知十,善听弦外之音。

    “怎么不能?她的学宫都是大唐人。”青年恼道,“只要李氏天子不发疯,他们就是大唐人。”

    至于后来……那也是下一代的事情了。

    目前主事的这两位可安生着呢,只等先抹掉世家。

    天人管你朝代更替吗?她要改朝换代干什么?传承她这个入世的身体血脉?听说因为心疾,都被天人嫌弃的不行。

    可是那群最聪明的人,欺上瞒下,真的已经踩透了天人不悦的线,不奇怪上位者出手整顿。

    气上心头,青年又咳嗽了几声,被少女靠近拍背,青年推开她的手,“回去吧,好好念书,莫再被人诓了去,那便是惦记为兄了,”又担忧,“你同崔卢家小女郎有好,若她们道回家,你怎么说?”

    “父兄有意为我在洛阳相看良人。”

    青年满意颔首,此刻的他因为满脸欣慰,堆出几分朝气笑意,“嗯,而且你放心,为兄肯定给你找一个出身好的,不过成婚时间,还要问过那位的意思。”

    青年想到这里,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憋闷的厉害:现在他什么都不信了。

    “谢谢兄长。”

    *

    250系统抱着一瓶82年的数据可乐,摇摇晃晃的看着天,啊,又是春天,五年前就是这样一个春天……它曾误以为自己抓住了宅斗宫斗的剧本……沉重的哀思笼罩着他。

    直到身边传来一声迷惑的心音:

    “为什么?”顾宸种花填土,开始发呆,“我明示还不够吗?”

    团在水桶瓢里,放空自己的250有点跟不上她的话题,迷惑,“明示什么?”

    顾宸叹气,“我想他们接我走,我觉得圣人帽子颜色的问题,严重伤害了我和他之间的感情,说好的送孩子,他都直接送洛阳了。”

    系统一卡,数据可乐无声的顺着瓢沿划入水里,无声无息,250的光幕写满了空洞:……无事老李,有事圣人,这个宿主每次都能用她的现实震撼到无辜系统。

    “那个……我以为你又拿老李逗乐子……”250字符扭曲。

    双目对着光幕。

    迟了半拍,顾宸意识到了什么,双目放空,“不会吧?都以为我逗乐子呢?!”

    250:……也不奇怪吧,这是个什么东西,大家心里都有数。

    大明宫。

    有人处理奏折间眉头蹙紧:那王氏女,到底是想赶他去洛阳,还是叫他主持长安呢?

    他抬眸,狭长的凤眸看向旁边一身刚正的文臣,“魏征,你怎么看?”

    魏征:……

    每次天人无端惹是生非,为何都要问过他怎么看?

    魏征攥着象牙芴板紧了又紧,垂眸看了一眼小字,从容应答,“可寻王氏女最新查看校对的史书,许能从中有所得。”

    君主默然。

    垂眸看着奏折,显出几分压力。

    她校了一年的《史记》了,他也跟着看了一年,怎么,她又从中看出了很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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