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阴差听到钟声,就说天明,正好安排送柳氏回家,提着鼓鼓囊囊塞了一大包的信件,便引着柳氏踏出安顿的管舍。

    柳氏本已经做好唬了一跳的心理准备,谁知芳菲满目,桃红柳绿,浑然是个正经人家。

    沿着山道行不多远。

    才瞧出几分不一般来。

    远远的有一排高高的桌椅。

    很多半隐半现脚不沾地的鬼物在前头排队,身上都挂着包袱,大至人高,小就一个布包,彼此交谈着什么。

    “那是……”许是昨日的经历太过离奇,也可能是阴差过于温柔,柳氏这等贞静女子昏了头,但也不过出言二字便回过神来,闭口不言。

    抱着哭丧棒,笔直向前的阴差发出疑惑的声音,偏头眺望一眼,眸中有些了然,“哦,浮来山东边的鬼司告状接待,按大玄律,盗挖他人坟茔死罪,那些个背的抱的都是自己的尸骨,等验对尸体痕迹,我们就去捉拿凶手了。”

    柳氏一滞,有些迟疑的美目眺望去,呢喃重复,“告状?”

    阴差顿了顿足,“你不知道?我们本来就是死的时候怨气深重,才会在凡间流连不去啊。”

    柳氏双眼木怔怔的瞧她,好像反应不能。

    “可是……奴家听说大鬼害人……”

    阴差抱着哭丧棒迟疑了一下,抬手挠了挠扎束齐整的扰扰青丝,叹气,“来到浮来山前,我也稀里糊涂……听说被顾郎一捋,就发现不对劲了。”

    阴差像个正经活人一般转身回头,“你看,我死了,阳间官府并没有为我讨回公道,导致我成了怨鬼,我该怎么办呢?”

    柳氏顿了顿,柔柔回答,“应该自己讨回公道,不要伤害无辜。”

    “对,自己讨回公道,但是道士和尚是绝对庇护凡人的,我们这些鬼物都是要被消灭的。”

    柳氏张口结舌,连门都少出的女子陷入了巨大的迷茫。

    “为了对付道士和尚,我们变强,但并没有约束指引,修炼手段,我们了解的变强方式,只有自己还是活人时,听说的大鬼害人。”

    “打个比方,道士没有处理活人纠纷的工作范围,这是官府的事,可当他们收了钱,主动帮助施暴者,殴打甚至解决受害者,顾郎觉得,这部分人可以被叫做打手,或者看家护院,很需要被谈谈。”阴差说到后面,甚至忍不住笑了起来,眼角眉梢都藏着忍俊不禁。

    柳氏愣了愣,回想着殴打她夫君,还套袋抢走她的家丁,一时又比对上听闻的传说,什么真人被请去收妖捉鬼……怔忡立在原地,竟有些恍惚。

    阴差敛肃了笑意,神情认真,“当然,说远了,就是顾郎发现,本来良善的鬼因为并没有申冤的地方,死了白死,只会逼善为恶,源源不断的增加悲剧,所以我们自己做起来了。”

    她又提了提手上的布包,形容颇有些骄傲的抬手拍了拍,发出闷闷的响,“顾郎听说大玄的官府审案子都要百姓围观,以彰公正严明,特地安排我们去莒县各村镇张贴公告,提醒百姓,阴司会为人鬼,鬼鬼纠纷主持公道,想看的也可以来看。”

    “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运气,能遇到游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我们衙门在这里。”

    “诶,不早了不早了,赶紧走,我还有好多要贴呢……”

    人鬼观被不断毁灭重塑的柳氏迷茫的跟上,又望了一眼排队的地方,“那为什么一定要带上自己的尸骨?”

    因为掘别人坟死罪,就让他们掘起自己的尸体,这……柳氏颇有些恨自己不善言辞,竟不能形容心中的五味杂陈。

    “哦,查验证据,你没听说过鬼话连篇?鬼说话就一定是真的?这是何等的鬼迷心窍……”阴差说到此处忍不住撇嘴,“岂不是跟大玄官府似的,亮个更大的身份,一点证据不用拿,就能红口白牙颠倒前面的审判?”

    柳氏怯生生抬眸:听起来很有些故事。

    斟酌迟疑,到底闭了嘴,不曾多问下去。

    *

    顾宸逗了一会儿毛团就溜了。

    她实在是个嘴强王者,毛团被打理的油光水滑,她去抱一抱还成,真让她陪久了……

    她能从小学教育一路惦记到养老,反正不是她干活。

    顾宸踱步,从妖族幼崽区沿着小路向前,山脉两侧很是有几处天然洞窟,精致的蔓草编帘,还有藤枝生长缠绕,颇有巧趣,角落处还圈着零星几只小动物。

    到山尽头,便有了阡陌交通,两边狗吠鸡鸣,鸭子凫水,带着一串绒球振开涟漪,还有几只大鹅昂首挺胸的张开翅膀挥舞。

    村里面没有多少村民,这个时辰,无论人妖半妖基本上都在下地。

    顾宸心道:这里虽然没有城镇繁华,但是,这里拥有更为淳朴的快乐啊。

    止步的时候,顾宸微微探头,围观浮来山上最为淳朴的快乐——

    篱笆围出的院子里,王连翘一脸欲仙欲死的坐在盆边的马扎上,卷着袖子的双手泡在水里,对无辜的蘑菇重拳出击。

    顾宸搭在篱笆上的手紧了紧:

    李芙蓉去哪儿了?

    王连翘可穷了,初见的时候,他不止没书童,他衣服上还有补丁,八个。

    重点是,他是唯一一个正经教她读书的书生,根本不会满嘴跑火车。

    这火车要是不跑,她该以怎样的角度出轨引发交通故障呢。

    生活不易,顾宸叹气。

    推开了篱笆,微微提声,“连翘夫子,我来了。”

    顾宸刚坐在马扎上卷起袖子,姗姗来迟的李芙蓉手上拿着两个竹筒转出来,一人分了一个,再从怀里掏出自己的。

    “来来来,小安的秘制,杂烩粥,先洗会儿,过会儿温了吃。”

    接下来絮絮叨叨就是讲今天的午饭:

    照例野菜炖蒲公英汤一碗;

    还记得不?万海棠特别不鸡道,跟人学了手艺,让妖族使个光亮术,增加明亮时间,小鸡睡觉的时间短,长得可快,比同笼的鸡长得快一倍,养的鸡也大了,正好杀了炖蘑菇,喷香,不过世风日下,妖心不古,今年的光亮术居然加钱,从一只一岁母鸡浮到两只一岁母鸡了;

    茉莉和连翘过了长案真好,大小也是俩秀才,能挣钱了,束脩挣了好几根灌肠,今天再切几块合了饭煮,香得很;

    最离谱的是这些还要供田七等诸鬼,要不是他自己也得吃,他多少得往里头加点黄连去去火,不对劲,黄连长什么样子;

    山茶哥俩那衣服,他真的不想洗。

    抱抱怨怨,絮絮叨叨,和着顾宸捧着蘑菇沥干水分,水流撩过手往下淌的水声,回荡在小院里。

    “有人吗?”有大喝。

    顾宸不等抬眸看过去,便已撇了蘑菇,擦手应声,“这里全是。”

    一眼过去,便先瞧见数个随从护持的马车。

    待马车停稳在篱笆外,掀帘走出一官员,身穿青色官服,头戴乌纱帽,端的一身清贵气,看年龄不过三十来岁。

    出现的排场很足,可看清院内站着的三人,还是愣了一愣。

    双边,一时陷入寂静。

    好一会儿,有低低的声音响起:

    “这是谁呀?干什么的?”

    “不知道,看这样子,大概是监察御史,又叫八府巡按。”

    “哦……干什么的?”

    李芙蓉很耐心:

    “成,等他走了,给你讲故事。”

    王连翘一声喘气带着点哽咽,心恨自己被旁边俩智障带的木了些,往旁边丢了个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手擦干净,微微挡在二人前头,当先作揖一礼,“生员王旭见过先生。”

    李芙蓉拉下了顾宸有样学样抱起的手,在她说话之前,就很是叹了一回,“傻顾郎,你不是生员,连翘过了院试,他才叫生员。”

    御史目光在三人间几多来回,意识到了什么,眉头皱了起来,抬手指李芙蓉,扬声斥道,“你是何人?”

    “江华王厉厚燆,两年前被山中匪徒所抓,本王早有通报求助,至今被押质此间。”李芙蓉肃然神情,理直气壮漠然看了回去:至于是先偷出王城,还是先被抓,这不重要。

    御史:……

    王连翘:……

    顾宸:哦……嚯,原来这两年被劳改的道士就你小子引来的。

    顾宸表情很平静,好像自己从来没参与过什么绑架案,拍拍安慰李芙蓉:“别怕,有田七保护,土匪不敢来欺负我们了。”

    李芙蓉叹口气,扭过脸来正视她:“对,没错。”

    御史不曾问到罪,不过好在对方也没拿出证明身份的手段,草草拱手一礼,只是心下便弱气了三分,“本官听闻此间流民众多,抗税害民,甚至多有造反之意。”

    院子里三人:……

    李芙蓉咋舌:这年头抓造反都不带兵了吗?

    转念一想,默然闭嘴:就浮来山山脚那鬼气森森,尸骨累累的模样,敢进来的都非常人。

    心下通顺了,连带着眼光对眼前的御史,那些随从也高看欣赏了三分,环视一圈院内两个伙伴,信手挨个儿点过:

    “还有六个,出去了,就我们九个活的青壮,两个秀才,本王与伴当除外,还有这个,入赘给了鬼王,大概还能收上四个税,对了,他们没有田。”

    御史:……

    御史木怔怔的旋身回头,看着一路整治的很好的田垄阡陌,形影相吊间,风吹官服,越显身形削瘦,竟有些迷惘似的:

    果然如他所想,真的没人,不是鬼,就是怪,可这怎么算?

    御史在整理思绪。

    顾宸动了,一左一右拉着两人坐在小马扎上,撬开竹筒,谷类粥的清香就飘了出来,还掺着点竹香。

    顾宸自顾自拿着小勺子舀竹筒粥吃,突如其来一声大喝,“此间恶鬼怎敢与凡人争利?!”

    “啪”,顾宸手一抖,小勺子敲在粥面上,撞出粘稠的响。

    御史拉长了脸,拖着长腔,义正辞严,“阴阳失序,伦常败坏,荒唐至极。”

    李芙蓉扭头,一时食难下咽:……这话你倒是去跟田七吼。

    还未寻思出个告辞的说法,对面的顾郎神情疑惑又恍惚,欲言又止,“居然有恶鬼?”

    其他人:……

    顾郎一击掌,急了,“我去找田七,这里有恶鬼害人,我们很弱小,谁也惹不起,不如搬家。”

    李芙蓉:……

    李芙蓉一把拽住他,“不急,不急,这两年都住了,没这么快。”

    沉思片刻,郑重点头,理所当然说道:“行,青州府城这么大,有的是地,王城附近也有,够搬,咱们一块儿住,啊?”

    然后眼见顾郎摇摇头,“不。”

    不等李芙蓉疑惑。

    “没有认识…”顾郎已经说了下去,看过来时眼巴巴的,声音也显得乖软,“没有认识的人,不知道怎么去,嗯…有简略好听的说法吗?听说田七一直住这里,走太远不好。”

    李芙蓉一下子忍不住笑开了,“哦,人生地不熟。”

    “哦,人生地不熟…嗯,不去,人生地不熟。听说田七一直住这里,走太远不好。”

    李芙蓉被他学说话的样子笑得不行,摆手道:“有认识的人,我就王城的,咱们搬家了我还能回家。”

    又有点迟疑,“不过我家里……算了,见到就知道了,反正你们就住山上就好。”

    偏头,“连翘去吗?”

    王连翘拿着竹筒的手已经摆了很久的姿势,颇有些恍惚,只是下意识回复,“去,我娘让我跟顾郎住,安生。”

    “诶,嗯,成,别担心,本王的王府也有不少藏书,还有进士书帖,到时给你们抱来,你几个练练字。”

    三人一言一语间,院内充盈着快活的气氛。

    篱笆外的御史:……

    风吹过茕茕孑立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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