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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新生

    在我们三个中学同窗好友中,老董是七年前我们学校历史上第一个被保送到春晖中学的学生。大学毕业后从SJZ回到鹿城找工作,奔波劳碌了大半年,勉强糊口。最近听说换了个销售公司,满城跑业务卖电热锅。我自从高中退学在南方沿海几个大城市漂泊了几年,难以落地生根,打算转回鹿城寻找门路。况且有个好友在那边上大学,也可以相约叙叙旧。

    电话已经联系上。我先到老董那边,然后一起前往探望我那位好友。到了交通中心,天都黑了。路上街灯闪烁,夜幕下迎面过来一个留着长发个子瘦瘦的小伙子。他盯着我们看,脸上浮起一弯笑容。见那翕动的鼻翼,我一下就认出了他。

    “让你等很久了吧?刚才我们倒换公交车绕了大半圈,终于找到往龙元这边的31路公交车。你现在还在学校吗?”

    “我早就从寝室搬到外面来了。现在先带你们去我住的地方看看吧。”

    老董上前跟他寒暄了几句。他走到我们右侧,带我们往一个十字路口的斑马线横穿过去。边走边说这边的人不太讲交通规则。

    “有一次我见到一个手脚残疾的人,拄着一根拐杖在闯红灯;又有一次看到一条流浪狗在红绿灯前走斑马线。真是鲜明的对比。”

    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了些趣事。比起过去,整个人开朗活泼了许多。我们跟随在他身后没头没脑拐了几条巷子,离了大街往一家民宅的后门,踩着只能通过一人的楼梯拾级而上。黑漆漆的楼道不知通往几楼。

    一会儿我见他不见了,楼梯右侧有一扇小门敞开,里边亮着灯。我们循着他说话的声音走进那个小房间。室内只有一张板床,一条桌子和一排破皮的黑沙发。

    “这沙发是你自己买的?”我随口问道。

    “哪有?本来就有了。你看,扶手两侧都起鸡皮疙瘩了。应该是房东早年买的。我见放着也不碍事,就没让他搬掉。要不是白天四楼晒得厉害,黑皮容易吸热,平常靠在上面看看书躺着休息比床舒服。”

    “刚刚楼下那些人在做什么?”

    “我也不是特别清楚。鹿城这地方,说什么经济模式,不过是吃苦耐劳,穷则思变。什么做老板,睡地板,有钱人,中国犹太人,那背后是无数像楼下那些机车前的妇女工人日以继夜被榨取的血汗。”

    “我说怎么刚进来就觉得有点臭。”

    “你是说我房间吗?”

    他转过身将窗户推到靠墙再也推不过去的地方为止。

    “不是不是!我是说楼下那个塑料味道。”

    “还好啦。上下隔了三层,气味上不大来。只是感觉她们像蝼蚁一样在那么阴暗的地方工作特别辛苦。还有那种味道,毒气一样。每天闻多了怎么受得了!”

    “她们肯定都习惯了。”

    老董屁股还没坐定,每走一步就弯下九十度腰,发现新大陆似的细细研究墙上贴的图片,突然插了一句。

    “其实这地方也不是特别好,原本搬出来,图个自由安静。可是这毕竟是群居房,大多租给外地人。”

    “一个月房租多少?”我看着他问。

    他半身倚在窗边的桌角上,眼盯着老董说:“房租倒不贵,一个月两百。就是对面楼住着不少外地人。每天晚上饭后睡不着觉,就会在对面楼顶唱歌,喧哗。不过偶尔也会看到那边某个小屋的影子落到我这边的墙上来,一家三口静静吃着饭。看着挺动人。”

    “这附近外地人多吗?”

    “多。我不也是外地人嘛。哈哈哈。就说这栋楼,下面朝街的店面是本地人开的店,上面住的有一大半是外地打工的。刚刚说自己爱安静,那边一家子不跟我合用一个浴室吗?他们带着孩子,有时候也挺吵。”

    他用头示意了一下门那边,放低了声音。

    “那边还有人住?”我好奇地问。

    “之前住着我们学校的一对学妹,听说她们关系暧昧。但人很好。搬走后空了一段时间。忽然有一天,我看见通往阳台的走廊上晾着女人的奶罩。到了傍晚又闻到一股辛辣的味道——”

    他压低了声音示意进门的老董把门关上。

    静坐片刻后,随着夜色加深,空气也不像白天那般燥热,加上窗户敞开,关上门也不觉得闷。我随手摸到沙发边歪着的一个黑皮大笔记本。翻开一看,里面是一页页剪报。每页只贴一篇文章,边上还有字注明发表的日期。我被一篇标题是《我为驴狂》的文字吸引过去,认真看了几行。

    “这个是你写的?”我举起笔记本问。

    “哈哈哈!随便写着玩的。”他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一会儿就兴致上来,打开话匣子,眉飞色舞地说起陈年往事。

    “我们不是有个校报嘛。我在里边当编辑,负责第三版‘文论广场’,假大空的版面名称,不过是虚张声势。不论广场庙堂,他们能论敢论什么呢?在我们学校没几个人会写文章,爱写文章,只有几个自以为有点文笔的小娘们,写点豆腐块大风花雪月肉麻兮兮的文章,换点稿费到小卖部吃几个茶叶蛋——”

    “还有稿费?”

    “有的。这点我还挺欣赏学校的,尊重劳动成果。还有校报印出来,除了作者也没有多少人看,甚至写的人自己也很少看。我又想起刚上大学那段日子。你知道像我们这些从乡村出来的都没见过多少世面。‘大学生’的雅号在农村又是有口皆碑。年轻人对它多少有点神往。

    我第一个梦碎的居然跟老甘有关。老甘是我对教我们语文的甘老师的称呼,他实在是个有趣的东北佬。开学第一天在平房二上《简明现代汉语》课,他当众说要给我加综合素质分,那时我还不知道他站在讲台上说什么。因为那天我给一位新来的女生让座,自己则靠在教室后面与他对峙而立。那天他说自己在瓯市许多高校都有讲《现代汉语》,还培训过不少广播主持人。女生就喊:‘哎哟,好厉害哦!’

    他说:‘我不厉害。就这门课我厉害。话说我泱泱大国,地大物博。南腔北调,各有特色:整个东北三省,NMG大部分地区,讲话其实像炸药;到了江南,你是宁可听苏州人吵架,不肯听宁波人说话。语言这东西,依靠大部分吸收小部分不难,依靠小部分吸收大部分就不容易。

    话锋一转,他又吹:‘毛泽东是不迷信的。当年打天下上泰山,随手抽签,一看一扔,签上面写的是:上上签,帝王之相。后来赶跑日本鬼子,展开三大战役,解放军屡战屡胜。为什么?没错!部队需要的是凝聚力,号召力。几月几日进去,部队番号是什么,老和尚出的主意。定都这事也马虎不得,需得天时、地利、人和。新中国首都选BJ,经济在上海。为什么?没错!政策方针都是BJ设的。BJ打个喷嚏,上海就发烧。’

    好不容易绕回现代汉语上来,说:‘BJ话是官话。城可迁,普通话难改。我泱泱大国,你说该往哪儿迁?迁你鹿城来?沙尘暴是没了,台风有点大。非BJ人到BJ,把那些坏的学来了。BJ女孩在街头卖酸萝卜——’

    这时有女生喊:‘老师说话别一大一小的呀!’

    他又借题发挥道:‘语音是外壳,意义是关键。就像说开发西部,NMG也是西部。都是大体上来讲。——龟儿子嘞,龟孙子嘞!你觉得是在骂人还是昵称?——东北人喊爹娘爸妈,大小。粤语叫老道,老母。小偷叫扒手,贼。以后有机会我讲些小偷如何出手,以及出手动作给大家听。’女生喊:‘现在就讲,现在就讲!’记得他布置的第一个作业是……”

    “老董,你是不是挪不开眼了?”

    我一个回头打断了他的话。老董才把视线从门边墙上拔回来,坐在我旁边,意犹未尽地说:“你说这女人是性感才可爱,还是可爱才性感呢?”

    “哈哈哈!是你的才性感又可爱。那时不是经常在大教室二上课嘛。有个女生课前背完了《大学语文》课本里那篇关于孙子的《吴宫教战斩美姬》。老甘当场奖励她五十块钱。这回他可亏大了!但他还是装出一脸风度,说:‘年轻时心高气傲,容不得别人与我的意见针锋相对,抢我风头。但是,中国有句俗话叫后生可畏。长江后浪推前浪。’坐在我边上的一个女生接嘴说:‘后生可爱’。

    他笑了笑,说:‘可爱那是不用说啦。你们不可爱,难道我们这些糟老头可爱呀?’

    那次上的是《聊斋志异》中的《席方平》。他的开场白很有意思:‘从开学至今,我们相识也近一年了,说的都是人话,今天我们就说说鬼话。’

    我经常见他穿着深色拉链衫,胸前还别着一支笔,寸头底下密密麻麻的胡子,不知道是刚修过还是压根没刮,看起来特别平易近人好说话。

    有一回课上,他口吐莲花对中国历史和东北方言发表了一通高论。剩下最后一点时间,让大家自由活动。他游魂一样悄无声息走到我桌边,大概想近距离看看之前那个抬杠的‘可爱女生’。我逮住机会就问:‘甘老师,你有出过书吗?’他像被点了穴,顿时失语;手背身后,双目迷茫;一动不动地朝大玻璃窗外的远山眺望。

    待我说完‘借我看看’,他默然地点了点头。后来在我的穷追不舍下,他带我到二楼办公室里给我一本剪贴簿,里边贴的竟是科学的佯谬、此岸彼岸一类我不感兴趣的文章。现在想想那也是他的一块遮羞布吖!

    不过令我自豪和感动的是有一堂作文课,全班54个同学,46个女生8个男生,除我之外都在写现场作文。我在干嘛呢?看《李敖语录》。他非但没有说我,还将女生交上去的作文理好后交到我手里,说可以择优选一些刊登到校报上。他不知道其实那时我还没有入主编辑部,只不过才写了几篇嘻嘻哈哈的文章。就是这个《大学三派论》,当时在校园里还有点影响。一位计算机系的搭档,一个小女生说他老班在班会课上曾拿我的‘三派论’来教育他们班的同学。

    那些交给我处理的稿子我都仔细看过。别瞧有些女生平时打扮得花枝招展字写得真难看,文笔真烂!后来勉强选了一些投到传达室投稿箱里,便不知下落。但是那时老甘对我的欣赏和信赖,至今想来依然历历在目。

    有时候我会在校门边上的饭馆碰见他,滚圆的脸局促地混在学生堆里等着上菜。他衣食俭朴,可不管穿西装还是穿衬衫,那只钢笔总在他胸口闪闪发光。吃饭的时候,我从没见过有同学走近他,跟他聊闲天,套近乎。但是每次上他的课前,总有一群女生叽叽喳喳围着他,仿佛又想跟上次一样,找个噱头坑他一下。班里另外7个男生,每次上课都像特务一样,轮流现身。早一点到的,如立志做和尚的寝室长老梁,见老甘在喜鹊窝和花丛中谈笑风生,含着牙套吐出个‘倒’字,然后跟前来应付点名的胖子交流打双扣的技巧。

    到了晚上,‘卧谈会’隆重召开。胖子的腔调越说越离谱,他说老甘这个鬼是条色狼。老梁问是鬼还是狼,胖子说反正就是色。据班级中的女间谍说他夜里会发些肉麻的话给女生。别见他一个人在七楼楼梯口的小房间死气沉沉的,说不定还金屋藏娇呢。当然胖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还像机关枪一样,对谁都扫射,不可信。最后角落里的阿蒙总结,说他其实还是挺寂寞的。我不禁想起课上抄过一首他写的现代诗《铅球之歌》:

    别怪我铁石心肠

    其实我忧思难忘

    我多想

    多想在你牢靠的掌中

    再躺一会儿

    让你的体温通过指尖

    流遍我的全身

    我多想

    多想贴近你微热的耳根

    沉浸于你的温馨

    献上我轻轻一吻

    别推开我

    别将我抛弃

    如果我的别离

    能给你带来成功的喜悦

    我将化作一道没有光彩的虹霓

    然后重重地砸向地面

    用我浑身的碰撞的苍白的印迹

    来表达我对你的爱意

    让那深深的坑

    保存我不碎的梦想

    储藏我无言的怨恨

    那天当众朗诵完后,他又抓起粉笔,逐字逐句写到黑板上。大约听到背后沙沙声响,偶尔回头,见有人专心抄写,会心一笑,捋起袖子写得更加起劲。大教室里只有粉笔头在黑板上急速疯狂的叮叮声和下面女生抄写期末试卷答案一样疯狂急速的沙沙声。顺利摘抄完毕,手脚勤快的女生大大松了一口气。

    这时他转身微微一笑,交代创作背景:有个晚上停电,在办公室点蜡烛来了灵感,跟一向无关的球类打上笔道。原计划是要写七篇的,叫《七球之歌》。可惜他只写了三首,另两首是《篮球之歌》和《足球之歌》。

    下面女生不耐烦地喊:‘还有啊?’

    黑板快要满了。我一听禁不住将眼睛落在他一本正经的脸上,偷偷笑了起来。坐在靠后门最角落的胖子在老梁一声‘晕’后,说‘写个球’!他见欣赏他才情的似乎大有女生在,而且都纷纷有了行动。意犹未尽之时,一步三回头看那些还在奋笔疾书的女生,想擦去黑板上的前半首准备写《足球之歌》时,下面有一大波在点评同学新发型和新衣裳的女生异口同声惊叫道:‘不要啊!’”

    “嗬嗬。”我笑了笑,翘起二郎腿说,“挺失败的。现在大学里还有人写诗?”

    “对了,我想起来了!开学那天第一堂课上,他一展歌喉,还在平房高声给大家吟诵《沁园春·雪》。真是手舞足蹈,激情澎湃;声如洪钟,荡气回肠。他略带沙哑的男中音借着手势和形体语言,带着他飙到男高音。先不说整个平房的屋顶盖都快被掀翻,那时我真担心外面一墙之隔的工厂里有锤子飞过来。哈哈哈!”

    “你们大学生活还蛮丰富的嘛!”老董扬起脸说。

    “我还记得当时第一次写语文作业,题目就叫《这就是我》。得了他的真传,我也写了一小段。”

    “你怎么写呀?说来听听!”

    我有些奇怪老董突然对这个话题感兴趣。

    “《那就是我》:新世界的狂风暴雨,激动着苍茫大地,吐露勃勃生机。从鹿城的顺城,一个恍惚,爬到这片贫瘠的郊区——那就是我,钟子星!五千元新人民币,十万分旧读书心;与先生一道不时哀鸣,同甘佬一场旷古叹息——那就是我,钟子星!尝尽酸甜苦辣的滋味,漠视中规中矩的礼仪。高歌长城波涛汹涌,挥洒妙笔削铁如泥——那就是我钟子星!后生本专汉语文学,时运不济入读英语。日拼书海浪里鲨,夜搏文山东北狸——那就是我钟子星!哈哈哈!”

    “这么拽!?那你在学校有没有认识趣味相投比较合得来的朋友呢?”

    “除了朝夕相处的室友,早前的确认识一位文友。他高我两届,学法律的,平阳人。个头小小的。据说跟高年级的打架斗狠却是个角色。你只要看他穿着无袖T恤,露出滚圆的胳膊,走路虎虎生威的样子,一般人不敢惹他。他的班主任还是我们学校的主任,他们关系特别好。当然那没什么。

    我是觉得流落到我们学校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别说能遇到知音,就算有个趣味相投、热爱读书、聊得来的人,都是凤毛麟角。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知道我的名字。那天在寝室里,他带了个朋友过来,跟胖子在闲聊时,我刚好从楼上回来。他说你就是钟子星?我笑着说你怎么知道?他说谁不知道?‘我钟子星写文章’!然后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这就算认识了。临走前还叮嘱我在学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去找他。当然我没什么需要他帮忙,不过挺欣赏他的豪爽。你大概想象不到就是这么一条汉子,情感有多么细腻,做起事来有多么认真。”

    “他也是你们编辑部的?”

    “好像不是。我们校报不会出现版面编辑的名字,只有统筹和指导老师。不过我后来才知道他时常在二三版块发表一些比较雅致的散文。有些写得很优美,有些意境非常悠远,还有一些读书笔记和随笔。有一次他邀我到楼下他的寝室玩,虽然他床铺上的书没有我枕头边的多,本本倒是非常整洁。他快速找出一本《往事并不如烟》,迅速翻开做了记号的页码,深情地朗读起来:

    说,我和她没干系,

    原不过像两片落叶,

    今天偶尔吹在一起,

    谁保得明朝不要分离,

    犯得着去打听人家的细底?

    读完过后还意犹未尽,闭上眼叫我感受那种意境:

    原不过像两片落叶,今天偶尔吹在一起。

    我还无法立马进入他说的意境,对那简单的两句话也没怎么定下心来细品,只是感觉感情太过细腻委婉,没有我平时读李敖所谓的浩然正气和男子汉气象,更别说去追究写作者及对象的背景。他又跟我讲他读书需要选择在特定的环境中,什么时候读《水浒传》,什么时候看《红楼梦》,都是有讲究的。他建议我练练笔写读书笔记,写读后感,还借了本张恨水的《啼笑因缘》给我。常年沉浸在李敖作品的快人快语嬉笑怒骂文风中的我,读起这类鸳鸯蝴蝶派的小说来还真有够吃力。更要命的是他还要我写一篇读后感。我也不总是那种一根筋死硬跩到底的人。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就顺水推舟写了一篇《一次女人大腿的联想》。”

    “妙啊!”老董突然拍起手来,大笑道,“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就见报了吖!一字不漏登出来!我原以为他要大失所望。当我将手稿交给他看时,他居然也像你这样拍手叫好。他心里大概想说文无定法,读后感还可以这么写吧。原来负责校报第三版的编辑是他同寝室的兄弟的女朋友,一个白玉般清秀圆润的女生。后来我在她麾下组稿。他们毕业后我就入主编辑部了。

    在学校里我们平常都各管各的事。最多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偶尔坐到一起,他给我加个菜,问我近期在读什么书。从鲁迅聊到李敖,从巴尔扎克聊到卡夫卡,从罗素聊到萨特,而他比较喜欢周作人那种恬淡的苦雨斋式的文风。刚刚说他做事认真,有一天晚上,他约我一起到蓝登书店看书。说是看书,对我来说也真的只是站着看看。那时,莫言的《生死疲劳》刚刚出来,我被它花花绿绿的封面吸引,同时也被它的定价打败。他从书柜上取下一本阿来的《空山》到柜台前付款,问我要不要买。我还没将莫言的书完全抽出来——你知道我以前在你家看过《檀香刑》——就变得有些《生死疲劳》,把书塞了回去,跟他一起回去了。第二天晚上他又约我去蓝登书店——”

    “一个晚上就看完了?”老董问。

    “不清楚。应该没那么快吧。但是那天晚上他是带着那本《空山》去的。我清楚地记得他将书捧在手里,到了蓝登书店的柜台前,叫我到里边先随便看看,自己有点事,然后一个人跟老板在说话。随着店里的人越来越少,他的声音也越来越激动,越来越清晰,我才知道他想跟老板换一本。他说作为爱书的人,从来舍不得把书折个半页,更别提书页被人涂污了。店老板的意思是书都已经带出店门一天了,想以不明情况的理由搪塞过去。你们知道那种小分店每天中午傍晚来往的小孩子特别多,看得懂看不懂的都拿出来翻翻,坐地上又擦鼻子又抹汗的,就没有多少纯正的新书。最后大约是见他说得那么诚恳,有理有据,老板从柜台里走出来给他换了一本。当时书架旁边还吊着一支笔和一个读者反馈本,像从来没有人动过。

    毕竟我在学校学英语嘛,有时候对有些书的译本挺感兴趣,他告诉我只要花二十五块钱到附近的礼拜堂可以买到英汉双语版的《圣经》。我才知道,他原来是个基督徒。信仰这东西无可厚非,可是我从寝室里偶尔听到他又跟谁打架斗殴的事时,总很难将他联想到一起。

    毕业前他送我一个超大的黑色笔记本。对!就是这个。叫我把每一篇发表过的文章都剪下来,贴到里面收藏起来。其实我当时有剪报的习惯,只是不想割裂每篇文字的出处,只收集报纸而没有用上他的大本子。他告诉我工作是他班主任帮他介绍的,做什么国际贸易,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既然如此,那还空学三年法律干嘛?不过那时候出校门能找到工作就是头等大事了,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有一次他回学校办点事,顺便来跟我告别。当时我知道他早就对我女朋友有点意思,想她送张照片给他。我女朋友跟他应该是在大学生团契里认识。早前他在平房二办了个书法展,将那幅写得最大气的‘沧海观涛’送给她拿去装饰寝室。我当然心里酸溜溜的啦!后来大约知道她名花有主,我们往来也少了。

    在女性面前男性都难免有点私心。那时幸亏女朋友坚持没把她那张龇牙咧嘴的照片送给他,而是选了那张自然高挑好看一点的。他回来的时候我们还在编辑部拍了几个合影作为留念。临别时他说好像来这里每届都会遇见一个怪人。还说像我这样的,看来今后也不会再有了。知音难觅,我听了自然很高兴。

    我最后一次陪他去礼拜堂回来那晚,两个人肩并肩到人本超市外边吃蘸醋的煎饺子。他一个人可以吃十个,而我只能吃一半。之后再也没见过面,只记得他给我留了个老家电话,可我从来没有拨打过那个号码。我们相处交流最多最好的时候,他写了‘烟雾散人’四个字送给我。那时他在校报发表时用的笔名是烟雨散人。最后就都散了。那四个字我还留着。”

    我侧过身,放下翘酸的二郎腿,问:

    “有没有开水?”

    他赶忙跑到桌底下提开水瓶,说:

    “我光顾着说话,都忘了。”

    他把开水倒在纸杯里,摆了三杯在桌上,放下开水瓶叫我吃软糖,就往厕所那边去。一阵抽水声后,他回来嬉笑着说:“我这个人生活比较单调,也很少出门,学校那边有事,班长会跟我女朋友讲。她会过来跟我讲。”

    “对呀!你女朋友呢?她不住这边吗?”

    我听老董提了提他的公鸭嗓子,站起来往对面靠窗的墙角凑近一看,上头贴着好几张从画册上撕下来的少女写真图片,对着图中斜身侧躺着的裸体女子说:“你女朋友见了这个不会不高兴吗?”

    “对呀!”老董插了一句。

    我盯着墙角,静候着他的回答。

    “她爱高兴不高兴,反正我自己高兴就行了。再说我这儿也没别人进来。”

    他说完有些沾沾自喜,我还从来没见过哪个朋友的房间里到处贴着这种露骨的图片,况且他还有女朋友。他走到这边靠近纸杯的地方说:“本来一直喜欢喝可乐,她也不知从哪听来的,说什么可乐杀精啦,喝碳酸饮料蛀牙啦,亲嘴的时候口臭啦。为了讨她欢心,男人嘛就忍忍吧。于是开始戒可乐,现在改喝茉莉花茶了。昨天超市刚买的,你们也喝喝看喝不喝得来。”

    我将目光从裸女图上移开,正想接住,见杯口还冒着热气,连连说:“先放一边吧。”

    老董还没等他端,已经不由分说上去钳了一杯到手里,尖着嘴嘘嘘吹气。

    “说起这茶,我又想起去年那件事。算是我人生经历中一件特别的事吧。其实也不算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最多是我们这样的大学生,像洞庭湖里的麻雀,没见过几个波浪。但是对于校报,新闻媒介,上升到言论自由来说,真的可以说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怎么啦?讲来听听!”

    “这事还得从那一年主持人朱军带着‘心连心’到市府广场举行文艺汇演说起。‘心连心’这种大型公益联欢会,本来是为了慰问社会各界人士,尤其是新城市的建设者,特别是农民工兄弟举办的。你们不知道,当天下午校门口停了十辆公交车,跑了三趟,将全体师生拉到世纪广场捧场。真的只是捧场。广场那么大,我们过去的时候每个分区几乎都按程序,涂色卡一样,被不同的阶层不同单位不同学校上方飘扬的彩旗的波浪填满了。

    我们学校被安排到了边缘,你根本别想看到遥远的舞台。就算斗胆踩到塑料椅上,停几秒钟望一望远处的风采,也只看到几个跳跃的白点。整个舞台,只跟对它所能驾驭的范围对话交流,要问我们能看到什么,也只剩迎风飘扬的彩旗了。要问我们能听到什么,也只有主持人从话筒里传来的声音。妙的是在百无聊赖中,我听到遥远的露天大舞台上开始演小品,主题是关于鹿城的崭新风貌和巨大变化。演员们说我们国际交流多了,中国人都已经会说英语了。茶叫tea,红色叫red,冰叫ice,冰红茶就是Ice-Red-Tea。

    正当望不到被旗帜遮挡的舞台中心的男女演员一唱一和调侃逗笑的时候,耳边突然‘咔嚓’一声响。我跟坐在最后边的一大排同学‘唰’一下,扭头往右边的围墙看:一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喘着粗气,牛逼轰轰地举着一根长长的竹竿,使劲往墙头外面敲打。断掉的那节干竹挂在墙头,像被撕破衣裳的汉子,耷拉在半空。

    敲打过后,穿制服的又开始叫骂。

    墙外边观看演出的群众依旧热情不减,跟七都岛沙滩上的小红蟹一样,一个一个探出尖尖的脑袋,先是兴致冲冲朝舞台方向看,情急之下又扭转黑溜溜的脖子,警惕地防范手握长竹竿的警官。我当时看得实在心酸。

    你想这场大型的汇演,本来就是以慰问农民工的名义举办的亲民爱民的‘心连心’活动。华丽的舞台,涌动的广场,摇摆的彩旗营造出歌舞升平的和谐气象。偏偏在活动的边缘,一根竹竿就戳破了这个幻象。

    好在现实不总那么凄惨。正当我义愤填膺的时候,远处飞来一个艺术之声。朱军说:‘现场的观众朋友们,我们这次来这里慰问演出,就是为了感谢城市的建设者农民工朋友们。我已经看到了你们的热情。瞧瞧那边的那些小兄弟们,个个脸上露出的笑脸,就说明了一切: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们的热情!希望大家把最热烈的掌声送给他们!接下来有请张天朔带来《梦蝶》!’

    再看刚刚拿竹竿敲打墙头的那个警官,霜打的茄子一样歪在一边,脖子红得像根胡萝卜,举起的手也一点一点放下。夜幕降临,十辆公交车载着我们分作三次,将大家送回学校,当然载回去的还有我的愤慨和悲伤。回来当晚我就写了一篇《冰红茶与Ice-Red-Tea》。

    不过你们可别想多了,以为我会咬住警察打人这种事件大做文章,讽刺挖苦一番。没有!就贴在那个本子第7页,你们可以自己看看。这是我少有写得这么入情入理、真挚诚恳、悲悯期待的一篇随笔。偏偏就是这样一篇文章,都印出来了,不知怎么就刺激到了校领导,觉得不宜外发到同城其他高校。太特么有意思了!那也是后来校报指导员吴老师跟我讲了幕后的一些事后,我对学校体制和这个社会又多了几分认识。”

    “那位吴老师都跟你说了什么内幕呀?”我专注地看着他。

    “是呀,后来那篇文章发表了吗?”老董将纸杯叼在嘴上,把露出的衬衫衣角塞回裤裆里。

    “没发表怎么会剪贴在这里面?”我不耐烦地敲敲黑色大笔记本。

    “当然。那是在文章发表过后被领导看见,才找吴老师谈话,谈学生的思想政治问题。那个吴老师真是个非常好的老师。她曾经借汪曾祺的书给我看,当然还有李劼的。

    她是全校少有的一位能这么体贴包容学生的女老师。最难能可贵的是他懂得现在的大学生个个自尊心强,可是她也用自己年轻的心,热情开明地跟我交流,告诉我实情。她说领导找到她时,劝她一定要把好关,千万不能在校报上发表学生的不当言论闹得满城风雨,更不能因言获罪,断送了年轻人的前途。

    她就拿出报纸指着第三版对副校长说:‘我觉得没有一点问题呀!你看这篇文章,这不是一个年轻人能说敢说该说的真话吗?我觉得一点都不偏激。’她还说:‘这个学生我了解他,虽然不修边幅,长发飘飘,经常翘课,特立独行。那种孤僻的个性肯定有原因的。不管怎样,在我看来他是个人才,一个真诚有个性的学生。这样的学生我不是没遇见过,但如今越来越少了。’

    可校方不是这样看的,他们看到的是警察,是国家机器,是政治,就是敏感问题。所以整件事不是怎么谈,怎么发表看法的问题,而是不能谈不能发表看法的问题。

    她还告诉我说,话虽如此,多少还能理解学校的过度反应。三年前,我们学校也有个像你一样很有思想的学生,笔名再见狂人。

    在建党80周年的学生代表会上,直接上台公开批评社会腐败问题,这件事顿时震惊在场所有领导。被汇报上去后,他受到了严厉处分。学校保护他,没有直接将他开除,而是将他留校察看。他现在在瑞安。

    关于这件事,发生在我来校前一年。前面提到的那个文友也有跟我说过。后来我在编辑部翻校报,找再见狂人的文章,读来果然才华横溢,不同凡响。

    你们看呐!我们这样的学校,也只有我们这样的大学,受了扩招的恩惠,在最边缘以组档线的资格,进入一个名义上的大学,这样甚至被人不齿,连向别人介绍都难以启齿的大学,竟然会有这样一颗两颗崇尚个性,追求自由的灵魂在其间彷徨,游荡。我还没有好好跟你们讲讲我这三年来翘课的经历呢。那又是另一个传奇。”

    我打了个哈欠,端起纸杯喝了大半口茶,慢慢感觉有股沁人心脾的清香从舌根升起。由于傍晚找老董走了好几条街,公交车上恰逢下班高峰期,31路又榨油一样人满为患,站得我心神俱疲,竟稍稍有些困倦。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已经过了零点。

    “不比农村,这边的人到了半夜好像都没怎么睡。你看对面楼下那些闪个不停的红灯!”

    我见老董趴在窗口伸出脖子来回查看。

    “这边是不是红灯区?”

    我瞟了子星一眼,他似乎有些疑惑。不知道老董问的是什么。我正想说话,听他支支吾吾地说:“还好吧,一般到了午夜路上就会安静下来,红绿灯看起来在整条街上特别显眼,车辆还是照样可以通行吧。”

    我看了一眼老董,半捂着嘴,跟他相视一笑。

    “老董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今晚也真够累的,搞得我腰酸背痛脚抽筋。”

    “老董你现在在哪里上班?”

    “他卖锅,你说还能在哪里?还不是天天一早一条街一条街跑去推销。全城都是他的地盘。”

    “这附近有没有洗浴中心或按摩店什么的?”

    “你想出去吗?这么晚了还是别下去了吧。”

    我掩嘴一笑,刚才的困意一扫而空,朝他解释说:“他是想问你附近有没有按摩小姐。”

    “应该没有吧?我对这边也不是特别熟。”

    老董一脸诡异地看着我,说:“真想放松放松。来个泰式的。全套。爽歪歪!”

    我又提起了几分兴致,用余光瞟了他一眼。

    他好像没听出来老董在说什么,随手理了一下桌上的笔和书,说:“今晚三个人在这里凑合过一夜,现在这么迟了都别出去了吧。”听得出话语间有一些焦急。

    老董挺起半个身子,我将他按下去。

    他只好盯着对面墙角,开始动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大谈那些有的没的风流韵事。

    “女人这东西真的太神了!要她多余,没她不行。在SJZ那会儿认识一个小学妹,好上之后整天缠着你又不让你那个,真的是憋得不行。老子二十有几的热血青年,还是童子鸡一只,都被同学笑。”

    “后来呢?”

    “后来就谈崩了呀!谁料没多久,那婆娘就跟另一个男的开房去了。女人这东西,我太他妈的搞不懂了!”

    “没搞自然不会全懂。嗬嗬。”

    “我最向往的一种搞法就是:两个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到山顶上脱光了,一丝不挂躺在草丛里。天上乌云压顶,地面狂风怒吼;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在这纯粹大自然的怀抱中进入极乐世界!”

    “像以前读初中一样,你还真会用成语。亏你想得出来!”我大声笑道。阿星附和着,往门口看了一眼。

    “什么想得出来?你不觉得这是个奇思妙想吗?——说不定这附近就有红灯区。前会儿一下车,我看机场大道边上绿树环合的地方红光艳艳,就闻到精油香味了。这边不可能没有按摩店吧?”

    “有的话……嗬嗬。去找个小姐按摩按摩也可以。”

    我把杯子里的茶水一口吞了个精光起了身。

    “还是别下去了吧。”他先用半个肩膀有意无意挡住了过道。我说去上个厕所。

    “老董,还是忍忍吧。什么狂风怒号,雷电交加。别忘了明天一早你还得赶回去卖你的高压锅。”

    “什么高压锅?是电热锅!”

    我也不想让子星难堪。不知道什么原因,虽然听他说的看他做的那么张扬开放,我们还是没有调到同个频道。或许他接触到的社会面不广,许多东西停留在画页和书本间,一直没能听懂老董那尖叫的欲望。我也不想在最要好的朋友面前搞得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可是那东西谁不需要呢?

    第二天一早,我们脸都没来得及洗就下了楼。一楼地板上丢了一地的碎布片,那些成品半成品,整整齐齐摆在属于它们的位置。昨晚那些女工仿佛一夜之间都蒸发了,只有门口一条病恹恹的小黄狗,跟着我和老董的鞋跟,一直嗅到出了小区的拐弯路口。

    当天傍晚,我又约子星带他女朋友出来见个面吃个饭,顺便看看这小子的眼光和福气。我们约好在飞霞桥会面,然后一起去吃东西。子星以前跟我一样,步履飞快,走路带风。那天要不是亲眼目睹,我还没见有女孩子跟他并肩走路时也是那么一致。她圆圆的脸蛋,高高的额头,扎着一个洋葱头,穿着字母印花白色T恤衫,在他身边若即若离,左顾右盼。见我跟阿星打招呼,立即挺直了背羞涩地朝我们笑。

    “哇,美女!赶紧介绍一下。”老董嬉皮笑脸地冲着他们叫道,眯缝着眼睛在女的身上扫来扫去。

    “我去!这有什么好介绍的?你自报家门吧。他们两个都是我老乡老同学也是老朋友。我之前有跟你提起过老董,念初中时我们学校的榜样。想当年——”

    “嘿嘿!好汉不提当年勇啦!”

    “想当年也是我们母校的骄傲。保送春晖中学第一人。这个老古董很会念书,我跟阿星每次都要排在他后面。”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此一时,彼一时啦!”

    “是吗?所谓的抬头向前看,低头向钱看;只有向钱看,才能向前看。嗬嗬!”

    “我吴雨琴,经常听他提到你们。”

    “无雨当然是晴天啦!”

    “那也未必呢。她这个人你们不了解,性情多变,经常会晴转多云。”

    “转你个头!”

    “你看你看!她就是这个样子,不过学习很用功的,能力也不错。现任英语俱乐部理事。”“这有什么好说的。我们还是到那边走走吧。”

    下了天桥,我们一路有说有笑,那女的还认真向我解释为什么她父母给她取名叫吴雨琴。不知不觉到了一座工艺品似的小木拱桥前。桥通往店铺,抬头一看,上面写着四个大字:过桥米线。老董说:“我是卖锅的,我卖的锅跟煮米线的锅可不一样。一个是现代的电锅,一个是传统的砂锅。今天我请客,大家吃砂锅。”

    我见他俩没什么意见,也就带他们先上楼。老董留在一楼到里边点米线。最后我们在二楼靠楼梯口的一张桌子上坐下。老董上来后,又笑眯眯地挑起话题,问:“子星说他在学校翘课都翘出传奇了,是不是真的呀?”

    “他这人就是这样,要不是自己喜欢,不管什么事他都不干。我也不知道他不去上课有多久的历史了。打我在平房认识他起他就没离开过平房半步。后来才知道他一边自学英语课程修学分,一边自学汉语言文学考本科。那时候觉得这个人虽然孤僻还蛮用功的,也想向他学习学习。至于他在班级里上课的次数,听他同学讲,一个学期不会超过7次。”

    “这么说他偶尔也还是会去的喽?”

    “是这样的,开学第一天班会一定要算一次。七十高龄的老金讲外国文学一定要听一次。两次了。还有三次被贴英雄榜:通报批评,预警通知,再预警通知。为了给班主任留一些面子,也去坐坐。共计6次是吧?”

    “那还有一次呢?”

    “这还用说,当然是考试啦!”

    “那也没有什么特别神奇的。只要他期末考试全部通过也无可厚非。”

    “通不过还可以补考一次。我跟你们讲,他这个人最倒霉的就是有一个学期体育竟然重修,交了120块钱的重修费,被全校人笑死。也算他活该,谁叫你不去上课?120块钱呐!都可以在两兄弟家吃六十碗炒年糕,吃十碗过桥米线了。真傻!”

    “不愧是学会计的。”

    “那时有好心的学长教他,叫他别那么倔,跟体育老师关系搞好一点,请他吃吃饭,体育很好过的,在那较什么劲嘛?真是亏大了!连团委那个爱好摄影的陈老师在办公室里知道这事也说他傻,太不可思议了!在大学里体育重修?大约也是史无前例,空前绝后了吧。”

    “好了好了!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其实那时候也还是有锻炼的。有一次体育课上做了十二个引体向上,博得一片赞叹声。用一个同学的话说是:一上去肉都挂下来。那个体育老师陈上党说:没什么,炼出来而已。考试那天我去了,也依照名单排队在那边等了。轮到我扔铅球的时候,我还来不及默念老甘的《铅球之歌》,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跳过我的名字直接叫下一个。”

    “这样的呀!明显是故意忽视你,看你不顺眼了。”

    我想他在校园里风光背后多么不被有些人待见。

    “受了那次打击,交了重修费,知道心疼了,后来稍稍好一点,也会按时到操场跑跑步,练练引体向上。我跟你们讲,后来他有一天突然出现在英语听力课的前排,他们班四十多个女生都齐声尖叫。他们寝室的几个男生纷纷表示再也不翘课,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当然这都是一鼓作气的事。没几天他实在无聊拎着一本什么书来的?那个沙土——不不不!沙——”

    我见她伸出一个手指在洋葱头边轻轻骚动,翻着两个大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灯。

    “《萨特传》。法国存在主义大师,第一个拒绝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

    “对对对!他就带着那书去上《中国革命史》。全班只来了十九个。那天回来,他向我诉说以前他不翘课时,别人去上课;现在他去上课,别人又翘课了。这也太搞笑了。更搞笑的是有个学期期末考,《世界简史》他居然考了95分。我猜那个教世界史的曹老师在校报上见到他的名字,比在点名册上见到的机会还多吧。”

    “点的米线也该到了吧?”

    老董脑袋像电风扇一样晃来晃去。

    “我去看看,顺便去拿包餐巾纸。”

    那女的边说边站起来,捏紧拳头往楼梯口去。

    她回来不一会儿,服务员用托盘分两次端来四碗热气腾腾的米线。一叠叠新鲜的配料,看起来比主食多出两倍:炒花生米,鸽子蛋,菠菜,腊肉,火腿肠。大家把各自的那份一下子全倒进汤里,香味萦绕着四个年轻人,热气蒸着我们松弛而欢快的脸。

    天色渐暗,四处街灯闪烁。三四个服务员楼上楼下奔忙。上楼来的客人也越来越多。

    吃好后,我们起身下楼,我跟老董到柜台买单,服务员说:“有人已经付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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