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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怪人

    开往乌牛码头的渡船已经停了。

    在门口打毛衣的大娘舔了舔左手食指,一根簪子从她腿间滑到脚边。她的屁股从藤椅上升起,像只鹅似的斜腰伸出脖子,憋肿脸,拿中指去碰地上的簪。与此同时,毛线团从她膝盖坠落,沿着马路一直滚到我脚边。

    我单手扶着自行车,弯腰拾起线团,伸到她花白的鬓边。她依旧颤抖着手够不到那枚簪子,放开胯间距,想用污渍的布鞋尖去勾。我只好打落车胎侧边的支架,俯身帮忙。在她刚要捏到簪子瞬间,顺手送到她手里。

    “嗬嗬。让你抢先一步。”她绽开笑容,露出两枕牙床,“这么晚了还赶路?车子四点半就没了,船最迟五点也收工了。前面没路了,你还是掉头吧。”

    听她这么一说,我只好把自行车支架踢开,推着车子往龙元码头的方向回去。

    天色鱼网一样一把一把收拢,将落日余晖拖走。几只水鸟从江面一划就不见了,只见浪一波一波拍打码头两侧悬挂着的轮胎。对面的船也靠了岸。

    我有点慌。在这僻静的小岛上,只有一条宽不到两米的长街。走一百多米才见一盏路灯,无精打采地泛着黄光,还没有农户晚饭时点的电灯泡亮。街道两侧都是荒芜的田野,杂草丛生,不见一丝农作物的痕迹,只有一棵大榕树,边上悬着一件小孩的衣裳,风筝一样在眼前晃来晃去。

    “这附近有没有旅馆呀?”

    我见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瘦削的年轻人,心头一紧,为了掩饰自己被吓到的失态,赶紧抢先说了句话,一本正经地拿无助的眼光看着他。

    “旅馆?哈哈哈!这鬼地方哪有什么旅馆?找家小店都要走上五百米。你要想在这搭车,那就得再多走五百米。现在哪儿还有车?你是对面过来的吧?”

    他尖着下巴笑完后,拿笤帚敲打面前的石阶。由于石阶贴在路侧,我刚才几乎没发现。还没等我回答,他又接着说:“我之前就住在对岸,不久前才到这边来。有时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每天都要乘渡轮到对岸待一阵子。早出早归,晚出晚归。”

    “我赶最后一班渡轮才到的这里,以为骑车能追上岛另一头上最后一班渡轮,到乌牛镇过夜。可是我的自行车坏了。等我把链条和齿轮修好,天就黑了。”

    我还想说说自己拼命赶路和在这个岛上的感受,小伙子接过话说:“天迟早都要黑的,特别是在这个小岛上。就像你会忘了天怎么亮起来,也会忘了天怎么黑下去。既然你赶了那么远的路到了那边的码头已经没有船,跑回这边又回不去,要是不嫌弃,就在我这住一晚,明天一早再赶路吧。”

    “这边怎么连个旅馆都没有?”我听他说话有些奇怪,又嘀咕着,偷偷拿眼睛看他。

    他大笑着示意我下到他那里去,说:“出门在外难免会遇到一些不如意的事。我也只是在这岛上暂住。附近都没几户农家。他们大多是修了别墅,留下空房子,在国外做生意的华侨,哪有什么地方给你盖旅馆?何况这里不过是后面小镇的一个中转站。每天一早天麻麻亮,路上马达声便飞奔而过。都是运送瓜果蔬菜到龙元镇上卖的农户,其他没什么人。你不也只是路过这里转道的吗?”说着他敞开了门。

    我有些迟疑,闻到一股呛鼻的味道,透过窗上红锈钢管的缝隙,发现里边半铺床上排满了书。整铺床除了一只花枕头,没有垫被褥。

    “你一个人睡这里?”我抬头瞟了他一眼。

    “嗯,我早已经习惯一个人。现在又回到一个人,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每天读读写写,倒也清静自在。你把自行车推到屋里来吧。别看这地方在路下不起眼,不细看还以为没人住呢。里边还挺宽阔。房东就在这扇门后面。这扇门好像已经封死了,从来没有打开过。偶尔能听到那边的说话声,但不会吵闹。你就安心在这里住一晚好了。你也知道,我是个读书人。”

    我明白他的意思。退一百步说,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夜晚,要不在这留宿,还能上哪去?看他清瘦的脸上充满纯真和善意,我便顺水推舟将自行车推了进去。

    “你吃过晚饭吗?”

    “嗯嗯。”我支吾着甚至都不记得午饭在哪里将就。

    “像你这样赶路的在这不多见。你只是运气不好。没事的,我这有两铺床,小的那铺放书,大的这铺可以睡两个人。你进来看看吧。”

    我把自行车扶靠在窗下后,往前动了几步。

    原来小厕所壁内侧还有一个空间,里面横着一张老式的弹簧床,上面平铺着一条单薄的被子。现在虽说过了清明,夜里天气还有些凉。

    “晚上我们就睡这边。”

    我“唔唔”两声,眼睛盯着床尾墙壁上的海报,上面印着一位皮肤金黄赤裸性感的外国女子侧身照,灯影里隐隐约约看得见梨尖大的乳房,左上角写着“健美”二字。他翻了翻被子,掀起一股呛人的药味,转身走到小床边。

    我不敢多说话,脱了外套折成枕头的形状,垫在脑勺下,连着裤子躺到床外边。

    室内灯光昏暗,我听见他在另一边摸索的窸窣声,下意识地装作翻身,侧头朝那边瞄了一眼。他从小床底下拉出一个鼓鼓的行李袋,坐在上面认真地整理床上的书。巨大的光影笼罩着他,在地板上,床上,书上微微晃动。

    我尖着耳朵,没再听见翻书或写字的声音。不多久他就关了灯,摸索着朝我这边的床铺过来。我后脑勺一紧,心提到了嗓子眼。从小到大除了奶奶,我没跟别人同过床,何况还是个陌生人。

    他摸到我脚边的被头。我浑身像触电一般,不由自主地缩了缩。

    “你还没睡吧?”

    “嗯嗯。”

    说真的,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晚上不到七点就窝在被窝里。虽说这一天骑车,走路,渡轮,把我累得腰酸腿疼,精疲力竭,可是在这个诡异的夜晚和寂静的小岛上,在一个二十出头行为怪异的陌生人的旁边,我就算合上一百次眼皮,第一百零一次也会睁开。我看着黑漆漆的斗室,留意一丁点的声响。

    “这么早睡,我可是第一次呀!哈哈哈!”

    他已经脱了鞋,爬到床的另一头,还没平躺下来。他一边说话一边在动,像是还没找到自己的睡姿。

    “本来想今天在对面剪个头发的,谁料一早全镇停电了。这叫什么事?我以前头发留得比现在还长。要是那个我今晚留你住宿,你肯定都害怕。现在好多了。以前我阿嫲总说我吃几口饭全用来长头发了。”

    “你在这住多久了?”

    “也不算久,今年春节后过来的。”

    “你头发留这么长,在学校里不怕被人说吗?”

    “哈哈哈!我知道肯定有人会窃窃私语,但很少有人敢当面对我说三道四。有一次我出校门,突然刮起一阵风,有个女生随风而来,见了我大声叫道:‘喂,你好狂啊!’我甩了甩遮住眼睛的头发,任风将它举高。我知道疯与狂是对好兄弟。我要是在言行举止上再激烈一点,那些女孩子的乌鸦嘴,怕是要暗地里叫我疯子了。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也不是故意要那个样子。我只是有点不修边幅,不想借用别人的眼光修剪自己。可是一个人在这世上,总不可能一直都是一个人。我今天到这远离学校隔着一条大江的孤岛上,还不是拜我女朋友所赐?你知道吗?她还是神的女儿呢。真妙!

    此刻我的额头还隐隐作痛呢。难道是我体内天生就带自虐基因?鬼知道!我爸当年确确实实用锅底灰把脸抹黑,挥着菜刀扬言要杀我那常年不在自己家的妈。那时我还小,应该才六七岁,还没上学前班。哎,这都说哪去了?你肯定好奇我怎么会找这么个地方隐居。

    台湾有个作家说,特立独行的人在中国很难存在,存在也很难长大,长大也很难茁壮,茁壮也很难持久,持久也很难善终。那么这些人怎么办呢?这些人想出一个办法,就是隐居。当然我只是个读书人。只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做自己喜欢的事。那么要往哪里寻找呢?

    说来也巧。有一个学期开学时,我揣着两口袋钱,总共是1467块钱,那是全班女同学筹集借给我的。当时我完全蒙在鼓里,后来才知道是班主任和班长在帮我。以前总理号召不让任何一个学生因为穷上不起大学。于是有了助学贷款。教我们哲学的老师说,人本应当诗意地栖居在这个世界。贫穷不是人自己的原因。偏偏有人爱作秀,搞些资助大学生的大型捐资活动。贫穷的孩子在众记者摄像机下接受富人的资助,第二天还要在报上弘扬他们的慷慨和仁慈。

    你能想象得到助学贷款吗?它只不过是帮你交一部分学费,其它部分还得自己出。新学期一到,我爸只好把家里一块宅基地卖了。我带了3500块钱上来,才发现学费还要补交1600。真是造化弄人!老师同学们好心帮我凑了1467块钱以为能帮我渡过难关,偏偏还差100多。当时打电话向在这边打工的亲戚求助,收获了众多借口和托词。一气之下我抛开身后事,一个人走到江边散心。当时挺绝望,心想大不了不读算了。可是已经欠下了一笔贷款。身后还有家人的期望。

    在涛声中走来走去也走不出长长的江岸,我索性上了停靠在码头的船。只花了一块钱,就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我站在船头,看着船身冲进滚滚波浪中,怕自己晕船。其实还好,但我的确有些晕车。靠了岸,我看见码头聚满小三轮和司机,以为他们要到对岸去。原来是迎接渡轮上的顾客。由于争抢生意,一个秃顶的大叔还被挤进了水里。水花溅起一尺多高,但他没有一句抱怨,又爬上岸继续招揽乘客。直到船舱里只剩下一条悬在半空的粗绳索,回头已看不见那些车与那群人。

    在乡村和郊区生活惯了,我从来没有登上过一个小岛,有一种莫名的神往。沿岸的沙滩上爬满被太阳晒红的小螃蟹。我一走近,它们就像红色精灵,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前只剩沙砾和星星点点的小洞穴。我从来没有想到螃蟹还会爬树。等我稍稍不动,被狂风巨浪洗劫过的灌木丛里,突然冒出一只只可爱的小眼睛,红溜溜的。刚见它在树上,一眨眼又从树肚子里溜到树根的小洞穴口,向我眨眼睛,跟我捉迷藏。

    我忘了身后所有的不快,走进沙滩。不过从始至终没有逮到一只螃蟹。它们太机灵了。也只有天底下最机灵的海鸟,才能用嘴将它们夹住,送进肚子里。天色渐晚,我又花一块钱上了渡轮回去。已经分辨不清它是我来时乘坐的那条,还是原本就有另一条停靠在小岛码头这边。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就在那时候我喜欢上了这里。

    我像一个南极探险家凯旋而归,回到学校,回到我住的419寝室。由于下午没课,寝室长老梁一伙在拼在一起的空心桌上玩双扣。我对打牌没兴趣,包括打完过后的啤酒花。可是进门那一刻我才感觉一年多,自己跟他们根本不是一伙的。我出门远离同学的喧嚣后上了六楼编辑部办公室,那里是我第二秘密学习基地。当时我不知道怎么认识的她,一个学会计的学妹,高高的个子,圆圆的脸,跟我一样属于走路带风的那种。

    哎,现在我的额头还有点麻呢。不好意思,被子上可能有清凉油的味道。你说这个世上有比百合花更纯洁的花吗?那天我跟她发生口角,然后我就跑了。是不是特搞笑?具体我也不记得为了什么吵架。男女朋友之间这种吵吵闹闹分分合合的琐事,真是太常见了。就像两只斗嘴的鹦鹉,或许到了下一棵树,它们又开始向对方展露自己的羽毛和歌声了。

    那天,我在对岸古桥边的电话亭上给她打了个电话。她先是很着急地问我在哪里。我一告诉她,她就挂掉了。她像一个打跑孩子,急着将孩子寻到后,又急着来将他带回去的妈妈一样出现在我面前。脸上还挂着母性的责备、怜爱与尊严。

    ‘害我到处找你,还特意问过唐林,说你可能到七都岛去了。我哪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岛?把自己搞得神秘兮兮的。你怎么不去海南岛?我好不容易问到去七都的公交车。一下车,地方那么多,街道那么窄,四处那么陌生,你叫我上哪里找你?你可真好呀!一个人躲在这里让我天南海北地找。你以为你是公子哥呀!’

    我们两个人站在桥栏杆上的一只石狮子前,沉默不语。四只眼睛怔怔地盯着水面,好像打磨着一把刀子,用来破开寂静的河水。你不知道她瞪起眼睛的时候比我爸的田螺眼还大。在她面前你就像个罪犯,不但有良心受谴的焦虑,还有无法申辩的痛楚。如果眼下是一条天河,也要被我们的注视盯垮。与时间一起凝固的还有我的呼吸。我为什么要打电话给她呢?她为什么又要乘车绕圈满城找我呢?原本只有一条渡船的距离,却因为急躁无知,浪费了多少可以缩短对峙的时间和精力!可是谁的青春不都是这样傻傻挥霍的呢?

    ‘想不开吗?想不开你就跳下去啊?’她的话像小时候爸抓在手中捋去了竹叶的竹枝,在我耳边抽打。当然我还不至于负气到把她的话当真,纵身一跃满足她。难道叫你过来就是为了讽刺我、挖苦我、嘲笑我、鄙视我的吗?我对她的话不屑一顾,可是一种新的挫败感又油然而生,仿佛被一只小巨兽狠狠咬过后,又被划了一刀。我的伤口非但没有得到包扎,还被自己呼唤过来的她戳了一针。

    我无话可说,跟在她身后,朝龙元山的方向回去。回到编辑部后,疲劳并没有驱散我的伤痛。部里的门是好的,只是里面的金属闩坏了。好在里面没人。她拉了一条空心小桌子抵住门,脸色比墙还苍白,指示我站到办公桌的另一侧,像一个法官,跟我约法三章:

    第一,把编辑部的钥匙给她;

    第二,不准我在编辑部学习;

    第三,不准我再打扰她学习。

    宣布完后,接下来应该就轮到我净身出户了吧。哈哈哈。这三句话当时真的像三枚大头针,将我像一只虫子一样,钉在编辑部的墙角。

    要是不跟她在一起不与她往来,那两个人之间还算什么?我真想不到半年前,被她的寝友称为‘连体婴儿’的情侣,过了一个短短三个星期的寒假,骤然变得如此水火不容。曾经那双灵动的眼睛变得比鹰还凶,曾经那双柔软的手变得比爪子还锋利,揪着我脆弱的心不停摔打。这又算什么?一切不都是很清楚了吗?

    曾经她口中的宝贝星星,现在在她眼里是灼人的流星,是彗星,是沙子,是眼中钉。她就是变了心想跟你隔离开来,防瘟疫般躲避你,远离你!我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自己在她眼里怎么突然变得那么恶劣,那么可憎。你不知道最初在平房二邂逅的时候,人家是多么彬彬有礼,多么仰慕你,还一片诚心向你学习呢。

    ‘难道,难道连在一起学习也不行吗?’我有些不甘心,好像听到另一个人胆怯卑微的声音。原本勇敢坚强的心灵,在那一刻变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就像一只在风暴中担忧受怕的麻雀,一双细小的爪子紧紧抓着一根枝条,一声声,一阵阵,时断时续地叫唤,渴望寻求安慰和庇护。

    ‘不行!’她说得那么坚决。我仿佛听见朝向天空的窗户玻璃在震动,眼看着就要从旧木框里,叮叮糖一样被敲碎,想伸手接住,终究一不留神,眼睁睁看它碎了一地。

    我大声喊道:‘你不要这样!你不能这样对我!’

    噢!我瞬间像一条被抛到臭水沟里的野狗,丧失了所有理智,大嚷大叫起来。幸好当时六楼的机房还没开门,外面没人。她一时慌了神,从椅子上跳起来,做出一个防备的姿势,看我想干嘛。你说我手无寸铁,弱不禁风,我还能干嘛?怎么说我也自命是一条有理想有抱负有血性,在学校里特立独行的汉子,身心怎能一下子就被儿女私情蹂躏致残,令自尊如双子楼瞬间坍塌,浓烟滚滚,留下一片废墟呢?真的是太不可理喻,太匪夷所思了!都是年轻气盛吖!

    当时我发疯似的‘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膝盖落在水泥地上如同胸口被人打了一拳,发出沉闷的声音。我号啕着喊着她的名字,求她不要这样对我,说我真的很爱很爱她,想跟她在一起。我扑上去紧紧抱住她的双腿,像小时候我爸拿刀要杀我妈时,我紧紧抱住他的腿,我都不怕!我想都没想她会不会用过年新买的皮鞋踢我。

    喔!一时间我真的是痛不欲生,童年的梦魇在那近乎癫狂的状态中一波波上演。我在自己身上制造的麻痹已经像一排巨齿,咬进我的血肉骨髓,占据我整个无助的灵魂。我卧在地上不停挣扎呼喊。你知道什么是魔鬼附身吗?要不是亲身经历,一个人是很难感同身受的。

    ‘你起来!不然我走了!’

    ‘你不能这样对我?我什么话都听你的好不好?我是真心爱你的。你不要说出那么残忍的话好吗?’

    ‘你先给我起来!你再这样,我可真看不起你了!’

    哈哈哈,看得起?看不起?我一个农村出来的穷小子,名义上是个大学生,对这全国末流的学校,跟亲朋好友提都不敢提。身为一个天生固执任性的男孩,我什么时候被人看得起过?这一次,在一个外城过来失意无常的女孩面前,我又把自己作贱成了什么样子?

    ‘不!不——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啊——’

    我像一条疯狗伏在她油亮发光的皮鞋上,把头往地上玩命地砸。砸。砸。心好痛!

    你不要觉得我说的有些夸张,现场或许比你想象的还要不堪。一个人的灵魂要是交给了魔鬼,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她见我真的失控了,慌忙俯下身来拔出我膝盖前的头颅,随风带来她脚底那双皮鞋的油漆味。

    我哪里肯依?像只陀螺,经人一抽,旋得更厉害,使出更大的劲,又在我与她之间的水泥地上狠狠磕了三四阵。

    ‘好啦好啦——好啦!’

    她用坚硬的角尖抵住我的额头,最后蹲下身来。我隔着快要凝结的泪水,看见她眼眸里闪烁着一丝慈爱和淡淡的哀愁。她想把我扶到桌边。我有些头晕,由于用力过猛,身体下意识弯曲了一下,脊梁骨被重力一抓,拽了过去,刚好跌在身边一把椅子上。

    ‘啊?血都出来了!’她吃惊地仰着下巴,仿佛欣赏悬崖边开出的小红花。

    ‘痛不痛?’她用温润的手指摸我的额头。从她忧愁的眼神中我读出了青肿。怎么能不痛呢?尤其是当我清醒过来痛定思痛的时候,她又怎么知道我的痛啊?

    ‘你这样干嘛呢?好了呢。别哭了。’她有些心软了。我只能强忍着抽泣,极力控制住不听使唤的身子,像小时候被妈妈捆在床边的圆柱上,被命令止住哭声,而瘦弱的身子总是不由自主地抽搐。

    后来我只身一人带着伤痛回到这里,在这与龙元镇隔江相望的小岛岸边的小屋子里,舔舐自己的伤口。天知道一个人心灵的创伤,正像一本新书里崭新的每一页,但凡被折过一次,无论怎么试图磨平,都会留下一道印迹。

    后来我们的约法变成了:

    一、我回七都专心学习,周末回来一次;

    二、她在六楼读书,班级有事她通知我;

    三、给我她的写真集作伴,以解相思苦。

    打那回来的头几天,我得想尽办法把额头上的肿消掉。你说这头发长也有头发长的好处,像鲁迅的高老夫子,遮住自己不光彩的地方。那几天这间小屋子里四处弥漫着清凉油的味道。我每天打扫,开窗,气味已经没有之前那么浓了。只是最近天气不好,一直不敢洗被子,被子上或许还有些味道。男孩子嘛,就这样!”

    我听他说了那么多,难以想象睡在我脚尾的是这样一位为情所困,历经过这种折磨与痛苦的大学生。至于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曾经惺惺相惜的男女朋友怎么会搞得如此水火不容,我也不便多问。刚刚他说的异味,其实一进门我就闻到了。此刻终于想起来,原来是清凉油。

    “不会不会。那后来呢?”

    “后来反倒是彼此保持一定的距离,给了我喘息和修复的空间,也使我深刻反思自己的冲动和幼稚。回来当天我就给自己定了学习计划,写了一张座右铭贴在窗前,还抄了一份搁在床边。

    说了你可能不信,大学课程对我并没有多少吸引力,我想中国自有大学以来还没有一个像我这样超高频率旷课还能混得风生水起的学生。我常自嘲说自己是野生大学生。你肯定疑惑我不上课,学校老师不知道吗?知道了不处罚吗?哈哈哈,这就是造化呀!

    其实我在大学里念的是英语专业,但我自有一套。从入学第一学期开始我就有计划准备自考,想拿一张全省最好的大学本科毕业证书,而且是我热爱的中文专业。”

    “那拿到了吗?”

    “还在努力。需要一门一门考。在这隐居独处的生活虽然单调,可是想想所谓的未来,每天却是充满激情和学习的劲头。只要自己不虚度春光,每一天都有事干,每天都有沐浴阳光般的充实和舒坦。前下子我说过,这边天麻麻亮,就能听见三轮车的马达声。每天我在床上被惊醒后顺便起来上个厕所,再回笼眯一眯眼,慢慢清醒过来,想些东西,让头脑活跃起来。到了六点准时起床。这时天还没大亮。我不着急洗脸,而是先出去跑步。

    路就在窗前。开了门,三两步上道便可以沿着长街一直跑到车站那边。早晨除了不时飞驰而过的菜农的三轮车,一条道几乎看不到人影。每天我张开双臂仰脸闭目,呼吸这个孤独而自由的小岛上的第一口新鲜空气。

    我握着空拳慢跑,累了就放慢脚步走一阵。刚从车站折回,码头边的汽笛鸣叫声声入耳,新的一天又被揭开。龙元与七都两地又被初升的日头划开边界,岸两头每个人又都重复过着忙碌而踏实的生活。

    当然,人活着第一件事得吃饭。每天我都要到对岸准备一天的伙食。虽然不讲究饮食,至少也不能饿肚子吧。这两年我真是吃够了饿肚子的苦。然而《圣经》上不是说人不能单靠食物活着嘛。日常的读书、学习、剪报就是我的精神食粮。天气好的时候我也不总窝在小屋里,爱随手拎一本书,到门前路边的草地上,嗅着青草泥土的芳香,在字里行间神游,活得倒也逍遥自在。

    日子一天天重复。在这边独处久了,你几乎忘了时间。夜来开灯昼来开门。原来人们觉得光阴短暂,是因为人心贪着活在世上的点点快乐。更何况每天像小商贩一样,在河的对岸还有我的憧憬与希望。

    起初的五六天里,我几乎天天看她的照片,也在为遥远而模糊的明天祈福。可我不能总想着她而忘了自己额头的伤疤。日子在指尖流逝。每到星期六夜幕降临,我就禁不住狂喜,好像离开了流放地荣归故里,终于可以回到她身边,共度周末(我们学校天生奇葩,礼拜六上课,礼拜一休息),又可以见到心爱的人,接受她的抚慰与关心。想想又是多么甜美幸福的事吖!

    到了礼拜六下午,我就盘算着几点钟回去,而她正好下课,准备给她带去什么惊喜,为她买什么小礼物让她开心,同时也企图让她因为自己的一时意气,出言不逊,对那么爱她疼她的人生出一些愧疚感。

    渡轮在靠近码头的浅水湾里摆了一下尾巴,像被七都岛缓缓推了开去,离开这道孤独的海岸,回到人声鼎沸的对面。船上聚集了各种不同身份的人,大家肩膀贴着肩膀并排靠在空旷的船舱里,紧紧握着那把粗绳索,以防船只颠簸不慎摔倒,目光还不忘来回留意着那个肚皮上绑一只空铁盒,过来挨个收钱的售票员。

    一位矮胖的中年人在铁盒子快贴近他胸口的时候,拿出一个指头升起架在鼻梁上的墨镜,仿佛被冒犯到,极不情愿地掏出一张十元,等待对方找钱。

    我在这空档一手抓钱,一手指着眼镜架问价格。他问八块一副要不要。最后我花六块钱买了一副。心想着到时候她要是见到我大变样,一定会吓一跳。

    上岸后,我随人流一起过了龙腾古桥。我不会忘记正月就是在那座桥边的电话亭里不停拨打她家电话,被她嫂子骂得狗血淋头。往前多走几步,发现小镇周末的地摊比以往更加热闹,各种小商贩都从天南海北拉来货物,沿街摆满,大声叫卖。穿过人流车摊,我发现前面新开了一家花店,便走了进去。

    店长问我准备送给谁。

    我说自己喜欢。

    然后从一大簇养在瓶里娇嫩欲滴的百合花中,抽签一样抽出一枝。希望它能带给我好运,也带给她芳香与纯洁。认识这么久,我还从没送过花给她。不清楚是不是每个女孩都爱花,也不敢因为她是学会计的,比较务实,会精打细算,就认定她会因为我乱花钱而生气。可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一想到她见了我送的花可能满面欣喜的样子,就兴奋无比。以后就让这朵百合花在六楼陪伴着她吧。

    那天路过交通中心,我停下脚步,在旁边一家沙县小吃店要了一份鸽子汤,打包带走,准备到时候一起吃。我将鸽子汤安放到包底,把百合花轻轻斜放进包里,怕人看见不好意思吖。又轻轻拉上包口的拉链,只要不震荡,走上十公里应该也不会变样。

    过了耐宝大酒店,往前五十米,再往左拐个弯一直走到底,就是我们的学校了。一个星期没有回来,路上静悄悄的。除了美多超市的门敞开,边上的店面都拉上了卷帘门。学校在郊区,校门口是一大片菜地,有时出去跟菜农聊天,也会遇见几个操着乡音的顺城人,更别提在那开饭馆的两兄弟了。他们炒的年糕味道真好!

    看门的老伯平时把传达室当成了家。他跟门边窗内那条办公桌好像是一对亲父子,形影不离。有时学生会的几个怪物围在桌边扯淡,透过小门捕捉路过的女生的裙摆。看他们蛇鼠一窝,根本不像学生会,倒很像搞帮会。有一回我在六楼出风口认识一位学长,我问他学生会到底能使人得到什么好处,真的可以培养能力吗?他说培养能力难说,但学会像官场一样拍马屁,净培养出马屁精倒是真的。

    我们学校的传达室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次到那取汇款单,要收你五毛钱。不过由于老伯经常到平房那边开门,平房是我的老巢,头号学习基地,我们一来二往,很快熟识起来,从没红过脸。关于平房的传奇故事那就讲不完啦。哈哈哈!它是我跟现在孤身一人在六楼编辑部里的女孩最初的邂逅之地,也是全校最偏僻的角落。

    我没回寝室,直接上了六楼,在编辑部门口故意敲了敲门。里边有声音喊‘进来’。我又故意‘咚咚咚’敲了三下。里边有椅子刮地的摩擦声。随后一个清脆的脚步声一下就到了门边。挡在门口的小桌子被拖到一边后,门自动往里靠了靠,一个黑影顿时封住了我的视线。

    ‘就知道是你。’她不温不火地说。

    我摘下墨镜,拉开背包拉链,从里边取出那枝完美的百合花,说:‘宝贝,从来没有买过花,也从来没有送过花给你,希望你能喜欢。’

    她看了看花朵,眼睛一灵动,又看着我笑。我们面对面坐好,打量彼此,望能在对方的脸上发现任何一丁点的变化。她幽幽地看着我,一句话都不说。正当她脱口而出说了一个“星”字时,我突然站了起来,拿走桌上一只空杯子,大步流星蹿到七楼的储水池边的消防栓上接了一杯水,将花养在里头。那只明黄色杯子是一个中途辍学的室友留下的。

    她动作轻盈地解开盛鸽子汤的食品袋。解到一半,手突然停在半空,两只亮晶晶的眼珠盯着我来回扫荡。

    我问:‘怎么啦?’

    她脸颊一侧抬起诡秘的神色,就是不说话。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忙说:‘鸽子汤快趁热吃啦。’

    ‘你的额头?’她终于开口说话了。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帮她解开塑料包装袋子。

    ‘哎!血都干掉了。肿消退了许多。你怎么那么傻啊?’她轻轻叹了口气,言语中少了哀怨,多了几分安慰。我依旧装作没听见,专注地将塑料袋里的纸碗拿出来,将鸽子连汤带肉倒了进去。那八块钱一小碗的东西我们也不怎么经常吃呢。

    ‘还痛不痛?’

    她话音刚落,我突然记起新买的药水还在背包的外口袋里,转身取了过来。她脸上流露出如玉般温润的怜爱,用棉花蘸着,对着我的额头一遍一遍清洗上面凝结的血渍。那个周末的傍晚,二人世界里混糅着水泥地、百合花、鸽子汤和红花油的味道。不多时,两颗年轻的心又慢慢靠在了一起。

    但是故事并不像童话那样美好。那以后,两个人也并没有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短暂美好的时光,都在她所谓的'做最重要的事——学习'面前变得畏手畏脚。

    那个礼拜一临走前我都没敢抱一抱她。比起以前初吻时的狂野与亲密时的放纵,那天我像一只被时光斗败的公鸡,收拾好行装,噙着泪水一步一步,一层一层,呆呆地往楼梯下走去。那些光滑的地面伸出一只手掌,又将我从心爱的女孩身边冷冷地推出寂静的校园,推出喧嚣的街道,推回到与龙元镇隔江相望的七都孤岛。

    说实在的,七都并不是个好地方,但也不意味着它没有好地方。比如我说过的爬满红螃蟹的沙滩,岸边的云裳,还有飞翔的白鹭。

    回到七都当天傍晚,我坐在码头上边的那株不知名的树下眺望对面。那些高架桥,房子,长堤,都变成了整条瓯江的背脊。更远处的山如无数根剥去指盖的手,指着苍天不知道在为什么起誓。

    接下去的日子回归平静。我有时去散步,有时在屋里读书,有时干脆就胡思乱想。独处的日子虽没有想象中的鸟语花香,至少没有熟人串门,生人打搅,难得一片安宁。

    我最近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要是某个夜里醒来赤身露体漂浮在江面,应该也不会引起多大关注吧。亲人不得亲,爱人不能爱,只能独守着自己营造的天地坐等明天。

    明天终于来了。

    我把一大叠旧书装入那个曾用它在学院路提了一套《李敖大全集》回来的旅行袋当凳子坐下,刚念了几句英语,门突然响了。

    这大白天的近乎与世隔绝之地,谁呢?我没有叫,径直走到门边,转开了锁,顿时喜出望外。我把她让进屋里。

    她穿着一条红白相间的长袖,像夏日里的西瓜冰,扎着一个洋葱头,红光满面,手里还拎着削了皮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甘蔗。

    这是她第一次过来。我猜她肯定是想我了。

    我抑制不住欢喜请她随便参观。她一眼看到墙壁上挂着的裸女海报(就是我头上这幅),嗔怪了一声:

    ‘怎么挂这个?’

    我说屋里本来就有的。她拿手指在耳边扇风,又用手心拍胸口,一个劲喊闷,叫我把门彻底打开。说我怎么那么傻,住这种地方,会闷出病来。

    她把一整袋甘蔗递给我。我接过来,取了一块放进嘴里。很甜。我的牙不太好,没嚼几下,甘蔗渣便塞进了牙缝里。我歪着嘴用大拇指抠了抠,抠不掉。

    她说:‘到窗户这边来我看看。’

    她的手指伸进我张开的嘴里,轻轻弄了几下就掉了。

    ‘像个孩子一样。不知道你妈妈小时候怎么教的你。’

    话音刚落,我又往嘴里丢了一块甘蔗头。倒霉的是这回咬到了舌头。她见我吐出的甘蔗渣里有血迹,急得想哭,抢过去就要把它全扔了。我说:‘怎么能怪甘蔗,是我自己不好,是我太激动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都怎么过的呀?’

    ‘过着过着就过着了。’

    ‘你别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啦。’

    她的眼睛探照灯一样在每个角落搜索,突然发现我挂在墙壁上的白衬衣,问:‘你这衣服几天没洗了?’我像一个怕一撒谎就得挨骂的小孩,怯怯地说:‘好几天了。’

    谁知道还是挨了骂。

    骂过之后她解下小背包,放到堆书的床边,走到洗手间,蹲下身子,拧开水龙头,将我的衣裳扔进脸盆就开始搓洗。她看起来像一位妈妈,只差没在腰间系条围巾了。盆里的清水换了三次,她还没有歇手的意思,好像我身上的酸味到22世纪也洗不去似的。

    洗干净后,我把衣裳晾到外面梧桐树枝上。太阳很猛,水滴马不停蹄地打在青草地上。我坐在这铺床边,她坐在靠近小背包的旁边。不说话的时候,我害怕撞见她的目光,不敢看她的眼睛,也不敢走过去跟她坐在一起,握住那双刚刚为我洗过衣裳的手。

    我甚至还搞不明白,眼前这位在星期三空降到我陋室的女孩究竟在想什么。她是不是也在猜我在想什么呢?屋子太过狭小,为了缓解一下紧张气氛,我拿起一本《视野》。她则盯着靠窗的墙上那两张纸条,一顿一顿地念着上面的字:

    ‘用男子汉的气象去面对吧!’

    ‘现代人在两个世界之间徘徊,旧的一个已经死了,新的那个还没力量诞生。’

    ‘看不懂就别念了吧。’我几乎哀求道。

    ‘看不懂。’

    她又顺手拿起一个摘抄本,翻开来读:

    ‘人分两种,一种是平凡的人,他们是繁衍同类的材料,他们只能顺从,循规蹈矩;一种是天才和伟人,他们创造历史,推动世界的发展,因此,他们可以采取任何行动来改变现实,甚至踏出一条血路。’

    ‘孑然一身,独与天地精神往来,遨游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纵浪大化以自适其适。这是何等气魄!何等境界!安能效多情小儿女呢呢——呢呢……’

    ‘你快别念啦!’

    我抢前一步去夺本子,一个踉跄,差点磕到她肩头。

    她把摘抄本扔回床上,甩了甩洋葱头,说:

    ‘这种条件会把你住坏的,你还是跟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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