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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孩子

    那天我住宿在顺城商铺夹缝的一家小旅馆里,准备第二天参加普通话测试。早前听说普通话只有达到87.5分二甲水平,才能申请语文学科的教师资格证书。进去后,老板娘领我上楼,连门钥匙都没给我一把,就踩着嘎吱嘎吱响的旧楼梯回街边招徕生意去了。

    刚坐完车,我有点头晕,和衣平躺在布满黄斑的褥子上闭目养神。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外头叫道:“喂,老板!喂!有人在里面吗?”我一下子警觉起来,问:“什么事?”

    “老板,要不要提供服务?十八二十八的都有。”门外女的压低了嗓门问。

    我有些纳闷,说:“刚刚老板娘已经拎一瓶上来了。”

    “什么?我说要不要玩玩。妹子。年轻漂亮的。二十。包你满意!”

    我听后吓了一跳,原来是个皮条客。

    我对着门说:“不用了。”正想说自己已经有女朋友,门外那女的又“老板老板”地喊。

    “我不是老板!我不能做的。我是老师!”

    “老师有什么关系?玩玩有什么关系?”

    我没再搭话,用目光防守那扇快被拍破的门,真害怕她闯进来。我竖起耳朵,外面叫喊声停了。直到木楼梯嘎吱嘎吱扫兴地远去后,我才松了口气。这时手机振动了一下。琴正好发来一条短信,问我今晚住在哪里,还说:“普通话你一定要拿二甲呀!”我原想说自从她那边回来后,就整天闷闷不乐,根本没有心思练习。一听她那么期待我考好,我也不想令她失望,说:“我会的。”又把刚刚遇到的事情告诉她。她显得有些着急,回复说:“星,你千万不能开门呀!你怎么住这种地方呢?真是气死人了!等一下要是再有人来敲门,你可千万别理她。就说自己有老婆了!”我知道她是为我好才教我撒谎,别被这个社会污染了。即便她不说,我也绝对不会开门的。“我是老师”瞬间成了一切污秽卑鄙和贪欲的盾牌。其实我还有一个月才正式上岗呢。

    第一次到洪溪任教,中途转了一趟车。要不是有一个在那边任教的老师的父亲跟我同路,准备去看儿子,不知道又会遇到什么周折。他自己手里提着一大袋东西,见我行李多,蛇皮袋塞得鼓鼓的,就帮我扛了一袋在肩头。他一手抓牢肩上的袋口,一手钳紧自己那一袋,稳稳当当地往镇中心走去。我像他儿子跟在他后头走走停停。阴暗的天空飘起了雨丝。我紧随着他沿街贴近民房的屋檐,吃力地往前行。看着他高大结实的背影,想起念初中时每个学期开学父亲为我扛住校用的木箱子。

    前面出现了一座石桥,仿佛要把外面的世界隔开。我以为要右转穿过那座桥,那位大叔已经跃过了桥头,往里边更深的地方去。灰暗的小镇,在浓雾的包围中昏昏沉沉,还没醒来。我一抬头,看见自己那口大蛇皮袋已经到了前面第二座桥的桥头,便卯足了劲,几乎将行李抱起来,追上前去,一起放到地上休息。

    大叔露出一排黄牙,笑看着我问:“里面什么东西这么重呀?”我有些羞愧地说:“书。”“书?这么多书。我说你来这边教书还是来这边读书啊?”他半开玩笑地调侃了一句,蜡黄的脸上绽出几道皱纹,又蹲下身,“嘿呀”一声,将袋子扛到肩头,说:“那边就是中学。过了桥往下走就到了!”我连忙说:“今天多亏遇见你。我算是交了好运了!不然一个人怎么拖也拖不进来。”

    这里的学校藏得真深。新的环境或许能转移我近一个月来的萎靡和沉沦,让一切有个新的开始。只有让自己忙碌起来,不再窝在家里胡思乱想,为那不可预料的事情劳神伤感,或许能从感伤中走出来。

    可是想清除忧郁和心痛哪有那么容易。一躺下来,靠着墙,一个月前的噩梦又从里头裂开来,探出利爪,抓起我疲软脆弱的心。那天她说:“我们不可能的。”

    那是我借了五百块钱赶到她那边回家不久,一个百无聊赖的午后,她打来电话亲口说的。

    “你不是说过以后你会来这边看我的吗?”

    “我们相隔太远了。我爸知道我们的事后,知道你在顺城,说那地方很偏僻,还是全省有名的贫困县。当然我也不是嫌你穷。”

    我心头“切”一声冷笑,又被那几乎是末日审判一样的判词俘虏。

    “为什么不可能呢?以后我上班了,在当地好好教书。我有浙大本科学历,加上自己的努力,不出几年调进县城,再不出几年争取调到市里,跟你的距离不就拉近了吗?你那边到鹿城也只要两个钟头。”

    “可是那得等待多久呀?”

    “我不会让你等很久的!”

    “别什么事都觉得会像自己想象的那样。还有我说你这个人就是沉不住气。干什么都只会脑子一热,不顾后果。步入社会,还是得学会现实一点。当然我知道你有你的理想,可我也有我的顾虑呀!星,你知道吗?这些日子我彻夜难眠,我爸我妈知道我跟你这样下去没什么好结果,劝我在当地找个人。他们一次次催我。有些苦恼我对谁都说不出来,只好写在日记里。星,你听我话,今后你一个人,凡事都要脚踏实地一点。别太任性,太理想化。你要明白这个世上没有人会一直让着你,迁就你,别再像个小孩子一样。我这边有事,先挂了。”

    我带着一腔不快,刚想喊出一声“等一等”,那头丢给我两声“嘟嘟”忙音,随地坠了下去。

    我环顾着房间布满灰尘和蛛网的每个角落,八月的阳光眯着诡诈的小眼睛在嘲笑我。

    小孩子!小孩子!小孩子!在她眼中我就是个小孩子!

    我呆呆地坐在放谷子的大木桶的盖板上。

    有一块陈年木板,被老鼠啃出一个拇指大的洞,上面塞着一团香烟壳里面的锡箔纸。即便不堵住那个口子,老鼠又怎么会进得去呢?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那个角落就传来一阵家庭聚会欢快的吱吱声。角落里一半的谷子都快让老鼠加工成秕糠了。我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半夜一个人睡,被稀稀疏疏的爪子踩谷子的声音吵醒,一气之下开灯跑到灶屋里拿来火钳,掀开一块盖板,对着那个发声的角落丧失病狂般一阵猛戳。无处可逃的小老鼠任我蹂躏,发出令人无比畅快的叽叽尖叫。我几乎快将桶底戳穿了才罢手,而里面早已经没有了动物的声响。

    天亮后,我掀开两块盖板,用火钳从稀松的谷子和谷皮堆中,一只一只夹出粉嫩粉嫩的小老鼠。总共七个。小老鼠的妈妈不知道还有没有回巢,还是早把它们丢下,反正自那以后,再也听不到老鼠的磨牙声。后来每次爸碾完米回来,阿嫲量米做饭前,还要一粒一粒捡掉黑黑的老鼠屎。

    夏天,爸在窗户上钉了铁丝网,把竹林下来的成群蚊子挡在外面,也将逗留在房屋角落的蚊子关在了里面。

    如今的农村晒谷场边,再也寻不到过去穿梭在石头缝间,蓝得发光的石龙子的身影,只有邻居家那棵高高瘦瘦的冬梨树,笔直地指向天空。二十多年来它好像从来没有长高过。风一吹,树上摇铃似的发出一串叶子哗啦啦的抖动声。说是冬梨,春天也开花,夏天也结果子,可是怎么到了秋天,就只剩下一树被虫子蛀空的叶子?阳光被筛落到布满青苔的石子路上,映衬着那片土地和我内心的枯萎。

    “打雷了。看对面山,乌云滚滚。要下雨了。把衣裳收到里面去吧。”爸肩头夹个泥箕,不知道还要去干嘛。刚刚我又拨了好几通电话,都像被掐豆苗一样给掐掉了。

    再打过去,只听到一句:“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Sorry,thenumberyoudialisoutofservice,pleasedialeditlater。”

    我每dial一下,心就dial掉一寸,愤怒与不甘搅在一起,编织成短信,一条三条五条,接二连三轰炸过去,让她知道暴风没来,我的心已被她那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洗劫一空。发完短信,我钻进被窝,将自己裹成一具棺材的模样,面对着墙壁,像一只受伤的小兽,静静舔舐自己的伤口。

    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换成两个字就是:分手。这么多年来,书上、报上、电台里看过、读过、听过无数年轻人男欢女爱分手离别的爱情故事,谁想到我也在劫难逃。早在大一时,我从垃圾堆中捡到一份学姐教导学弟谈恋爱的信中就得了真谛:哭鼻子,耍刀子不是爱情,爱情只是在短暂失去后,长久的怀念中才会永生。

    是的,我就要或已经在失去了。只是这种分离来得令我有些措手不及。我又没做错什么,也没对她不起。前几天一切都说的好好的,最终那也成了谎言编织机。难道你看不出来,在她心里早就打算跟你撇清关系了吗?她亲口跟我说过,当时那男的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她就摇头;后来我说她心里有人,她也摇头。我还能相信什么呢?在我万分沮丧时,诗伸出温柔的手,将我的心灵接住。

    “我就是那颗亲爱的星”

    ——两个人好的时候,一纸一字,一言一语,都涂了蜜糖似的。

    “天空是云的床雷声是不眠的床单白不白灰不灰”

    ——两个人的关系脆弱得像片云;无需一记惊雷,在平淡和距离中就会烟消云散。

    诗捧住我跌落的心,却接不住我日益憔悴的身子。要是失恋、失眠、失落、失望、失败、失常、失声、失去可以治疗饥饿,全世界又会陡增几亿人呀!

    我突然想起那位说有生之年想带领一支队伍奔赴非洲的传道士。他说: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那晚我发现他的黑色袜子上有个眼睛大的破洞。

    我一点胃口都没有。不争气的泪珠挠得鼻梁痒痒,一下滚落嘴里,咸咸的。

    我已经三天粒米未进。每天只觉得头晕,只想躺着,也只能躺着。中间夹杂着后门被推开又关上后灶屋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响,又慢慢熄灭了。我第一次感觉神经有些衰弱。不知道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尽头。有时半梦半醒之间会想起刚确定关系的那年年底,我们约好时间通一次电话,说声“新春快乐”。除夕夜,我早早吃过晚饭,口袋里揣着二十块钱,快步走到老公社临时邮局唯一一台公用电话机前,拨打那个只有七位数的电话号码。

    “星,你先等一下!我一会儿给你打过去。”

    那是一次漫长寒冷而充满幸福的等待。

    她说:“外头风好大呀!我骑着摩托车跑到很远的一个公用电话亭给你打电话呢。星你还好吗?”我的鼻子有些发酸,说:“挺好的。我们这边四点就吃晚饭了。吃过饭我阿嫲四点半就躺在床上了,明天早上四点半就起来了。”

    她说:“你们那边怎么那么早吃饭,那么早起来呀?”我说:“我阿嫲说,眠床伏伏,胜过吃补。”

    她说:“什么呀?过年有没有东西吃?有没有想我?你怎么跑那么远呀?晚上天黑不黑?有没有穿羽绒服?我这边风好大呀!耳边呼呼叫。手都冻僵了。过完年我给你带好吃的。你需要什么东西都跟我讲。我哥哥家开超市什么都有。喂喂?”

    我说:“你说,我在听。”

    她说:“我的电话卡快余额不足了。星,你打过来吧。我还有好多话好多话要跟你讲!”

    我挂断电话,示意管电话的胖女人,叫她帮忙回拨过去。电话通了,胖女人说一分钟一块钱。我点了点头,握着话筒说:“琴,你还有什么话就快说吧?”

    “星,你要赶着回去吗?店要关门了吗?你不想跟我说话吗?你不知道为了打这个电话,我跑了多远的路!就是怕被我妈知道。还有我那个势利眼的嫂子,特别爱说胡说八道,说我坏话。有一次我不是——”

    “琴,我好想你!过完年我们早点回学校好不好?我想早一天见到你。”

    “我也想我的小星星,不然这大冷天的我偷骑了我哥的摩托车,跑这么远出来干嘛?你也别太想我。想我就写日记。开学后拿给我看。我家里人看得紧。平时除了在家学习,到超市帮忙,根本出不去。星,你要体谅我呀!很快的!到时候回去我请你吃兰州拉面。你不是最爱吃荷包蛋吗?我叫老板每碗都煎两个,我的那份也给你!”

    “我不要荷包蛋。我只要你!”我压低嗓子,瞟了瞟站在桌边盯着显示屏的胖女人。她指着电话机说:

    “十分钟了。”

    “傻瓜!到时候回去了,你要怎样就随你怎样。但是不准你再糟蹋自己的身体了。你看你这么瘦我这么胖。”

    “谁说你胖了?你那叫壮。”“去你的!你才要壮呢!不然以后怎么有力气保护我赚钱养我呀?我可不是那么好养的哦!”我被口水呛住咳嗽了一声,看着电话显示屏上变动的数字,开始有些紧张。“星,你是不是感冒了?你可不能生病呀?你是我心头的肉。你要是生病就是让我难过——”

    “没有没有。”我开始有些烦躁。

    “还会不会长小洞洞?”

    “不会不会。”

    我舔了一下上嘴唇,用舌尖抵住,像怕她看见,又要像往常一样给我脸色看。

    “我最近有些上火了,下巴上还长出了痘痘。讨厌死了!星你那边冷不冷呀?”

    “就是脚冻。不动的话感觉腿管子都先回家了。”

    “你要回家了吗?是不是要关门了?”

    “不是。琴,我们只能再说五分钟了。我只带了二十块钱。这里打电话一分钟一块钱。”

    “这样呀!我都不知道。我用电话卡一分钟才3毛钱呀!那好吧。我还想多听听你的声音呢。好像都是我一个人在讲。”

    “没事。我喜欢听你讲话。”

    “那你听话,在家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每天要吃饱饭,睡好觉,养好身体。不许乱动小弟弟,不许想东想西——”

    “好好。反正我想也白想。你也是。给我养得白白嫩嫩的。在家帮忙归帮忙,可别累坏了,回来我要好好检查的。”

    “我知道我知道。”

    “你还是快回家吧,我们这边天都黑了。外头风那么大,别把咱琴给刮跑了。回去路上一定要小心!车骑慢点。我爱你!”

    “嗯,我也爱我的小星星!”

    “拜拜!”

    “拜——”

    “刚好二十分钟!”

    胖女人尖叫着,露出满口的银牙,笑容可掬地看着我,提起她的短胳膊像要为我鼓掌。我把内衣口袋里带着体温的二十块钱掏给她,跨过老公社楼台连接马路的板桥往回走。

    我感到腿管有一阵干裂的酸麻,像是刚从冰桶里抽出,踏回平坦的马路。路的尽头有一盏昏黄的街灯。我看着灯忘了脚下的黑暗,在灯与脚之间仿佛预备了一条绳子,随着它就能找到回家的路口。

    那晚我抱紧外套,风打掉了我头上的连衣帽,耳边如同一把小刀抹过。我像跟路面过不去似的跺着双脚,想把凝结在下半身的寒冰蹬碎,于是小跑了起来。整个人在黑夜中奔跑,如盘古在鸡蛋中漫游,全世界都在一片混沌中,前方的那盏灯就像一把巨斧,高高举过我的头颅;盘古也咬着牙,咯咯咯发出苍白的磨切声。“啊!下雪了!”

    怎么是跟着雨丝一起来的呢?怎么我没有听到一粒雪米的脚步声?一片一片薄薄的雪花围着昏黄的灯光降下。我一个左转,往另一个漆黑的路口下去……

    “你起来吃点东西吗?”

    爸在门边问。我把头包进被窝里,枕巾上都是鼻涕和泪水的痕迹。我把它从枕头上扯下来塞到床角。

    到了午后,我仍没等到任何消息,也不想再发那些哭哭啼啼的痛与爱的文字,起床到屋里用清水擦了把脸,下了岭子,往齐兄家走去。他家的门虚掩着,我像回自己家一样推开上了楼。到他二楼的卧室里,打开电视机,看到顺城图文频道在放电视购物的广告。屏幕上只放出四句话叫人猜谜语,下面留有一行热线电话。一个女声麻雀似的一遍一遍朗读、解说、提示,只差把谜底告诉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们。我看着上面卡拉OK字幕一样一行一行变绿的句子:

    一根棍子五寸长,一头有毛一头光。

    插进去时水汪汪,拔出来后流白汤。

    每次念到第三行时,那个女声讲得更加起劲,绘声绘色地说不是大家想象的那样。打一生活用品。我们每天都要用。要是大家想象的那样每天用,谁受得了呐!

    解说完后,背景音乐响起:“如果大海能够带走我的哀愁就像带走每条河流——”

    我关掉电视,像关掉一条河流,顿时觉得百无聊赖,出了房间下楼准备回去。走到路边一根芭蕉树旁,手机突然剧烈震动,我吓了一大跳。一个星期以来麻木的神经即刻被激活。电话是琴打来的。她问我在干嘛。我走到路外边,蹲下身来说:“在路上。”

    她叫我别难过,说将来有机会我们会见面的。我说:“我不难过了。只要你过得好,就算得不到你也没关系。”她说别在路边了,回去吃点东西,让自己振作起来。我仿佛看到温情回光返照,心头又添了一丝暖意。刚刚说出的话,像在哄自己,又像真的被自己感动,新的泪水又情不自禁涌出来,落在路边的青草上。她又安慰了我几句。我说:“你是可怜我才打电话给我的吗?”

    她说不是,只是想问问我过得怎么样。叫我别发狂般没完没了给她打电话发短信。

    “没有用的。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也想清楚了。星,我决定了:我不选择你!”

    天哪!什么时候我又变成了她选择的对象?分手就分手,难道还要将我跟别的什么东西摆在你面前供你选吗?原来打电话给我就是更加明白地告诉我她的决定吖?我能拿她怎么办呢?

    “你是不是真的跟那个人好上了?”

    “我跟谁好上你不用管!今后你好好照顾自己吧。过几天上班了,就不会再无所事事胡思乱想了。以后好好工作,别再像以前那样天真了。凡事要学会沉住气。知道吗?”

    刚刚被骄阳温暖一下,一团更大的乌云又吞没我心头所有的欣喜和希望。是啊,她只是可怜我!

    像当年在六楼编辑部,将我无情地驱逐又帮我在磕破皮血肿的额头上轻轻涂抹红花油一样,如今更是不亚于在我还未痊愈的伤口浇了一罐酱醋。

    “你不要再做什么傻事了!在你们那边好好教书,也要为明天和父母着想知道吗?”

    我们没有明天。我的脑海里跳出李敖一本书的名字。后面还有一句是:我们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

    洪溪中学远比想象中的简陋。

    八月刚好台风过境,这边地处谷地,洪涝灾害严重。没浇灌过水泥的操场长满杂草。一个未扎根的篮球架承受不了风雨的肆虐和蹂躏,委屈地低下高傲的头颅,跪地求饶。当天傍晚到校长室报道时,我看到走廊靠窗已经坐着一位女子,花着脸向校长哭诉道:

    “我真的不知道会被分配到这种地方来呀!像八九十年代的中心校一样,连个像样的操场都没有。教师宿舍楼那边黑乎乎的,走廊从四楼一直漏水漏到一楼。刚才我踮着脚尖好不容易踩过水坑跳到这边来。怎么到处都是坑啊?我能不能不在这里呀?校长,拜托你跟教育局打个电话,问问有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呀?拜托你了!”

    我用手指轻轻叩了叩门。进去后见林校长面貌堂堂,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电视剧《莲花争霸》里的老爷子。他有几分威严,说话声音却很紧细。他坐在转椅上,侧身笑看着那个新来的女老师,说:“我问过了。局里说也是按规章办事。到这边已经算可以了。还有洋望和龟湖的中心校,比这更偏僻更山头,你要愿意可以给你选!”

    “难道就真的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吗?”那个女老师见有人进来,收了收情绪,止住了泪水。林校长招呼我坐对面的椅子上,问了我一些情况。我说刚毕业时没有找工作,完成自考,拿了个浙大本科学历,后来在《中国鞋都》杂志做了半年编辑,感觉没什么前途,辞职后刚好看到县招考非师范类教师,就跑回来了。

    他称赞了我几句,说些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客气话,然后安排我带七年级一个普通班,任一个重点班的语文老师。我只能暂先服从校方安排。

    总务处主任还没过来,我找不到自己的卧室,第一晚只好跟同来的王姓老师挤在一个小房间。第二天一早到指定的班级组织小屁孩们发新书。那座由社会爱心人士捐建的教学楼一楼的教室有些阴暗,却有以前洋溪中心校教室的一半大。我初次看到将近有六十个刚从小学踏入中学的孩子,闹哄哄地挤在教室里,等待老师安排座位,收报名注册时的发票,发放新课本。原本四组的教室,正对着讲台腰,堵着一张桌椅连体的课桌,试图在中间两组中夺得一席之地。两边的人都发出弱小的抗议声。

    我不知道自己声嘶力竭喊了几次,五十多个声音才把机会让给我点名。期间陆续有新生赶来报到。我只好叫他们先找个位置坐下来。有个新来的女生找不到朋友,也找不到座位,我只好离开讲台,让眼皮底下特别抢眼的第二把交椅指给她坐。她怯生生坐到那第一把交椅的人身边,一直翻着大眼珠往上盯着我看。

    我一叫几个高大一点的男生去搬书,下面就嘘声四起。我扫一眼别扭的座椅,嘈杂的教室,不禁冒出一身冷汗。这怎么管得下去?搬书、理书、分书、发书,花去了整整半天时间。隔壁班都开始大扫除了。我忙得焦头烂额,尤其是教室里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吵闹声、讲话声,波浪一样托起我的无力感,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晃得我有些眩晕。

    吃过午饭后,我给林校长写了一封信,说怕是有负他的期望,感觉自己能力有限,根本管控不了那个班级,望他找别人代替。他见我一脸诚恳、委屈和坚定,只好说去问问新来的教计算机的小宁。到了晚自习,小宁过来打了个招呼。我仓皇逃出待了一天的燥热的班级。

    回到宿舍,我住进四楼楼梯口一个没有床铺的房间,想起昨天那个在校长室痛哭流涕的年轻的女老师,不知道今后迎接我的将会是什么。到了晚上,粗粗准备了一下第二天早上在重点班的课后,我从一间废弃的储藏室里搬来了一副破床架,上面垫了一块别人扔掉的床垫,铺上带来的毯子,盖上衬衫,躺下休息。一摸手机,才想找个人说说心里的委屈和开学第一天的疲惫。还能找谁诉说呢?

    琴别的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发来了两行字:

    我已经订婚了。

    你别再来伤害我了。

    我眼前一黑,有些傻了。不是自己白手组装的破床要塌了,而是感到头顶上漏水的天花板,全都劈头盖脸砸了下来。我跳到地板上,按住短信上的号码回拨过去。她已经关机了。一夜无眠。

    好不容易熬到天麻麻亮,我背着包将洪溪中学丢在身后,混在一群早起上学的小学生中,跑出飞峰桥,奔往另一座石桥,拦住一辆路过的蓝色出租车,到富洋路口等去鹿城的快客。

    我在车上发了短信给教务处的苏老师,请他帮忙安排早上两节课,说回去再补写请假单。又发了一个短信给在温州打工的齐兄借500块钱当盘缠。还掏出笔给他写了一张纸条。将笔放回外边带拉链的小口袋,我才发现什么时候里边多了一把水果刀。

    齐兄早在客运中心等候,从附近提款机取出一千。我说五百就够了。他说多带一点,以防不时之需。我说真的够了。把纸条交给他,让他等我走了再看。

    一路上,通往温岭的客车前头吊在半空的电视机里,一直重复播放着萨拉咪烤鸡翅的广告。有几个卡通小人物表演完一小段情景对白,就异口同声说:“萨拉咪!”我皱紧眉头看了五秒钟,那干尸一样长长的包装起来的零食,不就是鹿城特产乡巴佬吗?

    我直接赶到她上班的单位。银行早就开门了,但大厅里几乎没人。我斜背着黑包,像港片里卧底的角色,进去一个窗口一个窗口看过来。

    三个窗口的女职员穿着统一的深蓝西装白衬衫,梳着整齐光滑的刘海往玻璃窗外看。我看到其中一个洋葱头时,一眼就认出了她。她跟我隔着一块玻璃,正襟危坐在里面。皮球大圆形的窗口,像是莫奈《嚎叫》画中那个捂脸人张开的空洞的嘴。我放下背包,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转了一会儿,坐在正对着窗口五米开外的铝合金靠椅上,看着3号窗口和里面那个女人。她挺直腰,双手平叠在办公桌前,正对着我。我隐约看到她脸上吃惊的表情,还有那对待每位前来办理业务的客户时训练出来的微笑。我上一次见到那样的微笑,还是在龙元镇建行分行的窗口。我坐了几分钟,起身将背包搭在右肩上,靠近3号窗口说:

    “请问在这开户需要多少钱?”

    我看到她湿润光滑的脸,不知道是汗还是面霜。那一直挂着却摇摇欲坠的微笑,让我觉得格外陌生。还有那套西装,将她的身体塑造成一台机器,将她的一举一动,规划成一个个毫无个性的指令和模式。

    “您只需出示身份证和十块钱手续费就可以了!”

    假!假!太他妈假了!

    除非末日审判,大家洗心革面;除非刀架脖子上。哪怕是地震、台风、非典、瘟疫,这个距离我不到一尺远的女人,这张脸,这张嘴,也绝不敢叫一声我的名字。

    我自己何尝又不是一个假货?一个伪装的骗子?

    除了一条小命;一张身份证;一份背弃;一腔愤懑;一段伤痛,我还有什么是真的呢?我连这次抛下一切,带了把塑料把柄的几寸长的生锈的水果刀来的冲动都是假的。我怎么敢怎么会对她动刀子呢?我最多只是故伎重演罢了。像那次在英语俱乐部一样,在自己难禁心痛时,用自残的方式要挟她的情感,逼她交出怜悯之心,抚慰我的创伤。然后一切重启,又没完没了地纠缠不清,将两个人,从一段绝望推向另一段绝望。

    在我问完后的十秒钟,裤子口袋里的银色诺基亚震动了。这个手机是几年前她留给我的。现在银灰色的皮也在时光的摩擦中一点点脱落。她发了几个字过来:你到外面等我。我很听话,就转身出去了。

    时间已经过了十点半。眼看银行就要下班了,我发短信问她什么时候下班。她说:你到车站那边等我。我很听话,就打车往车站去。过了十一点,我还在站前来来回回看,不放过一辆出租车,怎么都没有看到穿深蓝工作服的洋葱头的女子出现。我才发现自己迟钝了。她后来发来的短信印证了我的判断:你回去吧。求你别再来伤害我了!

    我一直搞不明白:我什么时候怎么就伤害她了?这到底怎么一回事?难道是有一个晚上我发短信给那个男的说了一番揶揄的话?我几乎记不起我哪来那个姓孔的混蛋的手机号码。

    我呆呆看着过往的人群和车辆,辨不清方向。一个人漂泊异乡,连个垃圾桶、垃圾袋都不如。我的心头掠过一丝苦楚,鼻子有些发酸。为什么要骗我呢?为什么要耍我呢?我一定要找她问个清楚,怎么就那么狠心,说变就变?这是我停留在路边唯一的理由。手机又剧烈震动起来,我喜出望外地掏出来一看:是齐兄的号码。

    “你现在到哪里了?我快要到车站了!”

    他定是看了我的纸条不多久就追过来了。我只好先到车站接他。

    “她现在在哪里?”“应该回家了吧。”

    “那你有没有给她打电话?”“已经关机了。”

    “她家里有电话吗?”“有一个。”

    “你打过去问问,看她在不在家。”

    接电话的是她爸。我谎称是她大学同学,到这边旅游来的。

    “听说她刚刚订婚了,老同学到这边来,顺便跟她道个喜!”

    “谢谢谢谢!有心啦!”

    “她今天回家了吗?”

    “这几天都住在她男朋友家,好几个晚上没回来了。”

    我感觉有东西从胸口脱落,强忍着说:“哦,这样的呀!好。到时候她回来,麻烦你转告一声,传达一下老同学的问候!”“好的好的!”那边就挂断了。我呆呆地站在路口,丢了魂似的,盯着前方高高的建筑,不知道该怎么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都同居了还说什么呢!不过订婚这种事也不是两个人的事,而是两个家庭的事。应该没那么草率。”

    “她是发短信那么说的,难道是想让我断了念头?”

    “这个——不好说。要是她爸爸说的是真的,那就应该是了。”

    “会不会是她故意让她爸那么说,想甩掉我呢?”

    “嗬,这个——不好讲。我们先去找个旅馆休息一下吧。”

    我看着他略带疲倦的样子,又有些心酸,他是担心我一个人在这边干傻事呀!

    我说:”好吧!”

    我们沿着公路,往前面车辆少的地方走去。好不容易在转弯路口发现一家宾馆,便进去问价格。一个打扮素雅的中年女人出来,问我们是留宿还是开钟点房。

    “你看等一会儿能不能把事情解决了回去?”我说我也不知道,她手机一直关机。

    “要不先到楼上休息一下。老板娘,你先开个钟点房吧。先押两百给你。”

    我们上了楼。房间宽敞明亮,室内设备齐全,布置得十分典雅。齐兄坐到沙发上半躺下来。我则坐在另外一边发呆。

    “要不我再给他家里打个电话问问。”他说。

    “她会不会就是想躲我故意骗我?为什么不好好说清楚?前下子还一而再地在耍我!”

    “那很明显嘛!你有什么东西在她那里吗?”

    “有一本剪报和学生给我的留言簿。”

    “要是能拿回来就算了吧。这种女人。”

    “那你说是她同学再给他家打个电话吧。要是真的没有回家,那就是了!”

    齐兄用他的手机拨通了那个只有七位数的电话。我看着他认真的样子顿时百感交集。多么冲动自私的人呐!这种没来由的东西,还连累到朋友跟着我转,为我操劳,为我担心。他肯定也是请了假来吧。

    这些年来,他天南海北奔波劳苦,好不容易在鹿城学了几个月电脑绘图,在一家复印店打份工。而我都身为人师,这么大的人了,还让人家挂心。想想真是又可悲又可笑!

    齐兄笑容可掬地跟电话那头客套了一番,最后慢慢收起了手机。“不用等了。肯定就是了!你发信息给她,要是她开机看到,能把东西还你,就拿回来走人。”

    “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其实我只是想再见她一面,要她当面跟我说清楚,为什么那么狠心,残忍,不到半年时间就跟别人订婚,完全不顾我的感受,还口口声声说我伤害她。现在她都要嫁人了,还这般躲躲藏藏拒我于千里之外,我还能巴望什么呢?

    齐兄皱着眉头一声不吭,又半躺回沙发,用手一把一把往上捋着额头上油亮的长发,脱了鞋将脚斜翘在茶几上。我的目光刚好落在他黑色的袜子上:他的大脚掌斜翘在一边,大脚趾从袜子顶端的小破洞里绽出白白的一片,像一只眼睛,怪怪地瞅着我。

    “我们走吧。”

    “回去?东西不拿了?”

    “不要了。给她留作纪念吧。”

    “刚刚才上来躺一会儿,这地方还蛮舒服的。”

    “我们回去吧。越快离开这里越好!”

    “这会儿下去,不知道怎么算时间?”

    一路上我都没怎么说话,恨不得快车四个轮胎都能变成基路伯的翅膀,带我飞回鹿城。

    这里是别人的家乡,没有我的容身之地。几次三番过来,我却从未踏稳过这片土地。在这多待一分钟,我就多增一分羞耻和屈辱。我发誓再也不会踏上这座城市。以前那里有我的心上人,现在只有无尽的遗憾和伤痕。

    我受不了车厢里憋闷的空调气息,偷偷推开一条缝,耳边立马追来一阵呼呼风声。转头看齐兄,他靠在座椅上,两只手叠在一起贴在腹部,安静得似乎已经睡着。

    我又想起那两本纪念册:一本是剪报,第一页贴着我上大学时发表的第一篇文字。只是再也没有人知道,下面封着什么东西;一本是留言册,载满我在洋溪代课半年的快乐时光,孩子们纯洁的心灵,以及他们对我的欣赏和喜欢。

    往事依旧如烟,只留给我一份淡淡的忧伤,种在记忆深处。这时,我的脑海里莫名闪出一句久违的诗——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盛极一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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