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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学费

    推迟了一年的军训结束后,学校开始报名注册,学费3500,由建行暂先代付。另外还需要交住宿费,学杂费,课本费,信封稿纸费等,共计1600。那几天我还等着从龙卡里领一个月200的生活费,口袋里早已分文不剩。据说要是没有缴清后者,建行就不会继续将助学贷款中生活费部分按月打给你。关于这一点,按主任在助学贷款通报会上的说法是,他们几经挫折几次三番跟银行那边周旋据理力争申请来的,每位同学都应该好好完成学业,好好珍惜这种“待遇”。

    班主任最近在忙什么,我因为一直没有过去上课开班会,什么都不知道。只在校园小路上碰到过她一次。她挺着滚圆的腰,这样让自己看起来高一点,成熟自信一点,足以带领02英语二班四十六位花枝招展的女生和八位稀奇古怪的男生。

    “子星头发剪了,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多了。”她问我什么时候报名注册,宣传栏里的通知有没有看到。我想刚开学她不过希望自己班里的事务处理得顺利些,好向教务处交代吧。

    我说知道了,但是钱还没凑齐。其实是我太过天真,以为新学期入学学费已经包括了一切费用,已经由银行全权代付。谁想到学校这边还要缴一部分,我根本没想过凑钱这回事。家里再也拿不出一点钱,我更是没脸向远在他乡的父亲要;也张不开口再向在家带三个小孩的妈妈提。如果说以前我还有些痞子心态,想着他们肯定不会让我休学,不然那笔贷过的助学贷款将来要以什么理由催收?羊毛出在羊身上。而那一刻我已然生出辍学的念头,再也想象不到还有什么人了解我,在乎我,关心我。

    施怡老师教计算机,看起来像个刚从大学校门出来,又踏进另一所大学带领一群大学生的幼稚园老师。她夹在领导与学生之间处处受气,处处奔劳,处处操心。那天我不由自主地跟在她身后往男生宿舍楼梯口走去。我们学校只是个分校,总部在别处。我只在二十周年校庆和军训这两次见过前额发光的汤校长。

    施怡老师领我往二楼最里边的主任室去。那条阴暗的走廊我生平只进去过两次。除了这次,就是第二年我入驻编辑部后,参观“心连心”大型文艺会演回来写了一篇《冰红茶与Ice-Red-Tea》后,跟校报指导吴佩君老师进去过。透过敞着的门,我见里边木桩一样站着的好几条身骨,挡住了主任的脸和靠窗的办公桌。主任大名叫许九渊,显著的地中海发型,是我后来结识的文友少川的班主任,教法学。他们呆立在桌前俯视深渊,认真听判。

    深渊里传来了一阵抑扬顿挫、滴水不漏、条理清晰、深情并茂的训导声,令我很难想象有朝一日我会到这种地方听训。站着的同学中有几个老生几个新生,我辨不太清。只发现旁边有凳子椅子可以坐。他们挺直腿管,碰一下都不敢;不多的回应几乎都从鼻腔中发出,口腔像被刺卡住,连咳嗽一声都不敢。

    主任听到敲门声,抬了一下头。桌边上的同学如潮水退开,让出一道视线给他。施怡老师直挺挺走进去,我像被大人领着去看戏似的紧跟着她,看看校方怎么处理我这种情况。“许主任,我们班上这个学生家庭贫困,父母离异,也是申请了助学贷款才上的学。这个学期一时凑不起学费,您看看能不能减免一些或者缓几天缴费,让他先报名注册?”

    “看到了吧,看到了吧?跟这几个一模一样!助学贷款是我跟校长辛辛苦苦磨破嘴皮,喊破喉咙,甚至跟银行行长大吵起来,才为你们争取过来的。这可不是谁想要就能申请得到的唉!你看看你们期末考试的成绩!三门两门不合格。原则上,成绩合格,平均分要达到75才有资格享受的唉!你们看看自己近一年来的学业成绩。这个样子你叫我怎么有脸面向银行那边提交申请?说不过去的唉!”

    他一把握住茶杯,掀起盖子嘬了一口,将一枚茶梗吐回杯里,又将盖子盖回去;粗粗的左手食指在桌上敲出一串急促而有节奏的声音。

    “我这个学生情况有些特殊——”施怡老师红着脸,急忙向他说明,“他很认真功课,成绩也挺优秀。在学校各方面表现良好,文笔也很好——”

    我站在一边,听班主任断断续续,小心又确信地吐出这些学生评语,只感到头皮发麻。心想她所说的特殊,或许只是她一心想帮我的托辞吧。何必跟这个讨厌的老头说那些有用没用的?还要看人家脸色。

    “你们当班主任的哪个不都这么说?我是要看一手材料的,看分数成绩的。我们办学校虽说不是为了盈利,可是日常工作的开展也是需要经费的唉!要是每个学生都以这样或那样的理由要求减免我们还要不要干了?你说我这个主任还怎么当?你们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站着说话不腰疼。这样吧,看在班主任面子上,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但是至多缓交500元。”

    “算了!”

    我大叫一声,吓得边上一个男同学差点跳起来。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他伸出一支手指头枪在鼻梁边蹭了蹭,转眼盯着主任古铜色的脸。我吐出一口恶气,不顾施老师的拉拽阻止,拿出连续一周八月之光曝晒出来的男子汉气概夺门而出,把一切通通抛之脑后。

    第二天中午还没吃饭的时候,在那段通往平房的幽静的水泥路上,又出现了施怡老师的身影。她还是穿着那件白色开襟针织衫,胸前的纽扣扣得紧紧的。绷着身子,步履匆匆赶到我桌前,将一个白信封交给我说:

    “子星,你听我讲,这些钱你先拿去交学费。我跟你说明一下,这些钱是我昨天晚上跟班长商量后,发动女生们一起凑的,先借给你;他们男生不知道的。”

    “是借不是捐是吗?”

    昨天放了狠话从主任室出来到外头溜达时,我越想越气,越想越不是滋味。想那些当官当领导的嘴脸,在官场、饭局、交际圈里泡久,个个都变得老辣圆滑,对年轻人百般刁难,嗤之以鼻;没有什么长者师者的宽容慈爱和心胸;只顾着自己的感受和工作,阻碍着年轻人的道路,太恶心了!要是我真的就这么算了,不正中他们下怀,让那些不了解情况的人看扁了吗?不。我一定要争回这口气!不能就这样卷铺盖走人,还落得个赖账小子的坏名声。不能就这么算了。读书,读书,我要读书!前天我不还是辛辛苦苦跑到交通银行报了四门自考课等下个月考试吗?对,不能回家。

    “是借。大家借你应急。虽然你很少去上课,可是同学们还是知道你的,都很热心地想帮你。班长不用说了;就说那个娇娇吧,一听说是你需要帮忙,第一个响应;还有你那几个老乡,她们人都特别好。”

    “我知道了老师。你记好,到时候我一定会用这个白信封装着,分厘不差地还给大家。替我跟她们说声谢谢。”

    “知道了,这样才好嘛。瞧你昨天在主任室那个态度,把老头子给气的。”

    “嗬嗬。他们那副嘴脸我瞎了也看得出!”

    “别瞎讲了。对人还是要尊敬一点。顶嘴,耍性子,解气是解气,毕竟解决不了问题。信封里还有一张缓缴单,多少可以拖一拖,争取点时间。”

    “你向他要的吗?真是太委屈你了。不值得了。”

    “别说那没用的。我想去都去了,不能白跑一趟,走前好歹弄一张带回来。你一并保管好。这次回来头发剪了,人帅气多了。以后记得过去上课。”

    “谢谢老师!我尽量。”

    “什么尽量?要去的。同学们也想在班里看到你呢。”

    那天下午我照样没去上课。需要一次性缴掉的是1600元,我打开班主任给的白信封数了数,总共是1476元。天呐!竟然还差100多元。而口袋里只剩下几十块的伙食费。我还在这干巴巴等着龙卡里按月打来的200块钱呢。

    我出了校门,牛仔裤口袋里塞着鼓鼓一包钱、身份证、缓缴单、IC卡、手表、硬币,在靠近状元码头的一个公用电话亭里,给爸打了个长途电话。那是他东家的座机,他在电话那头支吾了几声,说妈在开学前还跑到他干活的瓦窑里找他要钱替妹妹交学费。听他细若游丝的低声话语,我知道他的困苦,终于没有说出口,将电话挂断。花了一块钱上了一条船,将此岸的凡情俗事抛诸脑后,往七都岛方向驶去。

    再这样拖下去,非但学费交不上,建行龙卡里承诺的每个月两百块钱生活费也取不出来,一个人在学校是混不下去的。IC卡里还有点钱。当天晚上回来,我只好给妈家里打去了电话。说明了情况后免不了被数落一通,无非说我乱花钱;平时从不打电话,一来电话就是要钱。她没讲几句我又自暴自弃,说什么不读算了。

    唉,我这敏感脆弱爱面子,动不动就觉得伤自尊,完全不会替别人着想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该想的都想了。还能找谁呢?该发生都发生了,还能说什么呢?

    我一气之下挂断电话,第二天早上老梁喊我,我跑回寝室接了妈打来的电话。她叫我不要回去,千万不能回去。说跟在离我学校不远处打工的阿光表兄说了,让他先送两百过去给我。我的心这才稍稍安定。

    记下她念的表兄电话后跑到校外公用电话亭里拨了过去。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我的那个阿光表兄非但不会送钱过来,还深情并茂地跟我讲起早上刚刚发生的一件大事。他爸爸也就是我二舅舅被人打了!说他要急着赶回去,叫我打电话给家在梧田大道的阿青表姐问问,看看能不能弄到。他要急着回家。你人过不来,我过去或是你到附近邮局汇两百块钱,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吧?我有一种被我的这位表兄摆了一道的感觉。电话那头火急火燎的说话声也暗暗点起了我的怨气。

    我只好忍着,问他要阿青表姐的电话。他大概早已熟记,一股脑儿念了一串数字给我。我迫不及待挂掉电话,凭短暂记忆在原处拨出另一个求助电话。接电话的是她老公。我八月初回到市里,在他家待了两个星期。他听出是我,刚开始好像还挺好说话,一提钱,几句过后就变得有些犹豫不决。说家里钱都是表姐在管,等他先去问过她再回我话。

    我的脸紧紧贴着话筒,那边没有挂掉。我听到拖鞋在地板踢踏踢踏的拍打声,没有听到表姐讲话;经过一阵揪心的等待,从原来的一段空白的距离之外,那个拖鞋声疲惫地拉回来,然后我听到表姐夫的汇报:表姐说了,这个月的工资要到18号才发。而且他家离我那边也比较远,叫我打电话给在火车站开店的美红姨妈先要两百块钱。要是那边没回应,再回话,夫妻两口子再商量商量。

    我按耐住怒火。一想到自己半个暑假在他们家白吃白住,小两口每天都把我这个表弟照顾得热情周到,我也只好强忍住不快,说了声好的。挂掉电话后,刚才表兄报给我的那串数字在我脑海里像一片云飘走了。我痛苦到绝望边缘,恨自己成了一只皮球。又打电话给妈。她出乎意料地平静,说:“你去火车站,到红太阳宾馆附近拿。姨妈的店就开在那边。肯定有。我报个电话号码给你。”她开始念姨妈的电话号码,然后又提到三个表姐,小影,小倩,小霞,都报了她们的号码。我连忙说没带纸笔记不住,还是先到火车站再找找看,找不到再联系那边来接我好了。我挂了电话,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下好了!于是小跑着来到站点边等31路,下一站:到火车站寻找红太阳。

    姨妈说他们在木子洗头坊。我说我只看到火车站广场对面路口的红太阳宾馆。她叫我往里边走,走到最里面左角落有个牌子:木子洗头坊。我不知道是不是刚花去四块五被三轮车夫带路绕得昏头转向,还是站在一栋栋高楼大厦前显得卑微,在拨打给姨妈的电话里,把洗头坊听成了四栋房。一二三,三二一,横竖都没有四栋房呀?我有些着急。刚刚从姨妈在电话里的语气听得出来,要是再问下去,她就要说我一个大学生怎么连个地方都找不到一类的话了。四栋房,四栋房,红太阳,红太阳。他们还能躲在什么地方?

    我踌躇了一阵,往四周看了又看,不可能在对面,那边都是站前旅馆和饭馆;红太阳明明就在这边,明明就在眼前吖!我往一座花坛里边走去。大约走了二十米,看见前面有一排门面装潢类似的店面,一间一间,有玻璃墙隔开,又相连在一起。由于反光,看不太清楚里边的情况,只是觉得这附近都是民宅,没有别的店面,猜想他们应该就在咫尺之间。只是我不确定是哪一间。

    我又向前走了几步,靠近那些神秘的玻璃小店面,侧着身子有意无意朝里边看。好像是一排理发店,只是门都没有敞开。其中离我最近的一间里面人头攒动,是一些年轻女子,有的站着,有的坐着,在张罗着什么东西。里边的女人我没有一个眼熟。那时我的视力已经越来越差,根本看不出姨妈在不在里头。前后瞅了又瞅,也不见附近有人出来接应我的样子。我屏住了呼吸,又朝前移了两步,希望能够捕捉到姨妈那张大脸或听到她响亮的大嗓门,哪怕只是她的咳嗽声。一间,两间,——她说的会不会是第四间房?我没有抬头看招牌,只是想起爸以前说的“出门在外路在嘴上”这句老话,便停下脚步往里边瞧了瞧。正当打不定主意,要不要敲敲玻璃门探问一声时,突然不知从哪里闪出一条大汉的身影,用家乡话说:

    “星噢!你在这里呀!害我刚才跑到火车站那边找你!”

    姨父穿着深灰色外套,眯笑着眼露出一口银牙。他招呼我过去。我像迷途的羔羊见了牧羊人的吆喝,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去。尾随他绕过店面,回到我刚刚经过的店铺后门。姨妈见到我,大声跟我打了个招呼,手里抓着一个账本,眼睛在那间小厨房里扫来扫去,嘴里念念不停:“在哪里呢?昨天还看到的呀!在哪里呢?”

    姨夫翘着嘴皮叫她别着急。

    “计算器没有脚,不会自己跑掉。”他眯着眼转向我说,“是不是,星?”我应了声“嗯”,眼睛往外面的房间看。里面站着几个装扮时髦身材苗条的女子,在帮坐着的几个做头发。她们其乐融融,有说有笑,看都没有往这边看一眼。姨妈从一堆纸盒里挖出计算器后,姨父说完“晚上在这边吃饭”,几分钟后人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姨妈坐到饭桌前,抬头认真看了我一眼,说:“怎么这么瘦?是不是在学校经常饿肚子?饭要多吃点呀!这么瘦条条的。”我“嘿嘿”笑了起来,心里感到说不出的温暖。

    “不会不会,只是上个月刚刚军训完。可能被太阳晒得有点黑,看起来就没有那么精神饱满。”哎呀!瞧我都在没头没脑瞎扯什么。还不是因为这一路晕车,一路转向,一路跑腿,一路忧愁把我给折磨的。姨妈说我来念她来输入,把手头这个账本重新验算一下。问我下午有没有上课,平常在学校早餐吃什么。我说下午没课;早饭食堂里有供应稀饭,鸭蛋,面包,馒头,油条,豆浆,牛奶,糕点,糯米,粉干,茶叶蛋,等等,要是到外面可以吃到豆腐脑,咸的,甜的都有。鹿城的糯米饭是圆颗粒的,蒸起来浇上香菇肉汤拌着吃特别香;午饭晚饭大多到校外一家顺城的两兄弟开的饭店吃。价格便宜,饭管饱,一盘香肠炒蛋两块钱,一碗青菜猪肝汤一块五,每餐三块五钱,可以吃很饱。

    姨妈对两兄弟也是顺城人在我们学校附近开饭店这件事有点好奇。在输入账目的空隙,说:“一天十块钱,一个月三百块钱,也没什么东西好吃。你那个表弟,我把他送到上海读书,一个月要给他一千做伙食费,别的零花钱还不算。你两个表妹一年的花销加起来还不抵他半年大手大脚。尽交一些乱七八糟的朋友吃饭请客。什么都会,就是不好好念书。那个败家子!我跟你姨父两个都被他活活气死。他要是像你一样乖,一样懂事,老娘我就算花点钱也值了。刚刚那个再念一遍。怎么差了三块七?”我在念数字的时候,耳边不断传来计算器清零清零的自动提示音。暗暗佩服姨妈,一个女人做事这么有魄力,干脆利落,一丝不苟。

    算好账后,她将东西收拾起来,问我肚子饿不饿,要不要煮两个鸡蛋给我吃。我连连摇头说不饿不饿。只想拿到钱后把心头的那根刺拔掉,安心回学校读书。姨妈喊了声小倩,然后说:“这个是樟峰姨妈的大儿子,跟你弟同名的阿星。外婆生了七个女儿,那么多外孙中就数这个最会念书了。做表姐的还不过来见见,在那边嘻嘻哈哈干嘛?那个是大表姐小霞,那个戴帽子的是二表姐小倩。那个坐着的是老幺小影。快去跟表姐们打个招呼!”我难为情地随着姨妈的声调几乎是被推到前面的房间。直觉得眼前花枝颤动。整间屋子弥漫着醉人心魄的香味,不知道从化妆台上的瓶瓶罐罐里散发出来,还是从这群表姐婀娜多姿的身上散发出来。我感到紧张,又感到有些眩晕。

    “这两百姨妈给你的!”她的嗓门声大且充满魄力,从长皮包里拔出两张钞票塞进我手里说,“不要怕!这里都是表姐,大家都是自己人。读书人,胆子也要学大一点!”话音刚落,两个坐着的表姐也纷纷有了响应,一人掏出一张五十元给我。站着的那位戴着蓝色贝雷帽的漂亮表姐——后来外婆去世我才第二次看到她,提起往事,姨妈告诉我说她是老二小倩——塞给我一张一百元,靠近在我耳边说:

    “以后没有生活费,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过来拿。你只管好好读书。”

    多么温暖甜美的声音嗬!我感动得一个劲乖乖点头。这时坐着的最瘦的表姐起身从收银台里找出一小张纸,写上她们李家三姐妹的手机号码交给我,说有困难就打这里边随便哪个手机号码。姨妈趁机夸奖了我那三个初次见面的表姐们,将我带到玻璃门边说:“你前下子怎么就没看见呢?你抬头看,这不明明写着木子洗头坊五个大字吗?”我顺着她笔直的手食指仰脸看,原来是洗头坊,不是四栋房。我尴尬地笑笑走到外面,突然想起什么,问姨妈刚才小影表姐进收银台拿纸,闪到角落里穿吊带裙的那个女孩子是谁。

    “你妈妈没跟你讲吗?她自己读不起书,又不想读,你妈妈就让我把她带上来了。我也是苦口婆心劝她小小年纪在学校多念几年书,不然将来要后悔的。像我们出门在外吃过没文化的苦。她偏偏就是不听。加上你妈妈不知道又跟她说了什么,就跟我出来了。毕竟是自己亲外甥女,你姨妈我是不会亏待她的。让她在这边帮忙看看收银台,熟悉熟悉环境。毕竟年龄还小,十五六岁。就当是带出来玩一样见见世面。万一待不下去,随时可以送她回去。出来练过几年,等大一点,就可以自己赚钱养家了。也可以分担家里的经济负担。难道你妈妈都没有告诉你吗?我还以为你是知道的呢。这个阿英也真是的。别的东西你也别多想。有空你就过来看看她。你只要管自己用功读书。看你瘦条条的,脸上都是骨头没有肉。饭要多吃。不要像你表弟,大手大脚乱花钱。也不要舍不得花。身体要养好。读书也是要花精力的。好啦,我还有点事要处理,你先回学校吧。下次过来总不会又找不到了吧。努~你看!这座大厦顶上那五个字是红太阳宾馆,到了这里往里走五十米,左手边第三间:木子洗头坊。”

    我把手放口袋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想之前我这个大哥还口口声声,斩钉截铁地说再苦再穷,也要家人送她念完初中,还差点跟爸妈闹翻。昨天电话里爸那个支吾,还说妈曾带着她去要学费,谁想到半个月后我却在异地他乡遇见了什么?

    刚才在一片芳香、眩晕和喧哗声中,我隐隐约约听到有个女孩子低低的嗓音叫了一声哥,而我当时正忙着接受三个表姐的热情关爱和她们的见面礼,却怎么也想不到高高的收银台角落里藏着我的亲妹妹。她叫了,一定是她叫的。收银台靠里边,离厨房最近,她一定早早就知道我来了。那是什么滋味?如今她的装扮一定令她忍受着比我多十倍百倍千倍的纠结,苦恼,羞愧。不知道如何面对我这个哥哥。

    而我虽然不能辜负了大家的一片心意,可妈最后那么底气十足叫我来这边拿钱,难道跟我妹妹在这边帮忙没有半点关系吗?我当时忙着收钱,像个聋子呆子一样,竟然没有听出她弱小的问候,没有认真寻找那颗微弱而宝贵的声音应他一声。她一定有多么失落,多么伤心呀!

    我的亲妹妹!如果从那个影子中我认出那个穿吊带连衣裙的女孩就是你,当场我怕要晕过去的吧。他们竟都偷偷摸摸那样做了。我能主宰谁的命运呢?看看我这个家里一贫如洗仍固执着要上大学,在学校又成天翘课,整日里写游戏文章,自高自大,自称自夸的男子汉,其实是个胆小,怯弱,敏感,脆弱的混蛋,连自己的命运都把握不住,我又有什么资格和能耐阻止你走上这一步呢?他们说你自己不想读书,说你自己愿意出门赚钱,这是真的吗?

    车子从火车南站回到状元镇,停在交通中心,只用了一阵悲伤的时间。我兜着两口袋钱和卡片步入服务大厅,将1600元钱存入龙卡。下个星期或再过两个星期,一切正常的话,我又可以按时到提款机前领取一月一放的生活费了。

    到那时,我会忘了痛苦和忧伤,又将重复着这一年来养成的习惯:读书,买书,买报,剪报,翘课,神隐,逛街,郊游;早饭豆腐脑,中午可乐,晚上茶叶蛋,偶尔来一瓶酷儿橙汁;某天学人家上网吧泡个通宵,到人本超市拎一袋零食,在十字街口啃两片西瓜。伙食费花掉后,直到厚着脸皮上两兄弟饭店申请一本用学校作业本做的账簿,免费的米饭,一块五的青菜猪肝汤,两块钱的香肠煎蛋,两块钱的炒年糕,两块钱的苦瓜炒肉丝,三块钱的豆腐松花蛋,五块钱的炒鸡块。一天十块,一周六十,四周二百五。

    你这个没头脑的混账算一算呀!龙卡里的两百减去二百五,每个月你都得出现财政赤字,肚皮贴背脊撑到下一次放款,取款,还掉上个月欠两兄弟的饭钱。这样周而复始的混账生活要怎么收场?难道还敢一次两次厚着脸皮奔赴令人胆怯战栗、无比痛苦的火车站红太阳?或许离开那里的一瞬间,我唯一不让自己痛苦的选择就是遗忘:爸爸,妈妈,姨妈,表兄,表姐,大表姐,二表姐,三表姐;贝雷帽,吊带裙,洗发膏,香水味,账本,计算器;还有明明高高悬挂在我眼前,而我却瞎子一样,怎么也看不见的木子洗头坊。

    我已经记不太清用了多长的时间,才将施怡老师交给我的那份同学们沉甸甸的心意还清。但那个白信封的的确确总在提醒我不能再乱花钱。听说班费还有人没交,其中就包括我。班长绝对不会当众念出她自己认的哥哥的名字。

    我借一次早上第四节下课,班主任从机房下来上食堂吃饭的空隙冲到她面前,交给她九十块钱。她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说不用这么多的。手做出欲拒还休的姿势,认真看着我。我丢了一句应该的,一溜烟跑回楼上,差点撞上校报第一把手吴统筹。她说:

    “我正想找你。晚上到六楼编辑部跟你聊聊。”

    晚饭后我赶到六楼,已经过了六点。整层楼寂静无声。编辑部就在靠近阳台五米开外的地方,门上的牌子已经褪色。接近六点半时,吴大姐上来开了编辑部的破门。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学校过去有学生广播电台。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荒废了。

    贴墙水泥板上扔着一台布满灰尘的黑匣子。旁边散乱地丢着几张发黄的旧报纸。她开了窗,我才觉得没有那么压抑和紧张。心想:这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她说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了,叫我自己拿张报纸擦擦桌子和椅子随便坐。我一一照办。不知道她突然间要跟我聊什么。生活?学习?报纸?书刊?文学?总不会是感情吧?

    她说把童玲拉过来当我的助手。今后由我负责第三版文论广场。我听了受宠若惊,心里美滋滋的。童玲是个腼腆单纯,做起事来认真的女孩;听她说话就像跟初恋或青春懵懂的小女生说悄悄话,给人酥酥的甜蜜感。我真想夸奖她说:你是怎么想到的?她仿佛听到我的心声,说: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嘛。再说你们两个,一个狂放,一个内敛。两厢互补,再适合不过!”

    我听她说出“狂放”二字,不禁哈哈大笑,说:“没有没有。那是江湖上人们对我的误解;其实我很腼腆的。”

    “你腼腆?开玩笑吧。怎么会呢?在我面前就不要谦虚啦!那不是你的风格。我知道。”

    你知道的还真多!你以为你知道的就是你知道的呀?我又不是不知道你的意思。

    我的脑子倏地闪过这些念头,但还是一本正经地问她当编辑具体负责哪一类事务,做些什么工作。她叫我不用着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按一般程序做下来就好了。

    “你要是不喜欢组稿数格子,童玲可以帮你;你只要负责文章的质量修改,她负责文字的数量排版。一起将每一期的版面按时组织到位就OK了。”我说不知道慧玲会不会愿意跟我搭档。“这个你放心。我会说服她。只是以后你可别欺负人家小姑娘就好。”她嘿嘿地看着我笑。

    我正想辩解,突然停电了。就像歌手阿杜唱的“整个世界突然一起天黑”。在黑暗中,我感觉自己悬浮在巨大的虚空寂静里,又安全,又可怕。我记不清她当时的反应和说了些什么,只是好奇她在黑暗里从哪里摸出半根蜡烛和火柴。

    “我们学校经常停电。”

    “我知道,我们学校还经常停水。”我想起曾在日记里写过的一句妙语:在男生宿舍楼四楼等水,比在女生宿舍楼一楼等女朋友还难等。

    “就这条件。你也知道我校师资力量紧缺,才搞出个变态的礼拜六上课,礼拜日礼拜一双休这样的制度。”

    “这是我校的独特之处吧。”我打断她的话。

    “无奈之举。我们其实也没办法。校领导要保持优良传统,每月出一期报纸宣传学校,作为与全市其他高校学习交流的窗口。现在是一届不如一届。但总要有人接续下去。你别看统筹这顶帽子大得吓人,也不过是跑腿的角色。主要还得靠你们的大才呀!”

    我正想说哪里哪里,门突然被推开。刹那间,金属划过水泥地的噪声刺破耳朵,我心头油然生出一股憎恶感。原来门边压根没有门闩,只用一条细腿空心小方桌抵住。“我就知道这里有人!我来借个蜡烛,你们聊,你们聊。”烛火像受了惊吓,在风中颠簸。听声音我辨出是隔壁寝室的大舌头阿峰。我看他今晚是有点疯,不知从哪里跑到六楼编辑部来借蜡烛。他怎么知道这里有人还有蜡烛呢?

    吴大姐又从桌底下摸出一个拇指长的蜡烛头给他。她接过的时候瞟了我一眼,嘿嘿地笑着出去了。她站起来准备去关门。我看该说的也差不多了,趁机起身,在门关了一半的时候跟她告别。只叫她早点回去休息,而忘了说声谢谢。

    不久,我正式进入编辑部。

    在平房二,经常有学姐学妹过来自习。我一天到晚盘踞在第一组最后一个角落,也能有意无意蹭蹭那些对我来说无比陌生的数理课,统计学,长了不少见识。还结识了一个财会班的学弟唐林,整天捧着一部《牛津英汉双解词典》在窗外abandonabandon地念。有时候心血来潮学起美式英语,学起卷舌音,啊儿噫儿嘚儿嗝儿的,从前门念到后门。不知道或初来乍到的学弟学妹们还以为他舌头被什么烫了呢。

    新生中财会班的学妹我也见识过几个。可以说个个都是人精,时而大胆泼辣,时而温柔多情。有一个女的竟然问到419寝室的电话,直接点名找钟子星聊天。那段时间有个叫阿丽的学妹天天泡在平房二,坐我前桌,动不动给我写纸条,送可乐。一下狂人,一下才子。幸亏我没有冲昏头脑,不然荷尔蒙也要飙升的。

    终于有一天,直到她的出现,一切变得难以想象。

    不知道怎么回事,在近视的基础上,我怀疑自己有一种严重的怪病:明明不同两个人,我会将她们看成同一个人。明明同一个人,我会将她看成两个或三个不同的人。她们只是换了个装扮,换了身衣裳,怎么我就认不出,分不清了呢?这种面对漂亮女生产生的错觉的繁殖力,大得远远超出我的想象。但是换个角度想想,也正是这样的气质和眼神,在这个无聊无趣的世界出现一个两个这样的女生,在学院路上青春年华里,不正是美妙的万花筒吗?

    那个女生有三种分身:初次看见她从平房二窗边划过时,脑袋上扎着洋葱头,穿一身天蓝色的大袖子套头衫,走路虎虎生风,大方又热情;再次看见她从平房二窗外闪过时,一席黑色连衣长裙扫地而过,像个女侠,神秘又独立;后来看见她从平房二前门进来,我像是看到意中人穿着红白相间的紧身短袖坐在身边,见我用手指头涂滑到课桌上的蜡油,用脚尖轻轻踢我的脚,从黄色包包里掏筷子年糕叫我赶紧趁热吃,腼腆又温柔。

    而从她在窗边指着自己的手表问我还不去吃饭的热情纯真,到那一刻肩并肩坐在烛光前的爱意关心,只花去半个钟头的时间。我像一只跌进蜜罐里的小熊,快乐将我紧紧包围。直到那时我才将蓝黑红三个幻影汇集到眼前这位可爱的学妹身上,问她的名字,她来的城市;她说她的家乡盛产黄岩蜜桔。那个夜晚又要托停电的福,可是为什么老天爷偏偏都选择在傍晚让老梁趴在419寝室窗口朝平房这边喊我的名字呢?其实想想,就老梁与喊我这两件事来看,那也是珍贵和幸福的。

    那天她大约偷看了我藏在桌底的日记,发现我想追她。写纸条给我说不是时候,还编了一个追她的人已经去XZ,说以后要回来找她的故事。我居然信了。当我像小孩子一样赌气不吃年糕时,老梁叫了。

    我把她一个人留在寂无一人的黄昏里。回来时只看到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桌面。剩下没喝完的可乐藏到了桌底,上面的吸管还在噗噗冒着酸气。抽屉里书前方静静卧着一只小黄桔。那就是她从家乡带来分享给我的黄岩蜜桔吧。胜过那份甜蜜,是两颗心慢慢靠近,两个人坐在一起的窃窃私语。

    “那天你有来吗?”“有啊,十佳歌手比赛。当然有去看!”“那有没有印象比较深刻的东西?”

    “也没有吧。就是一个人时,比较喜欢听歌。在这边老是学习,也挺无聊的。看看表演还蛮开心。对啦!印象比较深的是最后一位选手上去又唱又跳的,好放的开哦!虽然听不懂他唱的是什么,可是那个台风真不错。”

    “那个台风?真的吗?原来你早就见过我的风采了。”

    “真的难以想象那个人是你。后来居然还获奖了。那个领导送你手里的是什么奖品呀?看起来还挺沉的。”

    的确挺沉。那是一盒复制的铜鼎工艺品。令我想起《铸剑》里那口鼎。当许主任步履蹒跚爬上不过一尺多高的舞台边缘,从主持人手里接过灰绿色盒子,交到我手里表示祝贺时,我们不约而同地伸手握了一下。

    那一瞬间,我摸到的是一双温润、潮湿而有力的手。他看着我。我们都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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