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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杭城

    搬回419寝室那天,我才知道学校26号就开门了。琴说她第二天回来报名注册。我们约好在交通中心见面,我去接她。她其实九点就到了瓯市。她爸送她过来,想顺便到市区看看。她没有急着回校,而是去了书城。

    到了交通中心,我左看右看,见到有年轻的女生,手拉行李从候车室里出来,就眼前一亮,看看会不会是她。可是一次次只有失望。我望眼欲穿,火急火燎地在前面的花坛边走来走去。那个卖报纸的聋哑大娘见了一直对我笑。我们已经很熟了,她就在路边自己搭的摊子上卖报。我要了一份《读书文摘》。看到里头有一篇文章写“自由人”胡秋原与李敖的41年恩怨。去年李敖败诉赔了胡150万元台币,打破了“李敖神话”。但作者依然说“李敖是个惹不起的人”。

    大娘拿出小本子写了个纸条给我,问我是不是要开学了。我说是。她又在本子上写字,问我是不是在这等人。我说等女朋友。她露出一排洁白的牙,弯着两个大拇指,竖到胸口,朝我按了按。我们都笑了。

    琴到站的时候,肩上背着那只黑色旅行包,手里拖着一袋书从检票口出来。我看见袋子上面印着的“新华书店”四个字一直在她腿边蹭,赶紧跑过去抢过袋子。果然好沉!不知道她买这么多都是什么书。她翻出银灰色手机看了一眼,没有看我,抖了抖肩膀上的背包,叫我先到那边坐下来歇一歇。两个月不见,眼前的她好像长高了一点,脸上也长了些肉,只是有些苍白,鼻尖冒出细细的汗,好像有些不耐烦,一个劲的用手拍胸口。

    “怎么才到呢?”我小心问。

    “我们以后还是少见面吧。”

    “这里面装的什么书这么重?”

    “以后你管你自己学习,我管我自己学习。你也别到六楼打扰我。”

    “可以看一下什么书吗?”

    她没有做声,眼睛茫然地看着候车大厅敞开的玻璃门,像一个如释重负的人,还沉浸在疲劳中回不过神来。我拨开袋子一看,那一本本蓝灰封面的书竟然是《萨特文集》。

    “你怎么把它买下来了?”

    “你不是早就想要了吗?”

    我正想说这一整套很贵,她加重语气说:

    “你听我说——”

    “嗯。”

    “我们这学期不要再像以前那样了。”

    “以前哪样?”

    “反正不能再让你影响我的心情,影响我学习。”

    “可是我——”

    “我知道。事实上你也帮了我不少忙。可是我们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然你我都要完蛋!”

    我有些疑惑,在她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我就有意将它丢到一边。她那种瞬间令人忧伤的声音,又气泡一样从鼻孔里冒出来。我感到眼睛有些湿润,怯怯地问:“为什么?”

    她偏着头呆呆坐着,手搁在光滑的大腿上,板着苍白的脸。我盯着她厚厚的嘴唇上白色的绒毛等她开口。

    “反正我问你,你听不听我话?”

    “听——”

    “那就这样吧。一会儿回学校,到了美多超市门口,你就管自己回学校,我回寝室。明天你自己出去吃早餐。我想回到以前一个人时的生活。”

    “为什么?”

    我心里隐隐作痛,像被推了一掌,手中的袋子滑落到地,整个人几近痉挛地伏在她的膝盖上。她见我有些激动,惊慌地朝两边看了一眼,将我半拖起来说:“你别搞笑,这里这么多人!”我的自尊心才苏醒一点过来,含泪问:“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怎么说变脸就变脸呢?你变了!”“我没变!本来就该这样。”

    “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琴琴了。你还记得吗?最初结识的时候,你是多么友好热情。只是害怕离我太近,违背自己大学不谈恋爱的意愿。可那时候,你又说觉得跟我在一起很开心。没多久,你又写纸条叫我别再打扰你,当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啊!你总是反反复复,变来变去!

    你忘了那个大清早吗?我说要离校出走,你就追着我。我没有跑,只是一步一步想离开伤心之地。你在后面叫我的名字,问我去哪里。很快的,就在为民诊所附近的人行道上,你追上了我,一直问我去哪里。我说不用你管,反正你不爱我,我一个人去流浪。你那时穿着那件黑色卫衣,里面是粉红色的高领保暖羊毛衫。你扎着个洋葱头,突然从我背后用双臂围住我的腰,抱紧我叫我别走,说你爱我。我知道,你只是害怕我要是去流浪,只会让你感到愧疚,你就骗我说你爱我。其实你只爱自己。

    有个周日,忘了什么事我们吵了几句,你就说不去教堂。我说你不去,我一个人去。我以为你你会追出来。我慢慢走,最后坐在耐宝大酒店橱窗下等你。你没来。是吖!你怎么会来呢?都是我一厢情愿。每个人都是自私的,嘴巴上说爱别人的人,爱的都是她自己。我曾经也无数次说过这三个字。我也只是用它来祈求你的怜悯和爱惜,而不要你用那古怪的脾气,像母亲抽打小孩子一样,将我折磨来折磨去。可是也请别忘了,我们在一起的这两年多,有许多痛苦也有许多快乐。后来关系稳定后,大家不都相处地好好的吗?为什么一回来又说出这样的话?

    我知道你心里矛盾,有苦衷,可是你也不能这样狠心折磨我呀?昨天夜里听说你今天回来,我早上五点多就醒来了,其实我根本就没睡。一想到再过四五个钟头就能见到我心爱的琴琴,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你说九点钟到,我八点不到就在这里等了。九点都过去一刻钟了,怎么还没到?我用卡打电话给你。你才告诉我跑市区去了,在书城买书。你买这一套文集给我,只是为了让你可以毫无顾忌,心安理得地说出刚才那翻话吗?要是——”

    “我没想那么多!”

    “要是这样,为什么非要在这开学第一天就这样伤我心?你叫我接下来哪有什么心情学习?”“你期末考都过了没有?我有一门要补考,我们全班就三个人通过。还有自考,你现在复习得怎么样了?”

    “我只剩毕业设计了。十月份我要去杭城报名。”

    “星,说真的。我们都要以学业为重。再不能像以前一样,整天泡在一起,泡在温柔乡里。这样对谁都不好。”

    “可是我们不是一直都在努力吗?”

    “你先坐到一边。是!我们是在努力。可是我有时总克制不住自己,想跟你说话。跟你坐在一起就想入非非,一个晚上看不了几页书,不知道自己在干嘛。这次回家这么久,你没少给我打电话。你怎么打到我哥那里呀?上次骂你那个是我嫂子,她这个人就这样口无遮拦,什么话都说。这事不就传到我爸耳朵里了吗?有一天他问我是不是在大学里谈恋爱了。我说没有,只是一个在团契认识的同学。我骗他。他相信我,没有继续问。可是一想起自己的成绩,我就觉得特别对不住父母。对了,我妈还跟我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我被一头披着长发的怪兽吞吃了,把她吓得不行,叫我在学校不要随便跟男孩子往来。”

    “这些我都能理解。可是以后我们只要各自规划好,恰当的时候见面说说话,也不影响学习啊?刚才干嘛一张口就像末日审判,你不知道我心里多难受!”

    “我心里也难受啊!”

    “好啦好啦!星期一回来就一把鼻涕一把泪,伤心难过的,接下来怎么办哦?”

    “接下来就要好好学习,把成绩赶上去,不能做别的东西。”

    “好好。不做别的东西。专心读书,不让琴琴担忧受怕。一起努力!”我们的双手好不容易又重新握在一起。过了一会,她松开来,捡掉我脸颊上的几颗泪水说:

    “我们回去吧。”

    是呀!青春有多少快乐就有多少痛苦,在之前那么多日子里,我逮到机会就恣意放纵挥霍自己的年华,不仅学会了享乐,也学会了纵欲。与其说学会,不如说无师自通。可是我能说什么呢?

    这么多年来,从中学时上学路上看到一对交尾的蚱蜢到从破旧楼里捡到的一本破旧的《健康生活指南》开始,我意识到了潜藏在自己身体里一个羞于启齿的东西,有了机会,我怎么会放过每一次肌肤之亲带来的快感,甚至上帝他老人家也无法遏制呢?

    接下来的日子,我以学习的名义,每天傍晚饭后将她带到六楼阳台水池边,教她背单词,鼓励她,帮助她提升自信,两个人又相处得其乐融融。

    她一手握笔,一手拿书。按照我的五步法,眨着大眼睛,嘴里念念有词。有时眼神迷离地望着夕阳,靠着砖墙,像在等待一枚成熟的果子降落,将它收入囊中。

    我见这边出奇得安静,南边偶尔吹来晚风,摩挲着栏杆,一块小小隐蔽的空地,被春风打扫得只剩下一对青年男女的呼吸声。

    “星。有一次我那个刚认识的小学妹灵居然问我跟男孩子接吻会不会怀孕。真把我笑死!以后别再这样了。万一被人看见。”

    “就是那个你新结识的小学妹?哈哈哈。这里不会有人来的!”

    “刚才背到哪里啦?哦,哦,obligation!”

    “是obligation!迅!不是选!”

    “选!不是迅!你都发音不准!”

    “是吗?谁不准呀?你准呀?就你这张嘴这条舌头发得准呀?那我倒想再尝尝!”

    “正经点!天都快黑了。还有十五个没背完。”

    “好吧好吧。加油!”

    火车晚上十点才开,明天一早正好可以到杭城。琴琴跟我在美多挥手告别。今晚她要回平房补习统计学的矩阵题。31路空空的,从站里出发,一路上也没几个人上来。司机仿佛蒸发了,只有车缓缓出了状元镇。街灯昏黄,好几次我极力想透过窗玻璃看站点。车厢播报火车站广场到了。我一看时间,才九点。于是将琴的黑色旅行背包放在膝盖上,坐在候车里想用琴给我的那只银灰色诺基亚发短信。可是能给谁发呢?琴要学习,根本没办法联系上。

    我独坐在空旷的候车大厅里,翻了一通手机里的通讯录:除了琴的家人,有我的熟人也有她的熟人。

    童玲自从我们离开编辑部后就很少见面,只一次在为民诊所前的拐弯路口遇到。她那天穿着淡黄色的碎花裙,我第一次见她没有扎马尾,放下来的秀发瀑布一样在路的拐角处被风掀起,展露出少女特有的青春气息。我吃了一惊,没想到一向文静的她这么有女人味。

    青青是团契认识的姐妹。我想起有一次我们在为民诊所边新开的那家面店里的相遇的情景。那天我刚从外面回来,没吃晚餐,就径直朝里边去,里面靠门的地方坐着两个女生,我一眼就认出来那个穿红毛衫的青青,琴琴眼疾手快,灵动着大眼睛向她“嗨”一声打了个招呼,去看墙上的菜单。我不时留意靠门的女生。琴琴背朝外坐着。

    我拿出手机,发了条短信给青青:吃什么呢?

    她动了动,掏出手机轻轻一按,若无其事地捏在手心。

    我看屏幕上跳出她的名字,按开一看只有一个字:面。

    我看着琴一脸期盼的目光,问我谁的短信,我说10086。她没说什么,转过脸叫前边的服务员快一点。服务员说:别着急,这两位美女跟你们点的一样,我们正好可以多加一点一起煮。很快就来!我看了看前面,青青跟那个瘦条条的女生暗暗嘀咕着什么,偶尔看一下手机。我看着琴纯真的笑容,没再撩她。

    我的手指就停留在这个熟悉到骨子里的名字上。

    时间已经快九点半,她应该回宿舍休息了吧。但我敢确定她还没有睡。之前她跟我说过,她来学校第一天开始一直失眠,回家就不会。一向怜香惜玉的我,又出谋划策,轻松调侃,开玩笑逗乐,跟她发了几次信息,竟然熟络起来,而她大概还不知道我不是琴琴吧。

    后来我跟她提到我钟某人写文章,她才明白过来,说听过我的名字。我特别开心。她也没有因为我的冒名顶替而生气。大约见我发的短信幽默风趣,偶尔也会跟我开开玩笑。我对她的好感,在琴的手机里和自己的想象中,与日俱增。

    有一次见她在校内献血,那种喜欢和敬佩又加深了一层。那天琴也拿回了一张献血的证书和一只赠送的保温杯说:“我看到青青了。她献完血后好像有点不舒服,呆呆的不说话。”

    当天晚上睡前我又极度关心,嘘寒问暖,问她有没有喝姜汤,睡觉被子够不够暖,精神感觉怎么样。还大肆表扬她无私的献血精神。直到知道她乐了,我才心满意足地将手机放下。

    我发了一条短信过去,很快就收到了回音:寝室快熄灯了,我也已经躺在被窝里了,你去杭城做什么呀?我即刻回了一条过去。她说:你好厉害呀!我上次报了两门,只过了一门,自考好难呀!我回了一条短信过去,她说:我就是没有毅力呀!这样一门一门得考到什么时候?你有没有什么学习秘诀教教我呀?

    我脑海里闪出第一次跟琴琴写纸条时,呈现出来的也是向我请教学习秘诀时谦虚上进的样子。

    我坐在空空的候车室里,感觉小腿有些冰冷。听四面八方传来火车晚点的报时声,并没有太多心情聊学习,就向她倾吐了一番苦水,说这是我第一次去省城,也是二十多年来第一次乘火车。我说:你想要什么礼物呀?到时候我去逛逛西湖,回来给你带。

    她说:真的吗?你要给我带什么礼物呢?好期待呀!

    我说:我这不问你吗?你想要什么?

    她说:不知道耶!呀,我们这边熄灯了一会儿,我也要睡了,你自己一个人上车要小心哦!

    我原想问她近来睡眠状况再多聊一会儿,见她这么说,也只好停手,祝她好梦。

    好不容易又等了半个多钟头,火车推迟到十点四十才开,我只能再多等半个钟头,打开瘪瘪的背包,掏出一本最新的《知音》海外版来看。卷首语讲了一个丰子恺作画的故事:

    有一次丰子恺画一个人牵两只羊,画了两根绳子。有一位先生教道:“绳子只要画一根。牵了一只羊,后面的都会跟来。丰子恺自悟阅历太少。后来留心观察,果然看见前头牵了一只羊走,后面数十只羊都会跟去。哪怕走向屠场,没有一只羊肯离群另觅生路。

    鸭子也一样,赶鸭的人把数百只鸭子放在河里,不需用绳子系住,群鸭自能相互追随,聚在一块。上岸时,赶鸭的人只要赶上一二只,其余的都会跟着上岸,哪怕在四通八达的港口,没有一只鸭肯离群而走自己的路。

    我若有所得地环顾了一下大厅。四周除了售票大厅外面还有车水马龙的喧嚣,整座候车大厅显得格外安静。我转头看上二楼的电梯,来来回回,循环往复,上面没有一个人,不知道这样的输送什么时候停止。只听到细细的摩擦声,像草丛里爬过蛇似的,沙沙响个不停。

    “尊敬的乘客,您乘坐的开往杭城的K2058次列车已经到站,请您做好上车准备。欢迎您的光临!”我看了一下时间,已经过了十点。早前听说乘火车要提前半小时上车,怕不确定,又从口袋里掏出车票一看,正是K2058次列车。我于是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上沙场般抖去夜色的寒冷,往楼梯上去。同一列电梯上载着的三两个乘客,在我之前到了安检处。我见前方卧着一个黑乎乎的洞,上面用黑布蒙着洞口,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乘客,将行李扔到黑布前方移动的金属板上,一下就被吞没了。我赶在机器前面一个麻袋快被吞噬前,将背包甩上去,跟着前面一位穿黑衣的大叔,准备走到前方去接行李。这时右边橱窗里的工作人员大声呼喊道:

    “前面那个站住!”

    我吓了一大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过来!请出示你的证件!”

    “我是学生。我——我到杭城考试。”

    “把你的身份证拿来看看。”

    我一阵惊慌,又摸裤子两侧口袋,又拍屁股后面口袋,又想着会不会藏在背包夹层跟农行卡一起放的白色信封里。一时手忙脚乱,不知所措。里边坐着的那位矮胖的女人,手指夹着一支水笔,支在光滑的大理石窗口,一言不发,静候了近一分钟,突然大叫一声说:“前面那个穿黑衣服的先不要走!把麻袋提到这边来!”

    我以为接下来会冲出几个身穿制服的彪形大汉将他按住,将那只普通的麻袋没收,再剥去他的外套搜他的身。

    “在这里呢!我说怎么会忘了带呢?”我自言自语着,从外套里边的口袋掏出身份证,递进窗口,好像是我捡到了她的东西,被她发现送回去一般。

    “还有什么问题吗?我是在校大学生!明天早上要赶到杭城考试。”

    “好了,你可以走了。把包拿回去!”

    我看了一眼在我左侧的那个双鬓斑白满脸胡碴的大叔。他胳膊肘搭在大理石台边,几乎要跪到窗下,战战兢兢地问:“俺来这边探望儿子的,准备回家嘞。这是怎么啦?”

    “你的身份证呢?”

    “俺有户口本,在那麻袋里。”

    “你没有身份证吗?”

    “同志,俺跟你讲,我这几天运气真是太差了。俺好不容易在这个厂里转,好不容易——”我见窗口里推出我那个干瘪的黑包,如释重负,抓着一边肩带,像怕火车跑了似的,立即往里边检票处奔去,早已经没有心思去管那位大叔。一路上心想:差点被他害惨!要是我被扣住上不了火车,过了报名时间,只能再等一年,这三年来的功夫岂不白费?那可就太悲催了!出门怎么连身份证都没有呢?都年过半百的人了!没文化,真可怕!可是一想到他几近瘫在光滑坚硬的大理石窗前,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又生出一丝悲悯。

    我举着玫红色的车票找到车厢座位后,才慢慢从刚才的意外中缓过神来。真想告诉最亲近的人我的遭遇。可是夜已经深了,还能跟谁讲呢?以前琴琴有个室友说她不喜欢坐火车,可是在火车上取开水泡方便面特别好吃。背包里有两个苹果,但我不想吃东西。我不知道自己坐的那个位置有多糟糕:不能靠窗;不能靠近中间横在半空的小板桌;没有扶手,想看书都要捧着,除了自己的身体,没有一块可以依赖的地方。

    “小伙子要去哪里的呀?”

    我听到后脑勺边有个响亮的女声,抬头看了一眼。这就是传说中的上海人?这不是明白着去杭城的车吗?我说去杭城。

    “我可不可以跟你换个位置的呀?你坐到我那边。我这个人不习惯坐车的时候,背朝车头行驶的方向的呀!”

    你以为我喜欢的呀?我心里想。可是见人家并无恶意,只好说万一等下有人来查票,见我不按座位号坐怎么办?

    “哎哟,瞧这小伙子说的!”她满脸堆笑,看了一眼坐在我对面靠窗的一个年轻人,又冲我说,“你是第一次坐火车吧?真是个本分人哪!”

    我听她话语中带着揶揄,当下心里有些不快。再加上“本分”这个词,如今都几乎成了愚昧顽固的代名词,我更是心里排斥与她多说话,抱紧了胸口的背包。

    中年妇女见我不肯换,也没多说,最后跟与她坐成一排的那个年轻人换了个靠窗的位置,坐定后从随身携带的手提包里掏出矿泉水,苹果,纸巾,保温杯,一只碟子,一包瓜子,有模有样地安顿在悬空的小板桌上,请年轻人品尝。年轻人一摆手,眯着眼睛,将双手交叉在胸口,闭目养神。她又叫我别客气吃东西,我说自己包里有。她问我去杭城是不是读书。

    我暗笑一声:谁会不前不后的在这十月中旬去读书呀?我说去报名。“怎么才开学的呀?”

    我说我参加自考,到浙大报到,准备参加十一月份的毕业答辩。我感到自己话有些多了,一直抱着背包。干瘪的黑包贴近肚皮时,我听到前面飘来一个清脆的女声:“啤酒花生牛肉干,有没有需要的?凤爪香肠方便面,有没有需要的?前面麻烦把腿收一下,谢谢!啤酒——”

    我朝前方一看,五六排开外一群穿花衬衫的男子席地而坐,扬起胳膊在打牌。“顺子!”

    “我靠!手气这么好!还同花的!”

    “借过一下先生,麻烦把脚往里面移一点好吗?”

    “哈哈哈!说你呢!还不收回你的猪蹄子?小心别蹭到人家美女!”“哈哈哈!!!”

    “几位帅哥,都这么晚了,别在车厢内大声喧哗,影响别的乘客休息好吗?”

    我以为她会劝他们别坐到地板上,可是前面除了散乱歪着几个板凳,已经没有座位。那群汉子像在自己家里的客厅一般肆无忌惮,欢天喜地地打发时间,仿佛这是他们回家的专列。那些不怀好意的笑声,叫人听了有些恶心。磨蹭了一两分钟,我听到那个甜美亲切的女声越来越近,几乎对着我的耳朵问有没有需要的。还没等我去看,那个穿白衬衣的女子已经高高在上,扭动着细白的脖子,打量每一个座位上睁眼闭眼的人,看有没有响应。她喊了三次后,小推车从我手边溜过。女子走动时带起的凉风中,有一股淡淡的清香直往我鼻孔里钻。我深吸一口气,听到身后有个粗糙的嗓门喊:

    “泡面多少钱一碗?”

    “泡面五块钱一碗。”

    “这么贵!”

    “先生,请问需不需要?”

    “需要!需要!需要!”

    身后一阵拿食品翻东西的响声过后,车厢里安静了会儿。不出两分钟,前方又响起来那个熟悉的叫卖声:“花生瓜子牛肉干有需要的吗?凤爪香肠方便面有需要的吗?”

    直至声音从车厢末尾消失后,前面又传来那群汉子打牌的喧哗声。过道里伸出几条像被打瘸的腿管。乘客们鼾声渐起。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只感到有些冷,脑袋无依无靠地在脖子上晃荡了一阵。脖子像根钓鱼竿子,一沉一提,好几次下意识惊醒过来,发现前后几个人都软绵绵地趴在小悬板上,只有对面的年轻人一直交叉着双臂抱着胸口,屏息凝神,似睡非睡。我瞥见他厚厚的嘴唇下一撇细细的胡子。

    我实在太困了!即使让我躺下来保持一个动作,我也不免要陈“尸”地板,别说一直挺着背,紧紧抱着个包。包里藏着我的三百块钱,一张余额一百备用的农行卡和一张差点给我惹事的身份证。以前听爸说出门在外一定要多多留心,有些小偷很狡猾,你一打瞌睡,口袋就多个洞,贵重的东西就会不翼而飞。他年轻时到牙城做工,车上就被人偷走过一块表。我痛苦地将手搭到悬空的小板桌上,却不好意思往里靠,只好将沉甸甸的脑袋搭在胳膊上……

    你这个不肖子孙!过年都不回家!老太婆我天天盼,月月盼。九碇那条狼狗扑过来撕掉我腿上一块肉,缝了十三针。哪天我“睡”过去也没人知道呐!阿星,阿星!你这是去哪啦?怎么都忘了回家?养老金,养老金!我的养老金会不会没了?我叫你写封信给仕水镇里的阿游你写了吗?

    阿游,阿游!别忘了一定要把我的情况向同志报告,不能把我老人家漏了。阿游是谁吖?你整天在村子里,被狗咬之前最多只去过舅翁的女儿家,离村子也没几步路,谁告诉你那个阿游的呢?阿嫲,阿嫲,这件事从我念高中的时候你就念叨过了。那几十块钱他们不是搭同村的养猪佬给你吗?怎么都没过你的手就不见了?你快别骂啦!骂也没有用吖!

    信写好了吗?这次能拿到吗?……能能。快了快了!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她伸出只剩一层膜的手,像一个老山鸡的爪子,大拇指朝里内弯着,怎么伸也伸不直。信寄出去了吗?……我这不藏在包里吗?我坐火车拿去寄,拿到省城里去。上面同志看了,下面同志马上就会给你养老金啦!那些人串通一气,自私自利,只管自己吃得圆圆的,不管别人饿得快要死!

    人都只为自己好,没有一个不为自己好,亲父子都一样。骗人,虚伪,自私,怕麻烦。个个都是饭桶,个个什么都想要,还说自己不需要。看我不打烂你的嘴巴——

    我下巴一抖,从胳膊肘上滑了下去,迷迷糊糊中,挺了一下身子,背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滑到了地板上。或许是我见那些人,凳子不坐直接坐地板上,地板应该不太脏,就不再抱回胸口,任它搁到上面。再说老抱着也不能取暖,压在身上竟有些不舒服。

    我用手抹了一下口水,轻轻咳嗽了一声。环眼看前后左右,几乎全火车的人都睡罗汉似的,以各自的姿势展现被梦魇控制时的模样。我的咳嗽声仿佛针头刺了一下那位去上海的妇女。她打着哈欠,歪着脖子看了我一眼,又看一眼坐她身边的男子。他的双手虽然还留在胸口,似乎已经呼呼睡着。

    “到哪啦?”

    中年妇女将保温杯往窗边移了移,对天问了一声。这时,前后只有我刚醒来,只好不确定地在嘴里念了句:

    “好像已经过了金华。”

    “我看快到萧山了。天快亮了。前方就是钱江大桥。”

    我在脑海里搜索从小到大对钱江的印象。小时候的香烟壳,长大点的白娘子和许仙,再后来从高中时就爱看的物美价廉的厚厚的一大叠《钱江晚报》。

    那些想象,传说,报纸,就要在眼前揭开真面目啦!更重要的是,它几乎就是整个杭城的标志,就像顺城的快客开到瓯南收费站,就像欧洲移民看到纽约港的自由女神像,我心中腾起一股莫名的释然和喜悦。

    我刚将脸转向窗外,一架高高的钢筋建筑罩住我的头顶。不到一秒钟,就感觉整个身心跟着车厢,穿进交错的现代化钢筋水泥管中,忘了自己一直悬浮在晨曦闪动的波光诡谲的桥面上,从岸的这头急速驶往那头。

    我发觉几乎在同时,车厢里每个人都像拧过头的螺丝开始松动,一时间,哈欠声,呻吟声,弹簧声,板凳摩擦地板声,等等,全都苏醒过来,响作一团。不知从哪里也正合时宜地传来一曲《安妮的仙境》。半分钟后,变成一个从晨光中走来的女子清新甜美的声音:

    “尊敬的乘客们,您乘坐的K2058次列车马上就要进站了。请照顾好您身边的老人和孩子,收拾好随身物品和行李箱,准备下车。欢迎您再次乘坐!祝您生活愉快!”

    我跟随人潮茫然地从地下室一条楼梯上去,吃惊地发现昏暗的过道两侧,四五个地方蜷缩着一团厚厚的棉被,有些露出半个被毛发覆盖的脑袋,有些旁边还有扎粽子一样的行李和蛇皮袋,只是没有看到碗。上了路面,天已经大亮。

    初到宝地,我不知道从城站怎么到西溪。只见一辆辆双层的公交车接二连三朝我驶来,在站前停不到十秒钟就听到车门哐啷一声关紧。我还没看清上面的字母编号,另一辆又顶替了上去。

    省城的公交车跟鹿城的不太一样。那前面带大写字母的图书馆藏书式的编排,让我觉得它的复杂超出了我的想象。还有谁比当地警察更熟知路况的呢?我想起爸曾经的教诲:出门在外,路在嘴上。

    我在站前的空地上来回搜寻,这时的城市已经迎来新的一天。走动的人如钱江潮水慢慢涌来。我发现不远处一个穿深蓝制服头戴警帽的大叔,靠近后怯怯地问:

    “请问去浙大西溪校区坐几路车?”

    大叔没看我,只是注视着前方的红绿灯,随手还挥一下手中的对讲机,示意前面的出租车快快离去。

    我见他没回应,会不会是自己说话声太小,没引起他的注意,又细细观察一番,心想:杭城的交警不但个头大,肚子也很大。我又礼貌地询问了一遍。

    “去哪里啊?”

    “浙大西溪校区!”

    “这里没有直达的。”

    “那怎么办?”

    “要转车。”

    “请问怎么转?”

    “到武林门转。”

    武林门?我脑海中飞出一位侠客,似乎正朝我抛来血滴子。还没等我继续请教下去,他已经往报亭那边去了。我只好走近边上一个路牌,皱紧眉头细细搜寻“武林门”三个字。一看箭头指示的方向不对,就往背面去看。

    一辆公交车“哐当”一声停下,自动门一推,我边走边摸口袋,站在车门踏脚的地方问:“师傅,请问有没有到武林门?”

    他斜看了我一眼,等我走到门里面,二话不说,“哐当”一声收了门就跑。

    到了武林门,我生平第一次看到小学课本中画的电车。原来它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跟电一样飞快,只是借助了两根触角,搭在专用的电线上,在拥挤的街区间缓慢移动。那干嘛还要公交车呢?或者相反,干嘛不全都用公交车呢?

    我又前前后后跑了好几个路牌,在一个站牌边寻找到“浙大西溪”的字样,终于上车。七拐八拐,在校门口纷飞的落叶中,见到了心目中的圣地。

    校区临街。逼仄的校门口车辆来来往往,一时堵塞,拥挤不堪。门卫里里外外边跑边指挥,忙得满头大汗。他发现有人似乎想趁机而入,迅速掉头,问我干嘛的。我说报名。

    “身份证先登记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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