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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项链

    我跟阿志约好在西湖见面。我到后不久,他穿着黑色条纹短袖出现在我面前。要不是他那张端正又羞涩的脸,真不敢相信眼前就是三年多不见的少年玩伴阿志。我说:“害你没休息好吧。”之前在我问他在上面一天怎么过时,他发短信给我说:吃饭,干活,睡觉,三件事。我问:都没有娱乐时间吗?他回我说:干活回来累得要死,一躺下就睡着了。我看着他高瘦的个子,脸上多了些岁月的刮痕。又见他不好意思地搓着手笑着说:“还好。昨晚睡得比较早。你名报好了吗?”

    “好了。快得很。几乎没做什么事,交了钱买了两本书就出来了。”

    “你不是在鹿城读大学吗?怎么又读一所大学?”

    “这个是自考,自学考试。考个本科的会好一点。”

    我也只是敷衍应对一下,不知道好在哪里,双眼落在他不停搓动的手上,抓过来一看说:“怎么都成这样了?”

    “磨石板嘛,日久天长就这样了。不比你们在学校拿笔读书。”

    “都没有戴手套吗?”

    “有是有,但戴起来干活不方便,经常抓不牢。滑下来会把脚砸了。”

    我低头看了眼他略带灰尘的尖口皮鞋问:“那一块石板有多重呀?”

    “小的五六十斤,大的一两百斤。”

    “两百斤?你一个人怎么搬得动?”

    “搬不动也得搬。不干活就没饭吃。”

    “真的是太辛苦了!”

    “习惯了也没什么。出来打工嘛,没读多少书,只能干这个。”

    我们边走边聊,他从我肩上接过背包说:“你气色好像不太好,昨晚坐了一夜火车都没睡吧?”我将连瞌睡都没地方打的一火车的痛苦和差点被一个没有身份证的人连累的倒霉事尽情倾吐了一番,说:“差一点上不来!”

    他问我们去哪里,我说就沿着堤岸走走吧。天气晴好,秋风拂动湖边的柳枝,轻轻拍打着游人。前面有个亭子,围了一群老人,在吹拉弹唱,有模有样,还挺热闹。在亭子边上有一间装饰品店,后面密密麻麻摆着贝壳海螺的挂链和手串。我突然想起要给青青买一个小礼物,就往那边走去。阿志用半个肩头替我扛着背包,不远不近地跟在我后边,随我到了那间礼品店前。我伸手抚摸着精致的贝壳和上面柔软的流苏,问店主价格。他说一条六十。

    “这么贵?”阿志张大嘴。

    我笑笑说:“在景点买东西都是这样的,这叫纪念品。不过东西还确实挺好看的。”

    “你买来送你女朋友吗?”

    我一时语塞,说:“认识一个小学妹,答应人家要送她个小礼物。”

    他“哦”了一声,吐了口气,没有再说话,继续打量着店里面的摆设。

    “你在这上面有交女朋友吗?”

    “我们上班的地方哪有什么女孩子?就算有也没有时间约会。干完活回来闷头大睡,第二天一早又得起来干活。”

    “这上面有认识的朋友吗?”

    “没有。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性格比较内向,不太喜欢主动跟人搭讪。除了你,几乎都没有什么聊得来的人。”

    “还是要扩大一下交际圈。”

    “我也想啊!可我那个圈子就那么大。”

    “好了,背包给我,把这串贝壳放包里吧。一个男孩子拿着这种东西在路上走怪怪的。”

    他嘿嘿一笑,看着我解开背包拉链,将东西塞到里面,说:“你这次上来准备待多久?”

    “你看我什么都没带。早上下车时,第一件事就去买今晚回去的火车票。我晚上就回去。”

    “这样呀!我也只有今天一天空一点,可以陪你走走。平时根本没时间出来。我到杭城这么久,今天是头一次过来看西湖。都说那么有名,也不过如此。”

    “哈哈哈!名气是过去闲人读书人堆积出来的。”

    “这是哪位将军?”

    我差点撞到面前一堵石头底座上。顺着他的指点抬头一看,只见上面立着一个手持弓箭,戴着头盔,瞪着大眼的矮胖的将军在射什么东西。

    “你认识吗?不会是岳飞吧?”

    “不是不是。书上说岳飞墓前跪着一对夫妇,还被人吐口水也没人管。”

    “还有这事。干嘛要跪呀?”

    “问得好。我在《钱江晚报》曾经见到一则新闻,说有个艺术家塑了两个雕像,让跪在岳飞墓前的秦桧夫妇站起来。当时还引起了一阵轰动。说怎么可以让这败类站起来呢?艺术家的理由是作为历史人物,他的确是个罪臣,但作为一个人,也不能辱没了他做人的尊严。”

    “这么深奥。我书读得少,自然不懂了。不过做他的妻子也蛮倒霉的。”

    “哈哈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

    我们一路上走走停停,看到有穿西服的在录像,穿汉服的在拍照,才领悟到游人如织四个字的精妙。不知不觉,钻进了一个小树林。一条木桥穿梭而入,桥下池中的荷叶已经半枯萎。周围的树木黑压压笼罩下来,遮掩着前面的风景。绕过一个小山丘后,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音乐声:

    “吼哈!吼哈!”这个音乐从童年时期,就嵌入了几代人的骨子里。

    “前面就是雷峰塔吖?”我惊叫起来。

    “应该是吧。我也没有来过。”

    说话间,我看见不远处矗立在树丛之上的古铜色的尖塔。走近一点,才发现三五位游客正乘着电梯往上升去。我有些想笑,说:“许仙要是见了电梯,大概以为是白娘子施的法术呢。这上去参观要钱吗?”“不知道呀!我也是第一次来。应该要吧。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吧?”

    “说得对,说得对。”

    我们走到离塔二十多米远的一个服务台前,问一个大叔怎么上去,怎么收费。他扫了我们一眼,说:“一人四十。拍照二十。”我一听,吓了一跳。毕竟买了返程车票,交了报名费,刚刚又买了贝壳手链,口袋里已经没有多少钱了。

    “四十呀。一人四十?”阿志喊着,问我要不要上去。

    我要是想上去,他也不会拒绝,或许还会帮我出门票。可是一看到他羞怯紧张时搓动的那双干裂的手,我即刻抑制了自己的念头。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呀!这么辛苦一天能赚几块钱?可是来都来了,就这么错过吗?他乡遇故知,本是喜事一桩。况且我们也有好多年没见了。刚刚不是说拍照二十吗?两个人各留一张影当个纪念也好。我说:“那先不上去了。我们以塔为背景拍张合影吧。”他说好的。

    老板端着一个数码相机,从里边兴致匆匆地跑出来,叫我们后退五米,站到桥那边的大理石靠栏上。我蓦然回头一看,才发现围栏边立着一块一米多高的大理石碑,上面刻着“雷峰塔景区”五个大字。我们一左一右站好留了一张影。到柜台前结账时,我掏出一张二十元钱准备结账,老板在里面一台机器上忙了五分钟不到,冲印了两张出来,看着我们说:“一张二十,两张四十。”我赶紧把二十元钱捏在手心,另一只手伸到屁股口袋里摸。

    “一张二十,有没有搞错?”阿志提高嗓门叫起来。

    我拉了一下他的手臂说:“没事没事。我来我来。”心想这老板是不是太抠门了。

    “早知道就不照了。”阿志嘀咕了一声。

    “我这都给你洗出来了。事先不说好的嘛!拍照二十,一人一张,两张四十!”

    我听听逻辑上也没错,就是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感觉有一点被冒犯到。再看阿志,他的脸一下拉得比他个子还长。在他伸手往裤兜口袋里掏钱包的时候,我极力挡住,他的胳膊有力地护着身体,说:

    “我来我来。早知道洗一张就好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这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他送我回到火车站。我们到附近一家快餐店吃了个便饭,没等我吃好,他跑去把单买了。问我还要吃什么再加,他再补。我嘴里含着米饭,连连说:“够了够了。”

    饭后,我知道他明天还要上班,劝他早点回去休息。他说没关系,还早。就陪我坐在火车站楼上露天的回廊边聊了一下家常。

    没想到火车站除了有地下室,还有阳台。我们从二楼琳琅满目的商品和各种大大小小的商铺经过,一路上都是人。有的缩在角落里,有的歪在塑料椅上,看样子应该也是等车的。最外面露天的地方被乞丐和流浪汉占据,那里成了他们天然的归宿。经我再三劝说,阿志总算起身向我告别。我握着他厚实粗糙的手,感到有些扎心,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还是要多注意休息。钱永远赚不完,身体只有一个。”

    他嘿嘿笑了两声。我才想起照片还在背包里,就翻出来给了他一张,说:“保重!”他手里夹着照片说:“那我就先回去了。”我朝他笑笑,看着他瘦高的背影,被来来往往的人流吞没,才想起忘了跟他说声常联系。

    火车九点半发出,差不多五六点可以回到鹿城。时间还早,我一个人在阳台灯光下蹲着,看到眼前这么多在天台讨生活的衣衫褴褛的穷人,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个残疾人还趴在地下嗷嗷乱叫;背上肿成一大块,切糕一样,不知道是疼得厉害还是向路人乞讨;蜡黄的脸埋进膝盖里,像在膜拜他面前的那只碗。我想起前会为了换乘公交车兑换的硬币,一摸口袋,也不管剩多少,抓在手里,送到他碗里。他头也不抬一下,好像根本不在意别人的施舍,只是发出一串令人惊愕的叫声和一股难闻的怪味。

    我提着背包,步子往里边靠。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为妙。在这异地他乡,甚至更广阔的中国大地,我不知道还有多少孤苦伶仃的人,卑微到像荒野沙滩中的小动物,或在林中逃窜,或肚皮贴着地面,庸庸碌碌,苟活一生,却找不到归宿。

    或许整个星球就是人类在茫茫宇宙中的落脚点,每个人都是这个星球的异乡人吧。至于在哪里站着,坐着,伏着,躺着,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们都注定回不到生命最初的样子,只能借助各种东西来安置脆弱敏感的内心。

    一座大厦,一间小屋;一顶帽子,一条围巾;乃至于一杯水,一口食物,都可能成为当下我们内心的保护神定心丸,而忘了我们身处的渺茫广汉的世界。

    一个人第一次出远门到一个陌生的大城市,作为匆匆过客,不到一天时间又将回去,不也是想回到那种看似确定的环境,看似确定的人群周围吗?而此刻,我的茫然无措,也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静静等待两个钟头从身边流逝,再踏上漫长的归途……

    两个钟头呀!一个人孤零零的。我又想刚才干嘛不让阿志再多陪我聊一会天。现在他应该到了吧?为了明天早起,躺在床上又呼呼大睡了吧?要是没有一张床,这个世上多少人要疯掉?我微微感到腿脚有些酸。今天虽说还没逛透半个西湖,断桥也只是书画一般远远展现在我眼前,我的两条腿差不多快要走断了。下意识间,我竟有些站立不稳,想起刚刚进到二楼商场时,有一排没有靠座的椅子,便往回走。墙角的人已经不见了,附近一只垃圾桶边丢了一只鲜红的纸碗,一看就是康师傅牛肉面:浮动的油水在灯光下眨着细细的眼睛。

    我找了个正中的空位置坐下来,翘起二郎腿看了一下时间,还有一个半钟头,只好打量前面的商铺打发时间。左边一家是卖高档消费品的,在玻璃门上贴着“回收高档礼品”的字样。里面金光闪闪,中央堆放着各种名酒和包装豪华的礼品,当然还有一排香烟。有一个店员正在往里边搬纸箱,白衣领上的挂牌不停击打着纸盒边缘。老板从里面出来,手里举着一只计算器,一按就发出清零共计多少的电子女音。

    那个店员用小刀割开包装盒,将礼品一件一件陈列在玻璃柜上。我正想看看里面中国酒多还是洋酒多,突然一道黑影一闪,从我身边带起一股急速的清风,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子往礼品店边的玻璃柜台上去,二话不说,抓起一把链子就往腕上缠了三五圈,问:“多少钱?”

    里边一位盘着头发的年轻女服务员看了她一眼,手在里面掏来掏去,约摸半分钟后说:“两百八。”那个穿着时髦的女子不知从哪里“唰唰唰”拔出三张百元大钞扔到柜台前。捡起找回的二十元,头也不回地消失了。我心头一惊。这是买东西吗?也太干脆利落了吧。

    我极力想寻找那个女子往哪里去了。可我一开始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冒出来。或许她就住在这附近吧。这边的年轻人消费能力都这么强,出手都这么阔绰的吗?那些流水一样的崭新的钞票,在她手里就像三张普通不过的红纸。而那条缠在手腕上银光闪闪的链子都是什么做的呢?

    我伸出脖子,瞄了一眼那块半张A4纸大的告示牌,上面写着:优惠大酬宾。它几乎要挡住年轻的盘发女服务员的脸。在纸牌左下角还有一张文具盒宽的小纸牌,写着2元/。斜杆后面的文字被大纸牌遮住。我一寻思:这么便宜,难道真的是优惠大促销?

    想我跟琴琴相处那么久,从来都没给她买过东西。难得到省城一趟,要是知道我送她项链,她一定很开心。我又想起那条贝壳手链,更觉得应该对自己女友好一点。那就买一条吧,不管是真是假。

    我起身往柜台前走去,上面堆了一排各种货色的装饰品。我指着小纸牌旁边的一大圈银白发光的链子说:“麻烦这个给我来一条。”

    女店员见来了客人,放下手里的东西,拿眼睛轻轻地问:“是这个吗?”我点了点头。

    “要多长的?”

    “你看着办吧。一般女孩子戴的。”

    “像我脖子上这么长吗?”我没敢细看她的脖子,视线却落在了她胸口鼓起的白衬衫上。我全身发麻,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觉得脑袋有些眩晕,嘴里呢喃着说:“好,好。”“总共是九十二元。”

    “多少?”我脑袋轰一声炸开,如灯芯因短路烧掉时的一闪。

    “共四十六厘米,九十二块钱。”女店员认真的说。

    “你这不是写着每条二元吗?”

    我指着那块露出头的小纸牌,定睛一看,发现后面鬼使神差多个c字。

    “你不会开玩笑吧?两元一条?”女店员惊讶地看着我,抽出纸牌拿给我看,我才晓得后面的两个小写字母cm:每厘米两元。白纸黑字,上面的的确确是这么写的。

    我脑子顿时乱成一锅粥,又有一股像在雷峰塔景区时被冒犯的感觉。不一样的只是盘发的女店员没有那个男老板那么油腻令人不适。

    见她目光警惕又无比认真的样子,我才发现冒犯到我令我抓狂的不是女店员,不是银项链,不是小纸牌,而是我自己。怎么就没看清楚呢?怎么会那么天真呢?一条项链怎么可能只要二元钱呢?在这种地方两块钱都买不到一碗方便面,你以为这里是两元店呀?真的是tooyoungtoonaive!可是究竟怎么回事,我怎么会以为只要二块钱呢?

    一条九十二,可我口袋里总共只剩六十几块钱了。

    “我们做的东西已经够便宜的了。你没见人家过来问都不问,都是一圈一圈买的吗?这个世上哪有两元钱一条的银链子嘛。做工,成本,都摆在这里的。”女店员虽然脸上没有流露出鄙夷的神情,话语里也没有轻蔑的口吻,我却如大梦初醒。自己刚刚真的是叫她裁下一条来,而我居然像个耍赖皮的小孩一样不认账了。这脸真是丢大了!想以往,自己神龙见首不见尾,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批评体制不合理现象,揭发人性虚伪残酷,写诚信征文获头奖,在师长同学自我鉴定面前表现出来的是正直诚信的大学生模样,今天怎么栽倒在这上面?

    或许女店员见我一副书生模样,出门在外没有社会经验,犯点错误可怜我,最后像大人不跟小孩子计较似的一摆手,说:“算了算了,你还是走吧。”在那种场合,我要是有一顶民间传说中的山魈帽,早就羞得戴上隐形走人了。女店员没有揪住我不放的意思,忽然这么一松口,本来我还想为自己开脱几分,霎时没了言语,只好拖着松松垮垮的背包往另一头走去。

    我下了二楼,来到路面。街上虽时时有车灯闪烁,由于入夜,明显暗淡许多。一路上停靠在路两边的车辆封住了我的视线。如同刚刚发生的,现在想想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情,瞬间封住了我的理智。

    我呆呆地站在红绿灯前,心头百般滋味,想想不能这么一走了之。原本好好的东西按我要求,都已经剪下来了,我又说不要,这不是流氓行为吗?这种丑事还跨界到省城发生来了,多么有损人格!且不说店家没有什么大损失,店员也不至于被炒鱿鱼,可是对一个洁身自好,心高气傲的年轻人,摊上这事要是一走了之,那叫我今后怎么做人呢?哪里还敢继续标榜自己正直诚实的个性?毕竟这个错是自己犯的,稍有理性和常识的人,怎么会以为一条成人戴的项链只卖两元钱呢?我当时怎么中邪一般,认为这个世界会像我想象中的那样呢?

    即便女店员同情我,放过我,今晚让我安然乘火车回到鹿城,可是在那陌生的杭城,我要是丢了安身立命的东西,多少钱能弥补回来呢?对呀,我不是带了一张备用卡吗?那里不是存有一百元钱吗?天哪!我带着一股豪气,开始在附近街边寻找银行和自动提款机。我先往后面的一家工商银行旁边的提款机过去,将农行卡往里一插,输入密码按下一百键,跳出一个提示:对不起,您的余额不足,请核对后再试。再看提示弹窗下的扣款后余额数显示98.01元,我才想起跨行交易要被扣两块钱的手续费。

    刚刚被吓飞的希望,又被追寻下一站农行提款机燃起。我在车站前面五十米拐角的地方发现了挂着绿色农行标志的绿色提款机告示牌,顺利取出最后也是最宝贵的一百元,快速回到火车站二楼,找到那个卖装饰品店的柜台。刚才那位盘发的女店员正在跟另一个女子在柜台里边聊天。见我又出现,她脸上顿时有些错愕。我说:

    “刚刚那条项链我要了。”

    “算了算了,不是跟你说算了。”

    “真的!我要了!本来不是说口袋里只有六十多块钱吗?可是我一转身突然想起卡里还有一百块。我想我还是要对自己做的事情负责,所以我跑去取了钱又回来了。”

    “要是真的是个误会,那就算了吧。你还是走吧。”

    “我说过必须要对自己犯的错误负责,我就算走了内心也会非常自责,而不是钱的问题!”

    “阿芳,这是怎么回事?”

    “前下子这个年轻人在这买了一条项链,剪下来后说没钱,现在又跑过来说有钱了。”“要不你打个电话叫老板过来吧。”

    “对对!你打个电话给老板,叫他过来我跟他说清楚。你们做店员也不容易,省得到时候因为我的错误还让你受到责怪,你还是把老板找来我来跟他讲!”

    那个盘发的年轻女店员起身走到后面打电话。没过一会儿,一位衣着讲究,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体态微胖的中年男子,仿佛从电话机里钻出来,双手撑在里边柜台边缘,双眼紧拧着,盯着我问:“到底怎么回事?”我把前因后果详细描述了一遍。

    “我是来自鹿城的一名大学生,早上赶到浙大西溪校区报名,参加下个月的毕业论文答辩。本来过一会儿要坐火车回去了,谁想到遇到这种事。我是个成年人,自然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这件事与她没有丝毫关系。她一直态度良好,只是我内心过意不去。走后不久取了钱回来,决定买下这条链子。”

    “你车票买了没有?”

    “车票早上就买了。”

    “那好。这样吧,别的就不多说了,链子你拿去,你给个五十。”

    我听他态度诚恳,被他的气度和体谅感动。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就不再坚持,将新取的一百块钱递过去。

    “小芳,找他五十。没别的事我先走了。天也不早了,一会早点关门回去休息。”

    我将那位叫小芳的姑娘找回的五十元钱和链子收好,拉开背包的拉链,一个劲感谢她。她看着我从包里翻出书和信封,又一一放回去,胳膊肘支在玻璃柜上,像个大姐姐一样对我说:

    “以后出门在外不要随便买东西了。这些东西看起来银光闪闪,亮晶晶的很漂亮,其实都不怎么值钱的。现在有些年轻人爱慕虚荣,喜欢显摆,就会落入陷阱,吃大亏。你还是个学生,社会经历少,今后应该多多留心。说实在的,前下子我还以为你来这找茬闹事呢。在这边这种事经常发生,所以我就特别害怕。这万一砸了什么东西,我怎么向老板交代?想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才叫你快走。当我再次见你又出现在这里时,我差一点都想报警了。我见你是个学生,又那么诚恳解释了这么多,不像是坏人,才稍稍放松一些。真的!总之以后到外面不要随便买东西了。”

    “我很少给女孩子买东西。想难得来这边一趟,给女朋友带一个小礼物,一件小惊喜。没想到会遇到这种事!都怪我自己眼神不好,还想得这么天真,真的快要变成书呆子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我女朋友知道这件事,知道我的正直诚实和敢于担当,或许她还会更爱我呢。而这条链子也就显得更加有意义了。”

    我见她用一只洁白的手抱着另一只微笑地看着我。听了她刚才那些掏心掏肺的话和忠告,我有一种被幸运和幸福包裹的感觉,瞬间看到一颗纯洁的心灵被我的真诚解锁,释放出人性善良的幽光。我跟整个世界站在了一起。而小芳姑娘,是这个城市里留给我最美的印象。

    十点过后,返程的火车载着我一夜疲惫过后奔向浙大的欣喜,见到老朋友的激动,游走西湖的奇遇,逗留火车站的惊险和一颗颗年轻善良,包容体谅,充满友爱的心,穿越钱塘江,重回瓯江——

    琴琴得知我六点到状元镇的消息,说要早早起床出来买茶叶蛋在耐宝路口等我。我一路向南,忘了疲倦,乘坐头班31路,发现连公交车编号突然也变得简洁明了。行驶在回镇子的路上,世界变得不再那么拥挤,到处都留有可供心灵呼吸的空隙。时间也不再像个披头散发,匆匆赶路的家庭主妇,而是不疾不速,侃侃而来。那些因为人类自身的浮躁附加在它身上的东西,都如秋天的梧桐树,在一阵风后抖尽枯叶,变得一身轻松自在。那些来往的车子,也变得井然有序,平平稳稳驶进每一个目的地。

    远处的汽笛声也如同晨钟,催醒沉溺在迷茫中慵懒的人起来,开始新的一天,做喜欢的工作,过热爱的生活。从此标记时间的不再是车流的速度,不再是大厦的高度,不再是咖啡美酒的浓度,而是每颗心心甘情愿伸出触角拥抱彼此的温度。

    “星,这次去那边感觉怎么样?”

    “哇!经历的事情太荒诞、太惊奇、太有趣、太令人难忘了!等我回去好好跟你讲半天。”

    “茶叶蛋都凉了,快吃吧。瞧你,头发也要剪了。这么长!”

    钱已经不够花了。可是我们总停止不了分享食品的乐趣。饭后要些甜品,水果,逛街更不能错过新鲜好奇的东西。有时莫名其妙想起小时候吃过的,或上一次品尝过感觉特别美妙的东西,又想再次重温那份快乐。很大程度上,琴琴总是围着我转。但是只要她说“我想吃水煮花生我想吃山楂片我想吃茶叶蛋”,我总是抗拒不了它小妹妹般的童真和可爱,就会放下笔扔掉书,一阵风似的往镇中心街摊跑去。

    她就在六楼静静等我归来。这是怎样一种快乐的付出与期待呀?我总爱拿她开玩笑。她嗔怪我讽刺她。其实根本没那么严重,只是偶尔对她的浅薄表现出一些清高和优越感。有时她会认真写纸条给我:星,你是我的心肝,你是我的手,我的脚。我说,要是我是你的脚,那你可就有得闻了。她就扬起手要打我。我说好啦好啦,我出去买报纸,带葡萄干给你吃。“还要柿饼!”

    在那些个甜蜜的日子里,我记得我们好一阵子都没正式吃过一顿米饭。两个人随着开销的增加,助学贷款每个月200块钱不够我买书买报。以前还在两兄弟家记过帐,那时还只是一个人。现在两张嘴吃东西,怎么说也是挺伤脑子的事。

    “星,我很会吃的!不只是吃饭,而是吃零食什么的,比我吃饭花的钱还多。我不怎么喜欢吃饭,有许多好东西我都想吃,其实我这个人还是挺难养的!”

    我没话说。总还是要拿出些风度,百般宠爱她,谁叫我还是她的心肝呢。

    那天,她背着手机积分兑换来的橘黄色挎包,跟着我坐公交车穿街走巷,到了水心的梨花路,又到桃花路;到了桃花路,又到杏花路。到了杏花路在新村桥头下车的时候,她脸色发白,不停地拍着胸口站在路边不动。我说:“琴你感觉怎么样?”她没有说话,轻轻咳嗽了一声,挺直了胸,下巴微微扬起。我说:“你没事吧?这个破车的确转得令人想吐。你不会想吐吧?”她摆了摆手。我看了一眼路边一家小吃店,门前面一只烧水的炉子突突冒着白烟。

    “我想吃茶叶蛋!”

    “哈哈哈!你不是刚吃过蛋糕吗?我还以为你吃多了坐车想吐呢。你这家伙,居然还没吃饱!一下车就喊着要吃茶叶蛋!”

    女孩子的心思真的太令人捉摸不透了。所有的逻辑推理,星座八卦,也测不出她每一秒钟的心理状态。要是可以将它画出来,那也只有布朗运动的分子轨迹能够与之匹敌。后来我就经常拿这件事调侃她的嘴馋。她总是说:“我也不知道呀!反正那时候心里想的就是茶叶蛋。”那次我是在少川走后第一次带她到水心旧书市场淘书,顺便四处兜风。许多有书的地方都留下了我们的身影。她见我喜欢,问:“买吗?”然后解开她的小挎包。“没关系,回去我们记账!”

    有时她还安慰我似的说:

    “下个月我叫我爸给我寄一千。”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就不说话了。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有一个周末的傍晚,外面下起了小雨,寂静的校园里好像只有我们两个人,这时候学习已经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最重要的是我们怎么让这个雨天过得跟平时不一样一点。那还能怎么样?

    如果说亲密是青春的零食,我总是偷偷的打开玻璃糖罐,一把一把将它抓在手中,藏在口袋里,通过这种恶作剧弥补正餐的不足。哪怕是一块像样的餐布,离我都遥不可及。也只有通过各种各样的食物填进爱情的缝隙中,让彼此还有把握得住的一丝甜蜜。

    外面下着雨。她说她想吃山楂片。

    我从来学不会怎么给女生撑伞,每次不是将一个人弄得湿淋淋,就是将两个人弄得湿淋淋。还以为雨伞漏了,肩头上粘糊糊一片。刚出校门时雨还不大,我们肩并肩到了耐宝路口,过了斑马线左转直走,就到了横街。这时雨柱像捆在一根大绳上被人一拉,哗啦一声,路面上不到半分钟就变成一片汪洋。积水开始漫过鞋面。

    我叫琴琴把伞抓住,蹲下身帮她挽好粗粗的裤脚。平生第一次在一个女生面前弯下腰来,丝毫没有什么狗屁绅士自恋式的甜蜜感。只是近距离看到她的腿肚子比我的还结实。等我接回雨伞朝右侧铺着弥天大棚的杂货铺走去时,前面的水淹没了店门口的凳脚,浪花汹涌,哗啦啦直奔入河。

    更要命的是这时候刮起一阵大风。我紧紧抓着伞柄,怕它突然化成一条龙从我手里滑脱。伞盖上噼里啪啦的雨声将我们困住,我们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琥珀一般任由滔天雨水冲刷、洗礼、塑造。时间静止了,出于本能的恐惧和生而为人的体面,我们不可能收了雨伞在积水的大街上狂奔。再说我们也根本跑不动了。

    在大庭广众之下我不习惯一手握伞,一手抱着她的肩,何况她的肩比我还宽。走在路上,我甚至连手腕都没敢跟她挽在一起过,更别说搂搂抱抱了。再说她人高马大也不需要我身体的保护,我能做的就是双手紧紧拉住雨伞柄,别让风抢走,别让雨压倒,别将身边的女孩淋得狼狈不堪。我发现我的半边胳膊一直都挂着水滴。

    “怎么突然这么大?”

    “生不逢时呀!出来的不是时候!”

    “是!你贪嘴的真是时候!”

    “可也不能就一直站着不动吧?”

    “不然呢?”

    “你把雨伞给我!”

    “干嘛?”

    “你背我过去!”

    “不好吧。我怕背不动!”

    “你真没用!”

    “什么我没用?我是他妈的没用!脑子让驴踢了!这倾盆大雨的陪你出来买山楂片!好,好!我是没用,就你有用!整天就知道吃!吃!吃!”

    “行啦行啦!现在还是想办法蹚过去要紧!”

    我看着她额角粘着一小片头发,呆若木鸡地缩在原地,退退不了,进进不了,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心里暗暗苦笑。想自己在学校用班主任的话说是有一定影响的,响当当的风云人物,为了陪女朋友买他妈的山楂片,大夏天的居然沦落到这个田地,真是哭笑不得。

    那天我们挣扎着钻进了大棚底下,在一家食品店找到了山楂片,有黄色的也有红色的,两种都叫老板称十块钱。还问他味道是不是不一样。老板说没什么不一样。琴琴问:“价格呢?”

    “也一样。”老板笑着说。

    有一次,我们肩并肩走在龙飞桥上,她突然抱住我一个胳膊说:“星,我的整颗心都交给你了!我发现你真的是我的依靠,拯救我的人!星,我们中午西瓜当饭吧。”

    “好哇。我也正好没胃口。走!”

    在享用杂食上,我们总是一拍即合,两个人都不偏食。不过她从家里带来的麦片和肉松,我怎么吃都吸收不到她说的那种营养。

    在龙腾路的尾部,也就是以前被敢哥带过去探寻高科技产品的暗巷口,外地人聚集区前面一点的龙飞桥下,有一棵大樟树,长得枝繁叶茂,据说有几百年的历史。高大的虬枝一部分掩盖到桥头的电线杆上,一部分伸向河边的一块空地上方。树下不知何年何月嵌了两块青石,只有一个台阶。我抱着刚买来的切成两半的地雷瓜,像捧着自己的卵子,偷偷跑到渺无人烟的大树底下。琴屁股上颠着黄挎包,紧紧跟在我身后。

    “就坐这里吧。这里清静。还能欣赏风景。”

    “星,刚才再磨蹭下去,老板是不是要把我俩杀了?”

    “要杀也先杀你。剖开一个,你说不红,不要!再剖开一个,你又说不红,不要!我看他握刀的手都在抖,脖子上的筋在抖,脸上的肉也在抖。当时他心里肯定在骂你这个臭娘们,地雷瓜不都是这样吗?以为我们是不是在找茬!”

    “可是他服务态度真的不好嘛。你看这瓜,真的不是很红嘛。你看这!白白的肉。看这籽!都没黑。你也不替我说说话。哼!”“好啦好啦。做生意也不容易。吃吧!”

    “我记起来了。我们上次是不是也在那家店里买山楂片啊?”“唔!别说了。快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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