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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初恋

    校园十佳歌手比赛那天,我坐立不安。在七楼待了一个下午,脑海里都是自己上台激动人心的样子。一心想着今晚我要好好露一手,非得令大家吓一跳,才肯罢休。

    草坪上有人运来器材设备开始装台,从下午两点忙到五点。大家都吃过饭,出来在操场边散步,舞台才刚刚铺好。说是舞台,不过是高出地面半尺平铺了木板,中间再搭料,往前水平伸出两米的一个台子。搞不清楚为什么十佳歌手比赛现场的舞台也要设计成T台的样子。可能是传统吧。

    我想起上回以环保为主题的T台走秀。他们请的可能是同一拨工人。猩红的背景布像竖起的海浪在草坪角落轻轻摇晃,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随着音响试音音乐响起,同学们才真正感觉到今晚这里有一出好戏,为本城郊区方寸之地添点热闹,丰富大学校园千篇一律的夜生活。

    我跟唐林在第三位参赛歌手出场的时候才走到人群中。其实不必靠近,远远也能听见主持人“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的陈腔滥调。

    我心里早就揣度着今晚自己可能要大闹一场。毕竟上次在英语俱乐部彩排,我也厚着脸皮去吼了一吼。

    早在晚饭后,我溜回419寝室,里面亮着灯却空无一人。我换上扔在水泥板底下的一双高跟运动鞋,跑到七楼鸟瞰翠绿的草坪,留意场上的一举一动,直到此刻跟唐林双双来到缓缓流动的人群中。

    我看看远处的那挂红艳艳的背景布,看看眼前笑眯眯的唐林,说:

    “今晚我要上去秀一秀!”

    唐林有些吃惊,转过脸对着我嬉笑不停,说:“可以可以!上去上去!”

    我说:“好!我一会儿就上去!”他半信半疑地侧着头继续往前走,好像我上不上台丝毫勾不起他的兴趣。我们又足足看了半个多钟头,下面都开始玩抽奖游戏了,也没听到我的名字从话筒中传出来。接下去我有耳无心地看了几个女生的演唱,才渐渐感觉夜色加深,脖子有些冷。到了九点,比赛也接近尾声,前面攒动的人头中,突然调转过来一张熟悉的女生的脸,瞪大眼睛问:“你怎么还在这里?怎么还没有上去?”我听她熟悉而亲切的声音,尴尬地笑了笑,说:“也不知道是不是把我忘了?”

    班长立即弹了起来,弯着腰,迈着独特的步伐,坚定地走到主持人身边,在一口大音响背后交头接耳,不知道说些什么。当主持人报完最后一名演唱者及歌曲后迟疑了一下,最后来到评委桌前,低头跟老师们交流了几句。正当大伙准备收工,倾听最后胜出的十佳歌手是谁时,主持人一个箭步跑上台说:

    “现在有请最后一位同学上场。带来参赛歌曲《不再犹豫》!”

    那晚我第一次握紧话筒,走上人生第一个舞台中央。我从来没被这么多目光一起仰视过。在伴奏碟还在读取的间隙,朦胧中,我看到灯光落在一张张惊讶的脸上,感觉周围散发着一朵朵奇异的光。像小时候第一次面对照相机,我轻启嘴唇,露出牙齿,迫使自己生出一丝微笑,等待着绽放。熟悉的前奏一起,鼓点一打,我像变了个人,浑身跟着节奏开始晃动,伸腿往前走了几步,开始如入无人之境。一首歌的时间比我剪过的头发还短,却让整个秋夜大放异彩。唱完后我意犹未尽,只嫌时间太短。慢慢回过神来后,仿佛想起了什么。

    今夜自己就是最后的明星,这里的一切好像都不约而同膜拜在我的形象和歌声中。尤其在高潮吼叫的时候,真的是手舞足蹈,仰天长啸。在T台前端疯狂张扬自己的个性,直到短短四分钟的音乐结束,我才跳下舞台,洒脱地朝平房的方向大踏步走去,仿佛我只是过来客串,嗨完走人。没走几步,我听到唐林在身后扯着嗓子喊:“花忘拿了!”

    我转了转头,没多理睬。看见班长已经冲上台去,将那一大束鲜花抱起送到我面前。我才想起在舞台上又唱又跳的瞬间,被一个怀抱鲜花跑上来的矮个子男生打断了一瞬,后来才得知是老乡德宜。唐林帮忙接过后,我俩肩并肩离开草坪。他边走边眯缝着小眼睛说:“不错不错!我都听到后面有女生尖叫了。”

    我说:“不会吧?”

    他说:“真的,精彩精彩!没想到你有这么强的爆发力,又蹦又跳。厉害厉害!”

    眼看就要走到草坪出口的一棵迎春花藤边,身后好几个同学一起大叫着:“回来!回来!”

    原来分数已经统计出来,我居然排名第十。好搞笑哦!我只好让唐林多等一会儿,转身飞快跑回了舞台中央,从主任手中接过一个纪念品,还拍了一张合影。那张照片是我后来在编辑部排版时看见的。用完后私藏了起来,后来寄给念初中的表妹,就再没见过。

    回到平房二,里面坐着许多没看颁奖就回来学习的学姐学妹。有个小女生要走了单独的那支花,我都忘了谁送的。剩下那一大束老乡送的红玫瑰,我托统筹帮忙带回女生寝室,送给老搭档童玲。后来在校报第二版有人写文章评论“十佳歌手”比赛,末尾还特别提到那位最后出场的同学,以自由个性、放荡不羁的表演成为最后的亮点。

    那是2004年的秋天,我在校园里的高光时刻。后来我才知道,在下面观看的人群中,除了班长,还有琴琴。当时我们还不认识。直到后来在平房这边,我的目光时而被一位经常穿着黑裙从窗前掠过的女孩吸引,时而又被一个捆着洋葱头的蓝衣白袖少女勾走。在这飘忽不定的眼神的追逐中,我开始了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恋爱。

    两个年轻人的相互吸引,相互爱慕,相互接近,来得毫无道理。那天她只是在窗边问了一句“这里是平房吗”,我们就认识了。至今我都搞不明白自己怎么将蓝衣女孩与黑裙女子统一到一个女生身上。我的这种看不准人,尤其是看走眼可爱女生的毛病,早在高中时遇到柳和君就犯了。

    后来我慢慢可以确定,自己是跟一个捆着洋葱头蓝衣白领宽袖的女孩,一点一点靠近。而那个穿黑色连衣裙的神秘女子,便消失不见。于是开始写纸条诉说好感,想一大早人家相约操场,一起跑步。谁想那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差点酿下大祸。回信来得急速,又令人措手不及,大惊失色。我原本只是提醒她换上运动鞋一起跑步,她却以为我笑她胖,觉得受了莫大的屈辱与伤害。还说她不喜欢别人叫他黑色女孩,因为在她家乡,那是个不好的称谓。

    我读完她的信,胸口有二十五只老鼠在撕咬,一时百爪抓心,苦不堪言。难道是我平时写惯了杂文,嬉笑怒骂惯了,写的东西无意间刺激到人家了?可是我原本就没有任何嘲笑的意思吖?她怎么说我没风度呢?大清早不但期待落空,还被人一顿奚落,将自己的品行说得如此糟糕,一下子我整个人都不好了。

    我赶紧奋笔疾书,一一向她解释清楚自己的本意,也表明很想交她这个朋友。最后一来一往,她叫我写个故事给她看,我在一个可爱的小本子上工工整整写下了自己高中时那段糊涂事,说那不过是廊桥遗梦。然后将整个本子交给她。她在归还的时候将心里话写在本子后面的空白页上。

    就这样,你来我往,我们的关系像两粒被风吹散的火星又被风吹到一起,星火变得越来亮,越来越暖,也一点一点在彼此面前敞开心扉。

    一天傍晚,她见我还在看书,没有出去吃饭,回来时给我带了一碗炒年糕。这是来学校两年来,第一次有女生给我带饭。看着她圆脸上泛起的羞怯与满眼的爱意在流转,我感到无比幸福。但我们还是以相互尊重的名义,不做任何非分之想。因她事先说好,跟我做朋友只是为了向我学习,提高自己的成绩,尤其是英语水平。

    我到小卖部买了两罐可乐。那天平房二除了我们没有别人。刚好那天停电,我拿出半截红蜡烛点上,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我问她高中后有没有认识过别的男孩。她说有个男的对她有好感,后来去了XZ。我心情立即晴转多云。后来两个人熟了,她又说那时故意骗我,还叫我别往谈恋爱那方面想。可是一会又说那个男的临走前说还会回来找她,我的心头立即积起一层冰雪,放下筷子和剩下的年糕,狠狠咬着吸管,一个劲喝可乐。

    她的那罐我也替她打开了,一直搁在她胸口,她都没有碰一碰。我见随着红蜡烛变短不断溢出滑到桌面的蜡泪,用食指肚子去蘸,烫烫的,有一种自虐的快感。她静静地坐在我身边,脸上映着烛光,在角落的黑暗中幽幽看着我不说话。见我一直用手指头涂热辣的蜡液,就伸出一个手指轻轻碰了一下我的指头,像是在提示我别碰,又像小女孩一样挑逗着我,跟我闹着玩。

    “怎么了?”她用脚尖踢了一下我的脚尖。

    “没什么。”我的声音像从吸管里出来。

    “那干嘛不吃了?”她偏着头装作无辜地看着我。

    “我不吃了。”

    “其实他也不可能回来找我的啦。”

    “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就算他回来找我,我也不会理他。”

    “还去XZ呢,他还真不怕冷。”

    “你快吃完吧,别浪费了。这是我第一次给男生带饭,你不吃完我就生气了!”

    我只好重新捡起筷子。这时门口出现一条黑影,晃了一下,跟着手电筒的光立在正门口。她立即端庄起来,仰着下巴往有光源的方向看。“雨琴呀!”一个清亮的女声喊道。

    她应了一声,挺直腰,一动不动,将可乐收进抽屉里。

    “要是没电,一会儿就早点回去哪!”门口的黑影说。

    来的是她班主任叶晓燕,听说是上届的留校生。正当大家有点尴尬的时候,宿舍楼上传来老梁的叫声,说我妈妈来电话。我只好将她一个人剩在平房,快速跑了出去。回来时她已经走了,只有收拾好的两罐可乐并排靠在左边抽屉里,沉的那一罐吸管浮出罐口,上面还滴着珠子。

    到了周末,秋高气爽,阳光正好。她一早穿着黑色卫衣到我隔壁背单词,到了中午也没回去。我从位子上站起来,装作散步绕到后面,墙上攀着一大片厚厚的爬山虎的叶子。平房三的门开着,听到里面的声音。她好像发现有人来,读书声戛然而止。我站在门口笑着说:“背书吖?”

    她也笑起来,带着一股清新的气息,说:

    “日常练练嗓子。”

    我说:“天气不错吖,周末也不放松放松?”

    她说:“在这里没什么好放松,我也不爱跟同学到市区玩,而且对逛街不感兴趣。”

    我说:“那我邀请你去爬山吖!就在学校对面很近的,我经常到上面读书。”

    她说:“可以。”没想到她答应得这么爽快。

    我闪回到隔壁,将桌上的书笔通通塞到小抽屉里,领着她一前一后朝校门口左转,往田野走去。没费多大力气,我们就爬到了山顶。两个人坐在高高山头的草坪上,眺望远处的海军基地和街道上火柴盒般移动的车子,聊起往事。

    她说自己一直很后悔当初没有好好学习,后来只好从温岭来到这边。开学那天他爸爸送她过来,见这里都是郊区,学校那么小,设备条件那么简陋,怀疑是不是走错了地方。“既来之,则安之吧。”她说。“谁说不是呢?学校条件一般也就罢了,那天我跟那位来自东北的语文老师借书,在我看来,大学老师怎么着也该写过一两本书吧。你猜怎么地?他把我领到教师办公室,给我他在校报上发表的文章的一小本剪报,里边写的是科学玄学一类不着边际的东西。我的大学梦从此破灭。原来传说中的大学是这个样子!他写的那些东西我也能写。”

    “你在校报写了很多文章吗?”

    “那只是写着玩,有时候还会被笑话不知道写些什么东西。可能他们看惯了千篇一律一本正经的东西,突然来个文风张扬犀利直率一点的,就有点不习惯。我手写我口,自己过瘾就好了。”

    “你还是活得挺洒脱的。”

    “其实我写的都是有凭有据的见闻。他们爱说不说,爱看不看。不过也蛮有意思。听说唐林班的班长,一个驼背的少年老成相的老实人,有一次在男生宿舍六楼跟人聊天,说:‘在学校惹谁都可以,千万别惹钟子星。你要是惹了他,他会把你的名字写在校报上骂?’哈哈哈,真有意思!”

    “你经常骂人吗?”

    “你觉得我像爱骂人的人吗?”

    “我觉得不像。”

    “其实也不叫骂人,只是比较犀利的批评。我又想起自己班有个叫毛青青的女生。有一次她见到我,忽然夸起我来,说:‘你的文笔挺优美的。’我大笑起来反问她:‘我那能叫优美吗?’

    她说:‘反正就是感觉很厉害,不论老师同学,见到不顺眼的,一批就是一大片,厉害厉害!’”我说得兴起,差点忘记坐在我边上的她。只见她正用手揪一棵野草。我有些歉意地说:“别让我一个人在这吹嘘,说说你的故事吖!”

    “我没有什么趣事。没事,你继续讲吧,我喜欢听。”

    “你知道吗?平房二每周有两次简公的课,给唐林他们班上统计学。这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表面看起来挺粗俗,一旦上起课算计起来,精得像过去老掌柜的算盘。尤其是他上课的风格,真是太有趣了!”

    “怎么个有趣法?”

    “我不是一直坐在最后面听嘛。有一次他讲商品的属性,讲价值。问一个同学用一头羊换鸡换米怎么换。凭什么换。换两个石头他愿不愿意。然后又说到中国男女人口的比例,叫班里的男生争口气。还问女生给某某那样的男生当老婆愿不愿意。逗得全班哄堂大笑。

    一到统计课,唐林就嘲笑道:‘讲龙凤胎的那个又来了。整天就知道龙凤胎龙凤胎。我带着厚厚的统计学和新买的笔记本去听课,本来想做点笔记,光顾着听他一个劲讲龙凤胎都忘了动笔。等我动笔,他又快速擦掉板书,在上面画了一个蛋和一只老母鸡。’”

    “其实这种老师都很有功底的,上起课来不会照书里条条框框讲,又能够把知识传授出去。”

    “是吖!可不就是冲着他的幽默风趣我才能一直坐下去。我的统计学知识都上涨了。”

    “那下次有机会我也去听听看。”

    “可以可以。对哦,你不也是学会计的嘛!”

    “你会不会脑筋急转弯呀?”

    “我妈一直说我一根筋。”

    “我出一个给你猜呀!”

    “说来听听看——”

    “人类发送许多火箭上太空,为什么没射到星星?”

    “因为是白天发射的。”

    “不对。你再猜!”

    “我不知道吖。可能星星跑得快。”

    “是因为星星会闪吖!闪开啦!”

    “这样吖!都从哪儿学来的这个?”

    “请听题:鹦鹉,孔雀,凤凰这三只鸟,你觉得哪只最适合在饭店做服务员?”

    “我怎么知道?”

    “你猜猜看嘛。”

    “伺候客人吃饭,鹦鹉多嘴多舌肯定不行。凤凰是鸟中之王,怎么可能做服务员?要说孔雀适合,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

    “因为只有孔雀会开屏呀!开酒瓶。”

    “这样的吖!这是谐音吖。这个我脑筋的确转不过来。不过我对我们顺城的谜语很感兴趣。那我也考考你!”

    “好。”

    “有沟(钩)没水流,有天没日头;有门没门枢,问你里面几只猴?猜一生活用品。”

    她翘起洁白的脸蛋,幽幽地看着我,说:“我没听清楚,你慢点再说一遍。”

    我又逐字逐句边念边讲解给她听。

    “是斗笠吗?我爸经常戴着斗笠在种植园里收黄瓜。”

    “不是,再说斗笠也没有沟(钩)呀!”她又胡乱说了几个,将脚跟前的那株草抽了一条筋出来,戳了戳我的鞋面,说:“什么呀?是什么呀?”

    “这个谜语是小时候我爸做给我猜的。我阿嫲就在灶屋里烧火。她听到后见我问来问去,猜不出来,就告诉我说是斗床。爸见谜底被说破,就笑起皱纹说:‘问你里面几只猴?你看咱家几只猴?’我恍然大悟,也笑了。细细一想,这个谜语出得还真妙!”

    “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都见不到日头了。”

    “是哦,时间过得好快。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说,如果跟一个美女在一起聊天,就感觉时间过得特别快——”

    “那我是美女喽?”

    “那我是猴,哈哈。”

    “你是猴子变的,这么瘦;我是上帝造的。嘻嘻。好了,我们走吧。”

    我起身拍了拍屁股,帮她从坐的地方拉起来,一前一后朝弯弯曲曲的小路下去。

    当你发觉在校园最隐秘的角落里,一个在平房二最后一桌,一个在平房三最前面一桌,中间只隔着一堵白墙,你会想拥有一双透视眼,一回头就可看到心爱的女孩埋头学习的样子。她要是抬头,你就对她笑;她要是笑,你就一直笑。

    要是她有一双透视眼,一抬头也能看到我的背影和埋头书堆读写的样子,我发觉后,心里一定会偷偷在笑。当然,我不会刻意到她那边串门,惊动安静的学妹和学长温习功课。我也害怕太过明目张胆搞得大家都不自然。万一像第一次那样不小心再冒犯到她,又得花多少时间和笔墨去解释和治愈创伤。其实只要心里有所记挂,想一想那份背后的亲切,便觉得甘甜如饴。

    是吖,那时候只能说亲切,而真正令人心驰神往的那种亲密感,则是一场夜雨带来的恩惠。

    深秋的夜变得清凉。在雨水的滋润下,寒意又悄悄从课桌底下的腿管爬上来。窗外的雨点洒在围墙爬山虎的绿叶上,屋檐的水滴一颗一颗打动我的心。已经快九点了。平常隔壁九点多就没人了。门卫老伯九点半准时过来关灯。我将平常藏在抽屉里的折叠伞,插到背后腰带里,用衣襟盖好轻轻出了平房二。

    到了门口,我蓦地往左边屋檐下的雨滴穿梭过去。隔壁小教室的铁皮门紧闭着,只露出最下面一条光缝。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我猛一用力,铁皮门开了。里边没上插销。随着摩擦声开出一条缝,光从里面逃了出来,顿时惊起里面所有的头颅,一排排惊异的目光齐刷刷朝我射来。

    她挺着身板,坐在第一桌,首当其冲,吃惊地看着我——鬼知道我当时有多猥琐——我低头哈腰往前走了两步,低低地凑近她桌前问:

    “你带伞了吗?”

    她说带了。我赶紧一个转身。关回门的一刹那,地板又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我狼狈地窜入夜雨中,一直往外面奔去。

    “喂!”我听见背后追来一个温柔熟悉的女声,立马停住了脚步。她穿着皮鞋,健步如飞,三两步奔上前来说:

    “雨伞给你!”我说我有。

    “刚才我是担心你回去没雨伞。”

    “傻瓜!我晚上出来都有带着,以防不测。”

    正当我急着走,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尴尬和狼狈相,她顺手解下系在脖子上的粉色毛线围巾交到我手里,说:“夜里冷,你围着睡觉。”

    我愣了一愣,接过来。还没等我将它理好,她已经掉转头,手里抓着雨伞,从平房的转角消失了。

    我将围巾藏到怀里,手心上还能触摸到来自她脖子上的余温,心头油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幸福感:暖暖的,闷闷的,麻麻的。那大概就是被爱的感觉吧。

    我如获至宝,将围巾带回寝室,一上床就将它藏到自己下巴上,一丝一丝从围巾上呼吸她的气息。那是青春少女的体香吖!她把她身上的一部分解开交给了我。她第一次与我如此贴近,让我整个雨夜沉浸在这份亲密中,心里无数遍想对她说:琴琴,爱你,爱你;谢谢你!

    她曾经在纸条上说要保守自己,听上帝的话,不能被魔鬼引诱,要请上帝赐福给我们时,我既反感又很不理解,甚至将她视作拒绝我的借口。虽然过去我去过邻村的礼拜堂,听过福音,却并不十分感冒。随着两个人越走越近,她的内心越来越挣扎与飘忽不定,我的敏感多疑也跟着受到越来越多的刺激。有时她觉得亏欠上帝,有时又觉得亏欠我,就想方设法对我好。

    可我一提出抱一下她的要求,她就会转过脸去说:

    “我不能这样。”

    而我的生活里已经少不了她。既然我想怎样也不能如愿以偿,她想怎样就怎样吧。

    一个礼拜天的傍晚,她早早收拾好东西来到我的桌前,说:“跟我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你跟我来就是了。”

    我迟疑了一下。她又坚定地注视着我,说:“你去不去?不去以后都不理你了!”

    她的话里带着果断又有女孩子撒娇的语气。我怎么舍得让她不理我呢?

    我跟在她身后出了校门。琴琴是个走路跟我一样也带风的女子。我们仿佛金童玉女,赶往紫竹林去见菩萨。到了女生宿舍楼和美多超市中间的一个十字路口,她才告诉我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我早听说过,但从来没有跟文友少川一起去过,他跟我也从来不提信仰的事。要不是为了讨她欢心跟去看看,算作陪伴,打死我我也不会去。

    一听到此行目的,一路上我犹犹豫豫,扭扭捏捏,像头被领出埃及的绵羊。好几次停下脚步,想扔下她打道回府,好几次又被她拉走。我一想到自己有可能变成另一个样子被人看见,被贴上标签戴上帽子,就有些胆怯。这叫我以后怎么面对自己?还怎么写文章骂人?

    “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混蛋!”

    “我真的不想去。听说进房间还要脱鞋子。”

    “脱鞋子有什么关系?大家都一样脱。”

    “我的袜子破了。”

    “哈哈。你就因为这个不去?”

    “也不是啦。我回去了。”

    “钟子星!你今晚要是扔下我一个人,以后就不要再来找我了!”

    “不是吖!你看我袜子真的破了,不信你看——”

    我单手倚在一棵行道树上,翘起一条腿,横杠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开始脱鞋子。

    “没骗你吧!”

    “哈哈。你这臭小子!我现在就去美多给你买双新的。你给我在这等着,哪也不许去!”我一时无语,将脚放下。她已经背着黄色的挎包,屁颠屁颠地往来时的路返回。蓝色的身影和洋葱头一下子就被前面的树吞没了。

    我们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偏离大道来到一条石子路上。路面好像被粉碎机碾过一遍,坑坑洼洼,十分硌脚。她领着我朝一栋两层高的旧楼房逼仄的楼梯上去。到了二楼一扇小门口,外面出奇地摆满花花绿绿的鞋子,有两双没地方搁,摆在了楼梯上。我跟着在楼梯口第二个台阶上脱了鞋子,在琴琴敲开门的瞬间跃了进去。抬头间,看到昏黄的灯光下,有一群同龄人,男女分开,整齐地在墙两边席地而坐。

    我做到少川身旁。他将手里的书举了一半到我面前。我伸手将它托住,大家一起开始朗诵诗歌。

    《外国文学史》课上,金老讲过西方文学两大源头,其中就提到过《旧约》里的《雅歌》。《雅歌》写得极美,简洁中见真意,朴实中见深情。其中的暗喻和心上人间那悸动的心思,写得充满生活气息,自然,纯洁,动人。我的心神稍稍安定下来。

    回去的路比来时的要短,也要暗淡一些。路过当时被她骂混蛋的小树边,我突然想起那双破了个洞的臭袜子,也不知道被她随手丢到哪里去了。想我好不容易逃出那个小房间,随着步伐的加快,原本冰冻的脚底板也慢慢踏出了一丝暖意,快回到那个路口,琴琴说她跟那个叫素平的圆脸姐姐一起回女生宿舍,叫我跟少川一道回学校。临别时她说:“明天给你带阿萍家新开的早餐店现炒的糯米饭。”

    那个夜晚,我遇见了青青。一个长期被失眠困扰的来自乐清的女生。我还为她写过一首诗,表达我对她的好感。记得有一个停电的晚上,她穿着鸭黄色的羽绒服跪拜在烛光中祈祷,那副虔诚圣洁的姿态好美!

    整个晚上,我的目光不时穿过烛光偷偷看她,偶尔与她目光衔接,她总是像只小鹿般飞快闪开。我看到她盘膝而坐的小脚和浅紫色的袜子,好像看到世间最美的东西。

    要不是英语俱乐部搞一出《灰姑娘》(Cinderella)的话剧,找琴琴当灰姑娘,找那个爱穿松垮裤跳三脚猫街舞的新理事长当王子,刺激到我,我也不会在她回到编辑部的那个夜晚做傻事。这之前,每当两个人独处时,我心魔乱舞,傻乎乎地问为什么别的男女朋友都可以。

    她说我们不一样,我们要保持纯洁,要蒙主喜悦,我们不能做那些事。

    “星,你别去羡慕别人的卿卿我我,甜甜蜜蜜。我们还不是夫妻,就不能那样。你会那么想,是因为受到魔鬼的引诱。我们是属灵的,要取悦上帝。不要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明天吃早饭前,我教你祷告吧。”

    “可我还是抑制不住,晚上睡觉的时候会想你。”

    她拿起桌上一把剪刀,对着刚解下来挂在肩头的一弯头发,咔嚓两下剪下一绺,用一根紫色的编织绳系好,连同一本她特意拍的写真集交到我手里说:

    “睡觉的时候就放在枕头边,想我的时候就翻开看。”

    第二天一早,我无精打采地对她说:“早知道不要了,清早醒来大腿一片冰凉。”“那是你太想入非非了。尤其是头发和写真集放在枕头边,更令你浮想联翩就那个了。”“那你还给我?”“不是你自己想要吗?”

    “我要的不是这个,我要的是跟正常的男女朋友一样,在一起做可以做的事。”

    “那不行!你想都别想!”

    几天的冷战过后,我收到她眼泪与责备齐飞,恼怒并鄙视一色的作业稿纸噼里啪啦雹子似的文字。两个人相处久了,突然仇敌一样分开得如此决绝,我心里难过,终日躺在床上。即便雨后窗外出了太阳,被子也懒得拿到楼上晒,包在被窝里与臭气为伴。

    一天傍晚,寝室的门被推开,有人进来在我床尾放了一袋东西,就消失了。一会儿我听到声响,又有人带着风进来。那人走后,我起床一看,知道是她送来两兄弟家的炒年糕,袋子里还插着一双筷子。

    后来想想都是因为自己的孩子气和对她的不了解,让彼此难过。她分明还是关心我,疼爱我的。我再也不能那么自私,为了一己之欲就断送了两个人美好的感情。应该把更多的心思放在学习上,一起努力进步,而不必太过羡慕别人的恩爱与亲密。

    要不是她说那小子想送她一双水晶鞋刺激到我,加上话剧演出时他单膝下跪给她送上一朵玫瑰花,怕他假戏真做,纠缠不清,那晚我也不会在她一回到编辑部就抱住她,去啄她的嘴。

    “我还没有想好。请给我一点时间。”

    “我如果给你时间,你不也是在给别人时间吗?”“你说什么呢?”“我说我看不下去你跟别人王子灰姑娘的!”“那只是个话剧!英文稿子不还是你写的吗?”

    我气不打一处来,好像吐的口水被风带到自己脸上,感觉受了奇耻大辱。而那婆娘还装作无辜的样子咯咯地笑。

    “你这个醋坛子!”我一时气急败坏,紧紧抱住她两个宽阔的肩膀叫道:“我是醋坛子!我是醋坛子!”

    一片一片干裂的嘴唇落在空荡荡的夜色中。她极力避开,拨浪鼓似的甩着头,想把我推开,又喃喃说道:“给我一点时间。”

    在我出其不意趁其不备的进攻下,终于碰触到她柔软的双唇。全世界都安静下来了。全世界只属于我们。

    莫非在天地创造之初,造物主就期望男女的交融,通过双方的嘴唇,解开人性的封印,使之达到醉人迷人的永恒?这一切开启过后,那看得见看不见的,都变得潮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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