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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家教

    一个人的时候,在镇子里总觉得无所事事,虚度时光。一天到晚瘫在床上,整个人差不多要废了。为了安身立命,挽留尊严,不花别人的钱,我准备自力更生,出门找家教。

    家教中心就在师范学院附近一间租用的小屋子里。

    进入矮小的门,一眼就可以看见正中靠墙的地方摆着一张办公桌。一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女生,一手握笔,一手握电话,嘴里倒豆子一样巴拉巴拉说话。

    “我们这边有位老师各种条件都不错,英语是六级。您要是有空的话,今天晚上就可以安排老师过去试教。试教后您要是满意,就留下辅导您的孩子;要是不满意,我们这边给您另外安排其他优秀的老师。试教不会收取您任何费用。”

    “有有有!请问您孩子多大?都不好呀?可以可以。我就帮您找一位语数英科都会,比较全面的老师,好好!就是补习英语为主,其他附带一些的女老师是吧?好!好!我们这边一有符合的对象,第一时间会联系您,安排老师过去。”

    “您那边离我们市区这边有点远噢。但请您别着急!我们这边每天都有许多新的老师——我查一下看——要是有不介意的,我们就派老师过去。请问您孩子要辅导的是——哦,哦!不好意思。成人的也可以!可以!我们这边一般以中小学生为主。行行!只要您有时间,我们这边一联系好老师就过去,英语口语运用与交际是吧?好,好!再见!”

    我走了进去.发现离办公桌不到两米的桌子上,已经有三四个不知哪里来的女生在焦急等待着。见我一进门,不约而同地向我投来惊诧的目光,仿佛怕我抢了她们的机会。

    我见前面那位扎着马尾,形象干练,嘴薄脸红的女子刚一放下电话,就凑到她身边低声问:“请问这里是不是家教中心?”

    她警觉地看了我一眼,问:“你要找什么样的?就是你能教什么?”

    “英语,作文,偏文科的都可以。我自己是英语专业的,文笔还可以,在校报发表过不少文章,两样都可以的。”

    “好,你到先到那边坐一下,我先联系几个家长。那请先加入我们这边的会员好吗?如果有刚好对口的,我们这边优先给你安排。”

    “好好。请问会员费要多少?”

    “我们这边按规定,一个人次一百二十元。如果试教不成功,我们会退给你一百,只收你二十块手续费。如果试教成功,自动履行家教,我们这边就不退了。当然对于上一节课或一个小时多少钱,除了按我们这边的约定,你还可以根据实际情况跟家长适当沟通,双方协商好,这样你的收入也会多一点。有些人一次兼好几个,那收入就更可观了。”

    “我以前经同学介绍教过一次,离市区太远了,只想先找一份近一点的试试。”

    “行!这里找你三十请收好。你可以在这里等,也可以回去等。一有对口的,我们会第一时间联系你,最迟不会超过一个星期。”

    “好的好的。那就谢谢你了!”

    “不客气。”

    过了三天,琴留给我的手机都被我摸蜕皮了,也没收到家教中心的电话。我有些着急。这三天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手机的电充到满格,上厕所也带去放在洗脸盆边,看书写字时也时不时摸一下,别不小心调成了静音。还把声量开到最大,边等边翻看着从旧书市场花五块钱买的《孙子兵法》。后来想想这样被动死等,不如主动出击。于是把书一扔,拨了个电话过去。

    接听的是那个说话像倒豆子般清亮的女生。我报了名字和登记信息后,她很快查到,说:“你这个是三天前登记的吧?现在我们这边辅导英语的老师太多了,在你之前就有十来个。我看了你的个人信息,单独辅导作文的实在不多。你看这样好不好?今天我们这边有个家长来电话,想请个辅导英语口语的老师,他小孩子念初三就要参加中考,你帮他提高一下口语成绩,这个应该没问题吧?问题是这个家长住的地方比较远,在黄屿那边。当然也算是我们这个区。只是很远,坐公交车要一个钟头左右。一个小时三十块钱你要不要去?”

    “白天还是晚上?”“白天小孩子要上学,晚上吧。你五点钟过去,六七点教两个小时,八九点回来刚刚好。”“这样吖?那好吧。麻烦你给个他家具体地址和联系电话我记一下,我晚上就过去看看。”

    我挂断电话,把手机扔在被窝上,跑到浴室洗头。洗完头到街上吃了一碗蛋炒饭,便往火车站寻找通往黄屿的公交车。在站点看过黄屿示意图,我才发现鹿城边缘的空旷。好不容易等来公交车,在又长又空的车厢里一路颠簸转弯,不知道它要把我送往何处。

    随着水泥路越来越窄,窗外的稻田越来越多,我仿佛回到了熟悉的乡村。只是一路上都是工厂机器的轰鸣声。这是哪吖?这么偏僻!“师傅,上岙到了没有?”

    “你不说我都忘了车里还有人!快快!就在前面那个路口下车!”

    我赶紧从硬邦邦的椅子上跳起来,几乎同时被车甩到了车门边的钢柱上。“哐啷”一声,车门醉汉一样打开,晃了一下才放我下去。我站在路口一块突起的水泥地上回望过来的路,身后已经被黑暗吞噬,只有前面一百米处亮着几点灯光;往下则是一条只能通一辆黄包车的小路,蛇一样钻进了夜幕中。我从口袋中摸出了手机。

    接我进门的是一位四十前后的阿姨。她把我带到村子上面时,我想起自己家也住在村子的上厝。她家门口摆了一口口大缸,远远就能闻到乡村米酒糟曲呛鼻的味道。前面是立在上下厝间一座砖墙发黑的小房子。我跟在阿姨身后进入那间房子,小厅堂被五口大缸占据,只留给我一条小过道。阿姨说里面黑,转角是楼梯,叫我小心点。

    “楼梯有点陡,你扶着墙上去。我去叫小孩。”

    “他放学刚回来吗?”

    “是的。一回来我就让他先吃饭。现在在厨房里。鲁桂!鲁桂!老师来了。”

    我一听到她喊的名字,脑海里蹦出《雷雨》里的管家。还没细想孩子的相貌,又听阿姨喊出“老师”两个字时,我一时有些难为情。

    “老师先到他房间坐一下,我去叫他过来。”

    我说不急不急,叫他先好好吃饭。阿姨抖了抖深蓝色围裙,我还没看清她的面貌,就听到了下楼梯的脚步声。不到半分钟,又有一个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边传来。我坐着一看,一位个头不高,脑袋扁扁,唇边长出一抹小胡子,十四五岁光景的男孩局促地站在门口。他见到我也没说话,走进门后收拾桌上的东西,我主动跟他聊了起来。

    他说自己别的功课还可以,就是英语成绩不理想,怎么学也学不起来。眼下马上就要参加下个月的口语考试。平时跟同学搭档演练过,老师也测试了好几次,10分只能勉强拿个6分,在班级里算是垫底。我说不要紧,还有时间。

    “学英语其实并不难。英语也像普通话,只是一种交流的工具。我们中国人拼命在那学语法背单词,见了老外还依然是Chinglish,可是你到国外看看,路边随便抓一个乞丐过来,他的口语说的比任何一个中国人都溜。熟能生巧嘛。”

    当然我们暂时都没有机会出国,碰不到外国乞丐,这些话是我中学时的英语老师说的。他也没出过国,但他口语很不错。我一直挺佩服他。我借用他的话,一来想通过闲聊拉近彼此的距离,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促进交流学习,二来也是想打消他一直被英语难学这个魔咒控制的念头,然后一起面对,一起掌握基本的对话,助他提高成绩。

    在那个昏黄的小房间里,我叫他读一段对话给我听。他刚开始有点紧张,不停回读,慢慢就好了。总共也没几句话,我说每个单词一定要读准确了。然后试着学会连读,找到一种感觉。不要那么生硬,一下子就被人听出不地道。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要培养语感,听说读写里,听与说是交流的两个重要方式。

    “你有没有听磁带?”

    “在学校老师放我们听。在家没有听。磁带有是有,但都在抽屉里,没耳机。”

    他正想拉开胸前的抽屉把子,我阻止他说:“不用找了!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说。口语就是口头表达能力和口头交流本领,接下来你跟着我一句一句把对话先念熟了。”

    整整两个钟头,我和他半趴在不靠窗的老木桌上,逐字逐句反复练习对话。整个村庄整座房子好像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没有听到任何别的声响。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八点半,我得赶在九点前到路边等从上岙转回黄屿的末班车,再转到火车站,最后乘2路车转回我在横街的住所。阿姨一见我下楼,没问鲁桂话,只是用围裙擦着手问:“老师明天什么时候来?”

    原来在她脑子里根本就没有试教不试教这回事。她每次嘴里那一声亲切的“老师”,虽说让我有点不好意思,但她的真诚和信任使我在家教中心求职时的猥琐和战战兢兢一扫而空。我笑着说:“不急不急,等他放学吃了饭,我一定准时到。”

    我跟在她身后,从小厅堂的过道出去,又见那五个大缸慈祥地挺着肚子,冒着农家浓郁的酒香,给人一种踏实的感觉。我已经出了村子,隐隐约约还感觉阿姨在身后搓着细长的围裙目送我。晚风吹散了我心头的阴霾和近日来的迷雾。能为别人做点事情,证明自己在这个世上有用,该是多么令人愉悦的事情呀!我跳进最后一班公交车,感觉回去的路变得越来越短,不到九点就回到了龙元镇。看着琳琅满目刺眼的街灯,心还停留在被那个昏黑的村子包裹着的笃定和温暖里。暗暗决心:一定要好好帮助那个不爱说话但实诚的孩子提高成绩。

    不知道是基因变异还是受过罪留下阴影,我很容易晕车。只要超过半个钟头以上的车程,我就会感到头晕,恶心。几年前来鹿城读书,就算从卧铺躺着来到城市里,我也有一种莫名的眩晕和不适,更别说吃了面食喝了粥一类的乘车经历了。最不堪回首的是在大一时第一次跟贤兄到市区牛排馆吃了牛排,意大利面和生菜沙拉,乘6路车回来当晚在厕所里上吐下泻,狼狈不堪。而贤兄每次模仿我食指插到嘴里的样子,成了他的笑柄。

    虽然从龙元到火车站到黄屿到上岙转三站,不过跑一节课时间,可是这样等车上车,等车上车,三天两头这样折腾颠簸,真令人难受。就算不是为了生计,不向可怜的父亲伸手,看在阿姨一声“老师”的份上,我也要对偏远小山村里一个渴求上进的男孩伸出手,而不该有任何退缩的借口。

    几个晚上下来,路上虽然会遇到一些波折,最终还是能自己找到鲁家,不用阿姨接引。鲁桂也很用心,休息时还跟我聊些家常和在学校的情况。两三天后,他已经能将对话读得八九成熟了。我说:“好好。接下来可以你一句我一句来对话了。”

    我说出上句,他答出下句。重复几次过后,再互换一下角色。虽然没法快速连读,却能够将句子脱口而出。时而卡住了,经我一提醒,他便能一气呵成完成对话。眼前不过几个老套的句子,我们的确花了不少心思。我还顺便帮他看看别的作业。不管怎样,他还是有点羞涩,不会主动问我答案。我看过习题后,针对错题引导他思考,慢慢开窍后,我们又增添了新的成就感。

    大约去了两个星期,该教的也差不多了,我就跟阿姨说自己转车不便,下一个晚上就不再来了,还夸奖了鲁桂一通,送他一个精美的记事本。他不爱说话,只是实诚得像一颗发育中的种子,令人无法想象它蕴藏的力量。阿姨看似不舍的白净的脸上,流露出无限包容和慈爱的目光。临走时她从深蓝围裙里掏出一大包软软的东西塞给我。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藏在身上,一时不知所措。接过后也没细看,就兜在手心赶公交车去了。在车上我听到交通广播说今天是冬至。回到横街,我打开红色塑料袋子一看,是一块块精心制作的芝麻糍粑。半个月后,我意外接到鲁贵打来电话说:“老师,我考了9分!”

    冬至过后,天气转眼冷起来。幸亏早前趁年底商场大促销,买过一件外套和一条红色高领羊毛衫。

    第二份家教在离火车站不远的月乐垟,再也不用转三趟车跑那么远经受颠簸奔劳之苦。第一次联系时我约了地点,叫那个男生出来接我。由于我误将火车站尾的“阿外楼”读成“河外楼”,浪费了不少时间。

    学生念中职。根据他自己讲,他爸想他将来文武全才,就把他送到平阳文武学校读书。到了那个地方,文化课自然不可或缺,还有原本对武术的一些兴趣也被教官打击地缩到骨头里。

    “他叫你站着你就站着!他叫你趴下你就趴下!不老实,好!他就用脚狠狠踹到你老实!那里搞全封闭教学,你根本别想逃课!”

    “逃课?”

    “对!哪个敢跨出校门半步,直接开除!有一次有几个吃了豹子胆,翻学校的围墙,被保安当场抓住。晚上头啊!也不知道出去干什么。第二天马上叫家长,一个个送回家去。”

    “你有没有翻过?”

    “什么呐!哪敢!我要是逃课被我爸知道,非被他打死不可!老师你有没有逃过课?”

    我转移话题,说:“父母把你们送过去,就是想你们真材实料学点东西。”

    “可是在我们学校,毕业了工作也不好找。有些成绩突出的,可以当教官;有些只能去当个小保安,完全没什么前途。你说现在这个时代武术学起来干嘛?是吧。法治时代,谁还像电视里的上海滩一样,凭拳头打天下?”

    “所以要学习文化知识呀!要好好补补课呀!”

    “可是老师,我看你蛮年轻的!”我哈哈大笑。

    “你大学毕业了准备干什么呀?”

    “不说别的了,说说你的文化课基础。”

    “我基础超烂的。特别是数学,只有小学水平;英语就更别提了。我们中国人说中国话,你说是不是?”

    “可是考试要考的呀!”

    “就是!整天考试考试。考个屁!”

    “把你的课本拿过来我瞧瞧。”

    “好的。你等一下!我到那边找找。”

    他像一只豪猪弯着腰出了卧室的门,穿过客厅中间摆放的充氧玻璃鱼缸,朝面向街边的一间小房间走去。我才想起她的妈妈就靠在被门挡住的深褐色皮沙发上打毛衣。那位阿姨说话声音很轻,游丝一样,胸口像一团被深埋的怨气压着,吐不出半句干净利落的话。就连听她责怪小孩,都像在撒娇,让人一听就知道她对儿子毫无管束能力。她靠在沙发上,阴暗的小客厅里,只有鱼缸在不停吐气泡,室内方显出一丝生动气息。她慢悠悠地打着毛衣,看样子才开了个头。她的动作很慢,银白的衣针扎住她的手似的。大腿边躺着一团硕大的毛线球,猫一样陪在她身边。她见儿子在对面小房间里发出嘈杂声,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句责备的话:

    “阿全~别把你妹妹的房间翻得乱七八糟哎~”

    她说完最后一个字,身子也没动一下。眼前的一头金鱼挺着圆圆的肚子,鼓着腮帮呆呆看着不断冒出来的水泡。

    “哪有?我只是找一下我寒假带回来的书。”

    他气呼呼地抓着一本崭新的数学课本进来。我见他外套敞开,衣襟沉沉的,一边口袋里好像刚刚塞进去什么东西。

    “有书就好办!”

    “老师你看,我翻给你看!里边都没动过,像刚发下来一样。”“那你平时都怎么上课的?”

    “上什么鸟课?那个数学老师在黑板上先写写写,再讲讲讲,全班没几个听他讲。甚至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都趴在那里睡觉。也不是我一个人不认真!近朱则墨,近墨者黑,是不是,老师?这种气氛下,我也没办法的。”

    我笑了笑说:“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对对对!近墨者黑。这个名言我还是知道的。还有什么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

    “好啦好啦!知道你厉害了。”

    “老师你就别损我了!我要是厉害,就不用请你来了!”“我们看看课本吧。”

    他耷拉着脑袋,像被打断脊柱的走兽伏在桌上。我翻开第一章:有理数和无理数。顿时回想起自己的初中生活。这些知识和概念都非常好理解,想我念初二时,数学还拿过满分呢。阿全手里握着一支笔,在一张白纸上画来涂去,像个小孩似的,根本没听我讲课。我心想不能这样浪费双方的时间,就叫他认真点,答应等学习完一个章节,可以休息一会,跟他聊聊天。他这才耸了耸宽厚结实的肩膀,跟着我的思路,开始复习这一学期学过的一些数理知识。

    他总是似懂非懂,心不在焉。这里动动,那里动动。突然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香烟壳,问:“老师,你抽不抽烟?”

    我又好气又好笑,说:“你能不能专心一点?”

    他说:“这些对我来说太难了。我以前分数加减都做不来。现在都用计算器了。”他从香烟盒里抽出一支递给我,眨眨眼说:“中华!来一根?”

    我摆了摆手,皱起眉头,叫他先收起来,更不允许他此刻点上。他见我有些严肃,没敢胡来。

    “老师,你看这香烟壳上写着‘吸烟有害健康’,他们还造出来?不矛盾吗?”

    我听他说这些有的没的废话,心想强按牛头喝水是不可能的了。可他还谈兴正浓,问:“老师,你有没有女朋友啊?你有没有吻过女孩子?”

    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琴琴的影子和那个晚上在六楼编辑部的初吻,一时都成了追忆。我听了有些不悦。再这样聊下去,人家嘴里称你老师,心里都把你当哥们了。

    面对这样一个毛头孩子,我能说什么呢?只是觉得要是让他说,他就一直跟你掰下去;要是不让他说,他就跟你赌气,更无心学习。难道还要叫他那个在外头编织着黑夜的软绵绵的母亲过来吗?

    我一时没了主意。再这样下去也对不住自己,于是指着课本想把他拉回正题。他又问我喜不喜欢听周杰伦的歌。

    “你是说那首《我的地盘》你就得听我的吗?”

    “还有《双截棍》,哼哼哈嘿!真是酷毙了!”

    “我听过《龙拳》,不过平时听英文歌粤语歌比较多。”

    “‘乌溜溜的黑眼珠是你的笑脸’是吧?”

    “你还会唱罗大佑的歌?”

    “听多了就会了。老师,晚上是第一次,就当做相互了解一下啦。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保证明天晚上你再来,我一定好好学习!”

    听他这么一说,我心里稍微舒服一些。可是今晚差不多都在听他闲聊。我不想硬要摆出一副师道尊严的面孔来教学生,可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小男孩一样,有时说得那么漫无边际,有时说得那么头头是道,有时又说得那么天真动人。我能拿他怎么办呢?

    他送我到了楼下,我劝他回去。他说送到公交路口,他顺便也出去透透气,又从口袋里摸出那盒中华,问我要不要来一支。

    “以前我爸也请过一位年纪比你稍大的老师来给我辅导功课。给他什么,他从不拒绝。给他香烟,他凑近我的烟头,接上火就抽。你是我见过第一个不抽烟的男老师。”

    他也没跟我道别,一个人朝着跟我相反的方向,往前边灯火阑珊的红绿灯走去。

    兼职做家教以来,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辅导对象。

    以前去过一个叫永泉的地方,接待我的是位穿着时髦,打扮精致,烫着卷发的阿姨,一看就是有修养的女人。虽说她请我去辅导她儿子英语作文,言谈间还想我陪他打打球,做做户外运动,让他儿子变得像男子汉一点。以我的个性,虽然思想情感上有些狂野,本身也比较斯文腼腆。经她这么一说,我还真是一时语塞。

    等他那个白白嫩嫩粉刷过的瘦儿子出现在我面前,我还真担心他要扑到他妈妈身上吃奶。一听到他说话时,像不动嘴巴,只用小鼻子发出又轻又刺耳的娘娘腔。我巴不得他一直乖乖坐在那别动。万一一时激动,说起话来手舞足蹈,再给我秀个兰花指,那可如何是好?

    虽说阿姨只是有所抱怨,有所期待,可我毕竟无能帮她改变自己生出来的儿子的娇气。那天在他家吃过午饭后,我就再没吃过第二次。

    接下来的几个晚上,我虽说不用赶着到阿外楼那边,却也难禁入冬后夜色的寒冷,提前到了阿全家,希望能够早点回去。他这个人时好时坏。认真的时候,会持续一段时间在写数学作业抄英文单词,慢慢也给人一种孺子可教的感觉,而忘了他身上的一些陋习。

    直到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熬过艰难的两个钟头,我趁他爸在家,说自己到了年终也准备回老家看看,才结束这次奇葩的家教经历。其实最终让我决心不再去的是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那晚阿全完全不在学习状态上,这里摸摸那里动动,还拿了一个小锤子敲我的膝盖,想看看我是不是有本能的膝跳反应。突然间我有一种被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冒犯和羞辱的感觉。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对我教学辅导的完全无视。

    他说:“老师借我点钱吧。”

    我说:“我哪有什么钱?我有钱的话,也不要在大冬天顶着寒风,耳朵都被冻丢了一般来这里教你了!”

    然后他就开始耍小孩子脾气,像一头倔驴趴着不说话。过一会儿,他把我一个人剩在他的房间,自己跑到他妹妹房间去打游戏。

    结算当晚,难得我发觉他们一家人都到齐了。幽黄的灯光下,房间还是那么逼仄,昏暗。只有不停冒泡的金鱼缸,在提醒每个人这里依稀尚存的灵动和生气。他爸见我上完最后一次课,突然说明天不来了,刚开始有点措手不及,缓过来后,像被打劫了,从抖动的蜡黄的嘴唇里吐出几个字:“总共多少?”

    我说来了十七个晚上,每个晚上两个钟头,每个钟头说好三十,那就是一千零二十块钱。由于第一个晚上试教,后来教的也不多,就去个零头,给一千好了。阿全爸爸没说什么,郑重地掀开毛绒外套,从里面掏出卷成团的百元大钞,给我点了一千。递给我时手还微微颤抖。

    我第一次一次性赚到这么多钱,忘了这段时间受到的身心双重的折磨与痛苦。我怀揣着这一沓自己辛苦赚来的钱出了他家的门,下楼朝公交车站牌走时,下意识回头看了看。这次那小子没有送我下楼。或许外面真的太冷了,或许他还得汇报自己的学习情况。可出了那道门后,这些都与我无关了。我回头瞥了一眼那个鸽子笼一样,关在阴暗套房里的一家人的窗户,那里依然静悄悄。好像常年出门的人很久没回来过年。

    我的脑海里又跳出那位和声和气的阿姨,手指上长长的银针和猫一样陪伴在她身边的毛线团。

    这些亲身经历的家教事件,让我对学校的女生更多了一份钦佩。像非典的时候,善良可爱的小秋由于不能出校向家长说明情况急得想哭,解除了辅导后又没了收入,自然增加了生活负担和经济压力。整天只看到她端着一只二元店买的塑料杯,在平房二一坐就是大半天。叫她去吃饭她也总是笑笑。我跟琴琴有一个周末约她一起去对面山的公园玩,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甭提有多高兴。尤其是冲洗了许多照片出来让她自己挑选时,她笑眯眯地说:

    “从小到大,我第一次拍了这么多照片。谢谢你们!”

    虽然生活贫困她却没有怨言,一边学习一边利用业余时间去寻找家教。别的同学约会,逃课,逛街,她也从不羡慕,期待通过自己的努力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最令我感动的是她有一颗金子般的心。有一年母亲节,我在平房二黑板上随手写了一首小诗,事后她高兴地跟我说:“子星,昨晚看了你的诗,我当时就跑回去给我妈妈打了个电话!”

    那时我申请第二批助学贷款需要一个同学的证明。我最先想到的不是敢哥,老梁,班长,老乡,而是小秋。起初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别看我身份证上的照片。嗬嗬。”当她拿出来借给我填表的时候,又不好意思地说:“别看我个子小,其实我比你们大两岁。别人都不知道的。你也替我保密。”看着她略带窘迫的笑脸,那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信任和热情啊!为了帮我,她居然向我透露出这个不论是哪个女生都不大愿意说出的秘密。

    当时琴琴总说小秋这个人真健忘,每次跑了,都要跑回来拿杯子。我说下次我们做坏事时得小心点,万一她杯子放在编辑部忘了拿,杀回来被她撞个正着,可真难看了!我这么说的确也如所言遇到过一次,她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小小的个头,浑身却充满了无限能量。她就像元曲中说的那颗捶不扁、煮不透、嚼不烂的铜豌豆。在我们之间还发生过不少有趣的事情。

    有一段时间我跟琴经常闹矛盾,动不动就冷战,两个人个性都特别要强,谁也不肯退让。有一次两个人又闹翻,她拿回去自己的东西,从相册里抽出我们不多的几个合影撕成两片,她的归她,我的归我。但是我们的学习根据地都在平房二。那天早上她就在那边坐着,我心高气傲没理她。她觉得吵架的事自己受了莫大委屈,就向小秋诉苦。本来那些天她可能伤心哭泣过,身体免疫力都下降了,喉咙开始发炎,但见到小秋坐在后桌她就转过身去不停跟她说话。

    我在角落里暗暗好笑,心想这臭婆娘跟我闹掰,没人同情找小秋诉苦,喉咙都沙哑了,还一个劲猛讲猛讲,看你不讲成哑巴才怪,净说我的坏话!

    后来我去大教室二上外国文学课,正饶有兴致地听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抑扬顿挫地念《哈姆雷特》。什么“脆弱,你的名字叫女人”,什么“生还是死,这是个问题”,什么“但愿我的母亲没生过我”,什么“上帝给你们一张脸,要自己造一个”。

    坐在我前面的小秋转过头,挡住半边嘴低声告诉我说琴现在在为民诊所挂盐水。苦口婆心叫我过去照顾照顾她,还说:“你一个男子汉,大气点嘛!有什么过不去的呢?女孩子其实心肠都很软的啦!别看她表面装出那副冷酷的样子,内心里其实很想你主动关心她,爱护她。你快去吧!两个人好好聊聊,打完点滴,一点一滴的怨气和不快就没了。要珍惜啊!琴琴这么好的女孩,她其实很爱你的!”

    过去这么多天,我的气也消了,听完小秋这段热心的劝告,我扔下后半节课,就往外面诊所赶去。曾几何时,那个初次大大方方在全班同学,近百只眼珠的惊异中坐到我身边一起听金老讲《十日谈》的女孩又去了哪里呢?我不想忘了那份真挚的爱与陪伴,也不能再惹是生非,影响彼此的心情。对于我们,未来似乎太过遥远,但不论她,还是我,至少要放一个到光明的路上去,也不辜负了这冥冥之中邂逅的青春。我边走边想脚步也越来越快,后脑勺上似乎有一双眼睛在默默鼓励我,给我壮胆,我不想让热心的人失望,也不想让爱我的人失望。

    “子星,你昨晚在楼上歌唱得很好呀!”小秋眯着眼路过,随口说了一句。

    “昨晚唱歌?哦——哈哈哈!”

    那是琴跟她在平房二用沙哑声诉苦前夜发生的事。那晚我戴上那只花100块钱买的索尼耳机,塞进beyond的磁带,在寂静的夜晚,到七楼全盘吼下来。

    当时我整个人像浴火的凤凰,在虚幻的歌词中摇滚,从《真的爱你》吼到《冷雨夜》到《不再犹豫》到《喜欢你》,因为口干舌燥,不知道在七楼消防栓上灌了多少口水。喉咙都喊飞了,只剩下那偏激执着不屈不甘的身体,在冷冷的夜色中嚎叫,颤抖。

    我躲在耳机里,又逃离耳机在现实中发泄自己心中的愤怒与痛苦。随之痛苦也在歌唱着属于自己的《午夜怨曲》。谁想我那晚那阵持续近一节课时间的嚎叫,被小秋听到,她才笑眯眯的对我说:“你昨晚的歌唱得很好呀!”

    我见她那份纯真的笑容真是百感交集。其实我只是在七楼嚎叫,而她却以为我在歌唱,她竟然还说唱得好。那真算是别人的意外收获了。虽然别人听到了我撕心裂肺的呐喊与吼叫,可是又有谁真正懂我心声呢?而我怎么能强加给纯真如小秋的女生去理解我的倔强,告诉她真相呢?

    她说好就好吧。

    这个世界原本就是这样荒诞。

    包括那晚在草坪上再现我的疯狂,演唱《不再犹豫》。小秋应该不会缺席,要来看我的表演吧?那时她要是也在草坪上,又会想些什么?或许也跟别的同学一样,只是看看热闹?又或许会想起那晚那一节课那么长的从七楼借着天空降落到平房的歌喉呢?要是那晚十佳歌手比赛她不在场,我也不会怪她。或许那个小巧可爱总是面带笑容比同龄人大两岁的小秋,又出了那马路往公交车站走去。像之前无数个夜晚去寻找一份家教,自食其力,自力更生。我在舞台上唱的任何歌曲,发出任何的赞美也都无法表达我对她的敬佩。而在班级里,她其貌不扬,默默无闻,与人为善,却从来没有常伴左右的闺蜜。她形单影只,骨子里却有一股难得的生活的热情、劲头和力量。一想到这些,我的表演,赌气,清高,狂野,竟显得那么弱智,苍白,幼稚。我自惭形秽。

    短暂而又漫长的三年大学生活,我欠了银行一些钱。虽然后来在自己工作和琴的帮助下,毕业后第二年就还清了贷款。可是那三年来生计的时好时坏,挥霍无度和节衣缩食的两极,带给我身心的激荡和煎熬真是一言难尽,难以言表。

    读书期间,我自身既没有勤工俭学,也没有外出找家教。每个月总感觉不够用的两百块生活费,是建行龙卡定期吐出来的。除去每个月发在校报上的小文章换来的几十块钱稿费,在没有别的经济来源。有时饿得吃不起饭,口袋里剩一个五毛钱硬币,还得留着哪天到上传达室取汇款单,再到龙元镇中心邮局领出父亲艰难寄来的两百块钱,拿到两兄弟家吃两碗米饭,一碗猪肝汤,补回一些元气;然后又开始买书买报。如此起起伏伏,循环往复。那时贤兄已经飞往到西班牙,而我还传承着他的衣钵,一日三餐,无可乐不欢。

    蓦然回首,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混过来的。不得不说琴琴家里的生活条件比我好太多。撇开她哥哥嫂子不谈,她爸诚实劳动合法经营的黄瓜种植园,至少也有点产业和积累,供养得起女儿念完三年大学。

    她也知道谈恋爱花钱,可是一开始都这么想,我们既没有恋爱也不会花钱。两个人好的时候,情到浓时,什么甜言蜜语不会令人心醉呢?琴琴在我们恋爱期间虽没少花钱,但是以我的脾气性格,也不愿花女生的钱。

    “分什么你呀我呀的嘛!”

    “我的就是你的!”

    “我们不都一样吗?”

    唯一足以证明金钱在爱情面前一败涂地的就是,学财会的琴琴自己有一个小本子,里头详详细细记着:早餐几块,午餐几块,晚餐几块,零食几块。

    记账是一回事,花销又是一回事。比起两个人心血来潮,每次风暴过后见彩虹,都要到市区吃吃喝喝,买新衣裳换新鞋子,开出巨额消费清单。平时两个人要是只吃口饭,又能吃得了几块钱呢?没多久,帐本就被她偷偷藏了起来。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但那又怎样呢?

    我们一没有去偷,二没有去抢,三没有去骗。每次我说想去弄个勤工俭学扫扫地看看图书室什么的时候,琴琴总是一口拒绝,不想看到我那个样子。我也只是说说。让我去扫地,我宁愿少吃几顿少喝几瓶可乐。不是我瞧不起那些同学,班长不也在电子阅览室帮忙吗?而是我很难说服自己放下一些东西,再扛起一些东西。

    琴琴的出现解除了我的焦虑。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都不分彼此。她说她自己将来对生活品质要求高,很会花钱而且难养。在我没有满足自己的物质欲望表现出孩子气时,又说我是公子哥。我能说什么呢?她是我最亲密的人,我有时候还真就是那臭脾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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