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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青春

    2002年秋,我初到学校安定下来后,给我精神安慰和支撑的还是高中遗留的那丝情愫。自从柳寄来两张她的近照,我便如获至宝,整天捧在手里,藏在抽屉里,枕在床头。她的明眸皓齿,一只手支着下巴清纯俏皮的样子,陪我度过了一个个美妙的时光。但我绝不会亵渎我的女神。虽然老同学写信好奇,我怎么会喜欢她那样的女孩,说我们简直就是两种风格的人。收拾卫生的老伯,见我在五楼角落看书之余不时拿出照片来看,就问:“你表妹?”我说“嗯”。他露出羡慕的眼神,向我竖起一个干裂的大拇指,上面还粘着胶布。在他们那代人看来,表妹就是心上人。小秋见了也问我:“你女朋友呀?”

    我说不是,以前高中时认识的一个学妹。

    “这样呀!那你得好好把握喽!这么漂亮的女孩,肯定有人排着队想追呢。”

    我只是笑笑。我怎会不知道呢?柳回给我的每封信每一行字,我都背得滚瓜烂熟。尤其那句“我已经有男朋友了”,就像德尔菲神殿的神谕,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认清自己的过往与现状,又时时刻刻蛊惑我相信那不过是女孩拒绝别人惯用的托词。

    在我心目中她是纯洁无瑕的。每次她来信,我都心花怒放,常常自我催眠,认定她肯给我写信,在信里肯跟我聊些日常和自己真实的感受,我相信我们虽没那么近,也不至于那么远。当我知道她高考失利让父母失望,自己伤心,拍案而起,可乐溅到她寄给我写的留言纸上。那阵子贤兄见到我就取笑说:“柳柳柳,三句不离你那棵柳。”我就怼他:“你也不是表弟表弟表弟,三句话不离你塘下的表弟吗?”

    她最后一次来信,是我跟班长开始产生摩擦的时候。信里她的语气显得幽怨而坦荡,说她要去苏州了,叫我别再给她写信,说“我收不到的”。当时正逢校广播操比赛,班主任三天两头往419寝室跑。我感觉这次我要彻底绝望了。如果这也算是失恋的话,我只能让床和被窝抚慰我一厢情愿的忧伤,让我静静舔舐青春的伤口,而对任何事都没了兴趣。“嘭嘭嘭!”

    我吓了一跳,没想到我的褥子那么单薄,一只强有力的巴掌往我空出的床上拍得木板上下震荡起来。紧接着就是一个熟悉的女声蛮横地叫道:“起来!还不起来?”

    “他失恋了。”贤兄在窗口解释了一句。

    “一个女孩子就把自己弄得这么颓废,你还是个男孩子吗?起来!起来!起来!”又传来三声拍床板声。我感觉自己被冒犯了,气得一翻身,跳下床去,夺门而出。

    “你去哪里?”身后是班主任的问话。

    “每一次练广播操你怎么都不过来?”她大声责问,急速追了上来。施老师个头小,又太年轻了。以前来419寝室推销饭票时,胖子不就开玩笑说她是敢哥的女儿吗?现在这么急匆匆追着我喊,真的有些烦人。

    我大声回话:“午休都不让人午休,还有没有人权?”

    她没有回应,只是紧跟着我的脚步到了楼下,仿佛一个被男朋友甩掉的弱女子,一声不吭紧紧地跟着,希望对方能够听她一句,然后回心转意。

    我往平房的方向大步走去时,听到她仍在身后小声呼唤我。喊过几次后,我微微动了恻隐之心。脑补出一个小妹妹被哥哥抛弃,却在身后追赶哭泣的样子。

    我一口气跑到平房二第一组最后一个位置的角落。不到半分钟她出现在了教室门口。那天她说的任何话我半句都没听进去。见她如此难缠,只好答应傍晚过去练广播操,至于体育节其他的事情先不聊。

    我在少川送我的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上写下了自己当时的心情。不断为柳辩白,解释,按自己的意思去体谅她莫须有的苦衷,过度解释她白描式的寥寥数语,还撰写出一大段一大段的无奈来欺骗自己,掩盖她从此从我生命中消失的事实。想这三年来,我也只跟她说过半句话。这种镜花水月的恋情终要成为泡沫,被现实刺破的呀!

    “以后在大学里碰到好女孩一定要珍惜,不要错过哦!”她在信的末尾写道。

    多好的女生,这是在为我着想呢;又是多么刁钻的女孩,这是在舍弃我呢。我就像个没吃过奶的婴儿,再也找寻不到妈妈的芬芳,被丢弃在孤零零的床上,拳打脚踢,声嘶力竭地哭闹。这么久,我连她的照片都舍不得亲一口。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眉毛,她的鼻子,她的嘴唇,她的下巴,她纤细的手,身上穿的白色碎花衬衣,我知道每天我都在一样一样远离那些本就不属于我的东西。可我是多么不甘心呀!

    后来遇见琴琴在六楼编辑部,她还拿出柳的照片问我,她跟她比谁漂亮。我不像胖子一样油腔滑调,会说出“当然你漂亮”“谁能跟你比”一类自欺欺人的话来。可我既不想说心目中的女神的坏话,又不想惹女朋友不开心,便只能有鼻子有眼地拆开来,一处一处说各有各的迷人之处。

    “不然我怎么会跟你在一起呢?”

    “算你有眼光!”琴莞尔一笑,得意地说。

    我苦笑着叫她把照片收起来,可她还是爱不释手,玩弄了好一会儿,突然说:

    “我发现她还真的挺漂亮的!”

    我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如果有人说喜新厌旧是人的天性,我或许会附和一声:“谁说不是呢?”可是跟琴从误会到和好到发现对方的毛病,尤其是被压抑的个性和冲动,以及在我们之间绕不开的上帝之手,我就有一块残缺和不满在心头。

    直到后来在团契里遇见“跪在红色的祈祷声”里穿着黄色羽绒服的青青:多么安静,多么纯洁的女孩。就像是夜的女儿,唯一一只被上帝眷顾过的羔羊。我不知道在每个礼拜天的夜晚偷看过她几回,可偏偏是琴将我带到她的面前;偏偏是她给了我她的手机让我发短信跟她聊天;偏偏是她还替我送信,送贝壳手链,还有巧克力给她。琴是放任我还是信任我,而不怕我移情别恋呢?这算是精神出轨吗?

    可我从来没对她说过我喜欢青青。我只是关心她,我只是怜香惜玉。可是每次偶尔碰到她,看她一眼,胸口就会涌起一股暖流,只想快快逃离。跟琴却从来没有这种感觉。

    琴这个人有时大大咧咧,有时精打细算,有时自卑到屏蔽掉我口中所谓的“黑色”“笨蛋”“猪头”等词,有时自恋着问我喜欢她哪里。我只好给她取了个雅号叫阿花。尤其两个人约法三章后,学习时不许说话,但在草稿本上纸条频飞,你来我玩。左一个宝贝阿花,右一个坏蛋星星,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有一天在路上,我见青青跟一个同学在前面走,我跟琴在后面。由于距离较远,我压低声音对琴说:

    “你看到前面左边那个是谁吗?对,是她。穿那么松的裤子,屁股那么大。”

    “你看人家屁股干嘛?你先别动——”她往前跨了两步,回头问,“我的屁股是不是也很大?我想去买一条长一点的可以包住屁股的羊毛衫。”

    我说省省吧,纸是包不住火的,你包住它还是那么大。

    “我的屁股真的很大吗?是不是我穿紧身裤的原因?”琴魂不守舍地看着我说,“这套衣裳是跟你一起在五马街买的。你不是说紫色的好看吗?星,我的屁股真的很大吗?比她的还大?”她指着前方。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到前面一位背着竹篓握着镰刀的矮胖中年妇女,正弯下腰撅着屁股在路边的菜园子里割菜。

    我努努嘴,示意她看那边。琴琴二话不说,一拳打到我手臂上,震得我骨头疼。她也哇哇叫起来:“你怎么都没肉的呀?痛死我了!”又提起脚要踢我。

    每次遇到烦心事,尤其压力大或看到别的男女朋友卿卿我我腻在一起亲密接触的时候,我就会想,我找了个女朋友到底是干什么?难道就是三天两头当伴读书童,街头巷尾做拎包义工,一日三餐成低头神父,人前人后又演才子佳人给人看的四不像吗?

    有时我想亲一口抱一下她都不允许,还谈什么恋爱呢?真是奇耻大辱,去你的“感谢我主赐我食物”!要是上帝眷顾,我会饥渴成现在这样?当我出其不意,趁其不备,偷腥正酣时,对方突然把头一扭,把你推开,祭出摩西十诫。

    她还跟我说了一件念中学时的事。

    “有一次家里来了个男的,是我哥的朋友,他见我一个人在写作业,趁我哥出去空隙,偷偷走到我身后抱住我的背,伸手摸我的胸。”

    “你才多大呀?”

    “上初三吧。你是问我的胸?”

    “你就没有告诉你哥?”

    “没有。反正后来他再来,我就躲开他。星,你有没有发现我两边不一样大?”

    圣诞节前,团契里的七八个女生,尤其是那些学妹,都在一起排练一个舞蹈,准备在铁轨过去的一个大教堂里表演。我陪琴去过那边几次,但每次都没有看到青青。她在短信里说她身体不好就没参加。正式表演那天,琴整个寝室都出动了,因为听说有圣诞果领,看着25,28,29,30众姐妹叽叽喳喳成群出笼,鸟儿似的围着她们口中的26问这问那,才发现她人缘真不错。我第一次见琴站在舞台中央众姐妹中,随着明快的节奏,跳着整齐的舞步,以及她在舞台上的美丽和自信,油然生出一股自豪感。

    她一表演完,就跑到我身边问:“怎么样?怎么样?”

    我赞不绝口,拍手叫好。说:“全场就数咱阿花舞跳得最好,人最漂亮了!”“真的?都化过妆的。”

    借着教堂里明亮的灯光,我凑近一看,差点没被吓到。这是我朝夕相处的连体婴儿一样的女生吗?涂抹过颜料的脸远远看去那么美,走近一看怎么那么吓人?血红的唇膏瞬间将一个青春少女变成一个陌生熟女。

    她忙着招呼她的姐妹,把我晾在一边。我的心头掠过一个小孩渴望得到在意和疼爱的忧伤。

    “好啦!圣诞果每个人都拿了吧。我们走啦!”

    她像个家庭主妇,聚拢起我们这些贪吃贪玩的孩子,一群人挤满了一辆三轮车。

    她坐在我的膝盖上,腾出位置给她的小姐妹们。随着车子的颤抖,我的膝盖感觉到软乎乎的屁股一寸一寸往大腿上移。在众人面前,我又不好意思抱住她的腰,只叫她抓住车门。那具沉甸甸的肉体于我总是若即若离。正当车子半夜神游找不着北时,停在了女生宿舍门前。大家跳了下来。我正想搂她一下,她已像条蛇,从我的手中滑脱。“快下来吧。头小心点。我就不回学校了。你一个人回去吧。”

    我们之间的冲突,大部分都是学习和性的冲突。她常常又会摆出一副家长的口吻训斥我,一本正经地写纸条,明文规定不许再搂搂抱抱。我顿时有被判了死刑的感觉,或者说我膨胀的欲望之管,突然被她的言语阉割。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没有为什么,反正就是不行!”

    “可是过去不都——”

    “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

    “不行!”

    她二话不说,像暴风雨前收摊子似的,利索得将桌上能收进包里的东西都塞了进去,大本的书重叠好后,将背包往身上一挎,抱起书本,看也不看我一眼,径直朝门口挡门的小桌子前去,边拉开桌子边说:

    “以后就你一个人,爱怎样就怎样!别来烦我,影响我学习!”在她夺门而出的瞬间,外面灌进来一股风,好像它在外头蹲守窥探了很久,一见门儿响动,趁机钻了进来,撞上紧闭的窗户,无处通过,只好憋了一屋子气,在冷清死寂的编辑部里不知所措。

    好几天她没再送早餐过来。可是没有她,我也不会饿死。吃不到早餐至少两兄弟家的午饭晚饭都可以记账。比起肚子的饥饿,内心的空虚和无聊更令我难以忍受。那几天回想起闹矛盾的情景,也是自己不对。当时怎么就那么糊涂,倔强,一点都不顾及别人的感受,自私到难以言喻的地步,不达目的不罢休呢?这几天她会去哪里呢?

    我到平房前前后后找她,半个人影都不见。问阿香也说没看到,一早大家没起床她就出去了,大半天没见到人。阿香在她们寝室睡第28床,是个文静腼腆的女孩,脸上有许多痘,总是低着头,选一个靠边的位置安安静静坐着,一声不吭地温习功课。我从没听她大声说话,更别说生气发火了。

    有段时间她突然从平房消失。琴说是那个整天到平房二的光头想追她,她就躲开了。我脑子里马上跳出那个光头的怪相。有天晚上,我跟琴在教室后面说话,大约是影响到他,他愤然起身,掀翻第一组最前面的一张桌子摔门而去。

    “就是那个有暴力倾向的光头?不会吧。”

    “是28自己跟我说的,那个光头盯她很久了,后来给她写了一张纸条,想约她去玩。”

    “不会吧,阿香跟那光头怎么会呢?他们两个人都比较沉默,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什么会不会?就准你谈恋爱,不许人家有感情需要啊?28是个女孩子,虽然不爱说话,可是哪个女生不渴望有人关心爱护。不过这个光头会喜欢上她,也真是没想到。”

    “没想到!没想到!”

    “那她答应了吗?”

    “什么答应不答应?28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人。不过她的确有些被吓到了。她根本就没留意过人家,更别说好感。后来光头追得紧,不断给她写纸条,她就跑到大教室那边去了。”“我说奇了怪了!不一直都在平房二嘛。突然想起她来怎么就不见了。原来跑那边去了。”

    好长一段时间,我没在平房二见到光头。只知道他跟琴同一届,是金融系的。除了那颗显眼的光头,我都没认真看过他的脸,只感觉到他身上有一股不易接近的凌厉气息。

    后来28的回归让我欣喜,可是我却气跑了26琴琴,满校园寻找她的踪迹。想当初她对你有好感,想要接近你,每天总是像田野里的鲜花一样,在蜜蜂蝴蝶的面前摇曳,怎么也挥不去那份春光;一旦弃你而去,又像知了脱掉外壳一样,飞到高高的枝头,躲在茂密的树叶中,要是不叫,你怎么也不会发现它。它只留给你满地斑驳的树影。

    那只从我手中走脱的知了不知飞到哪棵树上,停留在哪个枝头,啜饮着她的审计学,钳紧她的统计学,稳固她的矩阵微积分。要不是心中愧疚,自责,懊恼,悔恨,到处找她想跟她和解,或许我能还她一片安宁。可是你见过哪只鸟儿失去伴侣独守空巢,哪个孩子没有母亲独坐门前等待的吗?

    小时候看电视,小龙人,小蝌蚪,千辛万苦寻找妈妈,寻找的不就是一份爱和一个归宿吗?可惜那个刚刚筑起的爱巢却被我任性稚气的双脚,踢得破碎不堪。我舍不得她的离开,也受不了连体婴儿被无情切割。没有人知道那孤零零的一半,那窒息的一半,残缺的一半,无助的一半,正爬在疯狂寻找另一半的路上。

    她躲在男生宿舍楼五楼的英语俱乐部里。

    我只要从寝室出来往中间楼梯上去,右走两个教室就到了。靠楼梯口那个是学生机房,施老师经常在那给别的班上计算机课。英语俱乐部就在机房隔壁。我竟然绕了一大圈。

    我叩了叩门,里边一个娇柔的声音问:“谁呀?”然后听到门闩铁扣被抽走时叮的一声。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她目光里露出一份惊讶和防备。

    “我怎么知道你会躲在这里?”

    “我干嘛要躲?”

    她转身管自己回到办公桌前坐下,手里翻着一本厚厚的书,上面红红蓝蓝画满了线条。桌面散放着一些纸笔和文具。我看到那个小草稿本。以前她用来给我们记账。

    “害我找遍了整个学校。”

    “谁害你了?一直都是你在害我!”

    她的声音突然尖利起来。

    “我是说我找你找了好多地方,问你同学,问你寝室的人。”

    “你别这么搞笑!别把我俩的事弄得人尽皆知,被人家笑话。”

    “可是不问我怎么知道你在哪呢?”

    “现在知道了又能怎样?你还是让我清净一段时间,我要想想我们还要不要继续下去。”

    “这么说是我影响你了?这些天我的心里也不好过,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你活该!”

    我抓起桌上的裁纸刀,大喊起来:“好好,我活该!我活该!都是我自作自受,我悔不该当初遇上你,搞得现在这么痛苦!”

    “你叫这么大声干嘛?隔壁有人。你还想闹笑话让别人说三道四呀?瞧你现在这个样子,哪里是当年那个自信的钟子星?好啊,你割吧,割下去呀?一点出息都没有!”

    我气得全身发抖,用大拇指顶出锋利的刀尖,鬼使神差地往左手背上划去。她一下子扑过来,想抓住我下划的手。说时迟那时快,她的手臂刚一阻挡到我拿刀的手腕,我左手臂腕关节上方二厘米处,已经被刀片划出一道一寸长的口子,像婴儿吐露两片白嫩的嘴唇,瞬间从上面吐出鲜血,一滴滴打在水泥地上。

    “你疯啦?”

    她近乎咆哮起来,瞪起眼珠,紧紧抓住我的手腕,将铅笔刀夺去。我浑身发抖,嘴里重复着说“我活该我活该”,手也顺势在她的抓握下渐渐失去了力气,像一截莲藕垂挂在桌边。她从我手中夺走裁纸刀,我感觉那只不过是一根不会说话的芦苇,被轻轻扔在书本和笔之间。我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天灵盖上竟掠过一丝快感。

    她往包里掏东西,抽出一把纸巾将我的左手腕整个包了起来。我想起有一次我们在人本超市后面的河边遇到一个卖童子鸡的小商贩,出于好奇我们买了一个炮弹似的长长的被火烤硬的泥团,在墙角砸了小半天,砸碎外面包裹着厚厚的土层,里面露出一具婴儿般睡在荷叶里的童子鸡,它带着荷叶的清香,像从混沌中刚刚醒来,不停冒着热气。

    血止住了。她使劲擦拭自己长长的手指,呆呆看着我。我胸口抑制不住开始抽泣。

    “别哭了!”她大声说。

    这种斥责令我想起小时候被妈妈威胁过的滋味,每次被打得伤痕累累泣不成声的时候,她就说信不信我用盐渍你。因为我晚上不能按她要求的早早睡去,还吵着要跟她去看电影,刚刚吃了一顿“笋干炒肉丝”,我就逼自己不哭出声来。可是嘴巴不哭了,心头还特委屈,肩膀还在不停起伏,有节奏地颤抖。

    “好了没有?我天,流了这么多血!”

    我打了个冷噤。不知道是抽气的惯性带出来还是恐惧带出来的。我见她抓着那把纸巾,像抓着一把杜鹃花,从她的手指尖开出红艳艳的花朵。她的无名指已经被我的鲜血涂污,像是从她指间流出,颜色由鲜红变暗红,最后留在那里不动了。

    “我带你去医院吧。”

    “没事。不过一刀。过几天会愈合。比起心头的伤口,它又算得了什么呢?”

    “别再说这些没用的。走!跟我去为民诊所包扎一下。或许要缝几针,不然好不了的!”她起身收拾包包,我就像一个听话的孩子,随她站在那里。她拿出两张纸巾,蹲在地上擦了擦,又抓过门后的拖把使劲蹭了蹭,最后跟我前后出了俱乐部的门。我见她上前一步跑到走廊尽头的通风口往下看了看说:“趁路上没人,快走吧。”

    我苦笑着,自己什么时候成了特务,随着上级的指令一步一步下了楼梯,直往校门口去。

    天色已近黄昏,郊区的街道却是异常冷清。要是在农村,这时候炊烟都会像约好似的,从各处的烟囱冒出来。小孩子也该放学回家了吧?而这里,耳边只有学校边上的工厂机器轰轰的巨响。路边跑过几只鸡,歪着头,晃动尖利的嘴甲穿过尼龙网孔,去啄里边的青菜叶子,可惜每次都落空。有一只试了几次,抬头看了我一眼,像在怨我看到它的窘态,低下头翘起尾巴去啄脚边的一块干树皮,来掩饰自己的失落。哎,连鸡都这么爱面子的呀!

    到了为民诊所,出来的是男主人。感谢赞美主,上次我路过诊所,目击那个女主人给一个老头打点滴,疏于照顾,老人电击般在折叠椅上弹跳。那次已使我对他贤内助的能力大感疑惑。虽说后来女主人向我解释说老人本身有毛病,跟打点滴无关,可我的心理阴影的面积已经大过了她家厨房的面积。“什么情况?”

    “你快过来给医生看看。医生是这样的,他的手腕撞铁门上划了一道口子——但血已经止住了。”

    “要缝线?”

    “就一道口子,不用缝。没那么严重,我自己知道。”

    “你自己知道?你要是知道,还要我们医生干嘛?拿过来我看看!”

    我一层一层揭开白色的伪装,将伤口暴露在医生面前。

    “真的不缝?”

    “不缝不缝。止住血不让它再出来就好了。”

    “还好口子不是很深。不缝以后会留下伤疤的。”

    缝线以后难道就没有疤了吗?我一想起小时候见过做过手术的妇人拆完线后,肚皮上纹了一条蜈蚣似的,就心生畏惧。他先用酒精给我伤口消毒,又配了些消炎药。琴付了钱,我们一起出了诊所。我戴上棉花做的手表,却忘了时间。肚子恰逢其时地咕咕叫起来。琴说:

    “一起到那边吃饭吧。”

    自从那个晚上过后,我已经好几天没到两兄弟家吃饭。那里有我最爱吃的猪肝青菜汤和葱花煎鸡蛋,还有从大饭甑里蒸出的很Q的白米饭。回来路上,那只想偷菜的鸡已经不见了,地上只留下一片干树皮。琴陪我慢慢走着,不时问我:“还疼吗?”

    我知道自己不会真的想自杀,因为在我拿起小刀指向另一只手腕边的时候,潜意识里电火花似的闪过一微秒,在我的脑细胞中暗示我割腕自杀会死人的。可我并不想死。最多也是痛不欲生。我要想死就不会寻到英语俱乐部去了。人在这个世间,似乎总有一刹那恍惚和迷失自我的时刻。

    在我拿起刀子时,我就已经逃跑了。等我把自己追回来,碍于面子,我不得不手起刀落,表明自己痛苦。但我不想死。刀子滑到了脉搏正背面的腕关节处。我实在想不起来,我是先对着脉搏,后来转动过去划开了背面的皮肉,还是举着刀子像切青菜一样直接割了下去。我希望是哪一种呢?真相是什么呢?其实任何一种情况都无法掩盖我不想死这一事实。就像后来又有一次,我们闹翻,那天我把手伸到了七楼顶层的围栏外面。

    有人说这个世上有两种事实是男人无法阻挡的,一种是面对一堵倒下去的墙,一种是面对一个倒向别人怀里的女人。虽说琴在那次矛盾过后没有倒入别人的怀抱里,而另一次两个人再次闹掰,我确实像一堵漏风的墙,差点就要倒在校门口的水泥地上。

    那天我追到她们女生宿舍。我的脸皮一直很薄。我曾经做过最悲壮的事,也只不过是给柳送伞说了半句话和那次女生上体育课时跑到操场边关心班长说了半句话。别说跑女生寝室,就是女生到我寝室来我都不好意思。

    “看吖,那人不是大才子钟子星吗?”

    “是呀是呀!嘻嘻。他在这干嘛呢?”

    “接女朋友呗。财会班的那个女的,就是那个整天扎着洋葱头的那个,走路带风的。屁股还挺大。嘿嘿。”

    “人家喜欢有什么办法?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嘛。”

    本来我带着极度的厌恶想骂她们“鸡婆”,可是还是忍住了。几乎哀求她们帮我上去叫一下琴,说我有急事找她。

    我在那棵桂树下又等了好久,看着五楼一排女生挂在窗边的毛衣,外套,长裤,内衣,羞愧地低下了头。她终于下来了,开口就责问:“你干嘛叫那种人给我带话?拜托你这个猪脑子,都让人笑话!”

    我紧紧跟上她有力的身影,就像被她紧紧拖拽着,一直从女生宿舍拖到校门口。我再也受不了那种被鞭笞的感觉,看着她的背影奋力一蹿,想抓住她疾走的背带;只感觉双脚的力气被抽空,大脑一片空白,一下子头重脚轻向前扑去。她还在怒气的驱动下一往直前,气冲冲地快步往里边去。

    我右手扑空,一个踉跄差点扑倒在地。她像一个女侠客若无其事地疾步往平房去拿东西。我站在那段路口等她折回来。她却看都没看我一眼,大步流星地朝大教室方向奔去。

    我从来没有如此被冷漠和无视过。既然人家这么无情,我又何苦紧追不舍,尊严尽失呢?可是不追回失去的东西我又不甘心。而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还有力气触碰吗?

    那时我要是重重摔到水泥地上,摔破腿,摔破手,摔破膝盖,被人看见,那在校园里我就再也抬不起头了。到底是什么让我像得了失心疯一样,终日咀嚼着懊悔,痛苦,尊严和孤独?我的脚步停留在宿舍楼门口,又使出接力赛最后一棒冲刺的速度,在她还没进入对面大教室门口之前,狂奔到七楼楼顶。

    我没有喊。我不想引人注目,我只想引她注目。我在她上二楼楼梯面朝七楼方向的那一刻,加大了手脚,做出一副想要翻栏跳楼的姿势,一点一点捕捉她的目光,天知道上帝还是魔鬼指引她看到了我的表演。我远远看到她上楼梯时一个脚步踏空,被电击一样,即刻转身就往男生宿舍楼这边,狂风般席卷而来。

    我如一只卡在常春藤里的壁虎,把自己架在高高的空空的,只有一排排晒衣竿做背景的顶楼上,进退失据。只听到风在耳边呼呼叫,希望在这声音中迎来一个少女的脚步声将我挽留。我知道自己绝对不会跳楼。可是我离危险不过一步之遥。如果在某一瞬间命运之手一个疏忽,给我一阵狂风,一个巴掌送我堕入无尽深渊,就没人知道我这个来自农村的当代大学生的经历以及后来发生的故事了。

    她按我心理预期的速度上了七楼。两个人相处久了,有些感应还真灵。我又像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一把被妈妈从墙上扒了下来,光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在午夜高歌时喝过里边的水的消防栓上靠着。她又换回我熟悉的面孔,半跪着身子一脸怜爱,帮我抹去泪水。

    “怎么那么傻?还没吃午饭吧?你坐在这里别动,我去外面炒一碗年糕带回来给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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