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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鞋都

    搬到龙飞路后,她第一次从学校上门看我,说特别想我。两个人刚开始还有些羞涩,靠着滚烫的沙发。聊着聊着,天不知不觉就黑了。

    第二天,我乘9路车正式去上班。公交车过了学院路,转个弯,我看到远处被高楼大厦环绕的飞霞桥。下车后走几步就到了协会。楼下铁门紧闭。我一看时间,才发现来早了。昨天主编阿梅叫我今天八点半过来上班。我到单位楼下才八点十五,只看到门边挂着一个大信箱,塞满一叠东西,都快从里面吐出来。附近没有一点响动。我站着等了十五分钟,再看看周围,一辆早餐车停在转角的空地上,上头一口炉子呼呼冒着白烟。那妇人将推车上的早点一一摆好,注视着每一个从眼前经过的人。

    都快九点了,怎么还没个人影?全协会的人是不是都约好不准时上班了?我心里直犯嘀咕,没想到第一天上班就吃了个闭门羹。好不容易听到一阵笃笃笃的脚步声,扭头一看,一个小姑娘拎着手提包,踩着与她年龄身高极不般配的高跟鞋,在面前的卷帘门下停住。她从包里掏出钥匙,半蹲下身子,准备开地上的锁。

    我像遇到了救星,赶紧走近问:“你是在这上班的吗?”她“嗯”了一声,“哗啦”一下将卷帘门推到上面,没想到她一个小姑娘力气还蛮大。

    “你们平时上班时间都不固定吗?昨天主编叫我八点半过来,我在这里等了半个多钟头,一个人也没有。”

    她开了门后,将一串钥匙留在手里走到门边,拿出一大叠塞在信箱口的大信封,嘴里叨念着:“怎么这么多退回来?”

    我抢先一步,跑去帮她抱过来。她开了信箱的小锁,歪着小脑袋找里头的信件。

    “以后你不用这么早过来的。差不多九点之前到就好了。”

    我们一前一后上了一段小楼梯。我跟着她往二楼左边大玻璃门去,趁她在解环形锁时,回头扫了一眼周边环境。正对面有间屋子装饰典雅,粉红一片。透过玻璃门看得清大堂正上方“雅丽美容会所”六个大字。昨天过来面试的时候我怎么没有注意?协会怎么会租在美容会所对面办公呢?

    她说她叫明明,一年前应聘到这边做采编,辅助主编采访,编辑协会内部的刊物《中国鞋都》。她叫我把那一大叠信封先放进我身后办公桌的抽屉里,里面都是从各处退回来的杂志。她动作利索,去洗手间取来拖把和抹布,到办公桌前面一小间玻璃门隔开的会议室里擦桌子。看样子她对这儿的一切已经非常熟悉。

    收拾完后,她指着身后那张电脑桌,说:“这是你的办公桌。那个吴作为走后,谢美燕又怀孕在家生孩子,现在编辑部只有主编和我跟你三个人。”

    我环顾了一眼里边的几张办公桌,顺着走道再深入,那头还有两个小房间,应该是协会领导的办公室。我收了好奇心没有多问,弯下腰按了一下电脑主机的启动按钮。

    快到九点半的时候,有人陆陆续续进来。我看见昨天面试的主编夹着一个挎包,一块面纱一样飘到离我半米远的桌前。我向她问了个好。她直直地停在原地,看一眼我桌前堆的东西,掉头惊呼道:“明明,怎么退回来这么多?”

    “是呐!谁知道呢?这些公司怎么换了地址也不说一声?”

    “等他们说,我看我们杂志也不用办了。虽说是免费赠阅的,人家毕竟是协会会员,我们有义务为他们服务。干我们这行的,还是应该主动点。尽快把他们重新联系起来。”

    “这叫人怎么联系呐?还这么多!”

    “我这有他们企业内部通讯员的名片,我找一下,你打过去把新地址问过来。”

    明明转过身来,接过几张,就开始打电话。

    “子星,你帮明明将这些退回来的信件都处理掉。全都在这里了吗?”

    “抽屉里还有一叠。”

    “好。我发个通讯录给你,你一个一个打电话过去,问到他们的新地址,然后将信息更新一下。那个吴作为真是太不像话了!这本来就是他分内的工作,懒懒散散干了半年,也还是那些名录和地址,一个字没变!这样发出去能不退回来吗?他自个儿待半年,年终奖照样发给他,拍拍屁股就走人,真是太便宜他了!你先熟悉一下环境。对了,你打开打印机,我联机打份资料。明明,这些给你!还有你联系一下惠普那个人,叫他马上带一套黑色墨盒过来。现在这些人做生意,钱到手后什么也不管。这才几天,我这台打印机的墨盒就干了。”

    明明扭过身,接过主编递过去的名片。

    “喂,你好!我是明明。你一会送一个黑色墨盒过来,快点呐。这边急用!”

    我点开浏览器,看了看一些门户网站,想了解一下跟鞋业有关的公司,企业,新闻和相关信息。没点开几个网站,就弹出一些令人见了脸红的广告,我只好去搜协会的官方网站。点开后,上面条条框框罗列了从各地搜集来的新闻。大到商务部每周大事,小到中小企业内部文娱。一个幽灵般流动的弹窗一直挡住我的鼠标,像块狗皮膏药,怎么使劲也撕不去。什么东西这么讨厌?我凑近屏幕定睛一看,原来如此。

    我在协会里待了三个月,这种与杂志和文化搭边,相对安静自主的工作并没有使我定下心来。毕业前夕,琴陪我跑遍全城和人才市场找工作,最后饥不择食,到了一家房地产网络公司当采编。第一天上班悬在二十四层高的楼房,面对个个城府极深,相互戒备的同事,加上一天到晚面对屏幕不知道干什么的状态,我感到无比窒息,第二天就不干了。协会虽小,还能落脚,更重要的是毕业已经一年,我的最大任务自考还没完成,也没有一份固定的工资养活自己。好不容易有人招你入职,工资虽然不高,对初出茅庐的大学生来说已经算是幸运。

    一个月下来,最让我感到不爽的是,主编分配给明明新的采编任务后,几乎每天都在催我尽快更新完那份名单和通讯地址。

    看着一尺多高的大信封和市内外的收件单位,难以想象鹿城有那么多中小企业和工业园区,这是我关心不到的。我只需不停给他们打电话问联系方式,然后更新到企业名录里。只要明明没被主编叫去出差或交话费什么的,她也要守着座机打电话。从她嘴里的自我介绍,我听熟了我所在单位的全称。我试着拨打了几个号码,神经高度紧张,等了很久也没人接听,如释重负。挂断电话后,心安理得地划掉一个小企业。我素来不大喜欢给别人打电话。大学三年只在向家人要生活费和想听到琴的声音时,才会靠近塑料匣子,拎起沉重的话筒。那些不愉快的经历,使我对电话机有一些过敏和抗拒。

    “也不用一直打,”有时主编高明地指点道,“隔一会儿再打。”

    我心想:那还不是一样?还不是照样打扰别人?

    看着脚边被塞满的两个大抽屉,有时候打又不爽,不打又失职,搞得我身心交瘁,十分狼狈。趁没人的时候,我将桌上几份试过多次,杳无音信的大信封塞进了另一边抽屉。

    “这是我们的工作,不过也真是讨厌!”主编偶尔会发些牢骚,“子星,你得赶在这期杂志出来前,将联系地址更新完毕。”

    “这是不可能的!”“哈?!”

    “这么多吖!有些根本就不知下落。”

    “就是要你跟明明查出他们的下落呀!”

    “阿梅,有些会员的会费今年是没交还是不交呢?”正当我在气头上,宋主任在里边插话道,“要是没交,你们就顺便催一催。尤其是那几十家大企业。”

    说到鞋革行业协会会员企业,在鹿城赫赫有名的如康奈,奥康,红蜻蜓等。尤其蜘蛛王皮鞋,最近老被会长和主编几个挂在嘴边,说它是最新评出的知名驰名双商标,要好好宣传宣传。三月份的杂志在主编阿梅和明明前期准备下印了出来,而我也只在那堆退回的信件里,重复着无聊的工作。

    每次电话过去,都像向人家借钱似的,怯生生地在“你好”“请问”“谢谢”“好的”礼貌用语间盘旋。最要命的是我根本不知道这种繁琐无趣的工作什么时候是个头。虽然我在脚边的抽屉里又封藏了一叠杳无消息的小企业名单,在Excel中将它们一一剔除。剩下能联系上联系不上的都堆在办公桌角,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那段时期,主编大概也将名录的事忘了。明明频繁随她外出,一去就是大半天。宋主任只负责财务,也不常见。只有最里边那位理事长,小门敞开,终日定在二十八寸电脑屏幕前浏览网页,关注时事。有一个上午,他叫我过去,说好久没有登录邮箱,一点进去,8863封邮件,简直要命。说一封一封删到脑袋都肿了。我说可以一页一页删。他把鼠标让给我,说:“你删删看!”我试了一下,一页也只能删掉20条,近9000多封邮件,我要删200次,楼下的快餐都快送来了吧。

    “有没有一键删除全部的?你帮我找找看!”

    “那万一有什么重要的邮件呢?”

    “能删除全部删除掉算了!没什么重要邮件。这段时间大家都忙得很,有什么事一个电话就过来了。谁还有空给我发邮件?都是垃圾!”

    我点了一下页面,在全部删除前打上小钩,将邮箱清空。他眉开眼笑,往后一靠,脑袋刚好落在靠椅上头绑着的小枕头上。

    理事长办公室隔壁有一间屋子,我从来没有进去过。只有明明打扫的时候,会顺便进去清理一下灰尘,很少有人过问。平时在过道里,我偶尔会看到一个身穿牛仔衣的年轻女子,慢悠悠地往里面去。从侧脸看,她的年龄似乎比我还小。在这里,一个年轻女孩竟有一间独立的办公室,多少令我有些好奇。想起最初听明明说谢美燕大肚子怀孕,行动不便,我还以为说的是那个走路缓慢的女孩怀孕,偶尔来上班呢。也不知道自己耳朵往哪个方向长。后来才听到会长她叫莹莹,负责外贸方面的联络工作,跟我们编辑部不搭边。只是午饭每次都是明明送过去给她吃。她不苟言笑,几乎不跟别人说话,只在会长偶尔问她几个问题时,才能听到那个角落传来细细的低语声。

    上班没多久,正赶上协会组织会员企业到江心景园开年会。我也随着会长,主任,主编,明明们一起过去。我第一次看到鞋革行业这么多大佬聚在一起,靠近后门还有几个贵妇打扮的女人。主编劝我趁这个机会多跟老板接触接触,打好交道,采访采访他们,获取一些企业的资讯,顺便问问他们对当前行业形势的看法。虽说是个采编,我还没有采访过人,更别说生意人。看主编那副必修课似的口吻,我有点骑虎难下。我连一张名片都没有,更别提什么采访证了。我的口袋里只有一支黑笔两张白纸。

    会已经开始大半,前面坐正中的是总会长,两侧的老总各抒己见,谈论行规和政策倾斜问题。下面的人,从他们坐的位置与跟核心的距离就可辨得出来,都是些小企业的代表。他们个个吞云吐雾,不时挪动屁股,打着哈欠,低头接耳聊起家常;有的还窃窃私语,问晚上在哪里吃自助餐。

    在最尾端坐着一个大叔模样的人,对大人物们的会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见他面善,好亲近,就推着自己靠近去,问他一些关于公司年终福利的问题。没说两句,他指着那边一排人对我说:“你别采访我。我不管事的。你去采访他们!”我只好灰溜溜移步到一位打扮时髦的女士身边。她跟总会长相对而坐,椭圆形会议桌长得早已只见烟雾不见女人。我轻声细语地说自己是采编,想问她企业员工年终福利的问题。

    “有呀!我们虽然没有包机送他们回家,但公司每年的分岁酒还是有办的。再举办一些庆祝和慰问活动。大家辛苦了一年,也高兴高兴!”那位气质优雅的女士直着背挺起胸脯,像在说自家的事。我想不出别的问题,面对这么尊贵美丽的女人,总不好问她对欧盟反倾销的看法吧?再说她会有什么看法呢?还不是得听前面那些唾沫横飞吞云吐雾的老爷们的意见?不过我还是打心里感激她,在一个年轻小伙子面前丝毫没有架子,还满面红润地跟我说了一番话。

    大人物们唇枪舌剑讨论了两个多钟头,总会长终于宣布决议,宋主任趁机发放自助餐的票券。有几个已经迫不及待从后门溜走,到楼下去抓龙虾了。我随人流涌进自助餐厅,端起一只白净的大盘子夹了一个螃蟹,又学着别人打了一些面食,果蔬,差不多凑成一盘后,在一大排琳琅满目的食物间寻到筷子,坐到明明他们几个旁边。

    原来之前访问的那个大叔,也不过是总会理事长身边的勤务员。还有一个年轻的司机,明明经常往总会跑,跟他们几个熟识。我见他们有说有笑,吃着餐点,喝着饮料,桌面上还立着一瓶未开盖的葡萄酒。

    我吃完大半盘菜,就用筷子去戳螃蟹。大闸蟹背上的壳太光滑,筷子无处进入。我只好给它翻了个身,用筷子头去开它的肚皮。还没掀开那叶门,司机小哥就笑看着我说:“这么斯文呀?用筷子怎么吃呀?”明明歪着脑袋往我这边看了一眼,手里抓着一只剥好的虾尾巴往一个小碟里蘸醋。

    “这样,我教你!用手掰开!你看蟹黄是不是出来了?我跟你说,我吃完一头螃蟹,可以把壳完好无损地拼起来!”小哥螃蟹一样撑开胳膊肘示范给我看。

    “就你嘴刁!这么能耐女朋友怎么都给弄丢了?搞得开车都不专心了——”

    “好啦好啦。明明你就别损我了。开了这瓶酒,我敬你一杯,以后还请口下留情。”

    “我哪敢?我还要你多多关照呢。你等会回去要开车喝什么酒?上次的教训忘啦?这瓶酒你不准动,我要一个人抱回去给我爸喝!”

    “这里可是自助餐厅呀!吃不完还能打包带回去?”

    “你不说我还没主意了。多谢你提醒了我。等会吃完我就偷偷把酒塞到包里,你们可得替我保密。我那个爱喝酒的老爸,平时一个人在家闷得慌,我带瓶洋酒回去给他解解闷,他一定很高兴!”

    “真是个孝顺的女儿!”

    我忘了自己是怎样一步一步将螃蟹肢解掉。偶尔抬头看他们碟子上吐出来的残渣堆积起来的样子,都比我一只腿一只腿嚼碎的螃蟹渣摆得自然好看。我终究没有尝出大闸蟹的味道,只在他们有说有笑的时候咬着牙,用舌尖一探一探去挖牙齿间的蟹壳。

    饱餐过后,明明果真带了那瓶酒出来,一时神采飞扬,连那双与她不太搭的高跟鞋都跑得像皮鞋一样呱呱响。上车回去的时候,她在副驾上将酒从手提包里掏出来,抱在怀里,眼睛望着车窗外。在灯红酒绿和闪耀的霓虹广告牌那边,她大约看到了一个阴暗的角落,等她回家的老父亲嘴角露出的微笑吧。

    一天傍晚,到了四点半下班时间,对面美容会所都关灯锁门了,主编突然不容分说地叫了一声:“今晚加班!”

    我说我不加。不就是分一下明天会议的材料吗?明天早点过来不就能搞定吗?干嘛非得加班?我说我要回去了,我女朋友在家里等我。下了楼我又气不打一处来,为自己的不听使唤寻找理由:你们这些人,早上八点半上班,每次你都快九点半才过来,浪费了多少时间?现在工作没做完,又叫人加班拿别人垫背,大言不惭,怎么都脸不红心不跳呢?

    或许正是因为那次的不服从,主编对我多了一份戒心和一些看不见却能感受得到的刁难。出第三期杂志前夕,她丢给我一个任务,就是搜罗全国各地与鞋革有关的工业市场和生产基地。我原以为只是让我写一篇分布性的说明文,最后才发现是给她写的文章和分布图当文字材料。虽然后来也署上了我的名字。

    那段时间我天天盯着电脑,差点累瞎了眼睛。

    别说全国,单是本省和鹿城的鞋革行业生产基地和工业园就够我搜上一整天。我还得将收集的信息去繁就简,编成一条条目录。最要命的是,我还要一个个打电话确认网上信息的可靠性。忙到最后,也不过是为他人做衣裳。

    刚开始,我对阿梅印象还挺好。面试那天我跟另一个女孩子在小会议室按要求现场写一则关于招聘会的通讯,写完后她对我们说:“我知道你们在这不会待多久,这里只是给你们一片天空,能走多远飞多高就看你们自己了!”第二天我早到吃了个闭门羹,后来听她说跟我一同被录用的那个女孩来不了了。她飞得可真快!就算因为我经常打印一些学习资料和图片费墨令她有点不快,也还不至于要盯着我命令我干这干那吧。

    平时她待人接物挺有礼貌,双手递名片,打电话时谦辞敬语不断。加上她性情柔顺,声音细弱,像个大姐姐。闲聊中才知道她是XJ那边过来打工,以前还当过老师。一说起更早前家庭的不幸,她即刻变了一副面孔。

    “恨透了!”她咬着牙,声音钢丝一样从她嗓子眼拔出来。

    在这小小的编辑部里,能听到一个看似柔和的女人这么刚烈的话语,我对她有些刮目相看。可是她天天一而再再而三叫明明跑到国宫设计部去盯设计师,我总有些替人家难过。明明哪天出去办事不在部里,她见我闲坐着,就叫我去国宫。我一听到“国宫”,像应声虫听到“雷丸”,顿时头皮发麻,感觉给宫了。

    我看离下班不到一节课时间,反正闲着无聊,就在那边盯着设计师,将排版的样稿设计好,早点交差,不管耽搁到什么时候,一到四点半,我就到中山公园后面乘9路车回去。

    我带上雨伞,前脚还没踏稳设计室,后脚就听到有人喊徐尺的名字。前台小姐问他我有没有过来。我心头顿生反感。我还溜了不成?我是那样的人吗?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大概过了半个钟头,我隐隐听到前台接电话的那个女子的声音说:“在的在的。就一直坐在设计室盯着,没有离开半步。”我听了更是怒火中烧。叫我去盯别人,自己倒盯上我了。既然那么不信任我,接二连三电话轰过来问,那么不放心,干嘛不自己过来盯?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给她好脸色看。

    五一小长假过后头天上班,协会里出事了。

    我上了楼,隔着玻璃门看见办公桌前后一片狼藉。进门时,我惊讶明明与阿梅破天荒比我早到。那位似曾相识的助理大叔也过来了。我看到满地被拆解的电脑主机,还以为机子要维修或换新。可是一看大家的脸色和全场的气氛都有些不对劲,顿觉事情蹊跷,就问地上的东西怎么回事。“被盗了!”明明坚定地说,“你看看后窗铁栅栏!”

    “啊?撬成这样啦!”

    我绕到自己的座位,机箱就像被掏了心肝陈尸在地,翘起几根红线。

    “还好会议室没撬进去。”阿梅庆幸道。

    “那里根本没锁。”明明淡淡地说。

    “那么大一个电视机,那贼也没办法从窗口搬出去。”主编肯定地说。

    “他肯定不是来偷电视的啦!你看莹莹里面三间,我们这里四台,都是那些硬盘被摘走!”

    “他就是来偷硬盘的。可是我们这也没什么秘密文件呀?要我们硬盘干嘛?哎呀!我电脑里面那些通讯录资料不是全没啦?明明,你赶快联系一下国宫那边,看看这些杂志的所有文档资料是不是都有备份。”

    “应该有吧。上次小样都打出来让我们校对了。”

    “可恶的蟊贼!他偷硬盘干什么呢?”

    “拿去卖呗!”

    “这一个能卖多少钱呀?这些缺德鬼!有一段时间我就发现窗外有些不对劲,总感觉有个人经常在外面晃来晃去。”

    “那肯定是踩点来了呗。”

    “现在的贼真可怕!”

    “还不是为了钱?”

    阿梅又往玻璃门投去一瞥,宽屏的液晶显示器正对着被撬的窗口,只有它目睹了这里发生过的一切。

    快到九点的时候,衣着朴素其貌不扬的朱会长,像一位走错地方的中年大叔斜着身子闪进来。一看过道上横躺着的半个机箱,问:“这怎么回事?”

    他还不知道呢。明明说被撬了。

    “报警没有?”

    “朱会,就算报了也没用了!这里前后都没有监控。那贼对我们这了如指掌。可能早有预谋,反侦查能力肯定很强。抓不到了!”

    “哟嗬——啧啧啧——这都有人撬进来哟~想不到呀想不到!你把这些东西搬里边一点。”会长用手指点了点我的肩头。

    来这个把月,他上人民大会堂刚捧了奖杯回来,还不知道我这个新成员的名字。没等我动手,那位理事长出来说:“还搬什么搬呐?都换新了吧!”

    身为采编,我总觉得自己徒有虚名。来鞋会一两个月,几乎天天都坐办公桌前,感觉虽然比在火车站边的二十四楼鸟瞰小区居民和车辆不那么令人眩晕,可是一直目不转睛盯着电脑闪光的屏幕我就头疼。

    办公室只有方寸之地,除了小会议室,换个座位透透气都难,更别提还有什么好看的东西。倒是每天清早对面开门,一群年轻漂亮肤白貌美的妙龄女子,穿着纱裙站成两行,在刘若英《听!是谁在唱歌》的柔美的歌声中做健身操,带给人一些灵动暧昧的新鲜气息。

    朱会长每次一进门就唠唠叨叨,嘴里念着:“怎么会跟做美容的租到一层?搬搬搬!下次换个好地方!”

    在协会被盗前,主编有一次让明明带我到永嘉工业园区采访一位做打火机的老总。她手头有事,一时走不开,就让我陪明明过去,顺便拍些照片回来。我一直奇怪鞋革行业怎么跟打火机打上交道。想当年整个鹿城企业为之感到耻辱的武林门事件,不是火烧皮鞋的吗?犯冲呀!同时令我搞不明白的是,那位饰演过郭靖和乔峰,会使降龙十八掌的黄日华先生,怎么会去代言百诚打火机呢?不沾边呀!

    公交车在牛山路停下,我跟明明望着空无人烟的工业园区,心里还在琢磨着会不会遇见“靖哥哥”。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要到一个签名。迎接我们的是个西装革履的帅哥,引导我们上了二楼玻璃大厅,在一个没有几条桌椅,接近于露天的会客沙发里坐下。有人送来一盘茶水。

    明明从包里掏出一支录音笔,调试了一下,说:“一会老总来了我采访他,你就在边上拍照,各个角度多拍几张,到时候给梅姐选。”

    我“嗯”了一声,第一次举起炮筒似的数码相机对准大玻璃窗瞄了几眼。还没调好光圈,老总就笑容可掬地过来跟明明握手。然后坐到茶几对面的褐色皮沙发上。

    “那我们就开始吧。”

    明明开了录音笔放到茶几上,眼睛看着他,听他不紧不慢地讲述百诚的历史,以及跟协会合作的动机。

    第一次出差,我的任务就是拍照,并没太多心思留意他们的谈话。看到打火机老总谈兴正浓,相机从我的胸口慢慢升到我的下巴。是时候了!我一想到就这么直筒筒将镜头对着人家脸拍,感觉不礼貌,有些难为情。我的心怦怦跳。

    我见他说着说着偶尔朝我这边笑看一眼。心想是不是无意中挡住了他的视线,于是借机将身体挪到茶几一头,横斜45度,对着他神采飞扬的脸,像对着乔峰,按了两下快门。

    还没等我看照片效果,屏幕就黑了下来。明明说了,主编有交代,各个角度多拍一些给她选,我这么辛苦从飞霞桥跑到这里来,怎么说也得对得起一路奔波。

    于是我不由自主地绕到明明身后,在沙发角上横斜45度,对着老总英俊的脸又按下了快门。我移步换景,好几次眼看着镜头要击中老总,那对炯炯有神的眼睛一转,好像我想偷拍他的心机被洞穿,下意识地一闪镜头,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最后差不多补偿性地又按了七八次快门。

    回到办公室,主编给我一副耳机,叫我把录音笔里的内容记录下来。我差点吐血。近一个多钟头的谈话呀!我能否听得准还是其次,这一暂停一动笔的,就算忙到明天早上也完成不了吧。这对我真是个大考验。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明明一回来就被派去国宫盯徐尺,这里只有我俩。她是主编,她说录就录呗,总不能什么都不干活白拿工资吧?虽然月底到手的比我预估的还有点差距,初出茅庐步入社会的大学生老是跟上级抬杠,给人印象也不好吧。

    我接过那根长长的烫手山芋,戴上了耳机。声音刚开始有点嘈杂,几秒钟过后就好了。我在大二时候英语听力补考过一次,那是地道的AmericanEnglish,没办法。听不习惯。就算是普通话,第一次复述出那么长一句话记下来,也非易事。最关键的是那些话又琐碎,又麻烦。我是个怕麻烦的人,没想到如今站在别人的屋檐下,也只能低一低头,一遍一遍努力将听到的话写到本子上来。

    主编搬走相机后,找来数据线将它连到电脑上。我在录音暂停的间隙,听到她打开硬盘和文件夹时熟练的点击声。四五下过后,那边突然没了声音,慢慢我才听到她说:“哎哟喂~子星呀!拍了这么多,怎么没有一张正面照?”

    第三个月的工资,是琴帮我领的。我还托她带一封信给一直叫我钟于星的宋主任。我在信里感激她的照顾,也说了阿梅的坏话,在她所谓的蓝天下,我即使碰到空气都觉得碰壁,最受不了的是她披着柔弱外衣的骨子里的强势,给人的压迫感和不信任。其实到第二个月的时候我就不想再混下去了。我给晚报的编辑寄去一包他们报上的错别字,包括民主的英文单词democracy和符拉迪沃斯托克的俄文。是我托学计算机的学弟阿福查出来跟剪报一并寄去,想到晚报某一份校对员的工作。

    很快他给我回了信。言明苦衷,并在文学的道路上给了我几句激励的话。我即使没拿到工作也非常感动。他就是写《鹿城记忆》的曲先生。

    忽然有一天,日报集团打了个电话到我座机上,叫我到人事部笔试。其实日报招人的消息我早看到了。我最迟也要到年底才能获得本科学历证书。既然不符合条件,他二话没说就挂了。

    (我想如果当时提前半年就拿下本科毕业证书,后来又会变成怎样?鬼知道呢。至少可以确定人家给了曲先生一个面子。)

    琴说阿梅说了没有稿费,虽然两个人都署了名,那篇文章算是公开稿,不计算稿费。其实那天我就在离协会不到五十步的飞霞桥上。看着天桥下面的红灯闪烁,车来车往,我真的没好意思再进那扇卷帘门,走到雅丽美容会所对面,向宋主任要最后的工资。我问:“看到明明了吗?”

    琴说只看到宋主任和阿梅。可能当时她又被派去国宫盯徐尺了吧。

    我带琴到杰豪皮鞋专卖店买鞋。之前也有看过,关之琳代言,设计优雅不俗,做工精细,对这个品牌心生好感。可是买回去穿了不到三天,鞋面上镶嵌的闪亮的珠子便开始脱落。我只好怏怏地陪琴拿去换。她从店里出来后说:“你这人真是的,脸皮还没鞋皮厚。换个鞋有什么难为情的?一个人躲在外面。”“那双鞋子呢?”

    她说这个只有一双,换不了了,保修可以,就留下了。

    “我们过两天再来吧。”

    两天后,我拿着一千多块钱,还不知道今后何去何从。那个我曾经写纸条向她借五十块钱救急,说我跟柳两个世界的老乡玲玲,快有一年没见了。她总是那么热情,给我打来电话,问我的工作情况。我知道她男朋友早就到日报集团上班了,而她自己暂时回顺城当幼儿园老师。刚好几天前她看到县教育局贴出通告,向全社会非师范类毕业生招收中学教师。

    琴说:“去吧,去试试看吧。不行的话先回顺城待几年,再慢慢爬上来。”

    “待几年?你说待几年?”

    “你那么努力,反正不会很久的。等工作稳定了,我就去那边看你。去试试看吧。星,你看我离开学校这么久了,毕业后也没有急着回去,就是不放心你啊!所以一直留在这里,出去家教,帮你减少一些经济压力。前几天我家里来电话,说那边新开的商业银行招业务员,我爸想我回去考试。要是被录取了,以后在银行上班也不错。只是新录用的一般都是分配到地方分行上班。我爸说混几年后,花点钱寻关系,把我调到市里离家近一点的分行,甚至总行。”

    “那好哇!今后你可不就是白领啦?”

    “什么呢?你不是常说‘大雁还在天上飞,可别当下酒菜’吗?这个报名的人很多,竞争还是蛮激烈的。跟你们这种招考教师一样,录取名额非常有限。不过我相信你那么有才,去考个语文老师应该没问题。”

    “可是我从小到大根本就没想过当老师呀!”

    “你就别想那么多,走一步是一步。你先找份工作,安定下来再说嘛。”

    “这么说我还真得回去一趟了?”

    “那就明天吧。我今天收拾好行李,明天就跟你一起坐公交车出去。你送我到新城站,再一个人往南边坐车回去先报了名再说。”

    琴说得头头是道,我没想到离别来得这么突然。

    当天傍晚,我在交通中心对面等了她半个多钟头,她下车之后满面红润,开心地说:“星,这是我领回的所有家教的钱,都留给你用。以后我走了,你要省着点花。不要整天就知道买书。看不完的。到时候搬书我看都要用卡车运。”

    “还不至于吧,又不是没搬过。可你自己每天早出晚归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我怎么能——”“傻瓜!我们还分什么彼此吗?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只要你过得好——当然我也要好,那就好了。”

    “你走了,要是我过得不好呢?”

    “所以你要每天一日三餐好好吃饭呀!看你瘦条条的,我都比你壮。你摸摸我手臂上的肌肉。”“好啦好啦!琴琴,你不能多留几天吗?”

    “家里催得紧呀!我也是舍不得咱星呀!你也不想我错过这次机会,对不对?”

    “真的要走吖?”

    “行了行了。晚上我们吃点好的,好好庆祝庆祝!”

    横街的夜市随着街灯被人流点亮。小商贩像七都岛岸边退潮后的小螃蟹一样冒出来。每天城管下班,摆地摊的上班,井水不犯河水。只要一经过人本超市外面的小广场,别的不说,就那独家秘制的炸鸡肉香,就足以勾起来往行人的口腹之欲,让你口水挥洒一地。自从跟琴认识以来,龙元镇上除了耐宝大酒店我们没一起进去过,哪里好吃好喝的东西我们没尝遍呢?

    只要翻开那本日常记录的零食簿,你就会知道,普天之下竟有这么多除了主食大米之外的东西。我们吃过的零食数不胜数。这些三年多“腐败”掉的东西堆积在一起,恐怕可以养活一个饥饿的非洲孩子。那时她常抠着下巴的痘痘喊:“不能再吃了!不能再吃了!”当我将好吃的奉上,她又倒在我怀里,目光如练,撒娇道:“星对我这么好,琴琴觉得自己好幸福!”

    有时候我也为自己对青青的情愫,产生过短暂的精神出轨,而觉得对不起她。我真瞧不起自己含在嘴里,瞧在碗里的做派。都什么人呀?还自命正人君子呢?可是好感也罢,喜欢也罢,我也不能回避自己在琴给予不了的情感上,渴望从另一个女孩那里得到一点慰藉。哪怕就算是一厢情愿,自恋意淫也比总比压抑和虚伪强。

    可她那么信赖我,我却人在福中不知福。还生硬地捏造出莫须有的信件藏在枕头底下做白日梦,这不太可笑了吗?

    “钟子星,我早上给你铺床整理被子的时候,突然翻到这封信,我差点晕过去你知道吗?”

    “根本就没有的事嘛。”

    “你太让我失望了!我这么爱你,为了你每天跑那么远去家教,挣钱给你花,你却写这些不要脸的东西!小青青,小青青,恶心死了!”

    “跟你说不是真的,就写着玩嘛。我都没跟她说过话,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我喜欢人家,人家也不会喜欢我。”

    “你还想人家喜欢你?做梦吧你!也不照照镜子。”

    “我做梦!我做梦!要你管吗?”

    “谁要管你!你这种人,谁会管你?从小没家教的!”

    “你再说一遍!”

    “你凶什么凶?你还有脸凶!有种你打我呀!你把我赶走呀!我才不走呢。你这住的房子都是我付的房租。你以为我怕你吗?”

    “这是你租的房子,好!是你花钱租的。好!我把书通通搬出去!我通通都搬出去!”

    “你这个疯子!没人会同情你这种人!”

    “谁要你同情?我受不起吖!你这么有爱心,还是留着同情你自己吧!”

    “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全天下男人哪个都比你好!”

    她脸色煞白,挥舞着双臂,一转身就从五楼楼梯口蹬回到了她在四楼的卧室。最初她搬过来住的时候,说是为了避人耳目,防人闲言碎语,多花两百在我楼下另租了一个房间。其实是她自己要做圣母,保守自己纯洁正派的形象。吃饭学习或我不在房间时就会上来,可我总不太愿意跟她坐一块学习。有一次她哀求我说:

    “我就坐在你边上不影响你,好不好?”

    我还是把她赶回楼下去了。

    今天她怒不可遏地伤我的自尊心,要把我扫地出门。好!那我就出去!可你自己干嘛又要跑呢?

    我从小父母离异,是没有家教,连筷子都拿不像样,被老人宠溺,造成现在这种性格。而你口口声声说的爱,都不过是同情。去你的同情吧!

    我将桌上那对那年她参加俱乐部演讲比赛奖来的咖啡杯往地板上狠狠一摔。

    楼下突然“砰”一声开门。

    她一口气蹿上来,瞪着铜铃大的眼珠,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吼道:“你又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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