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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密室

    车还没到温岭,我在泽国就下去了。

    小完便回来一看,车已经不见了。我只好叫了一辆摩托车,又花二十块钱让摩的送我到市中心车站。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她的家乡。整座城市比鹿城逊色一些。我沿着车站外面的路,准备在附近寻个旅馆先住下来再等她。我路过一家只摆了两张桌子的面店,进去要了一碗拌面。端上来一看,黏乎乎的,一股呛鼻的花生酱焦味。

    坐了半天车,我的肚子早已经饿得打鼓,不管三七二十一吞下去。付了面钱,边擦嘴边往右边五十米外一家旅馆走去。我交了押金,上楼放下背包,发了个信息给她。她叫我在那等,半个小时后就来。我拉开背包,玩弄着在南国大厦买的一顶小布帽,想她戴在头上时可爱的样子,往床上一靠,闭眼休息。不知过了多久,我有些焦急,怎么还没有消息?就发信息问她到哪里了。

    她回短信问我是不是住在车站那边的新洲旅馆。我说是的。她说她已经在对面了,叫我下去接她。

    我握着手机立马跑到楼下大门口。老板坐在柜台前看了我一眼。我径直走出去,扭头往左右看,对面路口站着一位穿大领黑色衬衣,戴太阳镜的时髦女郎。我一看那张圆脸和走路带风的姿势,赶紧招呼:“这里!这里!”

    她不动声色地朝这边走来,警觉地看了一下前后车辆。快靠近我的时候,说:“怎么住这种地方?”我说我也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地方住宿,摩托车司机把我送到这边来了。

    “你怎么坐摩托车来呀?”

    “哎呀!先上去,等会再跟你慢慢说。”

    “我刚从家里过来,下午一点半还要到银行上班。”

    “真不容易!”我想帮她拿包,她说不用,就跟着我进了旅馆。老板看着我们嘿嘿一笑。我们没有理会他,一前一后上了楼。她说要去上个厕所。我靠在床边等她。直到听见她的呼唤,我送了些纸巾过去给她。

    “你戴着墨镜,刚才我差点不敢认你!”

    “是不是很fashion?”

    “是cool!”

    “你怎么还叫摩托车?”

    “我在泽国的时候看见车进站,以为到了,不管怎样先跑去上厕所。我已经憋得尿泡都快要爆了!回头再看,才发现车子不见了。毕竟我是第一次来这边,人生地不熟的!”

    “你这个笨蛋!又被那个摩的宰了!”

    “也就二十块钱。”

    “二十块?你那边过来一半的车费呐!”

    “哎哎,一码归一码。下次长记性了!”

    “我说你这个人真不爱惜钱,都被你气死!”

    “好啦好啦!你过来也不是找我算账的吧?这么久没见到你,都觉得有点陌生了。”

    “论文写得怎样了?”

    “那个不要紧。已经收集了不少资料。回去花两三天就能搞定。别的都还好,就怕打字。”

    “到时候寄过来我帮你打。你刚刚看到我有什么感受?”

    “就是变漂亮了呀!就是感觉很时尚呀!”

    “你猜我这身衣服花了多少钱?”

    “几百吧?”

    “这一身加墨镜两千。”

    “看来一身名牌呀!”

    “那——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嘛。你不知道,我们这那一批招进去的女生中,有几个打扮得有多漂亮!”

    “咱琴也漂亮呀!”

    “我跟你讲,有一个女的就是因为年轻漂亮,刚一录用就被派到总行上班。我爸也是托关系花了不少钱,才让我在离家近一点的分行上班。大多数招进去的基本上都下乡了。我才不想去那种偏僻的地方!你想调到市里多不容易!”

    “才刚开始,慢慢来。还是要再次恭喜你呀!现在也是个白领了。哪像我,穿个T恤连领子都没有。”

    “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的话吗?我这个人还是挺难养的!”

    “那将来我养你呀!”话一出口,我脑海里不自觉跳出《喜剧之王》里,尹天仇跟柳飘飘在街头上的对白。

    “嘁!你先找份工作养好自己吧。不过,星,这次也多亏了你的帮忙,笔试前为我准备了那么多有用的材料。我们这个可是金融呀!你太有才了!”

    “还说!去年帮你这个财会专业的写毕业论文,我的神水都要被你榨干了!”

    “星,你真棒!最近嘴巴还会不会生小洞洞?”

    她倚靠在我怀里,将墨镜收到包里,仰着下巴问我。

    我又感觉到她昔日的温柔和身上熟悉的味道。

    “很久没有了。最近要写论文,可能有点压力,到时候也说不定。”

    “真的要爱惜身体,不准胡思乱想。你看你,这么瘦!我的肉都比你多。你要是有你这么苗条的身材就好了。”

    “谁说你身材不好啦?你身材哪里不好了?我倒要检查检查,嘿嘿!”

    我说着将手伸到她的衬衫里去。她猛地拍了一下我的手背说:“痒!”

    温存了一会,我听她一本正经地说。

    “星,我们现在还不是时候。说真的,我也想把第一次给你,可是我们还不是夫妻。只要你努力,以后定会有出息。将来我们结婚了,两个人穿着睡衣躺在大大的席梦思上,抱在一起。你想怎样都可以。我们都要等待,忍耐。我只想把第一次献给我的丈夫。”

    “你的腿真白!”

    “最近我在减肥。我要瘦得跟她们一样,穿什么衣服都好看。”

    “你的肉真嫩!”

    “别再动来动去了,等会湿了怎么办?一点半我还要去上班。”

    傍晚下了班,她叫我到车站附近等她,一会儿她过来接我去个好地方。我问哪里。她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她再次出现的时候,我仿佛遇见一个陌生女郎:打着肉色的领结,穿着肉色的配套短裙,踩着浅蓝色的高跟鞋对着我笑。

    我说:‘这就是你们的工作服?”

    她点了点头,顺手拦下一辆出租车,用当地方言叽咕了几句,就招呼我坐进去。车驶进一段长长的隧道。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她叫司机在路易登门前停车。她昂首挺胸,领我穿过一家装修奢华的饰品店,到二楼前台要了一间包厢,轻车熟路地把我带进一个小屋子里。整间屋子是用特殊材料做的,坚固得像防空洞,扳开门需要一点力气;关上时纹丝不透,将外头的声音彻底隔离开来。

    刚一进来,我的鼻孔里就钻进一丝类似鱿鱼干的香味,那种味道我在市区美食街上闻过。还有一股以前我买的《海明威和他的女人们》一书的香味。两股暧昧的味道混在一起,弄得我有些头晕。屋里开着幽黄的灯,好像长在四个角落。只有对面墙上一幅装饰画被上头一盏小灯照着,特别显眼。画上一个成熟优雅的男子,从背后抱住前面一位体态丰满肤白貌美的金发女郎;两个人上下互看着对方,四瓣微微撅起的嘴唇隔空挑逗着,极具诱惑。

    我跟琴并排坐到一尘不染的皮沙发上。她问我想喝点什么;我目光还停留在画上男子有力的双手锁在女子胸口;屋外传来两声笃笃的敲门声。“请进!”进来一位穿深蓝制服扎着雀尾的女子,问我们先喝点什么还是直接点菜。琴说她先来杯柠檬汁,转头问我。我问有没有可乐。没等服务员开口,琴说:“可乐喝了不好。那就两杯柠檬水吧。”然后她又拿起菜单点了五个菜。服务员出去后,门自动关上了。

    我把目光从画像移到了室内的布置和光滑的沙发上来。但又克制住自己,别问来问去显得自己土里土气,就说:“你之前来过这里?”

    “嗯。有时会来。这里环境好。安静。”

    “哦。你跟同事经常一起过来吃饭,一起过来玩吗?”

    “那没有。偶尔聚会。也是单位里的活动。”

    “你这身就是工作服了?”

    “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人。”

    “刚刚点了几个好菜,给你好好补补身子。”

    “那挺烧钱的吧?这种地方一看就挺奢华。”

    “没事。我有钱。”她说着眼睛在别处,像想起了什么,动手去掏身后的手提包。她拿出一张纸递给我说:“这张2000元的支票,是我外公给我的。”

    我第一次看到支票原来长这模样,跟平时的发票相差无几,只是多了一块银行的印章和截止日期。

    我看了看,把它还给她。她又说这个月工资也快发了。之前她爸还给了她许多钱。她说:“星,现在我就想对你好一点。”我说:“只要你好好的,有工作,肯上进,就好了。”她说:“你也要好呐!”我说:“好好。会的,一定会的!”这时外面又响起两个敲门声。她喊了声“请进”。先前那个女服务员,手里托着一个端盘,将杯口夹着一片柠檬,吸管打着圈的两大杯饮料放到我们面前的茶几上。“菜是马上给您上,还是过一会儿再上?”服务员问。

    “马上吧。谢谢!”

    服务员出了屋子,门半敞着,没有自动合上。我还想着一会儿会不会像电视里看到的那样,在高档酒店吃饭的土豪点完菜,就有领班带着一队人马过来,一一呈上美食。

    我们闲聊了几句。我想既然门敞开着,菜应该马上会到,就没有起身关门。琴含着吸管轻轻吸了一口,放下后,眼里闪着光,略带羞涩地看着我,说:“你喝一口看酸不酸?”我吸了一口。酸倒不酸,就是有些冰。我把嘴里的吸管放开说:“这个不如可乐刺激!”“就知道可乐可乐!”她嗔怪着,“叫你少喝一点都不听。”

    我听到门口有响动。烤鱼的香味从半开的门外游进来。门开的这段时间,外面没有一个人走动。琴说我们来的早了一点,怕一会儿到了高峰期,人多就没位子了。

    进来的还是那个穿深蓝制服后脑勺扎着雀尾的女服务员,端着一个大托盘,上面放着四盘菜。尤其那条挺拔的烧鱼特别显眼,脆嫩脆嫩,肥美的身上浇着各种诱人的佐料,真是色香味俱全。

    “甲鱼汤要用慢火炖,等一会儿给您送过来。”说完她带上门就出去了。我靠近琴,瞥见她那双圆润的大白腿从肉色的工作裙里露出来,情不自禁伸手摸了一把。她好像根本没在意,以为我只是刚好将手放到那里。她用筷子夹了一块鱼肉,另一只手虚垫着举到我的嘴边,说:

    “把嘴张开!”

    我乖乖张开嘴。我一向很少吃鱼,怕鱼刺,怕腥味,更怕人嫌弃。

    “多吃点。吃鱼的人聪明。”

    “有些人笨,也未必是吃了猪脑吧?”

    “你才是猪脑子!这么好吃的鱼!还不快吃?”

    “一定也不便宜吧?”

    “没事!我请我星吃一条鱼算什么嘛。”

    “我不想你因为我乱花钱。”

    “什么乱花钱!我请我星吃饭,怎么是乱花钱?”

    她用筷子在几盘菜中寻找,不时往我口中送东西。我说:“我自己来,你自己也吃呀!”

    她才挑了一小口放进嘴里搅,然后用筷子指着煎饼面食说:“这些吃了饱肚子。”

    “琴,我就算不吃东西,看到你就特别开心了!”

    “傻瓜!快点趁热吃。一会儿甲鱼汤来了,给你一个人喝。要把它吃个精光,很补的!”

    在这么一间几乎封闭的屋子里,空气里萦绕的都是从那副性感的大幅画像里源源不断散发出来的撩人心脾的暧昧气息。我看她边吃边看着我,眼里放着光,脸上带着温热的笑容,有些自信又有些羞怯。

    我又情不自禁将手搭在她裸露的膝盖上。她说:“小心被人看见!”

    “看见就看见!”

    “把手拿开啦!”

    “快拿开!”她着急地叫了一声。我怕她生气,只好抽了回来。

    这时敲门声又响了起来。那个衣着整洁的女服务员将盘子移好,腾出空间将一小缸甲鱼汤摆在我面前说:“菜都上齐了。”我跟琴琴异口同声说“谢谢”。她回了句“不会”,就走到门边,后退着带上了门。

    “这门有锁吗?”

    “怎么可能?不能锁的。”

    “为什么?”

    “你傻呀!这能锁呀?万一有人在这里嗑药怎么办?”

    “那房间里有监控吗?”

    我转了转脖子,目光从对面画像两侧扫去。

    “就是没有呐!再说也不能有。”

    “为什么?”

    “你想你在这包厢里跟人吃饭聊天却被人监控着,你什么感觉?谁还乐意来这地方消费呢?”“说的也是。可是这门没上锁,一下开一下关的,有人进来打扰,也不是滋味。”

    “我们又没干什么,有什么滋味不滋味的?再说人家进来之前不是先敲门了吗?别想七想八问来问去的了。快吃,汤都快凉啦!”

    “从小到大,我还没有吃过甲鱼。”

    “很补的!我舀给你喝。”

    “还是我自己来吧。我又不是小孩子!老这样喂,总感觉你是我妈。”

    “谁是你妈?人家还不是为你好?瞧你瘦的!眼睛都凹进去了。”

    “我早上五点就起来赶到新城站,买到这边的第一班车票。一路颠簸,连个瞌睡的地方都没有。中午还——”

    “好了好了,快别说了。快吃吧。一会儿我还要回去。”“回去?不能陪我待一个晚上吗?”

    “不行。我妈会问的。再说明天一早我还要赶去上班。星,明天我真的没空陪你,你只能先回去了。等下次有时间我再跟你讲。”我无精打采地喝了小半碗汤,并不觉得有什么补不补的。她说了无数遍叫我把东西吃完。我说饱了,再吃不下。她说要不打包带回去吃。我说算了。然后她起身将一小块烤鸭肉送进嘴里。我看到她挺拔的双腿,闻着她身上制服的布料味,还想伸手去摸。她一个转身,拎起包说:“我去楼下买单。”

    回到鹿城不久,我的毕业论文草稿出来了。这一次吸取了乱造新名词和术语的教训,吸收了《海明威研究》一书中双重性的概念,重写了《论鲁迅小说的讽刺艺术》。六月的骄阳烤面包一样考验着我的意志。四楼顶上新的一天的热气,勾起了前夜未尽的余温。我在一大堆卡片摘抄和稿子堆里,忙得焦头烂额。最后一个字落定画上句号的瞬间,我郑重地将笔一扔,砰的一声仰面躺在床上,终于松了一口气,可以好好休息一天了。

    第二天起来,面对满桌子杂乱的草稿,我发现工作才刚刚开始。那就是把稿子整理出来,做成电子稿。换句话说,就是要打字。一想起毕业前夕在学校机房打英语论文,半天敲不出两页字,枯燥乏味,毫无技术含量的机械式的劳作,我就心慌。琴叫我寄过去给她打。我感觉一下轻松许多。整理好稿子,就按她提供的地址,火速给她用邮政快递寄了过去。过了三天,她说还没收到。又等三天,她说仍然不见踪影。天哪!难道寄丢了?这怎么可能呢?

    我开始变得有些焦躁。浙大那边规定,八月一日前要将论文预先寄去审读,两个月后正式进行毕业答辩。可是七月已经过去大半,再过一个星期要是还没搞定就来不及了。我只好凭着还没散去的记忆,又花了两天将论文复述和再创造出来,第三天早上赶到新城老乡阿宇的斗室里打字。打到一半,琴发来短信,说东西收到了。原来她家住在萧村,后来改造成翠屏路某街道。而原来的邮递员一直找不到地址问不到人,就耽搁了好几天。我看到短信,差点没吐血。就算写一万个好事多磨自我安慰,也抹不去我的悔恨和无奈,以及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捉弄带来的伤痛和不堪。

    “好吧,你好好保存着吧。我这边已经快要打好了。”

    “那你早不说。干嘛还叫人家帮你打?万一寄丢,把你毕业答辩的事耽误了,我可担当不起。”“没事没事,我是谁呀?大才子呀!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想我?不要太想你的小星星哦!”

    “最近行里举办业务大比拼,一下班天天在家练习点假钞。”

    “还是过去好。将银元放在嘴边一吹,搁耳边一听就知道真假。”

    “不是辨别假钞,是行里拿来专用的钞票给我们练习用的。我现在点钱可快了!”

    “嗯,祝我们都取得好成绩!”

    教师招考时间定在11月4日星期六上午八点半。

    论文答辩时间定在11月4日星期六上午八点半。

    天下竟有这等巧事!我一时没了主意,比起学历现在最要紧的还是工作。可是辛苦了那么久,要是错过机会,不知道下次会是什么时候。想想多少有些可惜。

    我给中文系办公室打了一个电话,说明了自己的情况。接电话的老师自报家门,说自己叫张博,叫我先去考教师;工作单位紧要,其他的这边再商量一下等候通知。考完试没多久,张博又给我打来电话,说答辩时间推迟到18号,还叫我明年有机会可以报考浙大研究生(两年后我报考了北大中文系)。我再三感谢他的热心,感到冥冥之中天在助我。谁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呢?

    半个月后,我第二次踏上了开往杭城的列车。这次路上没跟人说过一句话。一到站,在报亭上兑换了一把硬币,直奔西溪校区。离毕业答辩开始,刚好差一刻钟。

    我上了二楼,看到中文系办公室里几位老师正在张罗,不停地看手表,手里都抱着一大叠材料准备出门。我继续往里走,寻找通知中安排的答辩教室。大约走进一半的过道,我看见走廊边搁着一张学生用桌。一个戴眼镜的女子靠在桌边,桌子上放着一张表格。我小心翼翼地靠近问:“请问是在这里参加毕业论文答辩吗?”

    “叫什么名字?”她转过身看了我一眼,手里夹着一支红笔,弯腰在桌子上找。

    “钟子星。闹钟的钟,孩子的子,天上的星星的星。”我念道。

    她的手指停在一个模糊的名字上,问我是不是这个。我凑近前,下巴差点碰到桌子,说:“是的。”她就用红笔打了个勾。我回头看了看走廊,奇怪怎么都没多少人。难道今年修完全部自考课程参加答辩的人数不多?怎么说也是全省的呀?正纳闷着,前面明亮处一群人鱼贯而入。她们手里拿着一叠纸,肩上挎着包,像是刚刚坐同一辆车赶到。这时另外半截走廊也被喧哗声惊动,一个文静的女生和一个戴眼镜的瘦小子从墙里探出几个脑袋。

    就在离毕业答辩前五分钟,整条二楼的楼道中央都被考生占据了。他们年龄大都与我相仿。刚才那几个匆匆赶到的中年妇女和三三两两的小学妹让我感到自考的公平和魅力。看她们不少都已经有工作单位了,基本上大家都是为了谋一张本科学历吧。

    考场的门开了。戴眼镜的女子报出第一个考生的名字后,又念了下一个名字,叫他一起进场,在后面做好准备。人群中发出轻微的骚动。几个小女生叽叽喳喳,说些自己好紧张,没什么准备,不知道问什么一类的话。有个矮胖的大姐就在一边安慰她们,说:“该说的都在开题报告里面了;该写的都在论文正文里了;该问的就随他们的便了。反正我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好怕的哇!”

    我看了她一眼:多肉的下巴;粗大的脖子上套着一条土黄色大码镂空针织衫,包住她滚圆的肚皮;结实的双腿马蹄一样,露出一截脚腕,有节奏地抖动着。那几个女生好像跟她很熟似的,说:“你是过来人,有经验,自然不怕。”“经验个屁!我跟你们一样,也是第一次哇!别看我比你们大几岁,我们可都是同一届的哇!”

    那位大姐几乎要咆哮起来。戴眼镜的女子指间夹着红笔,把表格提到胸前,目不转睛地一个一个点着数下来。嘴里警示道:“考场外面,请保持安静!”她脖子笔挺,一动不动,刚才的话像是对名单说。

    “也不知道要等多长时间,下午人家还要赶回去上课!”那位大姐大腿停止了抖动,说,“这一大早的车,把我给赶的,早饭都来不及吃!多亏刚才在校门口喝了一杯豆浆,啃了两个包子。不然我怕到时候撑不下来哇!”

    说完,她前前后后搜寻整条楼道。除了戴眼镜的女子身边的桌子,再也看不到一根木头,更别说凳子椅子。“西溪这边就是穷哇!怎么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跟玉泉紫金港那边真没法比。什么时候并起来就好啦!”大家似乎都觉得她在说风凉话,没有人搭腔。“哇!这门后还有一个人吗?我的妈呀!刚刚吓我一跳!”

    我循着那个哇哇的叫声看去。一个瘦黑的小伙子手里拿着一份资料,背过身去。

    “请保持安静!里面在答辩呢!请别影响到别人好吗?”戴眼镜的女子看了一眼那位大姐。大家跟着齐刷刷射去目光。大姐顿时羞得整根脖子像条胡萝卜。她双手合十,怯懦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保持安静保持安静!”整条楼道顿时安静得像被风扫过的屋檐,没有一只麻雀落脚。大家都竖着耳朵听里边的动静: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地回应着靠墙这边的考生,嗓门越来越大,情绪越来越激动,几乎到了开骂的程度。

    “就是你们丽水师范学院这几个!年年这么搞,那么搞,搞不出半个屁!大段大段地抄,自己也不看的吗?连抄都抄错资料!没有一句话是自己写出来的!这个你都敢拿过来参加答辩!你好意思给,我都不好意思看。什么东西嘛!就是你们丽水那几个!”后门哐啷一声打开,从里面冲出来一个女子,用手抹着眼睛。几个大概是一起来的姐妹,围着她问:“怎么啦?怎么啦?不要哭,没什么大不了的!”“回去给我好好反省反省,明年再来!”那个中年男子浑厚的嗓音又从里边飞踹而出。“把门关上!”

    戴眼镜的女子慌忙跑到后面关好门,腿脚像被绑在桌腿上的蚱蜢又弹了回来。她把名单举到鼻底,清脆地叫了一声:“下一个李婷婷进去做好准备!”这样接二连三进行了近十场,时间已经接近十点,只有两头的走廊落着白光。剩下的人开始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怎么这么久?”

    刚才那位大姐不知道又从哪里钻了出来。

    “是噢,是挺久了!”旁边几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附和道,“这样下去怕是要推迟到下午呢!”“可不是!我下午两点回去的车票都买好了。我还打算早上答辩完,中午到西湖那边溜达一圈,再逛个商场。好不容易来一趟省城,买点东西给小孩子。”

    “照这个速度下去,我看你明天都回不去!”

    “这哪行哇!”那位大姐顿时变了脸色。旁边一个女生抹了一下鼻子,站到靠桌子那边。

    “刚才上一个进去的是个男的吧?”

    有人问戴眼镜的红衣女子。“是的。进去是有点久了。快二十分钟了都!”听到别人语气中的埋怨,无疑给大姐的怒火浇油。她一步上前举起肉乎乎的手掌,对着前门就是一顿猛拍。“乓乓乓!”三声巨响在走廊中央回荡,真是荡气回肠,令人听了不寒而栗,吓得戴眼镜的红衣女子花容失色,赶紧上前劝阻她,说:“喂,你不能这样的!”

    “搞半天还没完,还让不让人进去哇?”

    “这个的确挺久了。确实难等!可是这样大声拍门也是不好的。”

    “这样不好的。那个瘦小子怎么这么磨叽?行就行,不行就不行,有什么好辩论的嘛?也不替后面的人想想!”

    我听到门里传来响亮的对话声。一个男子尖利的声音分明在说“都是我自己写的”,对面那位中年男子用浑厚的中音回复他,说:“我知道是你自己写的。可是你写的真不怎么样呀,小伙子!回去再好好努力吧。我希望看到你的进步,而不是在这里跟我吵!”

    门终于开了,大家深吸了一口气。眼瞅着时间迫近十点半,又不停有人凑近红衣女子看名单。“看来真的只能先去退车票,下午再来了。”

    我看自己排在13号,前面那个女的一完就轮到我了,心里暗暗庆幸不用熬到下午。前会听出来的人说,那个中年胖子像阎王一样,问的问题极其刁,打的分数极其严。有个视力好的偷偷瞟了一眼他座前的成绩单,都没几个上60分的。就算有出现及格的,也不过六七十分,没有看到一个高分的。我想一切顺其自然吧。自己能够在短短时间内,两次完成论文,两次获得答辩机会,已是天助我也。是驴子是马,都拉到这考场门口了,进去遛遛就是了。

    我见有人出来,提着一口气等那个戴眼镜的红衣女子点我的名,让我进去。可是等了很久,她仍不做声,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名单。正当我想开口问时,她用笔指了指我,说:“你进去吧。”

    我坐在里面靠门的一个凳子上,看到面朝向我的一男二女和一个背向我的女生在交流着什么,没有想象中的剑拔弩张。但我对他们的谈话一点也不敢兴趣,只在脑海里想象着他们会问我什么。前面那位小女生一起身,我赶紧微笑着迎上前去,鞠躬问好。三位老师没什么反应。中间略微发福的中年男子叫我讲讲毕业论文的写作经过。我像一个历经千辛万苦跋涉到家的孩子,一股脑儿向大人诉说自己的艰难历程。就像闲聊一样,那男的没想象中的苛刻,好像一位颇具素养的长者,心平气和地倾听后辈的英勇和坚韧,频频点头微笑。我顿觉如沐春风,心里也有了底。

    一个月后我上网吧查成绩。刚好琴发来消息,问我论文得了几分,我回了条短信: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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