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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乡土

    他跟阿辉约好,第二天早上七点,女生宿舍门口会合,一起回家。他抓着编织袋,步履匆匆,任它从左腿荡到右腿,在离女生宿舍楼二十米开外的一棵小樟树下停住脚步,将行李放在路边。一见有人从前面过来,忙将袋子提起,不自觉往后靠了靠。他有些无聊,站在原地扭动着脖子,舒了舒筋骨。他闻到一股清香。

    他仰脸朝女生宿舍前的小区看。密密麻麻的窗户栅栏外,被梳子梳理过一般,不见一丝衣物和人影。他想大约是来早了。女生不都总爱多睡一会儿,多磨蹭一阵子才出门的吗?他听见脑后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想起念高中时捡到的一张《顺城报》,上面有一篇文章,题目叫《麻雀》。是他初中班主任朱林敏老师写的。他记得文章有句话说在乡村很少看到麻雀,怀疑是不是都农转非进城去了。

    他嘴里念着“农转非”三个字,不知道什么意思。可是朱老师平实质朴的文章中暗含讥讽的话,让他想看一看此时身后的小鸟会不会就是他的麻雀。他看到一扇大窗户的铁栅栏里密密麻麻聚集着一群小鸟。它们攀着,跳着,悬着,像在嬉戏,又像在找东西吃。那儿总不会有像农田里秋收后的谷粒可以捡吧?它们这是一家子还是好几家?是来自平阳、瑞安、苍南、文成、洞头、乐清、顺城,还是从附近的永嘉过来?是自己来还是跟着郊区的菜农一起来?它们来多久了呢?别的地方还有亲戚家属吗?

    “星——”

    他听到阿辉沙哑但敞亮的嗓音。这喉音应该遗传自她爸。他抬头见她迎面过来,边上还有一个穿红毛衣的女生,边走边抓着身上的双肩包背带。等到他的视线变得越来越清晰,阿辉已经走到行李袋前。他跟她打招呼的同时,用余光扫了一眼那位穿红毛衣的女生脸上的青春痘。

    “这是我高中同学苏小琴。”

    阿辉介绍完,问他怎么这么早,有没有吃过早餐。他说没有,也是刚出来;拎起袋子走在前面。一路上听她们在身后叽叽喳喳说话。他不知道左右手换了几回,伸出巴掌一看,手指被勒得发红,像地里新挖出来的姜。

    “里面什么东西?”阿辉指着袋子问。

    “没什么。想想放这么多天假,回家也没事干,就到图书馆借了几本书背回去看。”

    “这样啊。我都不知道学校图书馆在哪里。”

    “就在男生宿舍楼下中间那扇铁栅门里。从一楼两头也可以进去。说是一个图书馆,才不过一个小房间,三五个书柜。而且不少都是旧书。”

    “不知道有没有言情小说?”

    “应该有的吧?你是说三毛还是张爱玲?过去女生都蛮喜欢读琼瑶,像《还珠格格》,《梅花三弄》——”

    “《还珠格格》?小燕子,金锁呀!那个夏雨荷真可怜!最可恶的就是那个容嬷嬷!”那个叫苏小琴的女生突然声音一亮,伶俐地接过话茬。他趁机跟她搭上了话。

    “这是我们一代人的记忆耶!我小时候跟妈妈她们看《梅花三弄》,好凄美哦!”

    “你是说电视剧吗?”

    “梅花什么来的。”

    “你是指《梅花烙》吗?”

    “对对对!”

    “小琴,我们先去买票还是先去吃早饭?”阿辉从手上捧着的复读机上摘下耳塞。“别急别急!这里的中巴车每一刻钟一班。客运中心的车从我们那边上来,少说也要十点过后才到。一会儿你们在大厅等着,我去买票。”

    他掉头看到那位穿红毛衣的女生冷不防脚一滑,差点要飞起来。

    “没事吧?小心点!这路怎么这么烂,都没人修吗?”

    “没事,没事。刚刚没注意。那我们在这等你好了,顺便帮你看行李。”

    他跑到交通中心候车大厅一个窗口前,要了三张小票,迅速回到两位女生面前,叫她们拿好,问她们想吃什么。

    “我要茶叶蛋!”

    “那我也吃个茶叶蛋好了。”阿辉顺口说。

    他又迅速跑到站前一个冒着热气的站台边,在一个报亭边上的小吃摊前要了三个包子,三个茶叶蛋,拎着袋子快速跑回到她们面前,一个一个分给她们。那个苏小琴细嫩的手指抓着毛衣袖口,要推给他钱。阿辉见状回过神来,也忙去掏背包。他吓得急忙叫道:“别别!这么点东西,我都不好意思说我请。”

    车子还没启动。

    阿辉拔掉耳机线,从复读机里传来一阵轻快的歌声:

    “SeemeflyI'mproudtoflyuphigh你曾经对我说做勇敢的女孩——”

    他看着老乡脸上洋溢着时尚带来的自足感,微微一笑,有点反感她在公共场合放这么大声。她的老同学安静地靠在蓝色背椅上张罗书包,手里的茶叶蛋和袋子都不见了。她整理好背包,对待宠物猫一样将它搂在胸口,静静看着窗外,脸上的痘痘也因光的反射映出草莓般的色泽。他感觉到晚发育的女生特有的青春气息,像一朵迟开的梅花独立在郊野,等待有缘人赏识。

    花!花!

    他突然想起前下子去买票时被打断的谈话。他小心地将行李袋口拔了拔,空气便从中挺了起来。他问:

    “你说你喜欢桂花是吗?”

    那位穿红毛衣的女生轻轻回了句:“是的呀!”

    “桂花香。我这就有一枝。你说是不是巧了?”

    “真的吗?你确定你有?”看样子她以为他在开玩笑。

    他边拉开行李袋的长拉链,边回应她说:“当然啦。前下子在等你们的时候,我发现不远处有户人家门口有棵桂树,我喜欢那种香甜的味道。趁没人看见,偷偷折了一枝藏在行李袋里。花开堪折——”

    “哇,真的耶!你要把它送给我吗?你自己不也喜欢吗?”

    他差点没脱口说出鲜花送美人的话,又怕她拒绝似的急忙说:“没有没有。我就是刚好遇上,就折了一枝。你喜欢送给你好了。一枝花而已嘛!没什么。”

    他将花从袋子里完好地取出来。亏他前番将它跟一袋书一起放,走在两位女生前头,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折腾了多少次,没把里头的花糟蹋了。于是借花献佛,几乎是捧着送到那个穿红毛衣的女生手里。

    “好香耶!”她凑到鼻子上闻了闻。他看到上面的痘痘特别生动,像一只只小眼睛一起盯着他。他赶紧把头别了过去,看了一眼司机头顶嵌在车里的时间08:47。

    “师傅,请问几点发车?”他提了口气,若有其事地盘问起来,仿佛是身后两位女生和其他几位乘客托他问的。

    “马上就走,马上就走!”看样子司机比他还急。嘴里冒出白烟,不知道是刚吃过的面条留下,还是新点的烟留下。只见他左手推开车窗,抓住车门把柄又重重往里一拽,砰的一声,吓得发动机发出一阵突突声。

    他回头想提醒她们抓住扶手,发现那个女生正在将那枝桂花的花骨朵儿撸下来,一点一点拢在手心,将枝叶扔进车厢的垃圾桶里。

    “抓牢了!要走了!”他从没想到一枝花折下来不是用来插花瓶,而是被撸个精光收进口袋或背包里,赤裸裸地窒息在黑暗中等待枯萎。他顿时怅然若失,仿佛被撸个精光的是他自己。那个女生已经收拾好东西,掸了掸膝盖,像完成了一课作业,悠闲地看着车窗外的马踏飞燕雕塑和远处的高架桥。车子开动了。

    阿辉收起复读机,宝贝一样抱在腿上;苏小琴抱着背包坐她前面一声不吭,全程没跟他俩说一句话。而他想交流搭讪的一点兴致,也像那枝今早初开的桂花,被那双白嫩的小手掐断,捏成一把封藏起来。到最后留给他深刻印象的只有红色毛衣和一脸痘痘。

    回到镇里已经是下午四点,他没跟老乡坐同一辆车回家。至于她的那个老同学在东溪头就下车分道扬镳了。他背着一袋书,沿着大路,准备先到岭尾外婆家住一晚上。

    外婆靠在老竹椅上喜出望外地看着外孙,也没赶忙起身,镇定自若地问了他几句话,用手指着一间石屋,让他将行李先放那里,等他姨妈回来再收拾。

    “表妹都放假在家吗?”

    他想起那两个十年如一日贴着外婆寸步不离,同吃同睡的阿宝和阿娇。

    “在呀!刚刚还在的。阿娇——那两条泥鳅又溜哪儿去了?”

    “不用叫,不用叫!”他急忙制止住她的大嗓门。外婆虽然年纪大了,一开口几乎要将楼板震裂。尤其她上嘴唇尖那颗骄傲威严的黑痣,更是叫人害怕。

    “我刚从学校回来。坐车花了四个多钟头。到镇里天都快黑了。想起您老人家在这下面,就过来看看。顺便住一个晚上,明天再回去。”

    “哦——这次是放什么金假来的?前两天那两个丫头就没去上学了。不然每天我都要一早五点起来做饭给她们吃。这几天你姨妈也回来了。早知道在一个地方一起坐车回来好了。

    “小宝!小宝!”

    “外婆,阿姐到阿松家玩去了!你在咕噜咕噜跟谁说话呀?”楼上传来一阵清脆的女声。他心里一下乐开了花。

    “娇儿,你表哥来了,樟峰阿英姨妈那个表哥呀!快下来看看。人家可比你会读书,都考上大学了。快去叫你姐回来浸米做饭。别忘了多量一筒。哎,我这个阿娇!天底下真的是没有一个人像她那么乖。她姐都不如她。阿宝小的时候整天粘着我,跟我同一头睡,帮我按摩敲背,从来不跟她亲爹亲妈睡同一间房。后来到了早阳坪读书,整个人就变了。你姨妈出门前叮嘱我每天给她五块钱:两块车费,三块吃饭。这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贪嘴,跟一伙同学混在一起,天天买零食吃,闲妆野舞,连吃饭的钱都给她花掉,打电话硬让你姨妈多给她零花钱。还动不动拿她哥跟自己比,怪阿红偏心。这丫头,长大后就不如小时候乖巧了。后来逢年过节攒点压岁钱,一分都不肯交给大人,自己绣个小钱包藏起来。有一次阿红问她要十块钱买酒,她死都不肯!”

    “什么死都不肯嘛,外婆!你可千万别在表哥面前说我坏话,我都听见啦!我有给我妈几次好吗?可是她就老向我要。我又不是摇钱树!他们偏心对哥哥好!那个败家子到上海不好好念书,就知道交女朋友,最后女朋友跑了。都不知道被他败了多少钱!你们怎么都不说他,为什么偏偏要说我嘛?”

    “你跟你哥怎么能比?你这丫头!”

    “是呀!你们这是封建迷信思想:重男轻女。老师都说了,现在社会男女平等了好吗?”

    “你看你看。这刀子嘴!一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没跟她说上两句,就开始教我了!在学校先生的话要听,在家里父母的话,长辈的话也要听。他们供你养你总是真的吧?”

    “我不是最听外婆您老人家的话吗?刚刚人家正玩的起劲,阿娇说外婆您叫我回来做饭,我不就飞回来了嘛?表哥,你怎么今天才放假?我们两天前就放了。”

    他走到一个光滑的木桩前一屁股坐了下来,打量着这个上初中还扎着羊角辫的大表妹,细细的牙齿,说起话来嗲声嗲气又口无遮拦,脸上不时晕出两个甜美的酒窝。他笑看着一老一小在那拌嘴,觉得十分有趣。阿娇蹲在地上,两根小辫子从外婆的一条腿甩到另一条腿。

    “好啦好啦!连我都说不过你,更别说你妈了!妞,你也看到了!这丫头就是这样,没大没小!不知道从哪学来的这脾气。说来还是像阿红。”

    “外婆,表哥都大人了,你怎么还叫他妞呢?”

    外婆挪动了一下庞大的身体,阿娇立马起身扶住她的半条胳膊,怯怯地问:

    “外婆,你要起来吗?”

    “扶我坐到你表哥旁边那条石凳上,我想靠墙坐一会儿,跟你表哥讲几句话。你去帮你姐烧火。也不知道你妈晚上回不回来。到这个时候电话也不来一个。”阿娇等外婆靠墙坐安稳后才放心往厨房跑去。里边传来水龙头的流水声。姐妹俩已经张罗开了。

    “妞呀,半年多不见,怎么脸上还是没几块肉?瞧你这尖下巴,瘦的像猴子一样。平时在上面一日三餐饭可要吃饱饱的呐!”

    “有的有的。”

    “我跟你讲,你连梅舅舅那第二个,我真的被他活活气死!”

    “他不是在三魁学剃头吗?上半年我在三中读书租住在校外,他还到过我那里。”

    “没错,你大舅舅没儿子,不是让你二舅舅小的那个给他当儿子吗?去年就搬到这下面住了。年纪轻轻,小学念完初中都没念,文化哪能跟你们大学生比?现在的孩子,不读书能干嘛?总要跟师傅学一门手艺,以后赚口饭吃吧。你那大舅舅现在身体还好,能干,会养家。等将来老了还不得靠你们年轻人照顾?也不知道是你二舅舅哪里认识的三魁理发师傅,还是别人介绍让他跟人家去当学徒——”

    “这我知道,我知道。”

    “谁想到那没娘养的——星呐,你听我讲!那小子现在那个头,就像以前人们说的疯婆子。见不得人呐!我问一下阿红有没有他二哥的电话,我要问你二舅舅怎么生了这种败家子!你见过那种头发没有?通头也不知道用什么油漆染起来。你跟师傅学理发就学理发,闲妆野舞,弄一头花里胡哨的东西,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跟夫人戏里那个红毛猴似的。你说他对得起他爸,对得起他爸他爹,对得起他们姓吴的祖宗三代吗?那天我见他回来,真恨不得划根火柴把他那一头红毛给燎了!”

    他见外婆剑拔弩张,一脸破相,激动地摸着胸口,好像要从怀里掏出火柴烧她孙子头发,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想象得到外婆那天看见了什么。

    那时离高中毕业还有一个多月,有一个晚上他二舅带着他表弟来串门,他就已经是外婆讲的那个样子了。他先是愣了一下,聊着聊着,慢慢看习惯后,也能理解发廊里那些男学徒的奇装异服和摩登发型。没想到这个孙子给70多岁的奶奶带来如此巨大的视觉和心理冲击。他当时的感受是以表弟相貌,那个红毛猴发型非但没有提升他的气质紧跟时尚,倒更显示出他的瘦弱和阴柔。而后者,比起染发更令他受不了。听说这个小表弟到了岭尾新家后,凭他的天分自学成才,会编几句顺口溜,会画几笔水粉画;还学会了刺绣。

    第二天早晨,他跟两个表妹在一片浓雾和鸟鸣声中醒来。昨晚姨妈去亲戚家没有回来,几个小孩和老人倒也得了自在。早上小宝叫阿娇煮粥给外婆吃,阿娇“约”一声,吐舌头扮了一个鬼脸,跑下楼去。吃过饭,他走到石屋门口看行李,两个表妹死磨硬泡,一人一根胳膊抱住他,要他吃了午饭再回去。他见两张花朵般绽放的笑脸,没办法不答应,于是跟外婆说了声,便一起到大丘岭那边采野菊花。

    大丘林原本是姨妈的老家。两个表妹就在那边出生长大。环绕着两间木屋的都是毛竹。那是小时候他跟妈妈去看外婆的必经之路。十九年来,这条路下半截改成了水泥路,上半截依然是枯竹叶覆盖的土石路。现在正是秋季。松软的泥路两边野花一直蔓延到一座破旧的林中大宅前。他记得那所阴森的大房子。那时他还小,印象中只有一处靠近路边的断石墙,硕大的石头裸露出半个悬在半空,上面布满浓绿的青苔。他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往那座大宅子踏进去半步,人们甚至都找不到正门。

    时隔多年,远远看去,那所宅子已经淹没在青林翠竹间。走近时依稀可辨宅基地的轮廓。比起小时候的印象,眼前的一切似乎变得愈加陌生。或许在很早很早之前,甚至在外婆改嫁到岭尾生了姨妈之前,这里就已经破败到快要被人遗忘了吧。

    他们一路走一路看,阿娇嘟起小嘴,在小宝身后紧紧跟着。小宝活蹦乱跳的身影总在牵引着妹妹和表哥与她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们在一个小山坡上停住了脚步。阿娇一个劲叫姐姐帮她拿花。小宝总怪她慢吞吞的,一点花都抱不住,还满地掉,真没用。

    他看着姐妹俩拼命使性子,斗嘴。想起自己的几个妹妹,她们也应该会自己跑去玩了吧。这时,他听见外婆的大嗓门在身后远远地喊:

    “阿娇——快跑过来拿袋子!多采些野菊花回来晒干泡茶喝!野菊花吃了清热解毒呐!”

    回到三角埕已经是午后两点。一个星期前,从这里踏上前往镇里的中巴车,到此刻从同一辆中巴车下来,完全是另一种感觉。脚下的土地变得新奇而陌生。在三角地带,他甚至拿不定主意朝左边还是朝右边回去。往左会经过同学阿辉他爸开的小店门前;往右会经过他妈妈家门口。正当他拿不定主意左右为难时,前往妈妈家的斜坡上冒出一个穿着西装,脸庞凹扁的大叔,斜着眼冲他问道:“这才几天?回来干什么?”

    那人是小鬼她爸。那身打扮在村里村外都不多见。上回见是父亲上石楼表兄弟家喝喜酒穿了半天。西装是十年前他开赌场时买的,一直藏在五斗橱里。眼前这位穿着如此与众不同,难道是为了庆祝国庆黄金周?回来干什么?他一时语塞。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有什么恶意要这么问。不过他的确坐卧铺上城里才上了一个星期的大学,就浪费车费千里迢迢回来过小长假。眼下有人这么冷不防丢来的一句话,触动了他敏感的心。尤其他那不屑的眼神,令他很不舒服,便吐出一个字“玩”,便转身朝左边那条小路走去。

    知道他回来后,最先来串门的是叫他舅舅的小女孩阿梅。她偷偷爬上老房子的破楼梯,蹑手蹑脚潜到他住的暑假里被戏称为“花好月圆”的二楼小屋。

    她一头短发,弯着腰将哈蜜瓜头探到里边,身体还留在门外。她伸手向他讨东西。他问什么?她说墨水。

    这些小女孩,以前跟他玩惯了,总爱弄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出来。小小年纪练什么毛笔字?瞧她那双小手恐怕连毛笔都不会拿吧。

    他心里嘀咕着,还是把一盒去上大学前剩在老屋里的墨水瓶递给了她。她笑嘻嘻地说:

    “你走后,那个人来找过你。”

    他知道她口中的那个人是谁,故意问是不是九碇那个朋友。“不是。是那个人。就是你喜欢的那个人。”

    午后,他得知大妹阿燕书读不起,还遭到邻居明月婆的嘲讽。“那丫头辣!太辣了!”

    原来上了中学后,阿燕跟她孙女一块吃睡,每次吃完饭就收菜;自己被子拿来盖,对方被子拿来垫,有时还不分给人家盖。但凡听过阿婆在她家石阶尾转述的,都知道她孙女在学校受了多大委屈。

    傍晚,他远远听到大妹的第一句话就是:

    “哥回来啦!有东西吃。”

    接着百年老屋楼梯在四五双脚的蹬踏下,如战鼓高擂。楼房在一片欢快和期待中颤抖不止。

    “这包乡巴佬鸡腿孝敬老妈,谁都不能拆!你们想买零食吃,这里一块钱拿去分吧。”阿燕一马当先抢过钱,夺门而出,噔噔噔,三秒钟到了楼下。老弟哭丧着脸,追到屋檐下的水塘边。见姐姐不见了身影,只好在厅堂前的小池塘里折了一片水葫芦叶子,恹恹地回到楼上。

    他从角落挖出一本《可爱女生》,里头有F4的图片。那时他跟那个女孩子特别喜欢道明寺。二妹丽雪见他翻弄着书本,眼睛骨碌碌转,伸出一个嫩嫩的指头戳到一张女生的照片上说:“哥,你喜不喜欢这个女孩子?”他说不喜欢。

    “那你喜欢哪个?”他说第三十七页扎辫子那个。

    “是这个吗?那你吻吻她呀!湿了没关系。”

    他看着雪儿天真的表情,机灵的眼睛,顿时哈哈大笑。

    “哥,你干嘛笑这么大声?刚刚冰雪见阿燕丢下她,在后面哇哇大哭,像一只大青蛙。”

    他转脸去看贴在门边拍小巴掌的三妹。冰雪听到丽雪在笑话她,咿唔一声表示不满,从小鼻孔里喷出一个泡。

    “哇,冰雪好厉害!你知道吗?刚才你用鼻子吹了一个大大泡泡糖。”

    看见丽雪嘿嘿地笑,冰雪把手高高举过小肩头,装作要打人。丽雪穿着紧身蓝毛衣,猴子一样一缩脖子,咚地一声跳出门槛,溜到了外面,三两步就到了楼梯口。冰雪转身想追出去,不巧被门槛勾住脚,整个像一只七星瓢虫扑到地板上,弄了一身灰。

    他见了哭笑不得,等待着这只小喇叭开播。谁知道她没有像预料中那样放声大哭,而是挣扎着爬起来,摸了摸膝盖,拍蚊子一样,拍走几粒灰尘,自言自语说:“没关系,不疼。”他生怕她忍不住放声大哭,趁她还在自我安慰时,忙笑着补了一句:“冰雪,你是摔着好玩的是不?”

    小妹妹似乎隐隐感到一丝委屈和疼痛,咬着小嘴皮狠狠点了点头。又打苍蝇一样,小手对小手,生硬地想拍走手心里的灰。

    他没察觉老弟什么时候走到了里边,嘴里不知道在哼哼些什么。丽雪说他又在学电视里的人唱歌了。“怎么不上电视里去唱?在这装歌星!”

    房间靠壁有一张长木板铺的床。靠床的壁板上钉着一张不知道什么时候,谁留在屋子里的水果油画。画布由于翻折已经出现裂痕。但是靠在窗边看画面编织篮里的水果,依旧栩栩如生。

    “阿燕没追上,在这里赏画呢,老弟!”

    他知道阿哥笑话他,继续管自己对着画低声哼着:

    “那就这样吧我会了解的——”

    “你了解个屁!”丽雪大声叫道。

    “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

    “你的钞票让阿燕带走,是不是?我说老弟,你心里难受,就张大嘴巴唱,干嘛一个人酸溜溜地唱给苹果听嘞?”

    “这个二百五又改唱《捉泥鳅》了。”丽雪拍着他的肩膀问,“阿哥,你怕不怕打针咯?”他说怕疼。

    “我不怕!上次跟冰雪去打预防针,冰雪怕得要死!我手伸过去给那个近视眼大人打了一针,蚂蚁咬了一口似的,一点都不疼!他还塞了一粒冰糖到我嘴里。阿哥,你说从这里摔下去会不会疼?”

    “你可得给我小心点,我可没有冰糖哦。”

    “我不吃冰糖。人家只是问你嘛!”

    “哥不知道。哥没摔过。你要不小心摔下去,到时候该我问你疼不疼了。”

    “你可以去问石头呀!问它会不会疼。”

    他想起开学前天跟阿辉他爸在江心屿小路上看到被人精心照料的花草边上立的一块牌子:别摘我们,我们会疼的!

    天快黑了,弟弟妹妹几个等了好久也不见阿燕回来,便准备回去。老弟哼着任贤齐的歌走在前面;两个小妹妹抬着那包给妈妈吃的乡巴佬鸡腿,一前一后跟在他屁股后面。听声音,他们下了楼梯,出了老房子,一会儿到了石阶边的水沟,接着到了高氏宗祠,最后只剩下冰雪长而尖的啼叫声划过黄昏。

    那天一早他就到我家,说帮忙割一天稻谷。到了山里,看他握着镰刀,收割起稻子来还挺有模有样。我爸妈夸他两句,他就笑着说:“毕竟都是农民的儿子嘛!”

    我看到他的胳膊上一列一列被水稻叶子划破的痕迹,叫他衬衫袖子放下来。他说:“干活嘛,就要撸起袖子。不然使不上劲!”收割完后,我们坐在半山腰休息,眺望着田湾和远方,他发出一声感慨说:“中国农民太苦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谁曾看到这里可都是穷山恶水哪!”

    后来打完谷子装袋挑上坡时,着实把他累得够呛。我爸想不到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不到八十斤的稻谷挑不上去,叹息了一阵,说他年轻的时候怎样怎样。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没怎么锻炼。”最后他不再逞能,卸下担子,一头一袋谷子半扛半抱,弄到路边的板车上拉回去。

    那天他没在我家吃饭就一个人回家了。晚上过来看电视,说了些初入大学的见闻。还说学校名称高大上,什么广播,什么电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虽说也是一所全日制大学,场面确实叫人不敢恭维。

    “那天阿辉爸跟我七转八转转到郊区,他还蛮有意思的,说城市跟我们农村一样,也有人种田啊!真没想到那地方还有一所大学。也只能这么说吧: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说完问我的近况。

    我说最近泡上了一个刚刚师范毕业的可爱的女老师。不过故事还得从我的同事步炎说起。

    步炎是我操场上的同事、娱乐场上的伙伴、情场上的战友,也就是情敌。他这个人没有任何一表人才的特征,身板挺结实,像一块刚锯下来的樟木板。他这个人看似憨厚,却没那么单纯。有时甚至给人阴阳叵测的印象。他爱吹牛,可能是在外头见过几个波浪,回乡再就业的代课老师的通病。我不知道他在人前吹嘘时说什么脚踏两只船指的是谁。作为情场对手,我只知道他当时也在摩拳擦掌,想追彤彤。彤彤是那年新分配来的师范生,青春活泼,人见人爱。

    她初到那所具有悠久历史、十分边缘、未曾入流的乡村小学,自然赢得乡村老师和孩子们眼前一亮。而我几乎从看到她的第一天起,就下定决心要把她追到手。在日常教学管理人事安排上,我从不吝惜予以支持和帮助。在那样一个封闭的环境中,俊男靓女朝夕相处,日久生情,到正式确定关系,那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从来花香惹蜂扰。步炎就是其中一只大黄蜂。除了脸皮厚、脑袋直、说话带刺,我实在找不出词来夸他。男人在女生面前献殷勤一举手一投足表现的都是非常明显。可是那货伪装的实在像只老狐狸。

    他口口声声所谓的脚踏两只船,不是形容女生水性杨花,感情不专一;而是他想表达一种自我的优越感,说他一不小心踏上了两只女儿船,不知道该怎么办。差不多也只是意淫罢了,想想还蛮恶心。可他偏偏是我在那里代课不多的老师中唯一能聊得来的,一起徒步远足的好朋友。不是他不识趣,而是我们的地下情感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出色。他不知道我跟彤彤的关系,只差临门一脚。换句话说,我只要再浪漫一点,再汹涌澎湃一次,就能将她拿下。有意思的是,那阵子他还一个劲地向我倾诉。苦中带笑地说:

    “我知道大家都喜欢她。我知道你也在追她。可我非草木,岂能无情。我也好几次向人家表白过的呀!你知道她怎么回答我的?我们不可能的。这就是答案。我还能怎么着?死缠烂打?生磨硬泡?哭鼻子?抹眼泪?办不到!无边落木萧萧下。兔子不吃窝边草。天涯何处无芳草。我一个大活人还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不成?”

    我说:你不会死,你能这么想就已经永生了。

    他说:你就不要站着说话不腰疼了。怎么好运都让你撞上了?别想我祝福你们,不过你真他妈的好福气!还是哥们还是朋友哈?

    瞧!我结识的就是这号人。WhatcanIdo?我只能陪他喝酒。爱情来的太突然,总令人冲昏头脑。两厢情愿的幸福美好,让整片大地阳光普照。漫山遍野都是鲜花和快乐,哪怕只是在一个穷乡僻壤的小学校里,哪怕只是个普通的代课老师。那段时间我意气风发,仿佛生命有了依靠,人生找到了出路,生活充满了意义。无论是身体上还是情感上,我都能体验到那种被爱包围的激情与快感。

    当我把与她交往的消息跟我这个发小讲的时候,我还自鸣得意地说终于被我得到了。他说:恭喜你呀!

    我说这是不需要恭喜的。

    是呀,被我得到了!人生在世区区几十年,除了口腹之欲,我们真正能珍藏什么东西而获得满足,把握这一份确信呢?或许那时候我的自豪与得意全部来自一种征服感:命运既然骄傲地要摆布你致死方休,卑微的生命在这个世上还有方寸之地彰显自身的力量。生命凭借欲望和激情获取那些最自然的需要,两厢情悦,惺惺相惜的美好,不是人的荣耀和活着的全部意义吗?我绝没有世人说的到了手就不珍惜的男性的怪癖。甚至有时候我还会患得患失,不知道自己能拥有多少力量守护着我的爱情。

    没错,获得一份欢心是人世间最美妙的事情,而我还想再深入深入。进一步将爱情的花朵结出爱的果实。将来,是的,为将来想想,我就不能一味沉溺在温柔乡里。我应该要有更长远的打算。三年前,我是同学中因为身体原因,自主辍学,没上大学的唯一一个。

    人生或许会有遗憾,但我不想遗憾很久。那大概就是我人生中的那条未选择的路吧。而现在,我只能珍惜目前拥有的一切。并为捍卫这一切做些改变和努力,比如考学进修,出门打工等等。那都是后事了。

    那天晚上我带他到合作社对面老信用社楼上,向他介绍我的女朋友。当时她在忙着剪贴布置。身为带一个只有十五名学生的班主任的新老师,她总想把自己许许多多可爱的想法付诸行动,自然少不了我在旁边帮忙出谋划策拿主意。那段时间女人已经开始依恋上我了。

    那晚回来路上,我问他对她印象如何。他说挺不错的,关键是两厢情愿,心心相印。说她说话时磁性的嗓音和在生人面前小拳头捶我胸口撒娇的样子真是太可爱了。

    你还真是好福气。他说。

    好福气!嗬嗬嗬。

    我的那个操场上的同事、娱乐场的伙伴、情场上的对手,不也这么说的吗?终于被我得到了:这就是一切。

    假期还没结束,他想提前两天回学校。告诉我这次回来一路的见闻,让他对乡村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不适和陌生。

    他说回来车上忍受了四个钟头的颠簸、作呕、折磨、痛苦;到了镇里,又被大桥头与卫生院交叉路上高挂的查禁某彩和聚众赌博积极创建文明乡镇红底黄字大标语的辣到眼睛;灰尘遍布的三角街头、田间、路面、街角、檐下、树旁、山脚、田湾,空巢老人,留守儿童,一个个冷不丁冒出来的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对着你不知道是哭是笑;没完没了重复再三地问你吃过早饭了吗、吃过午饭了吗、吃过晚饭了吗、你回来了啦、什么时候出门去呀,一大堆无聊透顶的问候、搭讪、客套、寒暄、废话。不知道这些沉积了几十个世纪的陈规、习俗、惯性,是可恶可怕还是可怜可笑;不清楚世道人心虚伪面具下哪里是真,哪里是假?只要一阵北风刮起就会卷起更多散漫的泥土灰尘,笼罩住整个乡村将青林翠竹青山绿水,远远遮住。

    整个乡村活像一块老磁铁,无处不在的磁场想将你刚萌生的一点点的摇摆和出逃的念头深深吸进去。那是一种无力的残酷;再待下去就有些无聊了。

    我或许能体会到他的感受。可是谁知道未来的风会往哪个方向吹呢?

    不是说农民上了巴黎就不愿回乡下,而是我虽留守乡村,看着同村的年轻人潮水般涌进城市,扑向大江南北,打工、赚钱、盖楼、娶漂亮的老婆,血管里也有经不住的诱惑和不安在无人的夜里嚎叫,冒出走出去发展的渴望。不像他,至少现在还能回到校园这座象牙塔里喘息,准备走出农门,等待改变命运的一天。

    送他返校的大清早,空气冷得沁入皮肤。我们朝着各自的方向不时张望,寻找车辆,一次次看到的只是路两头堵着的浓雾,笼罩着整片山村。

    临别时我只对他说了一句话:记得多锻炼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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