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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代课

    毕业两年后的夏天,我还清了第一笔助学贷款。里面有我在协会的工资,也有琴在那个春天四处奔波家教赚来的。到了第二年回到顺城,等待下半年正式分配前夕,有半年时的空闲,我到洋溪代课,好歹凑了一点钱。又在琴的帮助下,赶在第二笔,也是最后一笔助学贷款到期间的夏天,我背着那个跟随我在两个城市游走的背包回到鹿城,来到建行总部。

    原来那地方一点都不远,以前乘9路车无数次经过学院路,它就坐落在那个大拐弯路口,只是我从来没去注意它。然而从开学报名注册第一天起,我就跟这幢大楼有着若即若离的联系。试想当初国家没有助学贷款这一政策,别说高考垫底分,借了扩招的东风继续求学,就算考上本科,凭爸那几担粮食的年收入,能否供养我一张嘴都是问题,更别说一念就是三年学。这三年,我马马虎虎也算实现了目标。

    从医学院那边过来,路的拐角处是家教中心,过了蒲鞋市,途经外国语学校,前面有一个交叉路口,建行就在那交叉口的正对面。整栋楼都是用光滑如镜的高级大理石砌成。那一面庄严肃穆的高墙,比一般的民间二层洋楼高,那还只是在高档钢化玻璃门前。几根硕大的大理石柱,顶着大楼和上面的蓝天。穿行其中,仿佛身临古印加神庙,又如穿梭在巨石阵中,令人感觉生命的渺小和卑微。

    我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坚不可摧的现代建筑,养着银行大堂经理,让他们住在象征身份和地位的敞亮的办公楼,服务着行色匆匆西装革履的富翁和步态婀娜身着旗袍的富婆。这里是有钱人的资本游戏场,也是穷人可望不可及的财富殿堂。对于前者,这里是他们休闲理财圣地;对于后者,他们拥有的权利只是花十块钱有人帮你开一个账户,但很少有人会为了取200块钱跑到这里排队。当初校方发给我一张龙卡,约定每个月打200块生活费进去。前提是不可逾期付利息,也是在学校附近的分行提款。

    多么乏味苛刻而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好几个没有按时到款的日子,我书没念满三年,活活饿了三天,逼得父亲到邮局给我汇钱,逼得自己被横街邮局窗口里边的女人盘问:

    “又取两百?这身份证是你的吗?”

    我肩头扛着背包,依然保持蓄长发的习惯,只是没有当年那么长。男子留长发最易勾起别人怀疑的目光。我心里有些不安,在这里我抓不到任何熟悉的东西。来来往往办事的人,警戒线,椭圆形前台,从天而降的提示牌,大堂经理,客户电话,甚至连蹲在窗口下面反光的铝合金圆垃圾桶,都板着脸对我说:出去出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这个乡巴佬!穷小子!这里的一切与你无关。就算是人见人爱的钞票,也与你没有一毛钱关系。它们在这里出现不是一张一张,而是一沓一沓。它的厚度如同这四面八方巨大的大理石壁,都能映衬出你的单薄,悲戚和微不足道。

    可我前来是为了履行赴一年前的合约。既然那份约牵系着我的神经,维系着我生而为人的根本,我就断无背信弃约的可能。白色运动鞋踩住每一块大理石台阶。我不敢太过用力,害怕稍微一用力就会滑倒。我这么瘦,轻如鸟的骨头,又何必害怕脚下的台阶呢?它把我带到空旷的大厅前,就已经开口问我了:你来干什么?你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我的胸口瞬间被闪电劈开,内心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我是为了诚信而来的!

    我走在巨大的石柱下,深吸一口气。咨询过前台后,才知道助学贷款服务台在二楼。一楼的人群和秩序与我无关。我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朝二楼楼梯上去。

    那不是一般的楼梯。我扶着冰冷的不锈钢栏杆,感觉脚下都在旋转,一步一步登入总部的高层。这里空空如也,那些看似闲置的沙发,盆栽,靠椅,像新搬过来似的,一尘不染。站在走廊往外看,只有市图书馆的玻璃可比拟的前方建筑全然透明。在外头只能看得见的玻璃,到了里面都成了稀薄的空气。这里都住着什么人呢?这里设置的都是什么部门呢?

    我来的不是时候。前台服务员说办理助学贷款业务的经理下午才回来,叫我到时候再过来。吃过午饭填饱肚子后,我的精气神提升得很快。重新面对大厅里那些匆忙的步伐,觉得他们十之八九都是货币的奴隶,在为金钱奔波。比起早上自己以诚信壮胆步入大楼,午后我对它则多了一些鄙夷。打心底生出当年在校报写文章时的盲目自信。

    当我看到二楼沙发上还横卧着一个人时,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什么总部、大理石、资本经理、铝合金、分界线,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还是个服务台?我从那个躺着的中年大叔身边走过。他将双臂叠在额头,仿佛用它挡住阳光,双腿慵懒地摊在光滑的皮沙发上。沙发前落着一双旧运动鞋。

    我环视周围,没看到一个人。现在是中午,整层楼两边都是空空的窗口和前台。早上那些穿制服的白领们玛雅文明一样神秘消失了。我找了个地方放背包,里面有我攒齐的5500块钱。

    我继续打量着那个肆意躺在一边的大叔,心想:来这一般都是办事情的,他怎么到这午睡?看他身边连个包都没有,两手空空,直愣愣躺在靠边的沙发上,不知道在等什么。我正想翻开新买的《读书文摘》,从楼的左侧冒出几个剪着寸头、领带笔挺、谈笑风生的青年。他们娴熟地整理起桌上的东西。一侧的液晶显示屏自动打开了。

    一位大哥在悬空的牌子“贷款服务”后方坐下,拉了拉领结。我即刻冲过去,将存折、贷款记录卡、身份证和装在信封里的一包钱送了过去。他接过后,随手翻了翻,没说话,然后像理发师一样用小剪刀在记录卡上剪了个角,接着又像木匠打桌子似的拿印章砸了几下票根,夯实有力的“当当”声在头顶回荡。那两下子操作,像高级法院庭审中的法槌,从我的额头直落到心头,打上了诚信守约的烙印。不到五分钟,一切手续都办完了,我顿觉无债一身轻,从此就是个自由人了。正是在这令人敬畏的建行总部,我解除了困锁自己多年的心结,真想大声欢呼一场。可是又能跟谁讲我心中的喜悦和释然呢?

    转身间,我听到右边大厅隔了一道大玻璃的门开了。黑皮沙发上的大叔一听到响动,来了个鲤鱼打挺,翻身下地,边跑边趿着脚后往一个还没营业的窗口冲过去。在他前面,已经有两个人捷足先登了。

    随着大门的完全敞开,周围的人纷至沓来,自觉地接到队伍后面。里面早已有工作人员在活动。窗口依然紧闭着。我有些好奇,跟进去一看,来的大都是中年大叔老阿姨,还有不少头发斑白的老人。我靠近队伍尾巴上一位面善的老先生问道:“这里干什么呀?”

    他指了指前方,说:“奥运纪念币。”

    竟有这么巧的事!

    我将身子往队伍后面挪,暧昧地加入到他们当中。这要是排得上,兑换一块回去,不是特别有纪念意义吗?不一会儿,队伍拉起了长龙。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四十几个人。我夹在嘈杂声中,祈祷有一份好运,带几枚纪念币回去,也能在那群没见过世面的野孩子中炫耀一番。

    “来来来!你们这些请到这边的窗口来!”

    一个穿着蓝衣套裙,胸口挂牌的女子,伸出漂亮的手,示意我身后的人往左边迁移。刚开始还有人犹豫了一下,见那边的窗口玻璃闸一拉,就随着挂牌女子的手势,像被斩下一条粗大的尾巴,接到左边窗口。

    两边的队伍呈筷子状朝向两个小窗口。我停留在原来的地方,犹豫了一番。等再想过去时,发现已经挤不到前面。只好站定脚跟,等待运气开启幸运之门,可以分得一枚。

    没想到兑换纪念币这么麻烦,要查看身份证,登记一连套手续。我手中的十元钱都攥出了汗。总感觉队伍在前面膨胀,把后面推得越来越远,越来越长。

    “每个人最多只能兑三枚!”里边的人喊道。

    我只要一枚就够了。

    “那总共有多少枚呀?”

    “一百枚!”

    有人拿下巴在前面点。点完后吃了颗定心丸,悠闲地斜出队伍,搞得后面的退也不是进也不是。队伍开始变得松散,弯曲。我又羞耻于自己临时起意,带着投机的心态加入这支队伍。要说这纪念币对我有什么用嘛,还真没有。可是莫名其妙加进去了,在众目睽睽之下想要抽身放弃,又没那么容易。况且后面来的人依然有增无减,堵死了我的退路。我夹在刚被切断的尾巴节点,后面又续上了新的,一时挣扎着无法逃离。

    “好啦好啦!大家排好队安静点!”

    庄严肃穆的现代大楼、高级建筑,特制的高档玻璃窗、告示牌,特别培训过的工作人员、制服、分界线,以及标准普通话的提醒,此时此刻,在一群乌合之众面前通通失效。

    “砰!”前面人群里发出一声爆炸声。还没显示出它的震慑力,喧哗声又将它盖过。一个戴小黑帽的保安提着警棍一个箭步飞过来,大声叫道:“什么声音?”

    我还以为拥挤时谁的打火机摔地上发出的爆破声,声音里还有些沉闷的怒火。可是没看到地上有飞屑残留。只见前方三米处,丢着一个被炸开口的冰红茶纸盒和一根被踩歪的吸管。

    随地乱扔垃圾?我看那个反着光的铝合金柱形垃圾桶,就在前面柜台底部。不会这么没素质吧?还要什么纪念币?我偷笑了一声。保安一脸狐疑,被边上一位服务员叫去,听她在耳边嘀咕了几句,就拿着棍子喊:“纪念币数量有限!我数到49!后面的人就不要再涌上来了!”

    他在我队伍前头,伸出棍子一个一个点下来。大家站着一动不动,生怕被一棍赶出队伍。数到49时,正好横在我前面。我被一条无形的界限排除在外,心里很不爽,不甘心白站半天就这样出局。回头看后面,也没有一个人要离开的意思。不知是他们给了我坚持到底的后盾,还是我给了那条尾巴坚守的勇气。

    万一前面不都是兑三枚呢?

    这时柜台里面的女人分果果一样,用轻松调侃的口吻向市民解说纪念币比预估的还要少,原因是他们是一个系统的。别的地方预定领取的人多了,这边自然就少了。

    可是这里是总行呀?问题的关键变成了他们手里究竟有多少枚币。

    “后面的人基本可以回去啦!站一百年也排不到啦!纪念币限量发行,属于收藏品,不同于一般流通的货币——”鬼要听你这套广告词,请说人话!可是人话就是:兑换不到啦!正当我骑虎难下,进退两难,被时间煎熬,挣扎着脚底板难受时,忽然人群中爆出一片响亮的掌声。“好!好!尊老爱幼,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我站在希望渺茫的队伍后头,无聊地端详起前边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一位长者。旁边一位似曾相识的大叔,将手里什么东西塞进老人灰色的中山装口袋里,连连摆手说:“没什么没什么。”

    当他从我身边擦过。我低头看到他那双穿旧的球鞋,心想:人家都走了,我还傻不愣登站在这里干什么玩意嘛?

    六个月前,我怎么也想不到会跟之后的一个地名发生联系,也想不到在那所中心校里看到了二十年前自己念小学时中心校的影子。要是没去代课,也能等到岗前培训和上半年正式上岗任教的消息。二月春光乍现,我还躺在父亲的床上,阳光贼似的撬开门缝壁板。白天屋子里静悄悄的,它还以为没人呢。我摸了一下手机,上边有一条杨校长发的请我去代课的短信。我早已经编好了拒绝的托词,只差没按下发送键。前一天我联系了在仕水镇当校长的高中班主任林老师,问他母校有没有需要语文代课老师。他说没有,就挂了。

    我讨厌被熟人拒绝的滋味。

    感觉那么熟悉的人都帮不了忙,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已经有点心灰意冷。偏偏这时来一条招我去偏远山区代课的短信,这不是趁火打劫吗?还是教育局早就有安排?我自视甚高,怎肯屈就前往?

    冷静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我被爸的咳嗽声惊醒。想着这漫长的春日,爸一早就挑着灰担种马铃薯去了。而他那个不吃早饭的儿子还在做白日梦。难道就这样白白躺半年,不出去做点什么?谁都懂得,就算赚不来钱,混口饭吃,也比在家吃白食强。

    爸当然不会这么说。自从上大学前发生那件事后,他咆哮了一阵,在家里再没有什么威风,更别说要我做什么和不做什么。反正至少下半年我就是个正式工了。全县非师范教师招考第三名考进去的,它还跑得了?

    第二天一早,我塞了一蛇皮袋行李,扛到肩头,乘中巴车离开村子,往三魁的方向去。拥挤的车上一个女的在喋喋不休地讲话。

    我听声音觉得耳熟,掉头一看,叫了声“大姐”。她立刻停了下来,说:“阿星呀!你这是去哪里呀?”

    我说去洋溪教书。她说:

    “当老师好呀!当老师最好了。工资又稳。你跟我叔两个在家,又没个女人照顾,哪像一个家?不是我说,你爸这个人也够够绝的!跑到我公公那借了几百块钱。三年啦!一毛钱都没还!年头年尾,也不吭一声。你以后可别像他那样。绝尽了!”

    我只感到耳根被点着般刺烫,鼻子微微发酸,眼睛有些湿润。没想到大姐会当着一车人的面,对着儿子数落他老子的缺德事。比我自己欠了她家钱还不上被骂还难受。我恨爸的不要脸不害臊,更恨大姐刻薄尖酸的嗓门不分场合就向我一顿狂喷。

    好不容易车子到了西阳,我拽起装被子的蛇皮袋,提腿跳了下去。按当地人的指点,到通往洋溪的路口等车。那天要不是一个好心人提醒,我还在右边的路口傻等呢。原来那辆奇葩的车,只过左边的路口,中间被民房挡住,要是在路的右边你怎么也看不到车,怎么也等不来车。

    第一次站在讲台上,面对三十几双小孩子金色饱满的目光,我不懂得怎么收割。

    第一堂课上的是《藤野先生》。我总不能说:“我就是叫钟子星的。我过来待个半年教你们语文社会与历史的。”

    我把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在讲台两侧走来走去,照本宣科极力掩饰自己的紧张。关于上课,也是从学生过来,不管口才多么拙劣,课堂多么无趣,教材多么乏味,作为老师,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上课时在念书。自己抱着课本不放,也要学生抱着不放。多么老套!当然我不是真的照本宣科,只是借打开的书本挡住自己的脸,跟一个养蜂人用头罩挡住漫天飞舞的蜜蜂一样。

    在这些陌生的十三四岁的孩子面前,我只觉得那一只只眼珠就像一只只蜜蜂,一触碰到它,随时都会射出尖尖的刺,扎遍你全身。一堂课下来,我一个劲猛讲猛讲。说了几句俏皮话,历数了自己念书时的丑事,席间发出几个爽朗的笑声。我一个也没有叫他们站起来回答问题。

    “就坐着说吧!”

    “还有什么想了解我的吗?”我笑看着他们。

    “老师,你是不是什么都会呀?明天的思品和历史也是你上的吗?”

    一个声音有些沙哑的枣脸小男生扬起脸问。

    “我也不是什么都会,但都还可以。我大专学的是英语,本科念的是中文。除了死记硬背,对历史还算有点兴趣。思品嘛,我念初中的时候叫公民,现在叫思品是吧。思想品德自认为还纯正!明天历史课,我们讲抗日战争。大家回去预习一下。”

    第二天下午,我寻到一张大学期间的剪报过去。讲到抗日战争爆发的卢沟桥事变,讲到日军的挑衅,为侵略寻找借口,下面的孩子个个咬牙切齿;我一停下来,就听见下面咯咯的磨牙声。讲到战争爆发后,国民党的攘外必先安内,讲到千古奇冤江南一叶,有些孩子开始挪动屁股坐不住了。前排几个矮胖的女生双手叠在桌前,瞪大眼睛,盯着我,一动不动,好像这些事都是我亲身经历过似的。

    “更有甚者,想必大家都知道南京大屠杀的杀人比赛吧。杀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一个杀了105,一个杀了106,只为了赌一瓶酒喝。这个新闻当年就登在日本的报纸上!”

    “狗日的!”

    后排飞来一个男生的骂声。前面几排同学刚刚还一本正经手叠在胸前倾听我的讲述,瞬间掉过头去寻找声源。本来我也没把他当一回事,看到课堂上别的同学反应这么强烈,我顿时停了下来,静观其变。

    “沈华方!老师都看见了!别藏了,快把你的脑袋从桌底下钻出来吧!”

    “是啊是啊!敢作敢为,男子汉!”

    “我不是男子汉,我不是男子汉。”

    “上课不许说脏话!”一个瘦瘦的女生正色道。

    “是!对老师不礼貌!”

    有几个女生附和着,直勾勾看着我。

    “刚才这位是沈壮士是吧?”我话音一落,大家顿时松了口气,一时间哄堂大笑。

    那个在桌底下黄鼠狼一样歪着半边脸的男生斜着眼,警戒地看着我静候发落。

    那是一双耗子般诡异的眼神。像在询问,提防。大概又猜测出我的脾气,应该不会拿他是问,才笑着坐好。

    “大家也不用太神经过敏!鲁迅先生还写过一篇《论‘他妈的’》——”

    下面有人嘿嘿笑出声来。

    “有些动不动带妈带娘带身体器官的国骂也好,地方特色骂人的话也好,不一定都是指既成事实。出口成脏,嘴皮子上爽一下而已。就像啊哈嘿哟,抒发一下个人的心情而已,并不一定是骂人。要说这些语气词,感叹词,大家也别小瞧了它,根据鲁迅先生的说法——”

    “又是鲁迅。”下面有人小声说。

    “不错!周先生学贯中西,博古通今——”

    “刚刚不是鲁迅吗?怎么又成周先生了?”

    “你懂不懂?鲁迅原名周树人,浙江绍兴人。叫周先生哪里不对了?你有没有认真学习?”“好好。说不过你这个语文课代表。”

    “不知道就别随便打断老师讲课。没礼貌!”

    我见那个瘦瘦的扎辫子的小女生跟那个枣脸小男生在斗嘴,笑着说:“好了好了。鲁迅先生说文学,或者说诗歌,有一个劳动起源说。古人不是要干活吗?搬石头抬木头,东西太重,大家团结起来一起干,嘴里发出‘杭育杭育’的叹息声,这个就是最原始的诗歌了。”

    “老师,这堂课是历史课还是语文课呀?”我又听到那个枣脸小子沙哑的声音。他眯缝着眼,紧闭着嘴,像一棵大葱坐在第一组第三桌,笑眯眯地看着我。我一下回过神来,说:“你看我这个人,就喜欢借题发挥。刚刚讲到哪了?”

    我还想说些奸淫掳掠,剖腹取婴的法西斯恶行,可是又怕引起不必要的骚动。在后面几排不是时时有人拍桌子砸拳头吗?再说历史教科书的主旨是让老师教育孩子铭记教训,而不是煽动仇恨,更不是过度渲染、煽情、解说,来彰显自己的口才吖!

    我突然想起中午翻出来的那张剪报,下午是作为课堂的一部分,要让它消失的。

    “同学们,通过你们的表情,捏紧的拳头,还有刚才沈同学的愤怒,我知道大家都是爱国的。作为中华儿女,都应该要有强烈的民族自尊心。历史事实已经发生,不可逆转,但是一旦这个世界那些犯下罪行的国家、民族、军国主义者不知悔改,那么将来新的法西斯完全有可能卷土重来。

    除了中华民族,还有二战期间被希特勒屠杀的犹太人和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惨剧。后来德国勃兰兑斯总统的华沙一跪公开忏悔,表明了人类爱好和平、团结共处的希望。可是当今世上,仍有军国主义者阴魂不散。大家看我手上这张剪报——”我庆幸自己借题发挥绕来绕去,总算绕到了这张道具上,“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这么小的字,你们视力再好,也看不到上面的报道吧?”

    这时,坐在前排的一个小女生同学升起半个屁股,斜着肩头,吃力地看我抬起的手臂上的剪报念道:

    “日本首相小纯犬一郎——不不不!”

    “哈哈哈!是小泉纯一郎参拜靖国神社。”我纠正她的话叫她坐下,继续说:“前面这个穿着道袍,头戴道冠的,就是军国主义阴魂的代理人。后面这个头发分开象粉刷的,就是小泉纯一郎,跟着他后面去参拜靖国神社。其实就是靖国鬼社。大家看到没有?”

    我在道人下垂的手心和小泉的鼻孔间画了一条线展示给大家看。

    “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当下还有不少像日本有些政客一样,毫无忏悔之心。他们甘愿被那些犯下滔天罪行的僵尸亡魂牵着鼻子走,妄图使法西斯主义幽灵死灰复燃,危害世界和平。他们伤的不只是中国人民的感情,还是全世界一切热爱安宁、热爱和平的人民的感情!今天我就亲手撕了这张剪报给大家看!”

    我话音刚落,义正辞严地撕开简报。

    随着“嘶”一声清脆的A4纸划裂的脆响,教室里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我的表演就这样成功了。

    当时代三门课,手边没有辅导书,倒省了条条框框的约束。课前只需花半个钟头看看教材,把握住重点精髓,以自己的满腔热情和独特的方式传授给学生;偶尔开开玩笑,活跃课堂气氛;大家自由交流,畅所欲言,一堂课就过去了。

    来洋溪前,齐兄给我发过一条短信,说当老师最初留给学生的印象很重要。一定要树立威信,这样以后学生对你有敬畏之心,就会收着点,不敢乱来。还说教学跟种菜一样,看着都一样大,哪棵多浇点水多施点肥,哪棵就会长得好一些。要是顺其自然不闻不问,到时候一畦菜什么样子都有。他高中辍学后在小学代过几年课,都是经验之谈。可是以我的性格,想板起来“做”老师,“当”老师,我却学不来。

    对一个初出茅庐没写过几行粉笔字的我来说,唯一对课堂感到满意和理想的标准只有一个字:爽!要是课上灌输了许多知识,学生也在书上记满了笔记,安安静静,本本分分一堂课下来,对我来说那简直是灾难!

    于是在喜欢我这个新老师,喜欢我上课的方式之余,有些女生也有所抱怨说:“以前严老师上课,我的书都写得满满的!”课代表苏杭也翘着辫子,崛起小嘴,皱着眉头撒娇说:“老师,你这里一句那里一句,我都不知道要记什么。”也有的说:“老师,上你的课过瘾是挺过瘾,就是太吵了!有些男生胡乱插嘴,不知道说什么。还有几个都翘着二郎腿,蹲到凳子上,你也不管管!”“有这回事吗?太嚣张了!下次让我逮到先!”我假装大喝一声,可是心里开始有了顾忌。在乡下,学习成绩(分数)一直是衡量教学质量的唯一标准。庆幸的是几次考试,我自己出的卷,评的分,都是根据学生表现,不会差到哪里去。何况我只教他们半年。半年后大家都各奔东西,未来难卜,何不珍惜眼下短暂相处的美好时光呢?

    第二次踏上异乡的土地来到温岭,已经是三个月后的事了。琴说她跟别人换了班过来陪我,后天下午轮班才到她。她带我到商业步行街溜达。由于一早背着包坐车赶来,我有些疲倦,无精打采地跟在她身后。她带我到一家高档时装店门前,说:“又不花钱。进去试试。穿给你看看!”

    我对衣裳不感兴趣,勉强一笑。她是想向我秀一下她最近的身材吧。为了不扫她的兴,我陪她进去后,她旋转着身子,这里翻翻,那里看看,还问可不可以试穿。一直尾随她品头论足,夸她身材苗条的女服务员,巴不得她早这么说,连忙帮她将衣服从架子上摘下来,伸出长长的礼貌的手,请她往里边试衣间去试。

    她的包和手机放在我身边的海绵凳上。刚才进来前,我见她收到一条短信时不自然的表情,感觉有些不对劲,问她是谁。她说是天气预报。我拿起她的手机看了一眼,跳出一个陌生的名字,是个男的。他转发了一条当地天气预报给她。我点开通话记录,发现一连几天下来,那个号码每天十几个电话,顿时眼前一黑,整颗心都被摘走了。

    她从更衣室里出来时,昂首挺胸,一副都市新女性的派头,大步走到一面大镜子前,左左右右照了又照,前前后后看了又看。几个月不见,屁股的确比之前小多了,腰也变得细长了些。她看着镜中的我得意地问:“怎么样?”

    “好看。挺合身的。跟你的气质挺搭的。”

    我差点没说好像你从身上长出来一样。

    看着她花枝招展的样子,想着她手机里那陌生男子的名字,每天电话轰炸,不知道他们有多熟了。我原以为她穿着秀一下就换回来走人,谁想她试完后问道:“总共多少?”

    “打完折扣,您的衣服和裤子总共是1226。”

    我听完愣了一下。去年我在协会里一个月工资才一千五,在洋溪代课两个月才一千呢。

    “好的!”

    “刷卡吗?我们这有支持各大银行的pos机。”

    “好的!”

    “付款请到那边。衣服您是穿着还是我帮您包起来?”

    “稍等一下——”

    她扭着屁股走到我面前,叫我评价评价。我的眼光向来挑剔或说老土,怎么也看不出这套深色的衣服怎么值那么多钱。我说:“还蛮贵的。”她说:“没事。我有!”

    她当然不会让我掏钱买单。上次回去,她给了我一千块钱,被一个贪心的黑车司机调包了两百,我发短信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她刚从银行里取出来的呀!当时我在仕水镇供销超市,一百一张假,一百一张假,差点羞得没脸见人。要不是她给我十张,我怕都回不了镇里。

    她走进更衣室换了衣服出来,又走到我旁边,从包里取出一张农业银行的信用卡,用手指夹着递给一旁等待的女服务员,然后过去签字。签完名,她拎着装衣服的包装袋,招呼我一声说:“走吧!”

    一路上,她说明天换上新衣裳陪我逛一天。带我去看看石夫人,逛逛街,到处去玩玩。我说我明天回去的车票都买好了。她就叫我去退掉。

    “我带你去个新的地方。”我问哪里。

    “去就知道了。顺便在那吃点东西。你一定饿了吧?”

    我说我只是有点累。

    “对了。你手机里那个男的是谁呀?”

    “你偷看我手机?”她突然脸色一变,瞪着眼珠,生气地说,“你怎么可以随便翻别人东西?”我说我没翻。她说看手机不是吗?我又问他是谁。

    “就是一次聚会上同事带来的一个人,在卫生院上班。刚巧顺道,经常搭他车回家。”

    “是你自己愿意的吧?”

    “他人很好。慢慢就熟了。挺会关心人。”

    “哪个色狼见到肥羊不流口水的?”

    “你吃醋了?”

    “我吃什么醋?你爱怎样就怎样。”

    “我们没什么的。只是他总爱天天转发天气预报打电话过来,我都没怎么理他。”

    她见我不开心,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撒起娇来问我代课的经历和什么时候正式上班。

    我从背包里掏出两个大本子,一本是以前在大学发表在校报上所有文章的剪报,每一页都标明了日期;一本是学生给我写的留言册,几乎都是对我的喜爱和赞美之词。

    “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一努嘴,将留言册给她。

    “你先放着,晚上我带回去再慢慢看。”

    我又塞回背包里。她指着幽暗的车窗外,说:“这附近有个石夫人你听过吗?”

    我说不知道。

    “在我们这挺有名的。”我问她我们去哪里。

    “去了你就知道了。”

    “那个世纪第一缕曙光是不是在你们这边呀?那个地方叫什么来的?”

    “长屿硐天。千禧年第一缕阳光。”

    我脑补着那个场景,不知道太阳是从海面升起,还是从山头冒出。

    那天她带我到了一个像嘉乐迪乐园的地方,要了一个包间,然后我们在里面唱歌。

    唱完一首歌,趁喝水的时候,我猛地吻住了她的嘴。她没有闪开。我收回嘴后才发现她涂了唇彩,难怪看起来那么性感诱人。不管我怎么漱口,用水擦嘴唇,都吐不干净那些烦人的斑点。我在包厢里狂吼了一曲《AMANI》,她点了一首《心雨》。唱到“因为明天我将成为别人的新娘”时,她双目含情地看着我,继续唱着“让我最后一次想你”。

    “都是一些老歌。”我说,“以前刚认识你的时候,你说喜欢卓依婷,还在我面前唱《摇太阳》,你记得吗?”

    她说有吗?问我想吃什么。我奇怪这卡拉OK的地方也有菜谱,可以点餐的。“你点什么我就吃什么呗。”她有模有样端详起菜单,看样子是这儿的老主顾了。我吼也吼了,嗓子也干了,力气也用光了,一天下来,感觉脑袋都是昏沉沉的。她站在沙发上,还深情款款,余音未尽。我的头贴着她,伸手去摸她挺拔的大腿。

    她终于放下那个裹着厚厚的海绵的绿话筒,靠在沙发上看着我说:“星,我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情。”

    “什么?”我一下清醒过来,又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就是前下子说的那个发天气预报给我的那个人嘛。刚开始大家聚会接触的时候,我就发现他图谋不轨用手机偷拍我了——”

    “这个混蛋!”

    “后来他每天都开车准时出现在我们银行门外,故意说是顺路,让我搭他车回家——”

    “然后你就盛情难却上去了?”

    “有一次我坐到副驾上,他就强吻了我!”

    “不会是你自己愿意的吧?我要走了!”

    “你去哪里?”

    “我回旅馆。”

    “你不是没订房间吗?”

    “我回车站那边找个地方住。”

    “你生气了?”

    “没有。”

    “没有又回去?”

    “不用你管!”

    “我真的没想到他会那样。”

    “跟我没关系!”

    “你知道我是爱你的,多么想你好!”

    “你干嘛非要上他的车?”

    她没有说话,从茶几上端起饮料,嚼着打着圈的塑料吸管。一切都已经变了味道。

    她含着泪说:“星,你不要再生气了!我跟他真的没有什么。”我正想把背包放下,她靠过来说:“我们还是走吧。”

    到了街上,雾气在灯光中瑟瑟发抖。已经快九点了,夜色越来越凝重。我想说什么又没说。她说我们到那边坐坐吧。我和她相隔一米,坐在一排单独的台阶上。两个人沉默了好久。她终于先开口了。

    “星,我们两个人真的相隔太远了。你不知道我心里的苦,不知道我最近经历了多少的不顺、委屈和难受。为什么在我最最需要你的时候,你都不在我身边呢?要是像以前一样,两个人那么近,有什么都有你帮我化解难题,安慰我,鼓励我,给我信心,多好呀!

    我真的半点都离不开你,你知道吗?现在你为一点小事就乱发脾气,根本不了解我的苦衷。老脾气改不掉,还像小娘们一样小鸡肚肠。我什么话都不敢跟你讲。这样只会让我觉得离你越来越远。要是我们在同一个地方就好了!”

    “那我不回去了!留在这边打工照顾你。”

    “傻瓜!你好不容易考上教师,有份正式的工作,怎么说这糊涂话?就算你来这边,你说你能干嘛?万一生活都没有着落,别说照顾我,你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

    身后,雾气越来越浓,罩着一大片花坛,直往我们的脊梁骨上爬过来。

    “你还在生刚才的气吗?”

    我说没有。用余光留意着她,就像十年前初中毕业晚会时,在仕水镇大街边,胡老师在我身边跟我聊天一样,我害怕长久的沉默把她带走,只留我一个人在街头彷徨无依。直到余光和神经感触到她依然在场,心里才吃了一颗定心丸,极力想找个话题,拉近彼此的距离。

    她的下巴抵在膝盖上,双手围着小腿,完全变成了一个单纯的少女,直愣愣盯着台阶前凹凸不平的地面。白天那个穿梭在都市的商业街和品牌店中,骄傲自信,出手阔绰的时代新女性,一下如刺猬穿山甲卸去了全部的铠甲,蜷缩在冷冷的夜色里。

    “不早了,你还是先回家吧。”

    她说不急再坐坐。沉寂了一阵子,她先开口打破了沉默。“星,你说我们会在一起吗?”

    “你这么说我又不开心了。”

    “好吧好吧。我不说了。可是星,每当我一个人暗自落泪的时候,我多么希望有个人能陪在我身边。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害怕孤独一个人呀!”我说:“我知道。”

    可我又知道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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