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清乐坊
华灯初上，清乐坊下，绿男红女，人流不息。
十二根朱红的坊柱下，忽而闪现一抹竹绿，夹在两道暗色长衣之间，格外显眼。
“上这儿来你穿这么靓的颜色干嘛？是想要跟这儿的姑娘们媲美吗？”
“我想穿什么穿什么，要你管！再说，我都打扮成这样了，你放心好了——盖不住你家香香姑娘的风头的！”
一顶墨绿色帷帽之下，苏溆檀身着一身竹绿色长衫，将她的身姿趁得十分挺阔，俨然似个清俊少年郎的模样。
微风浮动，透过轻纱，望着眼前这座朱漆绚丽，风雅犹存的四层楼建筑，她回想起第一次到清乐坊的场面。
那是十六年前，她应诏入京来参加选秀。
清乐坊是她入京下榻的第一站，宫里的嬷嬷就是在此教授她们宫廷规矩。
苏溆檀从小自由散漫，不喜束缚。那些繁文缛节，她学起来很反感。与其他竞争对手相比，她学得很慢，总是得不到肯定。不过好在秀女中有一人跟她一样，那姑娘名叫阿信，是六部副督家的女儿，长相平淡，但性格好爽，两人第一次见面便感觉意气相投，后来就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要不是当初在这里结识了阿信，只怕漫漫长夜所神功的日子，根本熬不下去……
只是如今故地重游，昔年旧忆，物是人非。
不过变化最大的，要数眼前的林倚秾了。
放在以前，像他这种家族精英，世家楷模是绝对不会踏入风月之地半步！
可今日，黄芳笙出门前不过就是客套性地问他要不要一同前来，没成想，林倚秾竟爽快地说了一个“好”字！
于是，原本可以独享芳泽的美差，最后却成了三人的团体活动。
“那个，咱仨一起喊牌的话，费用可是要翻三倍呢！”黄芳笙站在门口，看着林倚秾跟苏溆檀。
在清乐坊，邀姑娘陪酒吃茶叫做“喊牌”，向香香这种红头牌的姑娘往往要先预约，而且在场的客人数量越多，收费越高。
“无妨。这笔费用算在公账上。”
可黄芳笙却还是吊着脸，闷闷不乐：“喂，哪儿有你们这样的！这么不识逗！等会儿香香姑娘一个人伺候三个，累着她还怎么查案啊！”
“那等会儿我俩就在边上看着，给你当回随从，这总行了吧？”苏溆檀提议道。
“这岂不是强人所难？”黄芳笙的语气半推半就，刚一转头，看到静默不语的林倚秾，立马皱起了眉：“不行不行！等会儿香香姑娘要是看见了他这张脸，只怕魂都被勾走了，哪儿还有心思回答我的问题！”
苏溆檀顺着黄芳笙的方向看了林倚秾一眼，可谁知，林倚秾此时也正在看着她。二人四目相对，略微有些尴尬，几乎同一时间都把目光向一旁移开了。
苏溆檀道：“那不如这样，把我的帷帽戴他头上，可好？”
熟料，黄芳笙登时瞪大了眼睛，连连摆摆手：“那更不行！”
“又怎么了？”
“你女扮男装，更俊俏！”
苏溆檀看着黄芳笙，虽说他不如林倚秾俊美，但面相自带英气，尤其是今日这身清贵公子的装扮，令一向眼刁的苏溆檀都忍不住想要多看一眼：““你难道就不能对自己有点信心吗？你这么一捯饬，也挺人模狗样的！”
“怎么说话呢！人模狗样？你管这叫夸人吗？”
苏溆檀噗嗤一笑:“算是吧！平日里你邋邋遢遢是个什么鬼样子，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吗！”
“我怎么就邋里邋遢了我？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上回去接罗老夫人他们的时候，你穿的竟然是木屐！人家乃堂堂二品诰命夫人，你居然敢穿着木屐就去迎接！不是邋里邋遢，那便是目中无人咯！”
“我、我我当时不是怕时间来不及吗？”
“只是换双鞋而已，又不是让你去大街上买双新鞋换上？”
“你诚心跟我过不去是不是？”
“我只是对事不对人！”
“你拉到！我看你就是看我不顺眼，才故意处处找茬的……”
“我哪有！我才不是你口中所说的那种人！”
“你就是！就是就是就是！”
“好了，勿做口舌之争。”
林倚秾走向剑拔弩张的二人，立掌道：“此行是来查案的！”
被这么一说，二人立马收势。
苏溆檀道：“那现在怎么办？”
“好办。”
话音一落，只见林倚秾袖口在她面前一扬起，继而伸出右手食指轻轻一点，完本好好戴在苏溆檀头上的那顶帷帽，瞬间从中间一分两半，掉落在苏溆檀两肩，滑落下去。
他轻轻从两侧接住，一半给苏溆檀戴在额前，重新系好，另一半则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就这样，今夜清乐坊最令人赏心悦目的两张少年面庞，被墨绿色的轻纱翩然遮住。
“走吧。”
“壑清兄！你、你你这随机应变的速度，令人简直刮目相看啊！我眼睛珠子都快被你震撼得掉满地了！”
“你多目怪吗？有多少眼睛珠子够你掉的？”苏溆檀嘴上这么揶揄，其实心里也跟黄芳笙一样震撼。
林倚秾这一小小举动并没什么惊天动地，但之所以令人震惊，是因为他以前绝不会这么做。
在苏溆檀的记忆里，他又懒又高冷。
能让别人操心的事儿，绝不自己动手去做。
能说一个字表达沟通，绝不会多说一个字。
清乐坊三楼，香阁内，鎏金立身镜前，一位身姿婀娜的女子刚为自己化好精致的妆容。
她白皙的面颊上，一双墨绿色的眼眸宛如绿凤跌羽翅上最艳丽的两道光，在灰暗之中，格外动人心魄。
“春红，你来，帮我看看，是穿红色的，还是绿色的这件好看？”香香站在立身铜镜前，把两件最心爱的衣服放在胸前，左右扭动着身体，在镜中来回比划着。
春红放下手中的银脸盆，来到香香身后笑着道：“公子送的衣裳，哪一件穿在姑娘身上都好看！”
“臭丫头，好大的胆子，几时学会调侃我了！”
香香背过身去，伸出玉葱细指，轻轻戳了下贴身丫头的脑门子，主仆二人都嘻嘻笑了起来。
就在春红没心没肺地笑着的时候，香香脸上的笑意却突然消失不见了，转而对丫鬟一脸严肃道：“春红，你这嘴巴以后可得收着点儿！公子一事，莫要再提。”
“哦。”
春红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有多冒失，心下慌张：“那不喊童公子，以后叫他什么啊？檀郎？”
香香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就叫他……相公吧。”
“好。”春红点点头：“相公让我问姑娘一声，今晚还能相见吗？”
香香微微转眸道：“今天有贵客到访，不知何时散场。”
“好。”
“回来。你跟相公说，外面风头紧，让他暂且好生先躲着。等过了这一阵子，我会随他离开这处是非之地。”
“姑娘，您这次是真要离开清乐坊吗？”
镜中，香香将那件绿色长裙套在身上，立即衬出她傲人的身体曲线。但美人伸手摸摸小腹，微微撇撇嘴，显然对自己的身躯线条还不太满意：“春红，这衣服眼看是要瘦了，送你好了。”瞥见春红眼神暗淡下来，香香道：“我的好妹妹。你放心，等姐姐出去了，第一件事就是为你赎身。”
春红接过精美的衣裳，脸上挂着淡笑：“香姐姐，你不用安慰我。咱俩终归不一样——你是妈妈请来的，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我贱命一条，是妈妈花三两银子从将月门里买来的。若是从我身上挣不到三千两，她是不会让我赎身的。你放心吧，你跟相公的事情，我不会泄露出去的。”
“香香姑娘，苏州阊门的黄公子来了，该见客了。”
门外，老鸨声色见喜。
“姑娘，我先把客人迎进来，”
春红走出屋门，见到新客，低头施礼，引入香阁。
这时候，香香已经换上一件紫粉色长裙，身姿摇曳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香香姑娘。”黄芳笙十分热情，虽跟香香仅有几面之缘，但他心中早已把她当成自己的红粉知己。
香香颔首而笑，掀起裙摆坐在八仙桌前，纤纤玉手一引，向三位贵客示意坐下。
今晚一掷千金，按照清乐坊的规矩，一桌像样的酒菜佳肴必不可少。
过不多时，春红便开始传人上菜。
酒过三巡，香香循例要展示歌舞。
“不急。”黄芳笙向站在香香身后的春红递去一个眼色，示意她退下。
“公子这是何意？”香香明显有些疑惑。
“姑娘莫怪。”黄芳笙解释道：“今日黄某有要事相商，还请春红姑娘行个方便。”
春红提前得到老鸨的交代，很识趣地退下。
香阁内，一人面对三个男客，其中两个人还素未谋面，香香心里有些忐忑，但表面依旧十分平静。她优雅地为三位客人斟酒，目光暗中打量，游走在两个头戴帷帽，墨纱遮面的男子身上。
“这两位大爷自打进了我这香阁就一言不发，难道是对香香不满意吗？”
她俏皮地翘起兰花指，轻轻点在林倚秾胸前试探。
“咳咳。”一旁的苏溆檀不禁咳嗽了几声，她粗着嗓子皱起眉头道：“香香姑娘为何厚此而薄彼？清乐坊的美人醉，本人也很想尝尝。”
香香掩面笑道：“这位小哥是吃醋了吗？来，奴家亲自酿制的美人醉，请公子品鉴。”
酒瓯端来，苏溆檀刚要接住，不想触碰到香香玉指的那一刻，指尖一松，酒水全都撒在了她的衣襟上。
“哎呀，奴家的错。请公子见谅。”香香伸手要来擦拭，却被苏溆檀一掌轻轻推了出去。
“小事小事，不劳姑娘。”
“照顾不周，怎么能算是小事？这要是传出去，可是我香香的不是。不如公子上里面请，我为公子更衣……”
“更衣就不用了！”林倚秾挡到前面来：“我们此次前来，是想问姑娘关于朱红的事。”
“对啊对啊，”黄芳笙接话道：“据悉，自九月初二清乐坊酬宾宴后，朱红便再未出现。当日，香香姑娘凭借点石舞一舞倾城，而伴奏者正是朱红。”
香香先是愣了愣，然后道：“你们想要了解朱红，合该去清吟小班。她是那儿的人。”
对这答案，林倚秾似乎早有所料。
他回道：“我们几天前查过，清吟小班并没有朱红的乐籍。可她却能以清吟小班的身份出现在当天的宴席，原因只有一个——跟香香姑娘一样，她也是游女。”
在京中的秦楼楚馆中，游女一直是个很特殊的存在。
她们并不像寻常歌女那样落籍为伎——她们往往受过良好教育，才华万千，只是由于各种原因，不得不在烟花之地讨生活。
但她们大多卖艺不卖身，即便老鸨也不能违背她们的意志逼她们接客。
“我们还了解到，在去清吟小班之前，朱红在清乐坊待过一段时日。而且听闻，香香姑娘跟她之间，有过过节？”帷帽之下，苏溆檀露出八卦之色。
“朱红最先到这儿来的时候，我俩的确有段时间不太对付。”
香香见瞒不下去，便只能坐下来聊聊：“朱红性子太冷，为人高傲，平日里出场又总是盛装华服，翠玉金珠，即便只是薄施粉黛，也会压我一头。不得不说，那时候不太了解她，的确觉得她挺讨厌的。”
“那是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改变了你对她的看法？”苏溆檀问。
香香微微仰头，眼眸斜向左边，回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这是个过程，很难具体说是哪一件事儿了……”
苏溆檀又问：“你再好好想想嘛，比如，她有没有做过什么让你觉得跟她给人的印象反差很大的事情？”
香香稍稍一回想，眸色一亮：“我记得有一回一客人喝醉了撒野，非闹着要洞房见红！简直恶心得要死！奴家虽出没烟花之地，可也是卖艺不卖身的！后来那客人非但赖着不走，竟还扬言要放火烧店！朱红得知此事后，从她屋里直接搬了盆朱顶红，径直砸在了那泼皮的脑袋上，当时瞬间就流了血……可把我们在场的几个给吓傻了！可朱红却一脸淡定地怼那无赖道，‘这回可见红了吧！’她那可真叫血性啊！这姐们平日里虽高冷寡言，没想到是人狠话不多啊！”
“朱顶红？”苏溆檀略显惊奇。
朱红，朱顶红。
一字之差。
只是巧合吗？
“怎么了？有何大惊小怪？”香香道：“朱顶红花冠绝美，艳丽端庄，又极好打理，摆在室内做点缀，自是再好不过的了！”
“没什么，世人素爱牡丹芍药，朱红姑娘的品味很独特。”
没想到此话一说，香香立即朝她瞅一眼，冷笑道：“这有什么？朱红大雅之物见得多了，自然审美品味跟寻常人很不一样。何止是花花草草，你还不知道吧？她挑男人的眼光才更有意思呢……”
“这话怎么说？”
“朱红在这里做游女时，看中了一男子，长相略丑，还是个鳏夫。”
苏溆檀皱着眉头，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道：“什么情况？细细说来。”
香香此时却抱臂撅着嘴道：“凭什么啊？你们是什么人？头戴帷帽，连个正脸都不敢露！我凭什么啥都告诉你们！”
十二根朱红的坊柱下，忽而闪现一抹竹绿，夹在两道暗色长衣之间，格外显眼。
“上这儿来你穿这么靓的颜色干嘛？是想要跟这儿的姑娘们媲美吗？”
“我想穿什么穿什么，要你管！再说，我都打扮成这样了，你放心好了——盖不住你家香香姑娘的风头的！”
一顶墨绿色帷帽之下，苏溆檀身着一身竹绿色长衫，将她的身姿趁得十分挺阔，俨然似个清俊少年郎的模样。
微风浮动，透过轻纱，望着眼前这座朱漆绚丽，风雅犹存的四层楼建筑，她回想起第一次到清乐坊的场面。
那是十六年前，她应诏入京来参加选秀。
清乐坊是她入京下榻的第一站，宫里的嬷嬷就是在此教授她们宫廷规矩。
苏溆檀从小自由散漫，不喜束缚。那些繁文缛节，她学起来很反感。与其他竞争对手相比，她学得很慢，总是得不到肯定。不过好在秀女中有一人跟她一样，那姑娘名叫阿信，是六部副督家的女儿，长相平淡，但性格好爽，两人第一次见面便感觉意气相投，后来就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要不是当初在这里结识了阿信，只怕漫漫长夜所神功的日子，根本熬不下去……
只是如今故地重游，昔年旧忆，物是人非。
不过变化最大的，要数眼前的林倚秾了。
放在以前，像他这种家族精英，世家楷模是绝对不会踏入风月之地半步！
可今日，黄芳笙出门前不过就是客套性地问他要不要一同前来，没成想，林倚秾竟爽快地说了一个“好”字！
于是，原本可以独享芳泽的美差，最后却成了三人的团体活动。
“那个，咱仨一起喊牌的话，费用可是要翻三倍呢！”黄芳笙站在门口，看着林倚秾跟苏溆檀。
在清乐坊，邀姑娘陪酒吃茶叫做“喊牌”，向香香这种红头牌的姑娘往往要先预约，而且在场的客人数量越多，收费越高。
“无妨。这笔费用算在公账上。”
可黄芳笙却还是吊着脸，闷闷不乐：“喂，哪儿有你们这样的！这么不识逗！等会儿香香姑娘一个人伺候三个，累着她还怎么查案啊！”
“那等会儿我俩就在边上看着，给你当回随从，这总行了吧？”苏溆檀提议道。
“这岂不是强人所难？”黄芳笙的语气半推半就，刚一转头，看到静默不语的林倚秾，立马皱起了眉：“不行不行！等会儿香香姑娘要是看见了他这张脸，只怕魂都被勾走了，哪儿还有心思回答我的问题！”
苏溆檀顺着黄芳笙的方向看了林倚秾一眼，可谁知，林倚秾此时也正在看着她。二人四目相对，略微有些尴尬，几乎同一时间都把目光向一旁移开了。
苏溆檀道：“那不如这样，把我的帷帽戴他头上，可好？”
熟料，黄芳笙登时瞪大了眼睛，连连摆摆手：“那更不行！”
“又怎么了？”
“你女扮男装，更俊俏！”
苏溆檀看着黄芳笙，虽说他不如林倚秾俊美，但面相自带英气，尤其是今日这身清贵公子的装扮，令一向眼刁的苏溆檀都忍不住想要多看一眼：““你难道就不能对自己有点信心吗？你这么一捯饬，也挺人模狗样的！”
“怎么说话呢！人模狗样？你管这叫夸人吗？”
苏溆檀噗嗤一笑:“算是吧！平日里你邋邋遢遢是个什么鬼样子，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吗！”
“我怎么就邋里邋遢了我？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上回去接罗老夫人他们的时候，你穿的竟然是木屐！人家乃堂堂二品诰命夫人，你居然敢穿着木屐就去迎接！不是邋里邋遢，那便是目中无人咯！”
“我、我我当时不是怕时间来不及吗？”
“只是换双鞋而已，又不是让你去大街上买双新鞋换上？”
“你诚心跟我过不去是不是？”
“我只是对事不对人！”
“你拉到！我看你就是看我不顺眼，才故意处处找茬的……”
“我哪有！我才不是你口中所说的那种人！”
“你就是！就是就是就是！”
“好了，勿做口舌之争。”
林倚秾走向剑拔弩张的二人，立掌道：“此行是来查案的！”
被这么一说，二人立马收势。
苏溆檀道：“那现在怎么办？”
“好办。”
话音一落，只见林倚秾袖口在她面前一扬起，继而伸出右手食指轻轻一点，完本好好戴在苏溆檀头上的那顶帷帽，瞬间从中间一分两半，掉落在苏溆檀两肩，滑落下去。
他轻轻从两侧接住，一半给苏溆檀戴在额前，重新系好，另一半则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就这样，今夜清乐坊最令人赏心悦目的两张少年面庞，被墨绿色的轻纱翩然遮住。
“走吧。”
“壑清兄！你、你你这随机应变的速度，令人简直刮目相看啊！我眼睛珠子都快被你震撼得掉满地了！”
“你多目怪吗？有多少眼睛珠子够你掉的？”苏溆檀嘴上这么揶揄，其实心里也跟黄芳笙一样震撼。
林倚秾这一小小举动并没什么惊天动地，但之所以令人震惊，是因为他以前绝不会这么做。
在苏溆檀的记忆里，他又懒又高冷。
能让别人操心的事儿，绝不自己动手去做。
能说一个字表达沟通，绝不会多说一个字。
清乐坊三楼，香阁内，鎏金立身镜前，一位身姿婀娜的女子刚为自己化好精致的妆容。
她白皙的面颊上，一双墨绿色的眼眸宛如绿凤跌羽翅上最艳丽的两道光，在灰暗之中，格外动人心魄。
“春红，你来，帮我看看，是穿红色的，还是绿色的这件好看？”香香站在立身铜镜前，把两件最心爱的衣服放在胸前，左右扭动着身体，在镜中来回比划着。
春红放下手中的银脸盆，来到香香身后笑着道：“公子送的衣裳，哪一件穿在姑娘身上都好看！”
“臭丫头，好大的胆子，几时学会调侃我了！”
香香背过身去，伸出玉葱细指，轻轻戳了下贴身丫头的脑门子，主仆二人都嘻嘻笑了起来。
就在春红没心没肺地笑着的时候，香香脸上的笑意却突然消失不见了，转而对丫鬟一脸严肃道：“春红，你这嘴巴以后可得收着点儿！公子一事，莫要再提。”
“哦。”
春红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有多冒失，心下慌张：“那不喊童公子，以后叫他什么啊？檀郎？”
香香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就叫他……相公吧。”
“好。”春红点点头：“相公让我问姑娘一声，今晚还能相见吗？”
香香微微转眸道：“今天有贵客到访，不知何时散场。”
“好。”
“回来。你跟相公说，外面风头紧，让他暂且好生先躲着。等过了这一阵子，我会随他离开这处是非之地。”
“姑娘，您这次是真要离开清乐坊吗？”
镜中，香香将那件绿色长裙套在身上，立即衬出她傲人的身体曲线。但美人伸手摸摸小腹，微微撇撇嘴，显然对自己的身躯线条还不太满意：“春红，这衣服眼看是要瘦了，送你好了。”瞥见春红眼神暗淡下来，香香道：“我的好妹妹。你放心，等姐姐出去了，第一件事就是为你赎身。”
春红接过精美的衣裳，脸上挂着淡笑：“香姐姐，你不用安慰我。咱俩终归不一样——你是妈妈请来的，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我贱命一条，是妈妈花三两银子从将月门里买来的。若是从我身上挣不到三千两，她是不会让我赎身的。你放心吧，你跟相公的事情，我不会泄露出去的。”
“香香姑娘，苏州阊门的黄公子来了，该见客了。”
门外，老鸨声色见喜。
“姑娘，我先把客人迎进来，”
春红走出屋门，见到新客，低头施礼，引入香阁。
这时候，香香已经换上一件紫粉色长裙，身姿摇曳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香香姑娘。”黄芳笙十分热情，虽跟香香仅有几面之缘，但他心中早已把她当成自己的红粉知己。
香香颔首而笑，掀起裙摆坐在八仙桌前，纤纤玉手一引，向三位贵客示意坐下。
今晚一掷千金，按照清乐坊的规矩，一桌像样的酒菜佳肴必不可少。
过不多时，春红便开始传人上菜。
酒过三巡，香香循例要展示歌舞。
“不急。”黄芳笙向站在香香身后的春红递去一个眼色，示意她退下。
“公子这是何意？”香香明显有些疑惑。
“姑娘莫怪。”黄芳笙解释道：“今日黄某有要事相商，还请春红姑娘行个方便。”
春红提前得到老鸨的交代，很识趣地退下。
香阁内，一人面对三个男客，其中两个人还素未谋面，香香心里有些忐忑，但表面依旧十分平静。她优雅地为三位客人斟酒，目光暗中打量，游走在两个头戴帷帽，墨纱遮面的男子身上。
“这两位大爷自打进了我这香阁就一言不发，难道是对香香不满意吗？”
她俏皮地翘起兰花指，轻轻点在林倚秾胸前试探。
“咳咳。”一旁的苏溆檀不禁咳嗽了几声，她粗着嗓子皱起眉头道：“香香姑娘为何厚此而薄彼？清乐坊的美人醉，本人也很想尝尝。”
香香掩面笑道：“这位小哥是吃醋了吗？来，奴家亲自酿制的美人醉，请公子品鉴。”
酒瓯端来，苏溆檀刚要接住，不想触碰到香香玉指的那一刻，指尖一松，酒水全都撒在了她的衣襟上。
“哎呀，奴家的错。请公子见谅。”香香伸手要来擦拭，却被苏溆檀一掌轻轻推了出去。
“小事小事，不劳姑娘。”
“照顾不周，怎么能算是小事？这要是传出去，可是我香香的不是。不如公子上里面请，我为公子更衣……”
“更衣就不用了！”林倚秾挡到前面来：“我们此次前来，是想问姑娘关于朱红的事。”
“对啊对啊，”黄芳笙接话道：“据悉，自九月初二清乐坊酬宾宴后，朱红便再未出现。当日，香香姑娘凭借点石舞一舞倾城，而伴奏者正是朱红。”
香香先是愣了愣，然后道：“你们想要了解朱红，合该去清吟小班。她是那儿的人。”
对这答案，林倚秾似乎早有所料。
他回道：“我们几天前查过，清吟小班并没有朱红的乐籍。可她却能以清吟小班的身份出现在当天的宴席，原因只有一个——跟香香姑娘一样，她也是游女。”
在京中的秦楼楚馆中，游女一直是个很特殊的存在。
她们并不像寻常歌女那样落籍为伎——她们往往受过良好教育，才华万千，只是由于各种原因，不得不在烟花之地讨生活。
但她们大多卖艺不卖身，即便老鸨也不能违背她们的意志逼她们接客。
“我们还了解到，在去清吟小班之前，朱红在清乐坊待过一段时日。而且听闻，香香姑娘跟她之间，有过过节？”帷帽之下，苏溆檀露出八卦之色。
“朱红最先到这儿来的时候，我俩的确有段时间不太对付。”
香香见瞒不下去，便只能坐下来聊聊：“朱红性子太冷，为人高傲，平日里出场又总是盛装华服，翠玉金珠，即便只是薄施粉黛，也会压我一头。不得不说，那时候不太了解她，的确觉得她挺讨厌的。”
“那是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改变了你对她的看法？”苏溆檀问。
香香微微仰头，眼眸斜向左边，回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这是个过程，很难具体说是哪一件事儿了……”
苏溆檀又问：“你再好好想想嘛，比如，她有没有做过什么让你觉得跟她给人的印象反差很大的事情？”
香香稍稍一回想，眸色一亮：“我记得有一回一客人喝醉了撒野，非闹着要洞房见红！简直恶心得要死！奴家虽出没烟花之地，可也是卖艺不卖身的！后来那客人非但赖着不走，竟还扬言要放火烧店！朱红得知此事后，从她屋里直接搬了盆朱顶红，径直砸在了那泼皮的脑袋上，当时瞬间就流了血……可把我们在场的几个给吓傻了！可朱红却一脸淡定地怼那无赖道，‘这回可见红了吧！’她那可真叫血性啊！这姐们平日里虽高冷寡言，没想到是人狠话不多啊！”
“朱顶红？”苏溆檀略显惊奇。
朱红，朱顶红。
一字之差。
只是巧合吗？
“怎么了？有何大惊小怪？”香香道：“朱顶红花冠绝美，艳丽端庄，又极好打理，摆在室内做点缀，自是再好不过的了！”
“没什么，世人素爱牡丹芍药，朱红姑娘的品味很独特。”
没想到此话一说，香香立即朝她瞅一眼，冷笑道：“这有什么？朱红大雅之物见得多了，自然审美品味跟寻常人很不一样。何止是花花草草，你还不知道吧？她挑男人的眼光才更有意思呢……”
“这话怎么说？”
“朱红在这里做游女时，看中了一男子，长相略丑，还是个鳏夫。”
苏溆檀皱着眉头，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道：“什么情况？细细说来。”
香香此时却抱臂撅着嘴道：“凭什么啊？你们是什么人？头戴帷帽，连个正脸都不敢露！我凭什么啥都告诉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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