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瓦岗贱人邴元真

    初，邴元真为县吏，坐赃亡命，从翟让于瓦岗；让以其尝为吏，使掌书记。及密开幕府，妙选时英，让荐元真为长史；密不得已用之，行军谋画，未尝参预。密西拒世充，留元真守洛口仓。元真性贪鄙，宇文温谓密曰：“不杀元真，必为公患。”密不应。元真知之，阴谋叛密；杨庆闻之，以告密，密固疑焉。至是，密将入洛口城，元真已遣人潜引世充矣。

    ——《资治通鉴·唐纪·唐纪二》

    “贤侄，有一股恶贼追迫甚急，老夫身边人手不够，兼且带了女眷，无法快速行军。请贤侄派一员猛将，护送我等速速赶回清河老宅。援手之情，必当厚报。”

    清河崔家的大人物崔君赡，连一晚上都等不及，竟然选择黄昏登门拜访，而且一开口就请元宝藏派人护送，元宝藏不敢怠慢，忙问起情由。

    原来清河崔氏有位崔氏女嫁入荥阳郑氏多年，但因夫君体弱多病，所以多年未有子嗣，不想去年荥阳闹瓦岗军，她的夫君受了惊吓，竟是就此一病不起，很快便撒手人寰。

    崔氏如果有个一男半女，在郑家还能有个指望，但如今她二十四岁新寡，又没有儿女傍身，留在郑家就比较尴尬了。

    崔郑两家长辈一商议，干脆还是把她接回崔家，以后遇到合适的，安排再嫁就是了。

    反正经过了百年战乱，无论是朝廷，还是家族，其实都很支持寡妇再嫁。

    崔氏的父亲崔信之已经过世，她又没有兄弟，所以接她回家的任务，最后就机缘巧合地落在了家族长辈崔君赡头上。

    去年十二月，崔君赡代表清河崔家，正式拜访了荥阳郑家，双方密谈数日，最终却不欢而散。

    都是顶级世家，又涉及到各自的根本利益，崔君赡对此结果早有预料，所以也不很在意。

    正事没办成，崔君赡这才有时间关心一下自己的侄女崔氏——与郑家清点交割了崔氏当年带来的嫁妆，装了整整四十大车，幸好他此行带了三百家丁，倒也能够从容应付。

    结果，还没等他们出发，郑家就通报了两个坏消息，一个是运河北段已经封冻，水路有一半不通，最好选择陆路；另一个就是北边正闹瓦岗贼，陆路也走不了了。

    没办法，崔君赡一直等过完了新年，官军打通了驿道，暂时将瓦岗军赶回了山里，这才带着三百家丁，护送着崔氏和四十车财物，启程北上清河郡武安县崔家老宅。

    为了安全起见，出发之前，郑、崔两家联合给瓦岗寨送了一份大礼，瓦岗军收了礼物，当即表示，一定保证崔家车队在瓦岗势力范围内的安全。其实各地反贼，除了朱粲、张金称这种穷凶极恶的，大部分所谓义军，一直都对各大世家保持了一份尊重，毕竟，很多反贼的背后，都有世家的影子。

    崔君赡一行三百多人，沿着运河从荥阳郡一路向北，过汲郡，到魏郡，一路平安。

    这一日到了魏郡郡治安阳，崔君赡松了口气，这瓦岗军倒还讲信用，只要过了魏郡，就算彻底离开了瓦岗势力范围，前面也没有什么大贼巨寇当道了。

    不想，第二日一大早，车队刚刚离开安阳，麻烦就找上来了——瓦岗军掌书记邴元真，率几百人追了上来。

    崔君赡听得家丁报告，眉头微皱，心下了然。看来是财帛动人心，这邴元真虽然碍于大头领翟让的命令，不敢在瓦岗军的势力范围内出手，但他一定是一路暗中跟随，只等崔家车队离了魏郡，这才跳出来准备动手。

    崔君赡之前听说过这邴元真，他是最早一批上瓦岗山投奔翟让的同乡，因为识文断字，小有谋略，所以被翟让任命为掌书记，主管山寨文书机要，乃是瓦岗军排名十分靠前的头领。

    不过，据说这邴元真贪财好色，人品低劣，所以和山寨实际掌军的两大头领单雄信、徐世勣关系并不和睦。

    如果此次来的是单雄信或者徐世勣，崔君赡一定会很客气，有什么要求都会尽量满足，没办法，就算是清河崔家，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服个软并不丢人。

    不过这次来的是邴元真，那就没必要太重视了。崔君赡根本没有露面，只是派了个管事，打算随便给点甜头，将他打发走了完事。

    不一会，管事面色古怪地返了回来，张了张嘴，下了好大决心才报告说，那邴元真自称不是来抢劫的，而是来下聘礼的，他今天就要求娶崔氏作为他的正房夫人。

    “瓦岗贱人，安敢欺人太甚！”

    崔君赡从周入隋，做了多少年的官，朝堂上的风浪不知经历过多少，一直以为自己的养气功夫已经修炼到家了，结果，今天差点被邴元真一句话气晕过去。

    清河崔氏女，这些年嫁的不是顶级世家，就是皇亲贵胄，就算当年高祖文皇帝富有四海，也只是为太子杨勇向崔家提过亲，其他亲王，就算当时还是晋王的杨广，都入不了崔家的眼。一个没有出身的反贼，还敢打这种财色兼收的主意，简直太不把清河崔氏放在眼里了。

    崔君赡暴跳如雷，连拒绝的话都没有，直接命令崔家的家丁动手，直接杀了邴元真一个措手不及。

    邴元真这厮逃命的本事一流，原本前一刻还骑在马上洋洋得意，见势不妙，连句狠话都没有留下，直接拨转马头，扔下一众手下开溜。

    手下数百人见状，也跟着一哄而散。

    一刻钟不到，战斗结束，崔家只有几人受了轻伤，贼人留下了几十具尸体，其他人早跑得没影了。

    崔君赡也是一时冲动，见杀退了贼人，他当即命令穷寇勿追，急急忙忙收拢队伍，抓紧时间赶路。

    一路向北跑了二三十里，崔君赡开始还抱着侥幸心理，希望这次冲突只是邴元真的个人行为，后续瓦岗军即使有所报复，也不会是大规模的军事行动。然而，现实很快就打消了他的一切幻想。

    中午的时候，后方便有斥候远远缀了上来，看来，邴元真是不打算放过他们了。

    到了下午，老天爷也来捣乱，原本丝丝缕缕的小雨逐渐变大，冬日的冷雨浇在人身上刺骨的寒，车队的行进速度也不可避免受了影响。

    看看天色将晚，崔君赡有些犹豫——是尽快找个地方避雨扎营？还是赶点夜路，一口气跑到前面的魏县城中？邴元真这厮应该没有这么快集结足够兵力吧？

    关键时刻，还是清河崔氏的名头救了他们。

    崔君赡见队伍又冷又饿，已经决定要找个地方避雨过夜，正待传令，突听得后方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很快，一名浑身湿透的中年文士骑马追了上来。

    那中年文士看到前面车队，大声喊道：“前面可是清河崔家的队伍？”

    变故突起，十几名崔家家丁迅速围了上去，那中年文士翻身下马，大喊道：“四叔，我是崔家崔义玄，后面追兵已经上来了。”

    崔君赡闻言大惊，忙叫人将浑身狼狈的崔义玄带到跟前。

    这自称崔义玄的汉子浑身湿透，冻得直哆嗦，但他知事关重大，所以强做镇定，不慌不忙先介绍了自己的身份。

    这位崔义玄，乃是清河崔氏南祖支房子弟，他前些日子不幸陷落贼营，因贼营中缺少读书人，所以便让他帮助处理些文书往来、钱粮账目，因此也多少参与了贼人机密。

    崔义玄带来了贼人最新的消息——邴元真人品太坏，此次又是违令而行，因此他不敢向瓦岗寨求援，当然时间上也不允许。但他毕竟执掌瓦岗机要，所以出发前，他利用职权给自己备了个后手。

    瓦岗寨声威日显，小股贼人上山投靠者络绎不绝。年后初七，邴元真恰巧接待了一支从外黄县来投的义军，领头的名叫王当仁，乃是一员不可多得的勇将。

    邴元真虽然人品差了些，但眼光还在，他当时正要带人追踪崔家队伍，但几位大头领均与他不睦，因此亲信之中，竟然没有一员合格将领，所以一见王当仁，他就知道，就是这个人了。

    邴元真当时正做着财色兼收的美梦，倒没觉得此行会出意外，只是出于天生的谨慎，再加上希望借机将王当仁收归己用，所以便假传翟让将令，命王当仁率军随自己北行魏郡，伺机攻城略地。

    这个不经意的后手，让邴元真现在有了报复的底气。

    他逃命而回，也不整顿残部，狼狈大哭着奔进王当仁军营，口称“贤弟救命，贤弟救命”，直把王当仁唬了个手脚发颤，慌忙将他让进主帐。

    邴元真见效果达到，当即收了眼泪，他添油加醋讲述清河崔家如何对瓦岗不敬，如今竟然公然残杀瓦岗将士，并且质问众人，如果此次让崔君赡一行顺利北归，瓦岗军颜面何存。

    王当仁所部，严格来说暂时还不算瓦岗军，正需要投名状来取悦各位头领，闻言也不废话，当即全军北进，杀气腾腾奔崔君赡而来。

    这崔义玄陷落王当仁军中，原本就不情不愿，今日听到事关清河崔家，这如何能不急，当下一横心，趁王当仁拔营出发的混乱时机，偷了匹军马，沿着驿道一路向北追了上来。

    也是他运气好，终于在天黑前赶上了崔家车队。

    “四叔，快快赶路，迟恐生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