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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读书人的事

    父亲的渔季从来就不等着休渔期完全结束,漫长的两个多月对于父亲和我们家来说确实难熬。从禁鱼那天开始,等过了一个月多出,父亲就该“偷鱼”去了。

    从这一天开始,母亲最重要的事情就该是等着父亲回来。那样的夜晚,对于从前的我、现在的我都是难以理解的,但肯定是不容易入眠的。父亲在家的时日里,母亲的鼾声总是早早就起了,但如若父亲开始“偷鱼”,母亲的鼾声总是迟迟不来,偶尔响起又时断时续。

    等到每天的天不亮,母亲就奔着靠岸的码头去,那时候母亲的情绪是波动的。

    如果下午进家母亲是欢喜的,那应该是父亲的这趟出海顺趟。

    如果母亲一言不发,那应该是这趟出海并不理想。

    如果母亲偷偷躲着抹泪,甚至各处寻人借钱了,父亲可能是因为“偷鱼”被抓等着钱去把父亲的渔船抵回来了。那接下来这几天,母亲和我说的最多的,并不像算错账吃亏时说的“好好学习,听老师话。”那么浅显,母亲已经能把学习这事上升到我往后的生活及日子。

    在那饭桌上,母亲总会和我说着类似的话,“涛仔啊,等你考上高中,再考上大学,你就可以出去看看了,不用像你阿爸一样成天往那海里奔,家里人提心吊胆不说,这来钱还得看着老天爷的脸色,苦得很,你往后可不能走着你阿爸的道儿了。”。

    我知道这并非母亲一时兴起,那时的母亲已经三十又过半,她已然用半辈子尝遍了这苦的犄角旮旯,所以她的“苦得很”我坚信不疑。

    所以,在我自己的印象里,入学开始我就对自己的成绩格外在意,记得老师当年一回语文课,听写立刀旁,就是“刂”字,我没默出,自责了近一周,这事如今还是念念不忘时常想起。对自己的严苛,实际上就是源于母亲,原本家里就饭粥难择,每个亏还都得真金白银地去找补,于是成绩和吃饭对于我而言,是一样的,饭好吃,难得吃好,那成绩、读书自然也是无比重要的。

    学习一事,天赋和聪颖固然重要,但我一直觉得从小如若我没了内心的偏执地坚持和努力,那我在求学这路上是走不到今日的。

    我母亲凌晨洗衣的井边,有一段六步的台阶,台阶上是个小场,怕场上的时常耍玩的孩童走空,特意弄了一段到成人大腿的堵墙。这堵墙就是我后来每天放学后做作业的地方,那无非就是一小段水泥墩子,蚂蚁来回地串行,夏日入夜还得有不少蛞蝓,隔天看着白色的水迹纹那就是前夜蛞蝓爬过的斑痕,我总挪一段距离避开。

    每天放学后,拿个板凳拿着书这就齐了,那时的课后学业并不繁冗,但是想把全部作业做完,即使夏日太阳落山晚,那也得近天黑了。何况冬季的时候,天早早就不给亮堂的机会。所以,初中毕业前那近十年,来来去去的邻里在那天黑又非黑的时间里,总是能看着我一人就着搭在我家屋檐上的路灯下来的光,在那石墩边坐着。

    没做完作业再怎么催喊总是不能进家吃饭,父亲出渔不在家的日子,都是母亲催喊的我,后来母亲也渐渐习惯了。我有个从小养成的缺病就是把头斜枕着书本,斜眯着眼睛看题,但也不耽误写字,这点在父亲看来极难接受。父亲本就没什么文化,在书本的道坎上难以入手与我攀谈,那既然有了其他和读书贴边的事儿,父亲便异常地执着于此。

    于是父亲在家的日子里,每到饭点,他总是站在家门口喊着:“涛仔啊,把头抬起来,坐直,进屋吃饭!”。

    我回着:“好,知道了!”。

    不长时间,父亲又喊:“涛仔啊,坐直,吃饭了啊!”。

    我又回着:“好的,知道了啊!”。

    ……

    那些年的晚饭我们家几乎天天都是需要分吃两顿的,等父母姐姐吃完,母亲收拾了剩菜剩饭放在灶锅里,拿几块带火星的木炭,添点水,不没过碟碗,就着那木炭的余温给我备着。

    我们那时候虽没如今的课外辅导,但是老师总会有几本推荐的课外读物和习题,和成绩不搭边的《唐诗三百首》我是借着邻居伙伴看的,《伊索寓言》我根本就没稀得看,我自己劝自己说那是外国文著,那正文应该也是洋文,我肯定是看不懂的。

    老师推荐的习题本我一直心心念念的,那时候知道母亲每天为家里吃饭犯愁,老师没说必须,我自也不敢和母亲多提。我的同桌是个胖呼脸的男孩,成绩不好,但是课外习题本倒是齐全,我确实是日日想要的,我也不止一次地心里怪他有了习题本却不去做它,选了一天临放学的时间,乘着他不备我便收了包里归了自己。

    等偷书这事儿被揭穿的时候,学校原本没有喊父母的做派。

    老师问我:“这书是你自己的吗?”。

    “是啊,我姆妈上周五陪我去县城里的新华书店买的。”,我异常坚定地回着。

    我想我当时坚定的事情,应该是我在偷书之前,无数次的幸福的想象吧。有具体地址,还有具体时间,后面,我甚至连那天和母亲一起去买书时候的心情也和老师交待了一遍。

    面对我的谎言,老师不得不请着家长来对质。

    母亲在一旁一言不发,眼眶确实红了,却当着办公室太多人的面强忍着没落泪。母亲的地方方言和老师的普通话本就不易交流,所以她就选择在一边听着,频频点头没敢看我,应该是怕我在看她,我俩彼此尴尬,那时候她应该是在极力掩饰着那种知道自己的儿子偷书还撒谎的心痛。

    印象里,自从开始上小学,母亲就很少背着我了,那天倒是个例外,出了学校的大门,母亲蹲下身让我爬背上的时候,我真的就再没忍住那不争气的眼泪了。

    回去的路上母亲还是什么都没说,我自己倒是心虚地紧,为了淡清自己的无耻,一路上心里不断念着《孔乙己》里孔乙己涨红了脸,为自己争辩的话,“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吗?”。

    父亲曾和我许诺,在上学这事上,只要我好好念书成绩优异,他必供着我读完我所有想读的书。这件大事情,父亲确实兑现了他的诺言。从“窃书”以后,母亲也在各种小事上不断缝补,深怕因为自己让我犯错,小时候在吃上我家里是不济的,但在做读书人这件事上,父母为我真的已然尽其了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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