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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君威

    又是良久,君世绝用低沉却斩钉截铁的声音说道:“陛下要的,若是徐掌兵之罪株连的家属徐子卿,儿臣只能交出一颗人头。”

    她掀起眼皮子迅速瞥了一眼面色阴沉的帝王,不怕死地补充了一句:“以补株连九族所差之数目。”

    言下之意,人在我这儿,活人你休想带走,要凑数我就给你随便整个人头来。

    老皇帝缓缓道:“君世绝,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世上唯一能叫她全名的人,用这种语气念出她的名字,即使神经再大条也知道局势不妙。

    但她好像偏不知道一样,继续不知死活地、硬邦邦地回道:“儿臣知道。”

    “陛下封了儿臣的耳目,却又不阻拦儿臣真正的行动,那么无非是要看儿臣会怎样做。”

    她跪在地上,盯住地面上描金的花纹,面对帝王威压,声音里没有一丝颤抖,仿佛她就合该这样天不怕地不怕。

    “陛下如今看到了,满意与否,那不是儿臣所能揣度的事情。”

    老皇帝负手而立,没有看跪在地上的君世绝,望向了跳动的烛火,脑海里浮现出来一张哀婉欲绝的美人脸,只是天长日久,连面目都模糊了。

    他不大记得拥有过的女人的脸,只有那个为他诞下唯一子嗣的女子,到底在心头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痕迹。

    若不是因为这道温柔哀婉的眼神,她的娘家人犯了如此重罪,合该九族尽诛、万世唾骂,他却还想给徐家保留最后的体面。

    而他和她唯一的子嗣,正在他面前死不改悔地跪着,振振有词地要保护她的伴读。

    他应该掐灭她这点幼稚的幻想。

    ——其实君世绝做的已经足够好。

    先是在御书房瞒天过海与旁人掉包,她一得自由,却未干出直闯徐府这样的蠢事。

    若她真这样做了,休说那徐子卿必死,连她这个合法继承人老皇帝恐怕都会直接放弃,毕竟她只是个闺女。

    紧接着,她又去参加了那场至关重要的游猎,同行之人,莫不是身份贵重的世家子弟。

    她夺魁之后,宴请诸人,酒醉饭饱之时,又不经意提出来伴读可恶,要狠狠教训一顿的主意,众人以为是君臣之间无伤大雅的玩笑,自然一呼百应。

    这才造成了禁卫军虽铁面,却也不敢下重手的为难局势。

    如此应对,已经超出了他的期望。只除了最后,她不肯将人交出来。

    “你可知道,若你非我亲子,今日之事必不能善了。知罪而欺君,你好大的胆子,呵。”

    君世绝从容不迫地道:“但儿臣是。”

    老皇帝噎住,一股无名怒火烧上来,当即就想撸袖子。

    “父皇何必假设已经存在的事实不存在?儿臣是陛下亲子,这一点,时移世易都不会改变。

    “而这一点,也正是儿臣所倚仗的最大优势,儿臣绝不会弃而不用。若是像一个寻常妇人一样啼哭撒泼,难道就是父皇想看到的吗?”

    称呼改回父皇,这对君世绝而言,就算是服软了。

    老皇帝袖子已经撸到一半,闻言一想,竟觉得有三分歪理,一时不知道该继续往上撸还是收回来。

    “昨日父皇与儿臣说起声皇帝,儿臣今日翻阅史料,更知这位女帝之所以落得下场凄凉、身后不堪,乃是知人善任的同时,又容易为人左右,反复多疑,晚年连杀数名曾十分信赖的明吏,犯了帝王大忌。”

    君世绝难得肯主动补充文化课知识,长年代写课业的徐子卿若有知,怕是比被救了一命还要痛哭流涕:“儿臣不一样,儿臣若信人,则一信到底,绝不动摇。

    “天塌下来,儿臣也要护得住。”

    老皇帝按着袖子,冷冷道:“这个伴读就这样取信于你?你半点也不提防?”

    更不想留那个小伴读性命了。

    君世绝抬起头,直视天颜,淡淡道:“说到底,儿臣非信人,而是自信。”

    老皇帝一震,沉默。

    这样的锋芒意气,太过耀眼,就像是年轻时候的自己,跪在地上,与此刻垂垂老去的自己对话。

    这样的错觉只维持了片刻,老皇帝沉声道:“起来说话。”

    君世绝依言起身,久跪的双膝酸麻,她身形不由得一晃,立刻又挺得笔直。

    随后重重的一拳打在她的肩头,又将她刚站住的身形打了一个摆子。

    小兔崽子,今天非得揍你一顿不可!

    老皇帝内心怒骂道。

    公主殿下难得在她爹那讨了顿打,心知这事没完。

    次日她循例上朝,身边再不见了那个素日与她寸步不离的小跟班。

    寻常说来,皇子伴读应设二至四位,依据帝王的重视程度递增,皇女不在此列。

    君世绝原本身为皇女,不该享此特权,历朝公主大多都是乖乖在闺中待到及笄然后一顶皇轿嫁出天家拉倒。

    若非武烈公主一股劲儿长到九岁上还是独苗儿一根,老皇帝大约也不会给这个不闻不问的闺女整这么一出。

    散养了九年之后,忽然太傅少傅加伴读一条龙给她张罗了起来。

    九岁上还没有大名,只得一个除了老皇帝谁也不敢叫的乳名“阿棠”,武烈公主自有其倔强之处,长成了一副分分钟让老皇帝炸毛的脾性。

    听闻有这等越权的好事,她当即拎着鞭子去上课,愣是把文化课当成了讲武堂。

    继而给德高望重的太傅老人家花式表演了一套鞭梢写字,泥地上划拉出来“唯我独尊”四个大逆不道歪歪斜斜的字儿,直让太傅他老人家抖着手感慨“此女风骨凌人”。

    那头挑伴读,又是罔顾陛下原本两个起挑上不封顶的殷殷期望,勉为其难地点了一个就算结束。

    没被挑中的谢天谢地,毕竟这不同于皇子伴读,若是有幸跟了未来的太子殿下,那是真的一生福气。

    而皇女伴读……说出去都引人发笑,陪女人读书?怎么不去挑几个丫头片子?这算得什么清贵职位?

    一直以来不得亲爹照拂的公主殿下,不知是不是觉得这迟来的恩赏太过刻意,明明只是个九岁的小丫头,对一切安排都怀着极大的抗拒和警惕。

    只有今上压着一腔火赐名的时候,这个处处要与他安排作对的倔强丫头才安静下来。

    今上抚顶叹息,正容道:“君子倾世而绝,君世绝,望你不负此名。”

    她才露出一个生涩的笑来:“这名字很好。”

    我当,倾世而绝。

    这日上朝,听到一桩案子,礼部死了个侍郎,好像是在青楼里头心悸发作,当场暴毙的。

    说到“青楼”的时候,满朝文武都装作漫不经心实则齐刷刷地往公主殿下这儿瞟,一副不该让及笄少女听到这个词的忧心模样。

    赤裸裸的性别歧视。

    所幸礼部侍郎不止一个,工作不会因此而停滞,只不过是活着的几个更艰难了。

    听说资历最久的独孤侍郎近来犯了头疾,这下大把工作量压下来,指不定心肝脾肺肾全都得累到罢休一遍。

    君世绝下朝之后,回寝宫匆匆写了封手札,揣在怀里。

    她的字写得不算好,但别有一番风骨。毕竟是自幼练武,腕力极强,随便写写也是力透纸背,不大好仿。

    写罢,又郑重其事地加盖了自己的私印。

    随后君世绝从侍卫中看似随便点了一个人出来,直奔天牢而去。

    侍卫戴上了禁卫军特有的乌金面具,全身盔甲,全然看不出来是之前那个瘦弱风流的伴读。

    他近日变得沉默,公主殿下不是那号细心的人,半点也不替人担心,只在今天得空做一件她觉得必须做的事。

    “殿下此举,恕我不能苟同。”

    君世绝早知这个自己的伴读兼私下的谋士,自打她偷梁换柱把他从死地捞出来时就颇为不满。

    然则公主殿下向来主意很正:“憋着。”

    “殿下是未来的储君,又始终不涉政事,只醉心武艺兵法,本来陛下对您的观感,只不过是个不大听话却无威胁的继承人。但您如今……”

    “徒惹猜忌?”君世绝冷笑。

    徐子卿沉默片刻,道:“罪臣并无离间之心,但,为君者,多疑。”

    “从殿下的角度出发,不过是救了一个下属罢了,可陛下会怎么看?您不是救人,是在挑战君上的权威和意志。”

    君世绝停住,侧过头看他,那张乌金面甲下的面容不知神情,她却好像感受到他此时的复杂心绪:“不用你操心。”

    “殿下错了,这才正是为谋士的本分。”徐子卿叹息,“我真正的该做的事情,是应该去死,而且必须由您亲手送上刑场。如此,才能显出殿下的铁面无私,和对君威的绝对服从。”

    君世绝皱眉,淡淡道:“孤若是做得出这种事,当年你也不会选择这个不受宠的公主殿下效忠了。”

    徐子卿笑了笑。

    “这不是没得选?”他说。

    毕竟陛下就这么一个闺女。

    君世绝的手又开始发痒,今日下了朝她是直接带人跑的,可恨用惯了的银鞭,喜闻乐见地又没带。

    “而且,蝼蚁尚且偷生。”他叹息着说,“尽管知道应该怎么做……但我也并不想去死。

    “殿下向来不涉朝政,一旦帝王震怒,找借口降罪于殿下,满朝文武,不会有人站出来为殿下说话,殿下可曾想过退路?”

    看到公主满面迟疑,他就知道,这烂摊子必定没人收拾。

    “殿下该不会想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吧。”

    君世绝愣是咽下了刚到嘴边的“车到”两个字,大步向前走去。

    “别说废话,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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