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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卸甲

    两人一路无话。

    出了皇城走过一段人迹渐稀的路,直到由小队禁卫把守的天牢映入眼帘,徐子卿这才意识到她要做什么。

    他心神巨震,低声道:“殿下,您实在不必……”

    本以为君世绝是要以公主身份,亲自庇护他出城,却万万没想到,她竟会冒险带他来见父亲最后一面。

    作为一个合格的谋士,他应该拒绝,他应该严厉斥责她的举动,他应该……

    君世绝冷冷道:“我有话问徐掌兵,与你无干。”

    她从来都是这样,骄傲、妄为,从不将人情作为施舍,也不暗示谁人报答。

    却因如此,她麾下那些风媒,反而一个个甘愿效死。

    临到自己身上,饶是看惯人心,他竟也说不出话来。

    出示令牌,带人,闯门,一气呵成。不愧是武烈公主的行事。

    “不愧是武烈公主。”天牢之中,大多时候都是空荡荡的,难得来一位住客。

    徐掌兵虽然换了囚衣,可气势仍在,还是那位面冷如铁的掌兵大人。

    他平静地赞誉了一声,然则语气并不衷心,有些揶揄的意思藏着。

    也不知公主殿下听不听得出来。

    君世绝负手而立,颇有乃父风范,淡淡道:“我有一事不解,特来请教掌兵。”

    “请。”

    “算起来,掌兵是我阿舅,平日虽无私下往来,但我自忖礼数周全,并无得罪。”

    所谓“礼数周全”,大概就是三不五时以公主之名给人家发点东西以示慰问。

    当然,这方面从来都是交给徐子卿打点的,她相信徐子卿不会蠢到把自己亲爹给漏了。

    徐掌兵承认:“是。”

    “那么,掌兵为何一力反对我入主东宫?”

    徐掌兵望着武烈公主,嗤的笑了一声:“公主女流之辈,何德何能?”

    君世绝早已猜测到二三,一听是性别歧视也不意外,只冷笑一声:“果然如此。”

    徐掌兵平静地道:“罪臣不过一介武夫,还能懂得什么道理?”

    君世绝问道:“为何叛国?”

    徐掌兵不答,反道:“这是第二件事。”

    确是她方才说“有一事不解”。

    君世绝噎住,干脆地说了个“好”字,低声向身后人嘱咐道:“有什么话快说,别做手脚,我在外面等你。”

    说完她毫不拖泥带水,扭头就走。

    徐掌兵愕然,眼见她身后的全甲武士哐啷一声跪在地上:“你……”

    盔甲人摘下面甲,额头狠狠地磕在冰冷地面上,泪水自眼角以歪斜的姿态,顺着额角,倒流渗入地板。

    是他最宠爱也曾最寄予厚望的幼子,徐子卿。

    这个孩子从出生起,就比一般的婴儿更会讨人喜欢,是个聪明爱笑的小儿郎。

    要不是那年一场意外,让徐子卿成了武烈公主的伴读,他本会有更好的前途选择。

    徐掌兵曾为此喟叹良久,引以为憾。谁料世事风云,变幻莫测。

    今日武烈既敢带徐子卿来此,也是意味着她能保下他的命。

    当年的憾事,如今阴差阳错,竟成了幼子的护身符。

    徐掌兵久久凝望幼子,心知这恐怕就是今生最后一面。脑海中有千百句叮嘱与担忧,临到开口,却又无言。

    徐子卿跪在地上,他平日处变不惊,哪怕知道即将面临抄家杀头之祸,也并不过多悲怒。

    可此时,面对素来敬畏的父亲,在心中徘徊了多日的疑惑终于断随着泪水一齐涌出:“父亲……难道您……果真做了……?”

    徐掌兵一震,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淡淡道:“……船之将覆,国将不国,为父,不过是头一个落水之人罢了。”

    他没有承认,却也并不否认。

    徐子卿最后一丝希望如风中残烛,嗤地一声熄灭。

    他知道父亲既然默认了叛国之罪确有其事,那么徐氏一案,已是永无可能翻身。

    他惨笑着抓紧了冰冷的栏杆,不无讽刺地问道:“您一直教导我,要做一个立身正直、无愧天地的人,这就是您对我的……言传身教?”

    父亲在他二十一岁的生命中,是个坚毅如山的存在,像是年幼时自己的靠山,像是他身在此山怀抱不知高度的山峰,也像是自己终究要攀爬超越过的那座山。

    他从来没有如此真切地意识到过,这座山从此就要倒下。

    不止是生死之间的永别,更是多年教育与惨淡真相的冲击。

    父亲执掌禁卫军多年,素来洁身自好,有什么理由非要通敌叛国不可?

    但他偏就这样做了!

    徐掌兵看着面前紧紧抓住铁栏神色苦痛的幼子,苦笑:“哪怕早知结局如此,我亦深恨连累家人,但时光逆转,我仍然会做同样的选择。”

    他顿了顿,轻声道:“子卿,这个国,从根子里就是烂的。你看到的睢京繁华、君臣和睦,都不过是雾里看花的表象罢了……”

    为臣二十余年,经历过两朝帝王的徐掌兵,说出这一段大不敬的话来,眼神越发冷冽。

    再看跪在面前迷茫痛苦的幼子,徐掌兵心中像有一块地方忽然坍塌,一股克制不住的冲动让他猛地抓住冰冷铁栏,语速急切地嘱咐道:“你若能逃得生天,就走!走得远远的!这样的家国,不值得再为它效忠!”

    呵,原本以为前朝遗风有望在本朝改观,实际上,这个国家在百年强盛之后,终究是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衰落。

    而那武烈,是个女子啊。

    若是个立身正直的皇子,这末世气象,或许终究有得一救。

    可她是个女人!

    女人能做成什么事!

    子卿还未曾真正涉入这片泥潭,他还有机会……

    逃啊,子卿。

    好好地活下去。

    徐掌兵紧紧地盯着幼子的神情,看着这个素来温吞的少年从苦痛不解,渐渐坚定了神色。

    “……我要证明您是错的。”徐子卿向后退了两步,斩钉截铁地说。

    “你……”

    “自幼您让我不沾武事而从文,我纵然不解,也始终不曾违逆。”

    徐子卿说完这句,叩首行了一个全礼,轻声:“但这次,我要证明您说的,是错的。”

    徐掌兵一拳砸在了栏杆上,震得铁制栅栏上的锈蚀簌簌脱落,不像是愤怒,反而像是无奈,又像是欣慰:“那就证明给我看吧。”

    今生,父子之缘至此已尽。

    徐子卿面无表情地再叩,起身。

    这个少年终究要去履行他的道路,身为父亲,他再也不能为那个小小的孩童保驾护航了。

    徐掌兵望着儿子的背影,喃喃:“放手去吧,我看得见。”

    ——哪怕只能在天上看着。

    君世绝正在转角处负手等待,见徐子卿出来,将那封加了私印的手书塞给他,拉着他快步向外走去,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安全的时候,打开看看。”

    “殿下竟也会玩这一出锦囊妙计了,着实长进不少。”

    徐子卿看也不看,就将之揣入怀中,犹豫了片刻,低声道:“殿下来日若受君上之责,罪臣也会有一计献上。未到无可奈何之时,殿下暂且保重自身,千万勿要轻举妄动。”

    徐子卿叹息:“希望殿下永远不需用到此计。”

    君世绝亲自摘下他的面甲,他比她大着六岁模样,还需要少女微微仰头才能看着。

    然而公主殿下的口吻已摘除了稚气,笃定道:“你只管收好,我用不着。”

    “珍重。”他说。

    主随二人离开天牢的时候,门口的禁卫颇为紧张地派了个人进去看看情况——谁不知道徐掌兵反对公主立储的时候蹦得多欢,今次公主又带了个全甲武士进天牢……

    啧,怕是,凶多吉少。

    往少里说也跑不了一顿揍吧?

    幸好徐掌兵之罪确凿无疑,已经是不可能翻案,禁卫军对他的要求也只有“还活着能交差”就行,没必要为了阶下囚与未来的太女殿下起冲突。

    不然,真当天牢就跟公主家后花园似的,亮一亮公主印信就能随进随出不成?

    徐掌兵健在,全须全尾,不像是挨了揍。

    活着就好。被派下来瞧瞧情况的禁卫无声嘘出一口气,转身。

    有人。

    老皇帝负着手,与闺女同款负手站姿立在牢门前。

    禁卫立即跪下请罪。

    万人之上的帝王挥了挥手,示意退下。

    天牢外,齐刷刷跪着一排知情人,面面相觑,福祸难料。

    只剩下君臣二人隔着一道冰冷牢门,隔着生死鸿沟,隔着半生恩怨,对望。

    老皇帝不露喜怒地问:“见到了?”

    “各自的最后一面,不多唏嘘,倒也难得。”

    “君臣一场,朕,来送你。”

    君世绝不出意料地半道上被她爹截了胡。

    老皇帝年轻的时候,骑马射箭也是一把好手,身上还有着大大小小的军功,都是实打实凭真本事拿下来的。

    公主殿下只是步行,两条腿的终究还是跑不过四条腿的,更何况她一边慢慢地走,一边还与身边的全甲侍卫说话。

    她听见马蹄声响,瞅见她爹意气风发居高临下那样儿,不知道是错觉还是长生金丹终于发光发热,老皇帝五十二岁大寿将近,反倒整个人越来越春风得意马蹄疾,只差一日看尽睢京花。

    她没有行跪礼,只是行了躬礼,还是惯常的漠然样子:“儿臣见过父皇。”

    这么巧您也来天牢一日观光游啊?

    老皇帝不管她如何腹诽,这些天,闺女的每一步他都看在眼里,始终不置可否。

    他自忖仁至义尽,是时候该给闺女上一课帝王无情了,马鞭将全甲侍卫一指:“拿下。”

    君世绝手一抬,十分不解而真诚地蹙眉问道:“无罪无凭,父皇何故要我的人?”

    装的还挺像。

    老皇帝淡淡道:“擅闯天牢,朕且不与你计较,具体缘故你心知肚明。”

    “儿臣不知。”君世绝利索地一跪,跪的是“擅闯天牢”。

    “此番擅入天牢,是儿臣一时冲动,想问问徐掌兵缘何对儿臣如此怨愤。父皇既不追究,儿臣实在惶恐,不知还有何过错,还请父皇示下。”

    还真就跟他装上了。

    老皇帝在马上微微摇头,说不上失望,他知道闺女从小就是个执拗护短的人,从前他觉得不是一件坏事,至少交到她手里的,她能抓得更牢。

    但如今,磨磨她的性子也好:“除下面甲。”

    他向全甲武士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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