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
大梦十年。
萧逸是南国萧雄大将军的长子，母亲是妾室虞氏，虞氏与萧雄相识于一场战乱。若不论身份的高低，虞氏可以说是萧雄的结发妻。
萧氏是将门世家，祖上三代受军功闭荫，萧雄也不例外。萧氏儿女更是代代单传。每代就算没有立下多大的功绩，也是血战沙场而死。皇上亲提的“忠义勇为”的牌匾至今仍在萧府的大堂正中挂着。萧雄为人更是坦荡，曾立下“若为儿，则驰骋沙场继吾衣钵；若为女，亦作木兰报家国。”的誓言。
奈何萧逸天生体弱，提不起刀剑，更别说拉动弓箭了。萧雄大失所望，常在深夜点灯看着虞氏的画像垂首叹息。
萧逸虽然没有武才，但在府中也不愁吃穿，府中下人待他算不上恭敬，但也不敢违背。
可出生在即使是下人也能耍上两棍的将军府，萧逸又怎么会甘心做个废人叫他人耻笑呢？
那年他八岁，杨柳青青，微风拂面，萧逸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晒太阳，听到门外嬉戏打闹的声音感到好奇就从摇椅上走到门口探看。
两个大孩子带着几个小孩子在掷投壶，萧逸看得入神。孩子们玩得尽兴，半晌都没注意到他，直到走近来一个孩童，与他一般大。
“你就是那个少爷?”
“你是谁?”
萧逸看他一身粗布烂衫，与自己身上的华锦简直不能相比，还敢与他这般语气说话，内心不快，同样冷语对他。
“我爹娘是你们家的下人。”
“那又如何？”既然是下人，那就更提不上台面，为何同他说话还这般理直气壮。
那八岁孩童瞧了瞧远处的投壶，抬头向他示意：“比一场。”
此时其他的几个孩子早已停下玩闹看着他们了。
“不比。”萧逸瞧了眼他，又扫了一眼在场的几个孩子，满身污秽，不要脏了他才好。萧逸说完转身走近院中。
那孩子在身后用话激他：“怎么，不敢比。你不会连箭都拿不起吧?”
有个站在他身后的拉他的袖子，他不以为意。
萧逸停住，藏在袖口的手握成拳。
蓦地他一个转身跨过门槛，就要与那同龄人比试。
“不过是投壶。”
“三局两胜。”
同龄人说完就站好在位置上，拿起箭瞄准投壶的方向。
箭“唿”的一声，然后“当”的一声在壶口跳了两下，稳稳落定，一招即中，小伙伴高兴地夸赞，唯有萧逸沉默不语。
站脚的地方离投壶明明没有这么远，他却站在几丈开外，摆明了想为难他。
萧逸脸上明显不快，但也说什么，朝着身边一个小他一两岁的孩童摊开了手。孩童知道他是大户人家的少爷，与他们不一样，忙从投壶中捡来两支签，交到他手上。
萧逸握住签，站在刚刚同龄人站的位置，只见他秀眉微拧，看中投壶手臂发力，一支箭便投了出去。
没中，且离那壶口数丈远，与他比试的同龄人当即哈哈大笑，道：“你这投得什么呀？连壶口都没碰到。”其他孩童虽不至大笑，但也窃笑不止。就算小他两岁的女童，也能掷的比他远。
看来爹娘说的是真的，他当真是个废物少爷。
萧逸握紧拳头，第一反应是转身离开，可既然答应了比试，现在走开岂不是叫这些人说输不起，只好硬着头皮站在那里，握紧手中剩下的一支签。
“还有两局。”
同龄人投的第二箭没中，或许是因为投的第一箭大意了。
这次萧逸谨慎了许多，与投壶站成一条直线，对准目标注视了良久。
小孩们看他那模样，怕不是要使出真本事了，都不说话拭目以待。
“投啊。”与他比试的孩童不耐烦的嚷了一句，实则是心虚，生怕他投中了。
萧逸眼睛一闭，心一横，用最大的力气向前掷去，身子都跟着向前倾倒。
睁开眼时，箭“眶”地一声，撞在了壶身上，然后落地。萧逸稳住身子，气已经有些喘。这次孩子们没笑，倒对这个少爷内心产生了几分敬佩。
“还有一局。”
萧逸退到孩童的对面，示意同龄人投，同龄人面上有挂不住，这要是都赢不了可真不行，刚刚第二局他就是有心想羞辱他几番，如今看到他气喘吁吁的模样，倒并不见得开心。
第三局显而易见，与萧逸比试的同龄人投中了。
“你赢了。”
萧逸转身离开，众人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那与他比试的同龄忽然在身后说道：“刚刚第二局是我让着你，我以后可是要参军的！”
“关我什么事?”十岁的孩子握紧了拳，什么也没说了，跨过门槛走进了院里。
夕阳西下，几个孩童相携离去，萧逸见院外没了声音，挨着一根柱子蹲了下来，衣袖埋住了头被濡湿了一片。
“阿逸，你是哭了么？”一个身材略高于萧逸的女童走近来，她手持一把木剑，额头沁出一层细汗，显然是刚从操练场上回来。
萧逸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萧媛，不想一脸哭相迎她，就仍埋着头，带着略重的鼻音道：“阿姐，没什么。”
萧媛跟着蹲下来，轻拍他的背，道：“是不是有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告诉阿爹去。”
“不要告诉阿爹！”萧逸突然抬头朝萧媛大喊。萧媛吓了一跳，脖子下意思地往后缩。
“那你……”
“这是怎么了？”萧媛后半句还没说出口，远处走来一个妇人，身后跟着一个侍女。
妇人微挺着腰，扶着隆起的小肚向他们走来。将才侍女扶着她在花园散步，接着他听到后院传来的哭声，猜是那妾室生的孽种。她本打算不予理会继续散步却听到了女儿的声音，就转道过来看看。听见萧媛半天没问出个由头，这才出面。
“娘。”萧媛出口唤了一句。
萧逸怯生生地看着她，半天不知道该叫什么，他一年之中见到这个女人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多见面都是逢年过节的时候。那时候他叫她什么呢？
“阿母——”萧逸凭着记忆生涩地唤了一句。
妇人稍缓了神色，问道：“怎么哭了?”
萧逸低头不再看她，有些心虚的说道：“没什么，摔了一跤。”
“下次小心些。”
萧逸点了点头。
“阿媛，跟我回去。”妇人腾出一只手，似要拉着萧媛走。
“阿娘——”萧媛还想说几句，萧逸显然不是摔了一跤那么简单。
妇人伸出的那只手还悬在半空，她只是看着她，萧媛就硬生生地把后半句收回了。
她牵上妇人的手，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萧逸，又回头看了一眼母亲的背影。萧媛垂头，默默跟在母亲后面走着，她知道母亲一直不喜欢阿逸的原因，但是她不理解。
走出院门后，萧媛松开母亲拉着她的手，对她道：“娘，你能不能对阿逸好点。”
妇人不作声。
“您就这么不喜欢阿逸。”
“是不喜欢。”
“姨娘不是个坏人，她生前很善良。”
“善良？”妇人失笑，嘴边露着讥讽。
“以后你少和他接触。”
萧媛没说话，留下妇人独自离去。
“绿萝。”
“奴婢在。”
“你去查查那孽种为什么哭。”
妇人当然知道萧逸撒了谎，更何况她听到不能告诉将军。
“是，夫人。”
待侍女走后，妇人兀自抚摸自己隆起的小肚，希望道：“你可一定要是个男孩啊！”
“夫人，查到了。”
“说。”
侍女刚要开口，妇人做了个招手的手势，示意她贴耳说。
侍女会意，屈身附耳将前因后果都告诉了妇人。
“真是个废物啊！”
“想办法让将军知道。”
“是。”
次日上午，本来就是一件小孩玩闹的事，不知道怎么传到了将军的耳朵里，甚至细节无一错过。将军看着竹简，独自皱眉，什么也没说。
没过一会儿，一个下人就带着一个孩童闯将进来。
“逆子，跪下。”这跪下的正是昨日与萧逸比试投壶的孩童。
紧接着那下人跟着跪下。
“将军饶命，是愚子不懂事。”说完还磕个响头，还按着自己儿子的头往地上磕。
孩童第一次见人们口中威严神武的萧大将军，没了昨日对战萧逸的那股神气，乖乖地被他爹按着，心下又愤恨萧逸是个小人。输就输了，还告状，呸！
“不过是小孩子玩闹罢了，哪有什么饶命不饶命，都起来吧。”
“谢将军大人。”二人又磕了个响头，这才起身。
侍从打发他们走后，看到将军面色微沉，不敢作声。
“分给他们些银两，叫他们管住嘴。”
“是。”
可外面的人好管，里面的人难调。大家都在府中一起做事，难免不会传开。这下将军府都知道他萧雄的儿子是个投壶时都碰不到壶的废物。萧雄让侍从退下后，掷出掷出手中的书简，扶额无话。
这厮孩童和他老子刚走出府门，就迎面碰上了外出回来的萧逸。萧逸看他是昨天与自己比试那人，看到他额头通红的大包，一时错愕，竟没提起步来。
那与他比试的孩童一看到他，一改刚才那副委屈样，眼神顿时变得凶恶起来，往萧逸身边走过的时候，小声地说了句：“输不起直说，还告老子，呸！”
“嘀咕些什么，还不快些走。”那下人见了萧逸也不行礼，躲远了些，拉着自个崽的领子便走。
萧逸双脚如粘在地上，半天不得动弹。
是谁告诉父亲的？阿姐吗？不，她不知道这事。
姨娘？
是了，也只有她了。
萧逸低头看着眼前的门槛，生平第一次不一次不想跨过去。父亲会对他失望的吧，府里的下人会看不起他的吧，刚刚那个下人就没对他行礼。
我为什么要生在这样的家庭啊，为什么啊？
一层薄薄的雾气蒙上萧逸的眼睛，氤氲成水滴，他吸着鼻子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姨娘也不希望他待在这里吧。
要不，逃吧，去哪了也好，死了也好，别待在这里就行了，反正他们也不会发现，没人会发现的。
嗯。
萧逸兀自点了点头，一滴泪滴落在地上，他不敢去看府内的光景，而是直接转过身，打算往外走。
正欲抬脚，萧逸的身躯微微一震，一个平常很少听见但不能抗拒的声音打断了他。
“逸儿，你去哪？”
萧逸在原地定了几秒，然后转身，行了一礼：“父亲，我出去走走。”
萧雄的面色沉了沉：“今日起，你就待在府里，不要再出府了。需要什么东西叫下人去买。”
“是。”
萧雄看他一副垂首受气的样子，更觉来气：“跟你说话呢，低着头做什么？”
萧逸应声抬头，眼角的红还未褪去，眼底像是随时能溢出水来。
萧雄一时怔住，萧逸的眉眼长得与虞氏极像。尤其是这盈盈带泪的样子更让他想到了与虞氏初遇的时候。
“父亲——”
萧雄从回忆中走出来。再同萧逸讲话时比之前柔和了不少。
“人各有长，做不到就不要强求了。”
“是，孩儿谨尊父亲教诲。”
殊不知，萧雄本意是想劝慰萧逸的这句话，从此成为了萧逸心里永远的一根刺。
萧逸自从禁足后，就从未出过府门半步。若那日父亲没有叫住他，他也许就那样走掉了，迎接他的将会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
萧逸时常想起这件只有自己知道的事。在府内看书的时候不时会听到来自练场的操练声，那练场离将军府少说有几十里，操练声却还是可以清晰地传到耳朵里，那是父亲带的萧家军，纪律严明，军令如山。
萧逸每听到练场的操练声就会烦躁地看不进书，他会想如果那次父亲没有叫住他，他就那样走掉了，或许会更好，至少自有自在，不用听到这练场的操练声，每天提醒他是个剑都提不起的废物。
有时候他又庆幸，如果那次就那样走掉了，也许就吃不到这手上的桂花糕了，更别提整日看的书了。
萧逸的童年就是在厌烦和庆幸中度过的。他长到十五岁的时候，生平第一次主动找了父亲。那时弟弟已经几岁了，就是姨娘的儿子。
“父亲。”
萧逸十五岁的一天，萧雄在书房中接见了他。
萧雄许久不见萧逸，眼前的人已长成少年模样，身材清瘦，肤色是许久没有窥见天光的白，半点没有遗传父亲的强壮魁梧，全随了他娘。
“什么事？”萧雄问的不咸不淡。
“我想考取功名做官。”
萧雄抬了下眼皮，说话的声音都亲了些：“什么官？”
萧雄直视他：“文官。”
“你再说一遍。”
萧逸应声将前后连起来复述了一遍，字字清楚。
“我想考取功名做官，做文官。”
萧雄尚冷静，同样清晰地说出了四个字：“绝无可能。”
“为什么？！”萧逸问中带喊，饶是他已经养成了冷静自持的性格，此刻也难免质问眼前这位军功赫赫的南国大将军。
紧接着萧雄拍案而起，桌上的书离桌数寸，才重又回到桌面上。
刚刚萧雄蓄积的怒气因为萧逸的这句“为什么”倾数爆发了出来。
“放肆——”
“你知不知道你是谁的儿子？！”
萧逸垂首：“知道。”
“知道你还敢到我这来提说要做文官？！”
“父亲，文官也有好的。”
“放他娘的狗屁！那帮老家伙，死的能说成活的，假的能说真的，整日惑言朝政，不知道害了多少人。”
萧逸知道文武自古不两立的道理，也知道祖上因文官议言蒙受过大冤，但不知父亲竟痛恨到如此地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今日念你是初犯，就不追究。回屋把祖训给我抄两百遍。”
“若还有下次，你这辈子都别想出府！”
“那我几时能出府？”
萧雄被他突来的一问愣住，原本想萧逸这次能主动找他算不错了，都长到十五六岁了，总不能一直禁足，又不是养闺女，也该解了。
谁知道他闹这么一出。
萧雄没好气的回了他一句：“明天把抄好的祖训给我检查。”
“谢父亲。”萧逸行了个礼，知道他说了这句就是答应他明天抄完祖训给他看就可以出府了。
“那孩儿先告退了。”
“站住，过几日是你娘的祭日，你随我一起去。”
“知道了。”
次日萧逸将抄好的祖训去递给萧雄，发现萧雄不在书房。
萧逸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在，就站在书房门口等他，数着对面屋檐的青瓦。
萧逸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数到两百多块的时候，远处快步走来一个人喊住他。
这人高他一个头，年纪看上去与他一般大。
“你是萧少爷吧。”
“是。”
萧逸微微皱眉，这人一见他就手扶着膝头大口喘气，毫无礼节自持态。
他抽出一只手：“抄的东西叫给我吧，将军让我帮你转交给他。”
“我如何能信你？”
少年歇得差不多了就直起身来：“我从练场跑过来的，怕你等的急了。你若不信，跟我去一趟便是。”
萧逸看他的穿着打扮，说的也不像假的。
“你是我父亲手下的兵？”
“是。”少年脸上露出自得之意。
“我是最近新进来的，你可能不认得，我叫秦峰。”
就算不是新进来的，他也不会认得。父亲大概是看在他年纪小，不懂那么多，吩咐一句话照做就是了。要换个年纪稍大的，跑这么多里路只为拿这几张废纸，多少是撇撇嘴的。
“你快把你抄的东西给我吧，我要回去交差的。”
“你很高兴？”
“是呀，这是将军第一次叫我做事，我又是我们营里年纪最小的，说明将军器重我。”
萧逸听完无声地扯了下嘴角，那大概是嘲笑吧。
他也不与他多费口舌，将手中抄的祖训交到他手上。
“哇！你的字真漂亮。”
“漂亮有什么用，装饰罢了。”
少年将目光从纸上移开，面带疑惑看向萧逸，萧逸却已转身离开。
萧逸是南国萧雄大将军的长子，母亲是妾室虞氏，虞氏与萧雄相识于一场战乱。若不论身份的高低，虞氏可以说是萧雄的结发妻。
萧氏是将门世家，祖上三代受军功闭荫，萧雄也不例外。萧氏儿女更是代代单传。每代就算没有立下多大的功绩，也是血战沙场而死。皇上亲提的“忠义勇为”的牌匾至今仍在萧府的大堂正中挂着。萧雄为人更是坦荡，曾立下“若为儿，则驰骋沙场继吾衣钵；若为女，亦作木兰报家国。”的誓言。
奈何萧逸天生体弱，提不起刀剑，更别说拉动弓箭了。萧雄大失所望，常在深夜点灯看着虞氏的画像垂首叹息。
萧逸虽然没有武才，但在府中也不愁吃穿，府中下人待他算不上恭敬，但也不敢违背。
可出生在即使是下人也能耍上两棍的将军府，萧逸又怎么会甘心做个废人叫他人耻笑呢？
那年他八岁，杨柳青青，微风拂面，萧逸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晒太阳，听到门外嬉戏打闹的声音感到好奇就从摇椅上走到门口探看。
两个大孩子带着几个小孩子在掷投壶，萧逸看得入神。孩子们玩得尽兴，半晌都没注意到他，直到走近来一个孩童，与他一般大。
“你就是那个少爷?”
“你是谁?”
萧逸看他一身粗布烂衫，与自己身上的华锦简直不能相比，还敢与他这般语气说话，内心不快，同样冷语对他。
“我爹娘是你们家的下人。”
“那又如何？”既然是下人，那就更提不上台面，为何同他说话还这般理直气壮。
那八岁孩童瞧了瞧远处的投壶，抬头向他示意：“比一场。”
此时其他的几个孩子早已停下玩闹看着他们了。
“不比。”萧逸瞧了眼他，又扫了一眼在场的几个孩子，满身污秽，不要脏了他才好。萧逸说完转身走近院中。
那孩子在身后用话激他：“怎么，不敢比。你不会连箭都拿不起吧?”
有个站在他身后的拉他的袖子，他不以为意。
萧逸停住，藏在袖口的手握成拳。
蓦地他一个转身跨过门槛，就要与那同龄人比试。
“不过是投壶。”
“三局两胜。”
同龄人说完就站好在位置上，拿起箭瞄准投壶的方向。
箭“唿”的一声，然后“当”的一声在壶口跳了两下，稳稳落定，一招即中，小伙伴高兴地夸赞，唯有萧逸沉默不语。
站脚的地方离投壶明明没有这么远，他却站在几丈开外，摆明了想为难他。
萧逸脸上明显不快，但也说什么，朝着身边一个小他一两岁的孩童摊开了手。孩童知道他是大户人家的少爷，与他们不一样，忙从投壶中捡来两支签，交到他手上。
萧逸握住签，站在刚刚同龄人站的位置，只见他秀眉微拧，看中投壶手臂发力，一支箭便投了出去。
没中，且离那壶口数丈远，与他比试的同龄人当即哈哈大笑，道：“你这投得什么呀？连壶口都没碰到。”其他孩童虽不至大笑，但也窃笑不止。就算小他两岁的女童，也能掷的比他远。
看来爹娘说的是真的，他当真是个废物少爷。
萧逸握紧拳头，第一反应是转身离开，可既然答应了比试，现在走开岂不是叫这些人说输不起，只好硬着头皮站在那里，握紧手中剩下的一支签。
“还有两局。”
同龄人投的第二箭没中，或许是因为投的第一箭大意了。
这次萧逸谨慎了许多，与投壶站成一条直线，对准目标注视了良久。
小孩们看他那模样，怕不是要使出真本事了，都不说话拭目以待。
“投啊。”与他比试的孩童不耐烦的嚷了一句，实则是心虚，生怕他投中了。
萧逸眼睛一闭，心一横，用最大的力气向前掷去，身子都跟着向前倾倒。
睁开眼时，箭“眶”地一声，撞在了壶身上，然后落地。萧逸稳住身子，气已经有些喘。这次孩子们没笑，倒对这个少爷内心产生了几分敬佩。
“还有一局。”
萧逸退到孩童的对面，示意同龄人投，同龄人面上有挂不住，这要是都赢不了可真不行，刚刚第二局他就是有心想羞辱他几番，如今看到他气喘吁吁的模样，倒并不见得开心。
第三局显而易见，与萧逸比试的同龄人投中了。
“你赢了。”
萧逸转身离开，众人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那与他比试的同龄忽然在身后说道：“刚刚第二局是我让着你，我以后可是要参军的！”
“关我什么事?”十岁的孩子握紧了拳，什么也没说了，跨过门槛走进了院里。
夕阳西下，几个孩童相携离去，萧逸见院外没了声音，挨着一根柱子蹲了下来，衣袖埋住了头被濡湿了一片。
“阿逸，你是哭了么？”一个身材略高于萧逸的女童走近来，她手持一把木剑，额头沁出一层细汗，显然是刚从操练场上回来。
萧逸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萧媛，不想一脸哭相迎她，就仍埋着头，带着略重的鼻音道：“阿姐，没什么。”
萧媛跟着蹲下来，轻拍他的背，道：“是不是有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告诉阿爹去。”
“不要告诉阿爹！”萧逸突然抬头朝萧媛大喊。萧媛吓了一跳，脖子下意思地往后缩。
“那你……”
“这是怎么了？”萧媛后半句还没说出口，远处走来一个妇人，身后跟着一个侍女。
妇人微挺着腰，扶着隆起的小肚向他们走来。将才侍女扶着她在花园散步，接着他听到后院传来的哭声，猜是那妾室生的孽种。她本打算不予理会继续散步却听到了女儿的声音，就转道过来看看。听见萧媛半天没问出个由头，这才出面。
“娘。”萧媛出口唤了一句。
萧逸怯生生地看着她，半天不知道该叫什么，他一年之中见到这个女人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多见面都是逢年过节的时候。那时候他叫她什么呢？
“阿母——”萧逸凭着记忆生涩地唤了一句。
妇人稍缓了神色，问道：“怎么哭了?”
萧逸低头不再看她，有些心虚的说道：“没什么，摔了一跤。”
“下次小心些。”
萧逸点了点头。
“阿媛，跟我回去。”妇人腾出一只手，似要拉着萧媛走。
“阿娘——”萧媛还想说几句，萧逸显然不是摔了一跤那么简单。
妇人伸出的那只手还悬在半空，她只是看着她，萧媛就硬生生地把后半句收回了。
她牵上妇人的手，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萧逸，又回头看了一眼母亲的背影。萧媛垂头，默默跟在母亲后面走着，她知道母亲一直不喜欢阿逸的原因，但是她不理解。
走出院门后，萧媛松开母亲拉着她的手，对她道：“娘，你能不能对阿逸好点。”
妇人不作声。
“您就这么不喜欢阿逸。”
“是不喜欢。”
“姨娘不是个坏人，她生前很善良。”
“善良？”妇人失笑，嘴边露着讥讽。
“以后你少和他接触。”
萧媛没说话，留下妇人独自离去。
“绿萝。”
“奴婢在。”
“你去查查那孽种为什么哭。”
妇人当然知道萧逸撒了谎，更何况她听到不能告诉将军。
“是，夫人。”
待侍女走后，妇人兀自抚摸自己隆起的小肚，希望道：“你可一定要是个男孩啊！”
“夫人，查到了。”
“说。”
侍女刚要开口，妇人做了个招手的手势，示意她贴耳说。
侍女会意，屈身附耳将前因后果都告诉了妇人。
“真是个废物啊！”
“想办法让将军知道。”
“是。”
次日上午，本来就是一件小孩玩闹的事，不知道怎么传到了将军的耳朵里，甚至细节无一错过。将军看着竹简，独自皱眉，什么也没说。
没过一会儿，一个下人就带着一个孩童闯将进来。
“逆子，跪下。”这跪下的正是昨日与萧逸比试投壶的孩童。
紧接着那下人跟着跪下。
“将军饶命，是愚子不懂事。”说完还磕个响头，还按着自己儿子的头往地上磕。
孩童第一次见人们口中威严神武的萧大将军，没了昨日对战萧逸的那股神气，乖乖地被他爹按着，心下又愤恨萧逸是个小人。输就输了，还告状，呸！
“不过是小孩子玩闹罢了，哪有什么饶命不饶命，都起来吧。”
“谢将军大人。”二人又磕了个响头，这才起身。
侍从打发他们走后，看到将军面色微沉，不敢作声。
“分给他们些银两，叫他们管住嘴。”
“是。”
可外面的人好管，里面的人难调。大家都在府中一起做事，难免不会传开。这下将军府都知道他萧雄的儿子是个投壶时都碰不到壶的废物。萧雄让侍从退下后，掷出掷出手中的书简，扶额无话。
这厮孩童和他老子刚走出府门，就迎面碰上了外出回来的萧逸。萧逸看他是昨天与自己比试那人，看到他额头通红的大包，一时错愕，竟没提起步来。
那与他比试的孩童一看到他，一改刚才那副委屈样，眼神顿时变得凶恶起来，往萧逸身边走过的时候，小声地说了句：“输不起直说，还告老子，呸！”
“嘀咕些什么，还不快些走。”那下人见了萧逸也不行礼，躲远了些，拉着自个崽的领子便走。
萧逸双脚如粘在地上，半天不得动弹。
是谁告诉父亲的？阿姐吗？不，她不知道这事。
姨娘？
是了，也只有她了。
萧逸低头看着眼前的门槛，生平第一次不一次不想跨过去。父亲会对他失望的吧，府里的下人会看不起他的吧，刚刚那个下人就没对他行礼。
我为什么要生在这样的家庭啊，为什么啊？
一层薄薄的雾气蒙上萧逸的眼睛，氤氲成水滴，他吸着鼻子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姨娘也不希望他待在这里吧。
要不，逃吧，去哪了也好，死了也好，别待在这里就行了，反正他们也不会发现，没人会发现的。
嗯。
萧逸兀自点了点头，一滴泪滴落在地上，他不敢去看府内的光景，而是直接转过身，打算往外走。
正欲抬脚，萧逸的身躯微微一震，一个平常很少听见但不能抗拒的声音打断了他。
“逸儿，你去哪？”
萧逸在原地定了几秒，然后转身，行了一礼：“父亲，我出去走走。”
萧雄的面色沉了沉：“今日起，你就待在府里，不要再出府了。需要什么东西叫下人去买。”
“是。”
萧雄看他一副垂首受气的样子，更觉来气：“跟你说话呢，低着头做什么？”
萧逸应声抬头，眼角的红还未褪去，眼底像是随时能溢出水来。
萧雄一时怔住，萧逸的眉眼长得与虞氏极像。尤其是这盈盈带泪的样子更让他想到了与虞氏初遇的时候。
“父亲——”
萧雄从回忆中走出来。再同萧逸讲话时比之前柔和了不少。
“人各有长，做不到就不要强求了。”
“是，孩儿谨尊父亲教诲。”
殊不知，萧雄本意是想劝慰萧逸的这句话，从此成为了萧逸心里永远的一根刺。
萧逸自从禁足后，就从未出过府门半步。若那日父亲没有叫住他，他也许就那样走掉了，迎接他的将会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
萧逸时常想起这件只有自己知道的事。在府内看书的时候不时会听到来自练场的操练声，那练场离将军府少说有几十里，操练声却还是可以清晰地传到耳朵里，那是父亲带的萧家军，纪律严明，军令如山。
萧逸每听到练场的操练声就会烦躁地看不进书，他会想如果那次父亲没有叫住他，他就那样走掉了，或许会更好，至少自有自在，不用听到这练场的操练声，每天提醒他是个剑都提不起的废物。
有时候他又庆幸，如果那次就那样走掉了，也许就吃不到这手上的桂花糕了，更别提整日看的书了。
萧逸的童年就是在厌烦和庆幸中度过的。他长到十五岁的时候，生平第一次主动找了父亲。那时弟弟已经几岁了，就是姨娘的儿子。
“父亲。”
萧逸十五岁的一天，萧雄在书房中接见了他。
萧雄许久不见萧逸，眼前的人已长成少年模样，身材清瘦，肤色是许久没有窥见天光的白，半点没有遗传父亲的强壮魁梧，全随了他娘。
“什么事？”萧雄问的不咸不淡。
“我想考取功名做官。”
萧雄抬了下眼皮，说话的声音都亲了些：“什么官？”
萧雄直视他：“文官。”
“你再说一遍。”
萧逸应声将前后连起来复述了一遍，字字清楚。
“我想考取功名做官，做文官。”
萧雄尚冷静，同样清晰地说出了四个字：“绝无可能。”
“为什么？！”萧逸问中带喊，饶是他已经养成了冷静自持的性格，此刻也难免质问眼前这位军功赫赫的南国大将军。
紧接着萧雄拍案而起，桌上的书离桌数寸，才重又回到桌面上。
刚刚萧雄蓄积的怒气因为萧逸的这句“为什么”倾数爆发了出来。
“放肆——”
“你知不知道你是谁的儿子？！”
萧逸垂首：“知道。”
“知道你还敢到我这来提说要做文官？！”
“父亲，文官也有好的。”
“放他娘的狗屁！那帮老家伙，死的能说成活的，假的能说真的，整日惑言朝政，不知道害了多少人。”
萧逸知道文武自古不两立的道理，也知道祖上因文官议言蒙受过大冤，但不知父亲竟痛恨到如此地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今日念你是初犯，就不追究。回屋把祖训给我抄两百遍。”
“若还有下次，你这辈子都别想出府！”
“那我几时能出府？”
萧雄被他突来的一问愣住，原本想萧逸这次能主动找他算不错了，都长到十五六岁了，总不能一直禁足，又不是养闺女，也该解了。
谁知道他闹这么一出。
萧雄没好气的回了他一句：“明天把抄好的祖训给我检查。”
“谢父亲。”萧逸行了个礼，知道他说了这句就是答应他明天抄完祖训给他看就可以出府了。
“那孩儿先告退了。”
“站住，过几日是你娘的祭日，你随我一起去。”
“知道了。”
次日萧逸将抄好的祖训去递给萧雄，发现萧雄不在书房。
萧逸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在，就站在书房门口等他，数着对面屋檐的青瓦。
萧逸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数到两百多块的时候，远处快步走来一个人喊住他。
这人高他一个头，年纪看上去与他一般大。
“你是萧少爷吧。”
“是。”
萧逸微微皱眉，这人一见他就手扶着膝头大口喘气，毫无礼节自持态。
他抽出一只手：“抄的东西叫给我吧，将军让我帮你转交给他。”
“我如何能信你？”
少年歇得差不多了就直起身来：“我从练场跑过来的，怕你等的急了。你若不信，跟我去一趟便是。”
萧逸看他的穿着打扮，说的也不像假的。
“你是我父亲手下的兵？”
“是。”少年脸上露出自得之意。
“我是最近新进来的，你可能不认得，我叫秦峰。”
就算不是新进来的，他也不会认得。父亲大概是看在他年纪小，不懂那么多，吩咐一句话照做就是了。要换个年纪稍大的，跑这么多里路只为拿这几张废纸，多少是撇撇嘴的。
“你快把你抄的东西给我吧，我要回去交差的。”
“你很高兴？”
“是呀，这是将军第一次叫我做事，我又是我们营里年纪最小的，说明将军器重我。”
萧逸听完无声地扯了下嘴角，那大概是嘲笑吧。
他也不与他多费口舌，将手中抄的祖训交到他手上。
“哇！你的字真漂亮。”
“漂亮有什么用，装饰罢了。”
少年将目光从纸上移开，面带疑惑看向萧逸，萧逸却已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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