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英

    萧逸看着秦峰离开,心里松了一口气。

    萧逸回头看着那不时从四方凸起的锅盖,想那里面争斗的惨烈程度,顾自沉吟了一声。又想到昨日在巫书上看到的,联想到自己的身世,皱眉不语。

    从晨起到日落,那药锅中的毒物整整争斗了八个时辰。中途萧逸用钳子盖住药锅的右手乏了,就换左手,如此来回不知换了多少次,空的那只手就往锅底添柴。

    萧逸见锅盖没了动静,锅里不断往外冒烟,知道里面差不多了,就放松了身子,左手握拳轻轻捶了捶右边肩膀。

    喝了口石桌上的水后,他从木桶里舀了一瓢水倒进药锅里。揭开药锅的那一刻,一股刺鼻难闻的味道带着热气铺面而来。

    萧逸别开脸,咳了几声,拉长胳膊把水倒进锅里。

    他又憋着气往锅中加了几味药材,盖上药锅后然后急退几步,转了个方向猛吸了几口气。上午秦峰才问过他有几分把握,他说有一分。此刻他觉得便是一分也是说多了。那一分只怕是又降了半分。

    萧逸缓了半晌,直起身子又往锅底添了点柴,锅里不再往外冒烟了,只发出烧水的“汩汩”声。

    天边,红黄交接,夕阳化作晚霞,晕染天际。萧逸沐浴在霞光里,耳边依稀传来练场的操练声。

    换作之前他听到操练声只会心生厌烦,可如今再听到却是另一种感受。想那操练声中有一声来自秦峰,萧逸就觉得这声音好像也没有那么讨厌,又想到自己只能听,却没有亲自在练场上同秦峰一齐喊出声的机会,心下又颇觉可惜。

    思绪牵着他走了好久,直到听到秦峰唤他。

    “萧逸!”

    萧逸侧身,疑问道:“你不是在练场上么?”

    秦峰回道:“什么练场上,我早就下训啦!”

    “那我听到的操练声是?”

    秦峰恍然:“你说那个呀?有几个训练不认真的,被将军留下加练了。”

    萧逸半开玩笑道:“你没被留下?”

    秦峰急着反驳,声调都提高了几分:“那怎么能呢?将军还夸我呢!”

    “哎,这什么味。”秦峰皱了一下眉。

    萧逸苦笑了一声:“药味。”

    “你熬好啦?”秦峰眼神中带着期待。

    “嗯,差不多了。还得放凉一晚上。”

    秦峰还想问点什么,但始终没说出口,而是换了一句说:“你吃饭了没?”

    “没。”萧逸摇了摇头,手不自禁的摸上小腹,当真有点饿了。

    “那正好,我们出去吃。”

    萧逸的眸子暗淡了一下,低声道:“我不能出府。”

    秦峰很自然地上前一步:“不过是吃一顿饭,打什么要紧。我已经跟将军说过啦!没事。”

    萧逸抬眼看他,带着点不一样的情绪。怎么觉得他跟父亲的关系比跟自己还要好,倒显得自己不像亲生的。

    突然,萧逸的眼神变了,带着寒光,沉声道:“你是不是答应他什么了?”

    秦峰愕然,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这么问,半晌哈哈笑道:“我能答应将军什么啊?再说了,你是他亲儿子,哪会有父亲真关自己儿子一辈子的?”

    萧逸看着他,没看出什么端倪,侧目注视着他的身后。

    “不是,你真忘了今天什么日子啦?”

    “什么日子?”

    “花朝节啊!”

    萧逸略微思索,花朝节是南国特有的节日,一年一度,有祈春之意。

    “走了!一个大老爷们别总像个小姑娘似的。”

    萧逸怒道:“我不是小姑娘。”

    “知道啦!快走快走。”

    秦峰拉着他就要走。

    “等等,我的药。”

    秦峰闻声止步,看向药罐的方向,火已经烧得差不多了:“行,放哪里。”

    “放我屋。”

    秦峰接了话,隔了两块白布端起药锅把它放到萧逸屋里。出来的时候往火堆上浇了一瓢水,熄灭了余火。

    “走吧。”萧逸理了理衣袖,先他一步出了院门,秦峰后面跟上。萧逸却不以为意,他嘴角一弯,径直向前走去。

    萧逸推开那扇有些陈旧的大门,大门吱呀作响。秦锋好奇的伸了伸脖子,从门缝里窥看里面的玄机。

    大门全开,秦峰瞪大眼睛,哇!里面好不热闹,十张桌子都坐满了人,正前方有一高台,一五旬老者站在高台之上,佝偻着腰,精神矍铄,讲着江湖上的奇闻轶事,拍板怔怔作响。

    “可真是奇了,在外面的时候,全听不见一点话音,只觉破落可怖,到了里面,这桌椅矮凳,料不是平常店家所有,还有这说书人,字正腔圆,声震楼宇,丝毫不亚于我们在练场的操练声。”

    秦峰在原地转了个圈,楼上楼下,四面八方都被他环视了个遍,心下只道活这么大还没见过这等地方,嘴上连连称奇。

    萧逸偏头看他,嗤笑一声:“你没见过的多了。”

    秦峰只当是今天跟着萧逸才见了这个大世面,由衷地对萧逸说道:“萧逸,我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

    毕竟是夸赞,任谁听了都高兴,更何况萧逸一个少年郎。少年心里领受,嘴上还是接了一句:“有钱就行。”

    可萧逸自以为是自谦的一句话,在平民百姓听来就已经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了。好在秦峰这人实诚,没什么心眼。他跟在萧逸后面上了楼。楼口走出来一人,拱手作礼:“萧公子。”

    萧逸颔首,向那人道:“照旧。”

    “这边请。”

    萧逸随着那人进了一间厢房,秦峰紧随其后。

    那人将二人带到厢房后,就自行退下了。

    秦峰进入厢房首先注意到桌上花瓶里的花,那花分成四瓣,一小朵一小朵地镶嵌在花枝上,

    粉嫩粉嫩的,浑像姑娘娇嫩的小脸儿。

    秦峰直看着花痴傻地笑,半晌向萧逸问道:“萧逸,这什么花?”

    萧逸坐在窗边喝茶看窗外空中的孤月,听到秦峰问他,转头回他道:“樱花。”

    秦峰不好意思地搔搔头:“那个,我能带走吗?”

    萧逸不解,不知道他一个男人要花作什么?

    秦峰支吾道:“我有个相好,今天花朝节,我想送给她。”

    萧逸点了点头:“嗯,你拿吧,我给老板说一声就行了。”心下又想:这秦峰危及弱冠之年就有相好了?相比自己,都没跟女子说过话呢?

    秦峰把花小心翼翼地放回花瓶里,坐到萧逸对面,笑着说道:“我和我相好一起从小一起长大,她待我很好。”

    萧逸长长地“哦”了一声,喝茶看着窗外不看他。

    秦峰觉得他有点不高兴,又说不出哪不高兴,又连忙补充道:“我们两已经订亲了,结婚的时候请你喝喜酒。”

    萧逸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句,依旧没有回过头。

    秦峰见他对自己半搭不理,有些局促,给自己倒了杯茶喝。

    蓦地,萧逸表情微变,秦峰顺着他的方向向窗外看去。只见月光下一棵好大的樱花树,美的摄人心魂。

    秦峰叫道:“萧逸,这里有樱花树你都!”

    秦峰话说到一半,只见萧逸食指竖在唇上,并不看他,示意他安静。

    秦峰没再说话,重看回院子里,只见墙头爬进来两个人。

    “公主,宫中进贡来的樱花你不要,你非要来这儿摘。”一姑娘站在墙里头,仰头看着跨坐在墙头的姑娘,她正想爬进墙来。墙里头的姑娘双手呈环抱姿势,小心看护着眼前的女子,生怕她摔着了。

    墙上的姑娘扭头看了眼地下,向下一跳,落地的那一刻,脚上一阵麻,没站稳,一个去列就要向后倒,另一个姑娘忙扶住她,这才没跌屁股。

    她扶她站稳后,冲她一笑,随即走到樱花树下,抬头看满树樱花,说道:“那些进贡来的花是死的,这树上才是活的,比那进贡来的不知好看了多少?”

    侍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出言道:“公主若真想看,跟这儿的老板说声就是了,何必做那梁上……何必爬墙进来?”

    公主回头嗔她:“你懂什么呀?这叫雅兴!”

    侍女撇撇嘴,特意爬墙进来看花,这雅兴她着实不懂。

    侍女仰头看这花,发现一枝长得称自己心意的,就要摘下来。公主在树下转圈之际,转眼就看到了自己的侍女就要折花枝,当即出言制止:“绿萝,别摘!”

    绿萝伸出的手一颤,回头看她。

    “你摘下来它就死了,咱们捡这树下的。”说着,就弯腰在地面上捡了一朵,吹了吹,别在绿萝的发间。

    公主退了一步,看着绿萝的脸,笑靥如花,说道:“好看!”

    “真的吗?”绿萝眼中透着欣喜。

    “我还会说假话不成?”

    “我也给你插一朵。”绿萝也跟着弯腰去地上拾捡。

    楼上的秦峰眼睛看得呆了,看得呆了,他竟从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子,她转圈的时候就像,就像那花一样。萧逸抬手在秦峰眼前晃了晃,秦峰眨了眨眼,这才看向他。

    “怎么了?”秦峰一时错愕,还以为他唤他有什么事。

    萧逸手撑着头,稍稍一侧,神情淡淡的,对秦峰说道:“那么好看呐?”

    秦峰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以前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随即又眼神坚定道:“虽然她好看,但是我心里只有雅雅一个人。”

    萧逸轻轻一笑:“我倒有点想见她了。”

    “等打完这仗,我就带你去见她!”

    “好。”

    秦峰又看了眼窗外,萧逸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两个姑娘已经靠着樱树在背光处坐下,说着些悄悄话。

    秦峰回过头,看向萧逸:“萧逸,”

    “嗯?”萧逸也回头看他。

    “我觉得只有那个红衣服的姑娘才配得上你。”

    其实在两个女子爬墙进来的时候,萧逸就认出了她们。他自出生起接触的人就不多,更何况女子,还是撞过他的女子。

    萧逸虽听不清她们说话,但看那红衣女子的打扮,就知道不是普通人,应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剩的那个应该是她的侍女。

    萧逸对秦峰的话不解,又看了眼窗外,难道秦峰也看出了树下的女子不普通,与他的身份相配么?他出言问秦峰秦峰:“为什么这么说?”

    秦峰见萧逸问他,故意咳了两声,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手都跟着动了起来:“咳咳,古人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我眼里,你就好比那君子,那姑娘就是窈窕淑女。”

    “你说我说的对也不对?”

    秦峰说完颇感自豪,自己虽然读的书不多,但好歹文雅了一回。

    “君子?”萧逸低声自问,他蓦的想起那一天,他的书……神色也跟着黯然。

    “萧逸,你怎么了?”秦峰见萧逸神色不对,出口询问,担心他发病了。

    正巧这时门外推进来一个餐车,小二把木架上的菜一一端上桌,秦峰看着咽了一下口水,萧逸起身将窗户关上。

    “二位慢用。”

    秦峰抬头看向萧逸,似在询问他的意见。

    “吃吧,我请客。”说完秦峰就拿起碗筷大块朵颐了起来。

    “公主,你看哪呢?”公主尚未注意到刚刚楼上敞开的那扇窗,但觉得那扇窗就是开着的,此刻却被什么人关上了,这才稍稍留意。

    她回过头,说道:“没看哪。”

    绿萝轻撞了一下公主的肩膀,说道:“公主莫不是想那公子了?”赵捷婉和绿萝二人虽主仆,但二人从小一起长大,早已情同姐妹。

    “他都不认识我吧。”赵捷婉屈膝弯着双臂,低声说道。

    绿萝又道:“哎,派出去的探子也是,半点用没有,就知道拿钱了,京城也就这么大,连个人都找不到。”

    绿萝见他不应,低头看她,轻握住她的手臂,道:“公主,要不咱换个人吧,我看前段时间中榜眼的王谦就不错,文质彬彬,温润如玉。公主你不也见过他吗?”

    公主摇了摇头:“不一样的,王谦是不错,但我先见到的是那日在集市上的春衫少年。一颗心只能装一个人,我已经装了他了,断然是装不下旁的人的。”

    “公主……”侍女沉吟一声,联想起公主以后可能遭遇的命运来,不禁心下唏嘘,顿生怜悯。

    公主拍了拍绿萝,道:“想那些不开心的做什么?别浪费了这好树好月。”

    “来,”公主从地上牵起绿萝,“咱们从地上捡些樱花回去,叫膳房给咱们做樱花糕吃。”

    两个少女,一红一绿,一左一右,弯腰拾着地上的樱花,月光拉长了她们的影子,影子铺满了粉红的落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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