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1
纯白的天花板……好多医生。
一双绿色的眼睛看着我，低沉沙哑地对我说：“你……是……塞兰斯·勃朗特。”
我是塞兰斯·勃朗特……
远远的，有一个人，他红褐色的头发好显眼，是K4。
他快速地抬头撇了我一眼，立刻消失在拐角处。
我要找K4，我想坐起来，但却无法动弹。
绿色的眼睛压住我的身体，我感到在缓慢地下坠。
K4……K4
“K4！”我倏然睁眼，看到纯白的天花板。
白净的墙壁，白净的地板，却有染血的床单。
血渍从床单的最下端一直蔓延到最上端，蔓延到被子上，变成不均匀的色块。
视野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在走来走去，他看到了我，然后走了过来。
“你醒了？”
“K4呢？”
他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一包药剂，把支架上即将抽完的药剂换掉。
我这才发现我的右手手背上扎着针，针管一直连接到药剂的开口处。
我猛地看向他，“你戴防护盔了吗？”
他审视着针管中下落的流动的药剂，伸出手弹了弹，过了很久他才说：“没有。”
“我是预感染者。”
“我知道。”这次他很快就回复了，“理论上你们俩都是，不是吗？”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着易韵坐在不远处的床上，她平视着前方，十分缓慢地眨眼。
“易韵？”我掀开被子准备下床，他却拽着我的胳膊一把把我拉回来。“血会倒流。”他皱起了眉头。
我看了看扎在我手背上的针管，坐了回来。
“她麻醉还没完全醒。”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这种低成本麻醉剂就是会有这样的坏处。”
“你是谁？”我问。
他指了指胸前的挂牌，金色的挂盘用朱红色镶边，看起来很隆重，但是上面只写了一个字——
“白。白医生？”
“就这么叫。”他整理着被换下来的药剂，把它们放到扔垃圾的托盘里。我上下打量着他，瘦削白皙的脸，浓黑眉毛下的双眸中透出一种淡漠。
“白医生，K4呢？”
“别问我。”
一想到K4，我就感到头痛欲裂，好像有尖锐的刀子在搅动我的脑浆，我的心仿佛一下子溺在水里。不是梦境，这一切都是真的。
真的。
“医生，我的钥匙呢？”
我见他端起了托盘，准备离开。他淡淡地瞥了我一眼，然后说：“在你枕头底下。”
他白色的外套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摆动着，见他要往门口走，我叫住他。
“吃阻断药物，白医生。”
他回过头，冷静地看着我。
“还有，白医生，我可能不止预感染。”
他仍旧神色平淡，好像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一样，只是毫无变化地看了我两秒，然后转头离开了医疗室。
我看着医疗室的门被缓缓关上。然后开始扫视这个房间，这里宽敞而白净，金色的阳光穿过左手边的落地窗的白色窗帘照射进来，映得整个房间充斥着一种鹅黄色的辉光。
好温和的画面，仿佛想让人忘记什么。
我从枕头下拿出钥匙，感受到一阵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大脑又开始绞痛起来。
原本古铜色的钥匙变得金黄了，钥匙的背面被刻上了一串文字。刻得不是很精准，我开始仔细地分辨它。
“F……Fran……k……en……”
“n…n……st……ein”
“Frankenstein。”
一瞬间，我感到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迅速地倒流回心脏。
这是K4的名字。
“Frankenstein·Blackgarden。”
“Maria·Blackgarden。”
他们的墓碑上，会刻上这两行字吗？
他们……会有墓碑吗？
感到温热的液体从眼中无法控制地滑落下来，坠落到手心的钥匙上，发出为不可闻的“啪嗒”声响。
直到死，我才能知道他的名字吗？
我用劲忽略大脑的疼痛，尝试回忆当时的场景。K4的担架一帧一帧地从我眼前擦过，一瞬间又接上了他连着担架被丢进焚烧炉的画面。
焚烧炉内的猩红色火光，烟囱里排出的一阵灰烟。
不，不要！
我克制住自己不要去想，但脑海中的想象却越来越清晰，K4被丢进焚烧炉的画面飞快地在脑海中循环闪现，我感到大脑开始发胀，发热，心脏跳动开始加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塞兰斯？”
一声微微的女声把我拽回现实，我往左扭头，看见易韵用迷茫的目光望着我。
“易韵。”
她的眼神清晰起来。她快速地下床，我想提醒她小心针管，然后才发现她没有插针管，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小跑过来，然后抱住了我。
感受到她温热的体温，我的心逐渐缓和下来。
“我们失去K4了吗？”她松开手，用悲伤的眼神看着我。
我把手中的钥匙递给她。
她缓缓地接过，我对她说：“Frankenstein。”
“Frankenstein·Blackgarden。”
她再次抱住了我。
这是怎样的感觉，好像在云端一样，你能感知到周围的一切，却又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和你隔了薄薄的一层纱。仿佛五秒之后我就会从“抽屉”寝室的床上醒来，然后下楼去听例会，听完和K4在后场坐坐，就这样平静地过完一天，最后在月光明亮的夜晚中睡到狭窄的床上。
然而，我现在在后场的医疗室，阳光明媚得不成样子，却在强硬地告诉你这不是梦境。
不能够再真实了。
一种全新的情绪灌注到我的血液里，这种情绪让我不自主地发抖。
“啪。”门被推开然后关上，白医生拿着一托盘的医疗器械走了过来，他毫不惊讶地瞥了一眼易韵，然后缓缓地走到床边。易韵站起来凝视着他。
“既然你醒了，我就自我介绍一下吧。”他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我看见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镊子、纱布、酒精棉和其他我无法分辨出来的其它器具。
“我是白塔研究院的药剂师。直接叫我白医生。”
“甲级药剂研究院药剂师吗？”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他眼睛微微放大了一下，只持续了零点几秒，然后他不加隐瞒地说对。
“甲级药师……来冷山医疗室，为预感染者治疗……？”易韵反问他，她抬眼望着白医生，纤长的睫毛被眼皮压住了一部分，语气中充斥着敌意。
“不，我最近研究的低成本麻醉剂需要一些实验品。”
“然后刚好，冷山里有两个免费的样本，甚至你可以忽略她们试药后是生是死。”
易韵的眉头紧紧地皱起来，我感到压抑的愤怒从她身上不断向外倾泻。
白医生没有犹豫，十分平静且快速地回答：“是的。”
“但我有一些比我的麻醉剂更新奇的发现，”他的语气上扬起来，表情却没变，“你们俩没有编号。”
我和易韵对视了一眼，易韵的愤怒渐渐变得复杂起来。我们都在等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很抱歉，我在未经你们允许的情况下抽取了你们的血液用于DA检测，结果是你们的血液中没有DA前体。为防止误检，我采集了你们的骨髓，仍旧没有发现前体荧光现象。所以。”
他停顿了一下。
“你们都不是预感染者，为什么你们会在冷山？”
安静的房间，我听到易韵深深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看着不可置信的易韵，她瞪大了双眼，青灰色的眼珠在眼眶中抖动着，嘴唇无法抑制地微微张大。她的脸色很苍白，受了重伤的她应该需要很久才能恢复过来。
我心中陡然地感到释怀。却又隐隐有点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安。
“三个月前的随机抽查，抽了我的血，把我留了下来。”易韵开口说，声音却有些颤抖。
白医生凝视着易韵，像在审查她的话语是否有破绽，“刚进冷山的那天，有编号吗？”
“有，我背了。”
“为什么要背。”
“没事干。”
白医生微微地皱了下眉头，但很快就恢复原状，他快速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圆形装置，能感觉到他在努力地压制心里的某些情绪。
“报。”
“077102189LSC。”
白医生的手指在圆形装置的屏幕上随着易韵的话语飞快地按着，紧接着，机器发出“哔哔”的声音，随后响起“易韵，预感染者，编号077102189LSC，现关押冷山。”
关押……果然是用关押……
电子女音结束后，整个房间飘荡着死一样的寂静。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你记得你的编号吗？”
过了几秒钟我才意识到他在问我，于是我摇摇头。
“你刚进冷山的那天，有编号吗？”
我仍旧摇了摇头。
他把装置放回口袋，然后看向易韵，“你什么时候没有编号的？”
“不记得。前一个星期是有的，塞兰斯进来后，我再也没看过。”
白医生脸上逐渐地升起一种似笑非笑的情绪，然后也和之前一样很快归于平静。他拉过一张凳子坐了下来，手掌交叉放在胸前。
“我想我该问你们一些别的问题。你叫什么？”他看着我。
“塞兰斯。”
“全名。”
“塞兰斯·勃朗特。”
他眨了一下眼睛，然后抛出了第二个问题：“你为什么来冷山？”
“找人。”
“找谁？”
“闵出枂。”
“为什么找她？”
“不知道。”
他明显地停顿了一下，波澜不惊地凝视着我的双眼。我看见他反射着阳光的眼眸，有点像月光下的湖面。
“能不能给我提供一种可能？”
“可能？”
“对，你找闵出枂可能是因为什么。”
“可能是……闵出枂的哥哥，闵尧，让我找他妹妹。”
“还有别的可能吗？”
“或许有，但我记不起来。”
“你叫塞兰斯·勃朗特？”
“你爸爸叫什么？”
“琼恩·勃朗特。”
“你妈妈呢？”
“李兴晓。”
“说一下你爸妈的职业。”
“都是公务员。”
“你从小在哪长大？”
“第十六街区A园区。”
“很完美的回答。”他倏地站起来，嘴角挂上一丝掩盖不住的笑意，“你的思维方式非常独特。”
易韵不解地微微歪头，“独特？”
但他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欲望，他开始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好几个来回后，他抬头说：“很幸运你们遇见的是我，无立场者。”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易韵也一头雾水。
“哦，还有。”他突然想起来什么，“最后一个问题。塞兰斯，你身上的两处枪伤是谁造成的？”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但察觉到他身上并没有敌意，也没有令人憎恶的气息，我还是开口说：“闵尧。”
“很有意思。”他笑了起来，眼角起了岁月留下的细细的皱纹。然后他恢复了原来风平浪静的表情，坐到我身边开始摆弄医疗器械，结束之后，他拿起镊子，示意我脱下外套。
我解开外套扣子，低下头，看见千疮百孔的我的胸膛。
我直起身体，方便白医生换药，随着我的动作，我听见易韵再次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用颤抖的声音说：“你的背……”
我看不见，我问她：“怎么了？”
“伤口……”感受到她温热的手抖动地从我的后背划过，“淤青、淤血……手肘怎么也有割伤……？”
我说：“把凳子那里的铁皮敲进去。”
感到胸前的疼痛，我低下头。白医生把带血的纱布一层层地剥下来，然后露出血肉模糊的胸口。
他拿起一块圆形酒精棉，把凝固的血从伤口缝合处擦去。我把视线移开，很快又看到了锁骨处的钢钉。
只有钢钉的尾部露出来，我数了数，有对称的六颗。
“这是合成钉，三天之后我会来取出。”
他把沾血的纱布棉球等丢到托盘里。我重新穿上衣服，然后他掀开我的被子，我这才看见双腿上绑着的三根环状物体。并且，没有脚铐。
我摸了摸膝盖上的环状物，乳白色的，触感很柔软，敲打下去的时候却感觉硬邦邦的。
“你的膝盖稍微有点受损，剩下的是脚踝的刮伤和枪伤。他们为什么给你用内圈带铆钉的脚铐？”
“我不知道。”
他抿起了嘴巴，拆除右脚的纱布，上完药后，将新的纱布裹回去。然后，他摁动左脚环状物上的某一个开关，微不可闻的“啪嗒”一声后，环状物变成了对等两半，从脚踝上脱落下来。
白医生直接剪下了我左脚的纱布，易韵惊愕地捂住了嘴巴。
我看着左脚脚踝处露出的骨头，和缺失了一块的肌肉。
他站起来，从托盘中拿出一个压力喷雾，然后喷在我的脚踝处。喷雾带来一种冰凉的触感，有点降低脚踝处着火了似的灼热。
“这两个伤口都被处理过，但显然处理的很业余。我想不是专业的医生处理的，是吗？”
“不是。”我克制住自己不要去想脑海中逐渐清晰的影像。
“这药给你。每天早上喷一次。胸口前面我已经喷过了。下一次是明天早上，脚踝和胸口。”他话说得很简单，但是很详细。
我点点头，看着压力瓶上标的C200，是用记号笔手写的。这大概也是他自己研制的药。
在漫长的静默中，他仔细地处理着伤口，我们看着他，没有人说话。过了很久，他重新把环状物扣上。
他站起来，把换下来的纱布和其他带血的东西扔到托盘里。随后理了理自己的衣服。等他收拾完毕后，他抬起头扫视着我们俩。
“这是我今天最后要和你们说的。第一，你们的内脏都有损伤，这几天不能再次收到撞击。第二，你腿上的沙环和你们体内的合成支架三天后我会来取。第三，风控局要求我给你们戴上脚铐，禁闭三天。第四，关于你们编号的事情，不要告诉第四个人，不要让别人发现。”
他不徐不急地说完了所有话，之后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两副脚铐。
电子脚铐，有红色光点闪动。
“有追踪，解锁密码是756680。必要时，自己打开它。”
易韵愕然地看着他。
他走过来，把脚铐放到我们手上。我拿起其中的一副，下床，蹲下身，为自己扣上。易韵同样。
崭新的脚铐，光滑的铁面，反射着阳光的金属感光芒。这比陪伴我一个多月的那副脚铐实在好太多。
白医生注视着我们戴上脚铐，然后转身离开了，没再多说一句。我系好衣服的扣子，然后和易韵一起走出医疗室。来到走廊上，立刻有一个穿着防护服的安保上来，示意我们跟上他。我低着头看着银色的脚铐滑过冷白的地板，突然觉得胃里一阵恶寒。
禁闭室离医疗室不远，是一个三面透明的长方形玻璃房。里面放着三张床。我和易韵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我下意识地回头拉了一下门把手，发现已经锁上了。我环视着这个简单的房间，除了床以外，只剩下墙壁上的一个递食物的小窗口，以及一些基本设施。可能是因为长久无人禁闭的原因，东西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但是都很崭新，没什么使用痕迹。
我走到玻璃前，看着外面白得刺眼的走廊，几乎没有人员走动。
易韵走了过来，和我一起看着玻璃。我们俩呼出的气变成了薄薄的一层水雾。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在水雾上写起了字。写着写着，易韵突然默不作声了。我才回过神来看着我写的东西。“Frankenstein。”
空气变得很安静，甚至能听见热气凝结成水珠的声音。易韵抬起手，在这一串字母下写下——
“K4。”
我猛然感到一阵无力。对于K4我们知之甚少，但是已然没有了机会。甚至我们无法亲口听到他对我们说：“我的名字是Frankenstein。”
或许我们会念错这串字母的发音，然后他哭笑不得的纠正我们。我现在想问问他我念的对不对。可是没有这种可能了。我无法遏制自己不去想他最终会归于哪里。但眼前却闪过一幕一幕他连同担架被丢进焚烧炉的想象。他这样的人，这样的一生，最后的归宿就是变成宵蓝天空映衬下的烟囱里冒出的一阵灰色的烟雾。
我的大脑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一双绿色的眼睛看着我，低沉沙哑地对我说：“你……是……塞兰斯·勃朗特。”
我是塞兰斯·勃朗特……
远远的，有一个人，他红褐色的头发好显眼，是K4。
他快速地抬头撇了我一眼，立刻消失在拐角处。
我要找K4，我想坐起来，但却无法动弹。
绿色的眼睛压住我的身体，我感到在缓慢地下坠。
K4……K4
“K4！”我倏然睁眼，看到纯白的天花板。
白净的墙壁，白净的地板，却有染血的床单。
血渍从床单的最下端一直蔓延到最上端，蔓延到被子上，变成不均匀的色块。
视野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在走来走去，他看到了我，然后走了过来。
“你醒了？”
“K4呢？”
他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一包药剂，把支架上即将抽完的药剂换掉。
我这才发现我的右手手背上扎着针，针管一直连接到药剂的开口处。
我猛地看向他，“你戴防护盔了吗？”
他审视着针管中下落的流动的药剂，伸出手弹了弹，过了很久他才说：“没有。”
“我是预感染者。”
“我知道。”这次他很快就回复了，“理论上你们俩都是，不是吗？”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着易韵坐在不远处的床上，她平视着前方，十分缓慢地眨眼。
“易韵？”我掀开被子准备下床，他却拽着我的胳膊一把把我拉回来。“血会倒流。”他皱起了眉头。
我看了看扎在我手背上的针管，坐了回来。
“她麻醉还没完全醒。”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这种低成本麻醉剂就是会有这样的坏处。”
“你是谁？”我问。
他指了指胸前的挂牌，金色的挂盘用朱红色镶边，看起来很隆重，但是上面只写了一个字——
“白。白医生？”
“就这么叫。”他整理着被换下来的药剂，把它们放到扔垃圾的托盘里。我上下打量着他，瘦削白皙的脸，浓黑眉毛下的双眸中透出一种淡漠。
“白医生，K4呢？”
“别问我。”
一想到K4，我就感到头痛欲裂，好像有尖锐的刀子在搅动我的脑浆，我的心仿佛一下子溺在水里。不是梦境，这一切都是真的。
真的。
“医生，我的钥匙呢？”
我见他端起了托盘，准备离开。他淡淡地瞥了我一眼，然后说：“在你枕头底下。”
他白色的外套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摆动着，见他要往门口走，我叫住他。
“吃阻断药物，白医生。”
他回过头，冷静地看着我。
“还有，白医生，我可能不止预感染。”
他仍旧神色平淡，好像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一样，只是毫无变化地看了我两秒，然后转头离开了医疗室。
我看着医疗室的门被缓缓关上。然后开始扫视这个房间，这里宽敞而白净，金色的阳光穿过左手边的落地窗的白色窗帘照射进来，映得整个房间充斥着一种鹅黄色的辉光。
好温和的画面，仿佛想让人忘记什么。
我从枕头下拿出钥匙，感受到一阵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大脑又开始绞痛起来。
原本古铜色的钥匙变得金黄了，钥匙的背面被刻上了一串文字。刻得不是很精准，我开始仔细地分辨它。
“F……Fran……k……en……”
“n…n……st……ein”
“Frankenstein。”
一瞬间，我感到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迅速地倒流回心脏。
这是K4的名字。
“Frankenstein·Blackgarden。”
“Maria·Blackgarden。”
他们的墓碑上，会刻上这两行字吗？
他们……会有墓碑吗？
感到温热的液体从眼中无法控制地滑落下来，坠落到手心的钥匙上，发出为不可闻的“啪嗒”声响。
直到死，我才能知道他的名字吗？
我用劲忽略大脑的疼痛，尝试回忆当时的场景。K4的担架一帧一帧地从我眼前擦过，一瞬间又接上了他连着担架被丢进焚烧炉的画面。
焚烧炉内的猩红色火光，烟囱里排出的一阵灰烟。
不，不要！
我克制住自己不要去想，但脑海中的想象却越来越清晰，K4被丢进焚烧炉的画面飞快地在脑海中循环闪现，我感到大脑开始发胀，发热，心脏跳动开始加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塞兰斯？”
一声微微的女声把我拽回现实，我往左扭头，看见易韵用迷茫的目光望着我。
“易韵。”
她的眼神清晰起来。她快速地下床，我想提醒她小心针管，然后才发现她没有插针管，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小跑过来，然后抱住了我。
感受到她温热的体温，我的心逐渐缓和下来。
“我们失去K4了吗？”她松开手，用悲伤的眼神看着我。
我把手中的钥匙递给她。
她缓缓地接过，我对她说：“Frankenstein。”
“Frankenstein·Blackgarden。”
她再次抱住了我。
这是怎样的感觉，好像在云端一样，你能感知到周围的一切，却又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和你隔了薄薄的一层纱。仿佛五秒之后我就会从“抽屉”寝室的床上醒来，然后下楼去听例会，听完和K4在后场坐坐，就这样平静地过完一天，最后在月光明亮的夜晚中睡到狭窄的床上。
然而，我现在在后场的医疗室，阳光明媚得不成样子，却在强硬地告诉你这不是梦境。
不能够再真实了。
一种全新的情绪灌注到我的血液里，这种情绪让我不自主地发抖。
“啪。”门被推开然后关上，白医生拿着一托盘的医疗器械走了过来，他毫不惊讶地瞥了一眼易韵，然后缓缓地走到床边。易韵站起来凝视着他。
“既然你醒了，我就自我介绍一下吧。”他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我看见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镊子、纱布、酒精棉和其他我无法分辨出来的其它器具。
“我是白塔研究院的药剂师。直接叫我白医生。”
“甲级药剂研究院药剂师吗？”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他眼睛微微放大了一下，只持续了零点几秒，然后他不加隐瞒地说对。
“甲级药师……来冷山医疗室，为预感染者治疗……？”易韵反问他，她抬眼望着白医生，纤长的睫毛被眼皮压住了一部分，语气中充斥着敌意。
“不，我最近研究的低成本麻醉剂需要一些实验品。”
“然后刚好，冷山里有两个免费的样本，甚至你可以忽略她们试药后是生是死。”
易韵的眉头紧紧地皱起来，我感到压抑的愤怒从她身上不断向外倾泻。
白医生没有犹豫，十分平静且快速地回答：“是的。”
“但我有一些比我的麻醉剂更新奇的发现，”他的语气上扬起来，表情却没变，“你们俩没有编号。”
我和易韵对视了一眼，易韵的愤怒渐渐变得复杂起来。我们都在等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很抱歉，我在未经你们允许的情况下抽取了你们的血液用于DA检测，结果是你们的血液中没有DA前体。为防止误检，我采集了你们的骨髓，仍旧没有发现前体荧光现象。所以。”
他停顿了一下。
“你们都不是预感染者，为什么你们会在冷山？”
安静的房间，我听到易韵深深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看着不可置信的易韵，她瞪大了双眼，青灰色的眼珠在眼眶中抖动着，嘴唇无法抑制地微微张大。她的脸色很苍白，受了重伤的她应该需要很久才能恢复过来。
我心中陡然地感到释怀。却又隐隐有点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安。
“三个月前的随机抽查，抽了我的血，把我留了下来。”易韵开口说，声音却有些颤抖。
白医生凝视着易韵，像在审查她的话语是否有破绽，“刚进冷山的那天，有编号吗？”
“有，我背了。”
“为什么要背。”
“没事干。”
白医生微微地皱了下眉头，但很快就恢复原状，他快速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圆形装置，能感觉到他在努力地压制心里的某些情绪。
“报。”
“077102189LSC。”
白医生的手指在圆形装置的屏幕上随着易韵的话语飞快地按着，紧接着，机器发出“哔哔”的声音，随后响起“易韵，预感染者，编号077102189LSC，现关押冷山。”
关押……果然是用关押……
电子女音结束后，整个房间飘荡着死一样的寂静。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你记得你的编号吗？”
过了几秒钟我才意识到他在问我，于是我摇摇头。
“你刚进冷山的那天，有编号吗？”
我仍旧摇了摇头。
他把装置放回口袋，然后看向易韵，“你什么时候没有编号的？”
“不记得。前一个星期是有的，塞兰斯进来后，我再也没看过。”
白医生脸上逐渐地升起一种似笑非笑的情绪，然后也和之前一样很快归于平静。他拉过一张凳子坐了下来，手掌交叉放在胸前。
“我想我该问你们一些别的问题。你叫什么？”他看着我。
“塞兰斯。”
“全名。”
“塞兰斯·勃朗特。”
他眨了一下眼睛，然后抛出了第二个问题：“你为什么来冷山？”
“找人。”
“找谁？”
“闵出枂。”
“为什么找她？”
“不知道。”
他明显地停顿了一下，波澜不惊地凝视着我的双眼。我看见他反射着阳光的眼眸，有点像月光下的湖面。
“能不能给我提供一种可能？”
“可能？”
“对，你找闵出枂可能是因为什么。”
“可能是……闵出枂的哥哥，闵尧，让我找他妹妹。”
“还有别的可能吗？”
“或许有，但我记不起来。”
“你叫塞兰斯·勃朗特？”
“你爸爸叫什么？”
“琼恩·勃朗特。”
“你妈妈呢？”
“李兴晓。”
“说一下你爸妈的职业。”
“都是公务员。”
“你从小在哪长大？”
“第十六街区A园区。”
“很完美的回答。”他倏地站起来，嘴角挂上一丝掩盖不住的笑意，“你的思维方式非常独特。”
易韵不解地微微歪头，“独特？”
但他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欲望，他开始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好几个来回后，他抬头说：“很幸运你们遇见的是我，无立场者。”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易韵也一头雾水。
“哦，还有。”他突然想起来什么，“最后一个问题。塞兰斯，你身上的两处枪伤是谁造成的？”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但察觉到他身上并没有敌意，也没有令人憎恶的气息，我还是开口说：“闵尧。”
“很有意思。”他笑了起来，眼角起了岁月留下的细细的皱纹。然后他恢复了原来风平浪静的表情，坐到我身边开始摆弄医疗器械，结束之后，他拿起镊子，示意我脱下外套。
我解开外套扣子，低下头，看见千疮百孔的我的胸膛。
我直起身体，方便白医生换药，随着我的动作，我听见易韵再次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用颤抖的声音说：“你的背……”
我看不见，我问她：“怎么了？”
“伤口……”感受到她温热的手抖动地从我的后背划过，“淤青、淤血……手肘怎么也有割伤……？”
我说：“把凳子那里的铁皮敲进去。”
感到胸前的疼痛，我低下头。白医生把带血的纱布一层层地剥下来，然后露出血肉模糊的胸口。
他拿起一块圆形酒精棉，把凝固的血从伤口缝合处擦去。我把视线移开，很快又看到了锁骨处的钢钉。
只有钢钉的尾部露出来，我数了数，有对称的六颗。
“这是合成钉，三天之后我会来取出。”
他把沾血的纱布棉球等丢到托盘里。我重新穿上衣服，然后他掀开我的被子，我这才看见双腿上绑着的三根环状物体。并且，没有脚铐。
我摸了摸膝盖上的环状物，乳白色的，触感很柔软，敲打下去的时候却感觉硬邦邦的。
“你的膝盖稍微有点受损，剩下的是脚踝的刮伤和枪伤。他们为什么给你用内圈带铆钉的脚铐？”
“我不知道。”
他抿起了嘴巴，拆除右脚的纱布，上完药后，将新的纱布裹回去。然后，他摁动左脚环状物上的某一个开关，微不可闻的“啪嗒”一声后，环状物变成了对等两半，从脚踝上脱落下来。
白医生直接剪下了我左脚的纱布，易韵惊愕地捂住了嘴巴。
我看着左脚脚踝处露出的骨头，和缺失了一块的肌肉。
他站起来，从托盘中拿出一个压力喷雾，然后喷在我的脚踝处。喷雾带来一种冰凉的触感，有点降低脚踝处着火了似的灼热。
“这两个伤口都被处理过，但显然处理的很业余。我想不是专业的医生处理的，是吗？”
“不是。”我克制住自己不要去想脑海中逐渐清晰的影像。
“这药给你。每天早上喷一次。胸口前面我已经喷过了。下一次是明天早上，脚踝和胸口。”他话说得很简单，但是很详细。
我点点头，看着压力瓶上标的C200，是用记号笔手写的。这大概也是他自己研制的药。
在漫长的静默中，他仔细地处理着伤口，我们看着他，没有人说话。过了很久，他重新把环状物扣上。
他站起来，把换下来的纱布和其他带血的东西扔到托盘里。随后理了理自己的衣服。等他收拾完毕后，他抬起头扫视着我们俩。
“这是我今天最后要和你们说的。第一，你们的内脏都有损伤，这几天不能再次收到撞击。第二，你腿上的沙环和你们体内的合成支架三天后我会来取。第三，风控局要求我给你们戴上脚铐，禁闭三天。第四，关于你们编号的事情，不要告诉第四个人，不要让别人发现。”
他不徐不急地说完了所有话，之后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两副脚铐。
电子脚铐，有红色光点闪动。
“有追踪，解锁密码是756680。必要时，自己打开它。”
易韵愕然地看着他。
他走过来，把脚铐放到我们手上。我拿起其中的一副，下床，蹲下身，为自己扣上。易韵同样。
崭新的脚铐，光滑的铁面，反射着阳光的金属感光芒。这比陪伴我一个多月的那副脚铐实在好太多。
白医生注视着我们戴上脚铐，然后转身离开了，没再多说一句。我系好衣服的扣子，然后和易韵一起走出医疗室。来到走廊上，立刻有一个穿着防护服的安保上来，示意我们跟上他。我低着头看着银色的脚铐滑过冷白的地板，突然觉得胃里一阵恶寒。
禁闭室离医疗室不远，是一个三面透明的长方形玻璃房。里面放着三张床。我和易韵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我下意识地回头拉了一下门把手，发现已经锁上了。我环视着这个简单的房间，除了床以外，只剩下墙壁上的一个递食物的小窗口，以及一些基本设施。可能是因为长久无人禁闭的原因，东西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但是都很崭新，没什么使用痕迹。
我走到玻璃前，看着外面白得刺眼的走廊，几乎没有人员走动。
易韵走了过来，和我一起看着玻璃。我们俩呼出的气变成了薄薄的一层水雾。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在水雾上写起了字。写着写着，易韵突然默不作声了。我才回过神来看着我写的东西。“Frankenstein。”
空气变得很安静，甚至能听见热气凝结成水珠的声音。易韵抬起手，在这一串字母下写下——
“K4。”
我猛然感到一阵无力。对于K4我们知之甚少，但是已然没有了机会。甚至我们无法亲口听到他对我们说：“我的名字是Frankenstein。”
或许我们会念错这串字母的发音，然后他哭笑不得的纠正我们。我现在想问问他我念的对不对。可是没有这种可能了。我无法遏制自己不去想他最终会归于哪里。但眼前却闪过一幕一幕他连同担架被丢进焚烧炉的想象。他这样的人，这样的一生，最后的归宿就是变成宵蓝天空映衬下的烟囱里冒出的一阵灰色的烟雾。
我的大脑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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