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2

    三天的禁闭很快过去。从第二天开始,不知道谁说,或者传播,每时每刻都有人涌进来在禁闭室的玻璃外观摩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就好像监牢里的人眺望动物园里的熊或者别的什么。我曾试着在人群中寻找闵出枂,但是一无所获。对于玻璃外簇拥着的一张又一张表情迥异的人脸,我毫无感觉。易韵却无比愤怒,她曾试着呵斥并驱赶观望的人群,但是却变得火上浇油。人群因为她的愤怒而更加兴奋。于是,她只能被迫习惯。

    好在,今天我们被放了出来。天蒙蒙亮,安保打开了禁闭室的锁,我们走了出来。

    我们走过走廊,走到门口。这一段路不长,但每一步却让我的心里感到极端的厌恶。我以为这种感觉能在走出医疗室,看到后场草地和天空的那一刹那消散。但是并没有。我扫视着并没有什么变化的后场。绿色的草地,层叠的山峦,有云的天空。只觉得恶寒更加严重,甚至干呕了几声,几乎要吐出来。

    易韵担忧地拍了拍我的背,她害怕我是因为身体的伤。但我告诉她不是,例会还未开始,我们先行到达A楼大厅。只有寥寥几个人,而我们穿着病号服,戴着脚铐,显得有些例外。

    我和易韵开始同时四下打量,又在几秒后同时停住。我们都在习惯性地等着那个会出现的人,但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人渐渐多了起来,随后,玻璃房里的灯亮了起来。他开始宣读什么,但我听不清。紧接着,一个穿着全身防护服的人被安保架了进来。我可以透过乳白色的防护服看见她穿着的红色吊带下发着蓝色荧光的编号。

    防护服的右臂,贴着红色的“Ⅱ”。

    “Ⅱ级感染!”有人大声传递着恐慌,人群骚动起来。

    我前面的人唰得向我身后跑去,又有零零散散几个胆子大的走上前。安保松开了手离开。那个不知道叫什么的女生一下跪倒在地上。然后,她用手撑着地,缓缓地抬起头,猩红的眼球突出,用狰狞的目光扫视着所有人。

    她咬牙切齿地说:“都给我陪葬!”

    然后,她冲了过来。人群哗得一声四散奔逃。我和易韵戴着脚铐,怔怔地看着那个女生像一头野兽一样向我们飞奔过来。

    我看着她扭曲的面庞飞速向我们靠近,终于缓过神来准备转身逃跑。但她一瞬间如遭雷击般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骨骼与地板因为撞击发出一声巨响。然后,她宛若蠕虫般在地上抽搐了几下,随即停止了。再也没有动过。

    她睁着双眼,仰面躺着,嘴角微张。眼中渗出血丝,眨也不眨。

    “她死了。”我对易韵说。

    易韵深深地呼吸了一下。

    “所有由风控局管控的Ⅱ级感染者都会植入芯片,芯片会在宿主表现出攻击倾向时迅速杀死宿主。”

    我的余光看见易韵点了点头。然后,那两个保安走了上来。

    机器人扛起女生的尸体,迈着相同的步伐走向焚烧炉。女生的手臂仿佛没有骨头一样耷拉在身体两侧,防护服与地板一路摩擦。

    “怎么判定有攻击倾向。”易韵看着他们渐行渐远,问我。

    “那两个架着她上来的安保根本没走。她有没有攻击倾向并不重要。结局都是注定的。”

    易韵沉默了一会,我看着她。她青灰色的头发有点长了,细碎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她睫毛微微颤抖着,然后,她用很轻的声音说:“可能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希望他们活着。”

    我在心里回应她:不是他们,是我们。

    我没有说出来,只是拉起她的手腕,和她一起走出A楼大厅。

    穿过A楼的玻璃门,就能够一览无余地看到延伸出去的莫比桥,和不远处的后场。

    我从未这样仔细地打量过这个地方。这个名为“冷山”的地方。绿色的草地从脚下延展开,一直到莫比桥结束。我用手握住莫比桥的白色扶手,踩着桥上一块块横着的白色木板,接着侧过身来,看着桥下的沟壑。

    大概十几米高,没有任何修饰,露出天然的土壤的颜色,夹杂着一些碎石。

    “你说,下面有什么?”易韵站到我旁边,探出半个身体向下张望。

    “什么都没有。”我摇摇头,看向不远处的电网。“电网或许一直延伸到桥下。”

    “你说,外面有什么?”易韵抬起头,眨了眨眼睛,看向电网外层叠的山峦。

    “废墟。”沉默了一会儿,我补充道:“或许还有零星的建筑。”

    相比于山下那些断壁残垣,冷山可以说是这其中最完美的建筑了。白得发亮的高墙,数不清的电网,只进不出的高塔。我踮起脚尖,试图看清远处白塔的塔顶。

    易韵转过身去,背靠着扶手,低下头。我看着她。她的脖颈处露出一块白色的纱布。

    我们只听着风声呼呼地从耳边吹过,偶尔响起几声远方传来的鸟鸣。很多画面在我脑海中擦过,最终都归于此刻。我看着远方,而易韵看着脚下。

    “你说,为什么?”

    我知道她想问什么。为什么我要出去,为什么我出去了却又回来。为什么我们俩没有编号,为什么K4必须死。而我想问为什么我会找闵出枂,为什么白塔要给我戴有铆钉的脚铐,为什么我会被许钦凌带去审讯,为什么要给我用干扰仪,为什么我会在朦胧中看见黑塔,为什么那双绿色眼眸反复出现在我的梦中。

    但我们都想问的是,为什么我们会在冷山,为什么世界会变成这个样子。

    这个问题该由谁来解答,我不清楚,但不是我。

    “我想,会不会黑塔在白塔的生物印章里,做了手脚。”

    “或者,给白塔送来疑似感染者。”易韵接话。

    “如果我们没有感染,广播为什么会把我们留下来?”

    “黑塔的手段?”

    “黑塔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对啊。”易韵苦笑了一下,“这和黑塔的理念不符。”

    “那么,是病毒在我们体内变异了?”

    易韵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出来,“所以白塔的检测设备没有更新,于是检测不出来?”

    我看着她,“或许吧。”

    我看着她苍白的嘴角上扬了,露出整齐的牙齿。她双眼弯成月亮的形状,然后下意识地眨了眨。“我们能聊点有确定答案的问题吗?”

    “有确定答案的问题?”

    “简单一点的问题。”

    我有些不理解地看着她。

    “能猜出答案的问题。比如说……”她扫视了一圈,然后用手掌拍了拍白色的扶手,“这座桥为什么要叫莫比桥?”

    “因为莫比乌斯带。”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我们同时回头,看到缓缓走来的,穿着白大褂,戴着面罩的白医生。

    他双手插着口袋,走起路来很稳当,好像在平移。

    “莫比乌斯带,无尽的环,永远也无法离开。”他边说,边站定在我们面前,撇了撇头,示意我们去医疗室。“这就是白塔的用意。”

    推开医疗室的门,还是熟悉的房间。今天是没有阳光的晴天,我却仿佛在这里闻到阳光的味道透过落地玻璃晒进来。

    “摘下合成钉会有痛感。”他摘下面罩,开始清洗双手,“或者你们可以选择用我自制的廉价麻醉。”

    哗哗的水声一直响,然后停止了。变成金属器械碰撞的声音。

    “自制麻醉的副作用是,会睡很久。”

    “两三天。”

    “我用。”易韵微笑了一下,我从她的笑里看出牵强。

    “好,那你先。”白医生让易韵躺到三天前她躺过的那张床上,然后拿起一包像盐水一样的东西,从她的手背上注射进去。我蹲在床边,看着易韵原本望着天花板的双眼渐渐合上。接着我站了起来,坐到另一张床上。

    我背着白医生和易韵,什么也看不见,却能听到一些可能是取出钉子发出的响声。我并不明白其中的步骤,只能胡乱猜测。需要拆开伤口再缝合吗?如果不用,合成钉又是如何拿出来的?

    就这样不着边际地想着,时间也过去很久。最终,距离我最后一次听到金属声响已经过去了很久。我才转过去看白医生和易韵。床单上留下了血迹,我看见他的鬓角渗出汗珠。易韵紧紧地皱着眉头。是否在睡梦中她也能感到疼痛呢。

    白医生把带血的托盘放到一边,然后推来一架机器,机器发出淡紫色的光。他在为易韵的身上插上一些管子和电线,我看不懂。不过,冷山的医疗条件一定很差,在这里手术,应该也很为难他。

    终于,一切仿佛完成了。他摘下染血的手套,坐到沙发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拿起手边的茶叶,淡淡抿了一口。

    察觉到我的视线,他看向我,狭长的双眸有点疲惫地向下耷拉着,他开口:“你不用麻醉吗?”

    我摇了摇头。

    他挑了下眉毛,没有问为什么。

    他没问,那我刚好也省去了解释的力气。其实,我自己也不明白原因。只是本能地突然厌恶睡眠,如果可以,甚至想要一直醒着。

    白医生又喝了几口茶。随后他站了起来,开始来来回回地走动,准备器械。我躺在床上,看着雪白的天花板。

    过了很久,他用脚踢过来一把椅子,双手拿满了器械,坐在了我身边。他开起灯,然后戴上口罩和手套。

    “会痛。”

    我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开始了手上的动作。我的双眼被绿色的布蒙上了,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觉到胸前冰冷的液体。紧接着,是一阵撕裂的疼痛。

    仿佛皮肤被人拉扯开的感觉,从表面一直延伸到皮下的血管与脂肪。

    “你胸口的枪伤应该是电子枪造成的。可能是折叠电子枪。如果是其他型号,你或许已经死了。”

    “是狙击步枪。有瞄准镜。”

    “狙击步枪好像没有折叠型号。我没见过。”

    “枪管很长,很细,纯黑色的……枪口有点反光……瞄准镜中心有红点。”我按照记忆描述当时的场景。

    “防身用的电子狙击步枪,”我听到他放下什么东西的声音,“我猜。”

    对于枪伤来说,现在的疼痛并不算什么。他其实并不需要和我闲聊来分散我的注意力,但医生或许都是这样的。

    “这两天你可以一直呆在医疗室。直到易韵醒过来。但是不要出去。我会和上级上报你们现在是麻醉昏迷状态。”

    “嗯。”我的心中感到一阵放松。一直呆在医疗室,应该也没什么不好的。

    之后他不再说话了,可能是因为最痛的部分已经结束。胸前的触感一直轮番变换着,一会儿是金属的冰冷,一会儿又变成一种不知是塑料还是其他物品的摩擦。感到淡淡的血腥味飘到鼻腔里,不知道是我的还是易韵的,抑或是两人都有。

    等我眼睛上的绿布被掀开的时候,夜幕已然降临。落地窗外的景象变成了深蓝色。医疗室内开起了顶灯。我第一次看见晚上的医疗室,原来这么明亮,像水晶一样白晃晃的,比起只有水泥墙的C楼和昏暗的灯光,一下子变得舒适了好多。

    白医生疲惫地整理着器械。他的白大褂上也沾上了血,想到今早与易韵的交流,我再次提醒他记得吃阻断药物。他没有回复我,也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我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水和食物在那个柜子里。不要出去。”接着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看见白色的大门又被关上。整个房间一下安静了下来,我下床的时候感受到胸前的拉扯感,却没有低头看,而是径直走向了他说的柜子。我拉开柜门,里面果然放着一些压缩饼干和饮用水。这些食物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也无法知晓答案。

    我走到易韵床边,她仍然紧缩着眉头,呼吸却很均匀。甚至能透过被子看到她的小腹在平缓地上升和下沉。压缩饼干的味道竟然比冷山的伙食好,我一边咀嚼着,一边又担心易韵会不会饿。

    看到她身上大大小小的针管和导管,我觉得她应该不会感到饿吧。我蹲下来,试图让她的眉头舒展开,她的睫毛快速抖动了几下,然后眉间缓缓展平。整张脸的肌肉都放松下来。希望她能有一个平静的好梦。这样想着,我蹲在了她床边,背靠着床沿,看着落地玻璃里反射的我自己。一如既往地穿着病号服,戴着脚铐。然后我看向落地窗外的风景,艰难地辨认出哪里是山峦,哪里是天空。而白塔探照灯的光芒在一层又一层的山峦间来回摆动。玻璃里的我自己的脸被白塔探照灯的光打得一阵黑一阵白。有光芒扫过的时候,我的脸就暗下去,没有的时候,室内的景象就会变得更加亮,更加可辨起来。

    我不知道我这样坐了多久。等我站起来时,开始寻觅医疗室里的钟。可惜一无所获。于是我躺倒在自己的床上,看了看左侧的易韵,又看了看天花板。然后闭上了双眼。

    不要去想,不要去想,不要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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