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5

    会客室里,姜诉程靠着墙,盘腿坐着。他拿出胸口的身份牌,摩挲着上面经过磨损而依然闪亮的徽章。日落西沉,夕阳的余晖让徽章的凸起折射出橘红的色彩。领队把工作牌下发不过是三个月前,那天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训练室里的宣誓词他仍旧能背下来。一般来说,他这种刚刚毕业入职的新人不会参与这样的任务。

    但是……烟雾缭绕的宿舍,闪烁的火光,死去的前辈。不知道谁说要用火消灭病毒,于是有人在夜里放了把火。那是一个动荡的夜晚,他住的地方比较偏僻,等他从房间里冲出来时,火焰熊熊燃烧,像要窜入天际。炽热的温度让他不得不后退,空气中飘荡的灰烬呛得他咳嗽不止。后来,火被熄灭了,他在灰烬中漫无目的地走着,从数百具的尸体上跨过,曾经认识的人面目全非地躺在地上,已经分不清是死于病毒还是火灾。哭泣和嘶吼在整个基地响彻了整整三天。

    他摇了摇头,不想再被回忆侵扰。窗外已然一片深蓝,几颗星星闪烁着。最低的那一颗泛着金色的光芒,在天际低垂着,应该是金星。

    曾经的理想灰飞烟灭,本在他眼前徐徐展开的未来顷刻被灾难席卷而去。他的胸口有些发闷,站起身拿起床头的水杯,一饮而尽。

    那场大火好像正在他周围燃烧着。或者说,从来没有熄灭过。他翻身下床,想去大厅接点饮用水。一个身影正站在落地窗前,月光朦胧地倾洒下来。她似乎快与月光融为一体。

    “请问,你是……?”姜诉程坐到沙发上,将玻璃瓶中冰凉的的水倒入杯中。

    “姬朝。”

    “你是姬恒博士的女儿。”他的语气带了点询问,却又不完全是问句,“过来坐坐吧。”

    姬朝缓慢地坐到了他身侧的沙发上。她的双眼盯住他,应该是在等待他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没有。我没有什么想说的。”姜诉程用拇指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水杯光滑的杯口,“我只是觉得很窒息。有时候好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可是每天早上醒来,睁开眼却发现一切都是真实的……你还小,你应该不明白。”

    姬朝眨了眨眼,月光让她冷漠的双眸变得晶亮了一点,仿佛有了些神采。

    “好像……噩梦……做了场……醒不来的噩梦。”她说。

    “什么?”姜诉程摇了摇头,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用朦胧的语气说出这句话。

    “88.56广播,信号源西北。”

    姜诉程微笑了一下,笑容里有些自嘲和讽刺。“还有吗?”

    “大家……保重自己……”姬朝模仿着之前电台里听到的声音,“171.32。”

    “我终于不用上班了,亲爱的观众朋友们,我们部门直接放假了。看这情形明天不一定能播,反正都末日了,朋友们尽情去玩吧!我们先溜了。60.00。”

    “我之前做过很多诗,此情此景,真想要吟一首啊。189.43。”

    “我不想死……救命……谁来救救我……我不想死……35.14。”

    姜诉程看着姬朝,她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少有起伏,他不知道她的内心是否因这些广播最后的话语而受到触动,她的表情一如既往,仿佛这个房间里,只有他因听到这样鲜活而绝望的话语而悲痛万分。

    她眨了眨眼,因为角度的问题,原本眼里折射的晶莹的月光瞬间消失无踪,好像在告诉他刚刚眼中的神采仅仅是幻觉而已。

    “抱歉。我先进去了。”他再次把水杯注满,右手紧紧握着杯壁,起身离开。

    今天的夜晚格外漫长,第二天一早,他便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大家好像都没睡好,陈明在大厅里出现了几秒,他接了杯水,很快又回到了实验室。他的身体仿佛一夜之间衰老了十岁。

    外面的天空阴沉沉的,暂时没有下雨,保险起见,他还是穿上雨衣。许钦凌靠着墙壁,叉着手,一眼不发。姬恒早已没了踪影。姜诉程走到门口时,回头打量了一下整个实验室。这里或许曾经生机勃勃、人来人往,热闹而匆忙。如今却只开了几盏灯,显得空荡阴冷。冰块一样的氛围在这些高科技的器械、玻璃制墙壁中如鱼得水。

    姬朝站在许钦凌的身边。她面朝着男人,面色却没有被实验室里压抑的寒气浸润。

    “姬朝小姐。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一趟……”他的话还未说完,许钦凌便微微抬头,天生凌厉的双眸正困惑地盯住他,他连忙补充:“你们的物资少了些,直升机上应该还有富余的,姬朝小姐可以一起去拿一下。”

    “外面不是很危险吗?”许钦凌摁住姬朝的肩膀,不让她往前走动。

    姜诉程点开手腕上佩戴着的手表。他操作的很快速,屏幕上出现了附近5km以内的热力成像图。图像弹出的瞬间,他不禁想如果昨天在执行任务时,他一直观察着图像的动向,事情会是怎么样?他眨了眨眼,把这反复闪现的假设抛诸脑后。

    热力图上除了实验室内闪烁的四个红点,再无其它标记。如他所料,昨天两位为物资大打出手的人已经被病毒夺去了生命,现在正沉睡在这片土地上的某一个寂静的角落。

    “从这里到降落点没有别人了……不知道政府的卫星还能撑多久。”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许钦凌按住姬朝的手指缓慢而犹疑地展开。

    或许现在由自己去更合适。让姬朝独自出门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但是此时她感到被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席卷,她甚至难以站稳。她心力憔悴。

    于是,她从口袋中掏出手机,像上次那样放在姬朝的口袋里。

    “快去快回。”她说。

    姬朝走向姜诉程。他微微地对着实验室内的众人鞠了一躬,随后转身离去。下楼比上楼轻松很多,楼道内因窗外的阴天贫瘠的日光而显得昏暗。不知怎的,当他们走到楼下时,雨竟渐渐地下了起来。他从口袋中掏出干燥的备用雨衣,让姬朝穿上。

    距离他上次走这条路还不到12个小时,此时的天气却比12小时前更加阴沉。空气中那种死亡的气味也更加浓重。有姬朝在,他必须保障她的安全,因此每走出五百米左右,他就要看一眼手表,确保热力成像图上没有新出现的红点,防止再出现之前类似的事情。

    雨滴落在雨披上的声音很清脆,滴滴答答的,有规律地此起彼伏。他的心境比刚来时要稍好一些,身侧跟随的人也让他觉得安心了些许……这些幸存者们最终都能活下来吗?他有时候不免这么怀疑。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可是他心里却有一种奇怪的直觉——他觉得他们一定能活下来。然而在这样的末世中存活,被迫直视这愈发满目疮夷的世界,或许会更加艰难和痛苦吧。

    降落点到了。他抬头看向天空。雨并不是很大,应该阻拦不了直升机的回航。他就这样背着手站着,微微仰着头,等待那抹绿色在天际出现。

    距离实验楼差不多五千米左右。热力成像图上,实验楼的红点已经没法在屏幕内显示。他打开预警监测,设置好参数,有效距离内一旦出现活着的人类,手表就会滴滴作响。

    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三十分钟。六十分钟。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手表没有发出任何响声。在这漫长的一小时内,他无数次去检查手表是否出了问题,然而屏幕两个红点孤单地不断闪动着,标志着五千米内只有他们两人存活。

    一种不祥的预感让他感觉呼吸困难。不大的雨滴却仿佛在他身遭形成了一层与世隔绝的雨帘,让他感到溺水般的窒息。他闭上双眼,在心中默默读秒,每隔十秒,他就睁开眼睛,希望能在天空中看到那熟悉的青绿色。没有。于是他又变为在心中默念六十秒。一秒,两秒,三秒,五秒。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睁眼,抬头。万物沉寂。

    平时松垮的雨衣,莫名其妙地变得紧身,缠绕住他的四肢。让他喘不过气,他的胸口格外沉重,仿佛被千斤的石头压制着。每一次呼吸,他都需要与这巨石的重量对抗。时间一分一秒地流失,他的吸气和吐气越来越困难。到最后,他感觉塑料雨衣密不透风地死死禁锢住他,周遭的空气也在一瞬间被全部抽走。他本能地大口喘气,但那生命赖以生存的空气却仿佛约定好了般,不肯进入他的口鼻。巨大的窒息感让他面目涨红,青筋暴起,同时痛苦万分。他越是呼吸困难,想要尽快吸进新鲜的空气,身上的雨衣便束缚得越紧,好像在跟他抗衡,不想留给他任何一丝喘息的机会。

    在这冰冷而窒息的绝望中,一只稍有温度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低头望去。其实雨衣并没有束缚得这样紧,雨衣的尺寸也并不妥帖,袖长只到他手臂一半的地方,以至于他的手腕暴露在外面,袖口已经被雨打湿。也正是因为如此,姬朝手掌的温度能够不被雨衣隔绝,真实的热量传递到他的手臂上。

    他看向姬朝。她的眼里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任何情绪。但很显然,她已经察觉了他的异样。她苍白的脸庞在这样压抑的灰蓝色天空下,泛出一种融合的冷调色泽。

    她没有说话,没有关切地询问他怎么了,只是握住他的手,一直没有放开。他无力地跪下去,膝盖瞬间被地上的积水浸湿。寒意顺着水从阴冷的地面上爬升,他却仿佛感觉不到。

    他从未觉得世界会变得如此黑暗。他也从未想过有一次竟然会等不到回程的直升机。在这短短的几天里,他已经看到了太多的人死去。他心口发酸,这种酸痛又顺着血液的跳动,输送到全身上下的每一处。一种生理性的反胃让他本能地干呕。滚烫的液体在他的眼中流转,却迟迟没能滴落下来。比起悲伤的哭泣,此时他的心中更多的是一种绝望。仿佛漂泊在漆黑的海面,看着远处几十米高的海啸声势浩大地袭来,带着摧毁一切的残忍力量,而他只是这片海域中无依无靠的一个人类,他没有方法抵挡住这样巨大的海啸。他唯一能做地就是目视着海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死亡的倒计时一刻不停地回响。他没有能力挽救别人,也没有能力挽救自己,甚至保护不了昔日一起出任务的伙伴,只能被迫接受他们有去无回的结局。

    “他们可能……回不来了”他张口说道,却听不清楚自己的声音。

    “回去吧。”姬朝向他伸出手,想要拉他起来。他握住她纤弱的手掌。

    周围的一切突然都褪了颜色,变成了老旧照片中的黑白影像。明明是生机勃勃的夏日,树叶明明都该苍翠欲滴、郁郁葱葱,为何会在这样连绵的梅雨下,被冲刷了掉了颜色呢?

    脑海中变得混乱。一些无意义的画面不断地闪现。他的脑子像卡顿的磁带,突然出现了五彩斑斓的生日蛋糕,又出现了初中时上学的场景;有时候闪过父母对他的责骂,瞬间又变成了语文老师在讲台上讲解诗词的含义;曾经的领队和他握了握手,领队的睫毛很长,眼睛生得像女孩,皮肤却很黝黑;宿舍只有他的床缺了一个角,他打电话让人来修,修理工人的电话彩铃竟然是贝多芬的月光……他突然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也不知道活下去究竟是为了什么,灾难来势汹汹,残酷冷血,不会因为任何人的乞求而放过这个世界。他的亲戚朋友已然死去,只剩同事和他苟延残喘,然而今时今日,那架回不来的直升机正在告诉他,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认识他姜诉程是谁了。

    他顺着姬朝的力道站了起来,却摇了摇头。眼中已没有来时的火光。他的双眼变得无神而朦胧,和姬朝的眼睛有一点相似。

    “不用。好像,突然没有什么害怕的了。”他说,“姬朝,这个给你。”他摘下手腕上的表,拉过姬朝的手,把表塞到她的手心里。

    他低头向前走去。或许不是前,只是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方向,朝着这个方向走,他会在半路看到坠毁的直升机吗?还是说直升机只安静地躺在地上,直升机里沉睡着两个再也无法醒过来的人呢?

    姬朝再次拉住他。淋了太久的雨,她的手心变得冰冷起来。他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然后把她的手从手腕上扯开。

    他久久深深地看了姬朝一眼,雨披下,他的眼神有些不真切。姬朝习惯性地歪头,似乎有些困惑。

    他不想说话,也不想道别,于是他在心里对这个孩子说:早点回去。他转过头,缓慢地往前走去,他只知道要一直往前,再往前,他不想停下来,一停下脚步,回忆就会疯狂地涌入他的脑海中,他不能停下来。

    姬朝站在原地。姜诉程的背影在雨中显得渺小。她突然迈开腿,跑到了他的身侧,再次拉住他的手。

    姜诉程停下了脚步。

    姬朝的眼睛低垂着,随后慢慢抬起来,她用一种平静的目光凝视他的双眸。

    姜诉程看到他疲惫的身影在这雨中变为她眼里模糊不清的剪影。

    “为什么。”她的声音淡淡的,很平和,不是在质疑他,是真正地在询问为什么。

    “……我父母都死了。朋友也死了。同事也死了。我之所以还活着,是心中总有一种信念,要拯救更多的人,要做好我的使命……但是……他们没回来不是吗?”他抬头看向天空,让雨滴肆意地拍打在脸上,“第二战线……已经,崩溃了……”

    他将视线下移,看着姬朝在雨中氤氲的脸:“你要活下去。姬朝。你要活下去……”

    他像刚刚一样,再次拨开她的手。这一回,姬朝没有再跑上来。

    她凝望着他的背影。他步履蹒跚,步伐很慢。透明雨披的褶皱处反射出天空青灰的光线。雨水落在雨披上时,因为速度太快,溅起小小的一圈四散水花。他的双脚每一次踏出一步,落到地面上时,同样的水花便也相似地溅起,这让他西裤的脚踝处沾上不规则的细碎污渍。

    四周很安静,唯有雨声和他的脚步声规律地响起。渐渐地,脚步声越来越轻,他的身影也逐渐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处。

    姬朝望着姜诉程离去的背影,掌心的手表还残存了一些余温,表的主人却永远离开了,在这没有光明的灰暗未来中,他们的时间线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一种奇异的情绪让她胸口隐隐作痛,她试图理解这种让人无力的情感,却失败了。她把表放到口袋里,然后转身离去。雨下大了,噼里啪啦的雨滴洗刷着这个世界,让天空的亮度再降一档。雨点敲打着她的头颅,像不知为谁而鸣的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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