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6

    2075年7月25日。

    许钦凌在房间内来回踱步,她的脚步碎且急促。

    “最后波形……最后波形……”

    她嘴里喃喃着,目光有些涣散。手上的文件被攥得起了褶皱,又因手掌心的汗水而变得崎岖不平:“2³,2²,2……今天之后……病毒就会别无二致地传播了……今天……”

    陈明盯住门口。这两天,他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大厅里的沙发上,双眼死死地凝视着门。血丝爬满了他的眼白,他却不为所动。他的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幻想着张博士会从缓缓打开的移门中走进来。他甚至有那么几秒真的看见门打开了,张戟乱糟糟的黑色头发在门口一晃而过,但是每当他激动地站起身,就会发现事实上门纹丝不动。一切只是他的幻觉。

    桌上摆满了资料。所有纸张杂乱地摊在桌面上。昨晚他们三人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想要通过各种方法推翻病毒精神传播的假说,但是失败了。现有的资料不足以让他们进一步地研究这个来势汹汹的异形球体,而他们当中,也没有人专攻这一方面。

    窗外,绚烂的阳光生机盎然地洒落下来,宽阔的大道上,却因为长时间无人走动而布上一层灰尘。仔细看一些叶片的末端,就会发现银色的、晶莹的蜘蛛网在随着微风晃动。死亡和生命的气息杂乱地交织在一起,更加显出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复杂情感。

    姬朝安静地在配装室里坐着,她戴着耳机,右手拨动着无线电的滚轮。昨天晚上她破解了一组加密的无线电,信号里的内容是一些东西的运输,具体运送什么却未被提及。今天她一如既往地等待着这串数字的动向。

    ……滋滋……

    声音不是很清晰。

    “默维孜时间17:00发起进攻……左右皇翼分队注意……今天的目标是攻占欧亚大陆。”

    姬朝迅速地站起身。她看了看手表,数字显示的是15:11。她不知道信号那头那难以分辨的异国语言中的“默维孜”代表了什么,但她知道“攻占”一词预示着一种不祥的走向。她快步走到室外,把许钦凌拉了进来,又为她戴上耳机。

    许钦凌的神色从一开始的困顿、疑惑,很快转变成了惊恐和愕然。她飞速放下耳机。冲向楼顶。同时,窗外最近每日都会有的全球实况播报广播的声音响起——

    “以下是今日该时区情况通报。

    今日全球人口为原全球人口的:3.28%

    已倒台政府占比:85%。

    目前存在战争的地区:印度板块南非高原近北回归线侧。太平洋与印度洋板块交界处海域。撒哈拉山脉北侧。西印度群岛。

    昨日成立的国家有:崭新希望共和国,方舟集群国,克莉斯芮坦王国。昨日灭亡的国家有:坦布尔什联合国,帕帕·维拉集群国。

    另外,据可靠消息,今天下午五点默维兹势力将会对欧亚大陆发动袭击。国际维稳组织仍然严厉斥责各个国家为争夺资源而爆发大规模内战的行为,并坚决反对任何形式的战争。然而,由于维稳组织总部设立于欧亚大陆,此次袭击有一定概率对我组织造成重创。如果今后无法再为世界各地幸存人员进行播报,我代表维稳组织向大家致以真挚的歉意。”

    嗡嗡的底噪停止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希望广播的声音能持续得久一点,希望那头不知道是谁的那位工作人员能多说几句。然而远隔千里,那边的人听不到她的心声,广播声像往常一样,没有任何闲言碎语,干净利落地戛然而止。

    许钦凌从楼上跑下来,后面跟着的是神色凝重的姬恒。他提着一个独立冷冻柜,背上还背着一沓文件。陈明也抱了很多样本和器械,而文件资料则都在许钦凌手上。

    “姬朝,去拿能一周用的饮用水和食物。还有生存必需品。然后去防空地下室。”许钦凌冷静地指挥着,声音里的急切却难以掩盖。

    “小许,你先把重要的资料带下去。我们等会再下来。”姬恒跨了几个大步走到移门旁边,按开了移门的开关。许钦凌的神色有点犹疑,几秒后,她还是接过了姬恒手上的东西往楼下跑去。

    “我放好东西马上上来——”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发出回声。

    姬朝把帐篷、睡袋背到背上,然后再将刀具、麻绳、手电筒等等放到了束口袋里。另一只束口袋放着水和食物。她提起袋子跑向大厅,发现大厅里竟然空无一人。姬恒和陈明不知道去了哪里,许钦凌的身影也瞬间消失不见。她思索了两三秒,随后往楼下跑去。

    楼道因窗外阳光的照射而明亮通透,显得地下室愈发阴暗。水泥的地板上积了薄薄的灰尘。所有灯光全部被关闭,唯有绿色的安全出口的指示标志仍然亮着,幽幽的绿光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她大概能看出这两侧停放着一些车辆。车和地面一样被细密的灰尘捕获,昏暗的光线让她很难分辨出车的颜色,整个地下室只有她的脚步声在回响,似有若无的回音游丝般地飘荡着。

    唰——不远处突然响起令人不适的巨大摩擦声。她扭头看去——是许钦凌正在关防空地下室的门。她看过去的同时,许钦凌也发现了她:“朝儿,快来帮我一把!”

    姬朝放下行李跑过去,两人合力才艰难地把后侧这扇年久失修的防空门严实地关上。许钦凌喘了口气,随后嘱咐道:“我再上去帮老师拿些重要的器材,你在下面等着我们。”她指了指放在地上的一部分文件,示意姬朝照看好它们,然后,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间。

    偌大的地下室再次只剩下她一人,一种背光处特有的冰冷气味开始在这个昏暗的空间内蔓延。她点开手表,没有看到上面有新出现的红点,于是她像姜诉程那样点了几个按键,把它设置为报警模式。她看见除了她以外,剩下三个红点在快速的移动着,应该是在搬实验室里的什么东西。

    她把帐篷和睡袋搬到稍空旷的拐角处。凭借着说明书上的文字和图片,她开始组装帐篷。当她把最后一根撑杆支起来的同时,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口传来,她站起身,往声音来源的方向走去。姬恒三人风尘仆仆的身影从楼梯间出现,许钦凌的身上几乎背满了东西,而姬恒和陈明合力抬着一个钢制的箱子,箱子表面反射出安全出口指示牌上幽绿色的光芒,几乎要把原本的银色覆盖。

    姬朝不明白这是何种器械,她想上去帮忙,但当她跨出脚步的时候,许钦凌却摇了摇头,示意她不用。

    许钦凌把身上背着的东西放下来,然后开始组装一些支架。箱子被放到支架正中的地上,随后姬朝才发现——这是一个实验台。

    突然,她的双脚通过地面感觉到了一种微弱的共振。一开始,她并不确定这种连绵的震感究竟是错觉还是真实存在,但几秒过后,地面震颤的幅度逐渐加大,好像有一支庞大的军队,驾驶着着重型装甲坦克,从远处铺天盖地地侵袭过来。姬朝闭上眼睛,用双耳感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她隐约听见了飞机划过空中所带来劈开气流的浩大声响,如同雷声一样,在天空中炸开。

    她猛地跑向楼梯口去关上那道沉重的前部防空门,许钦凌看见便也追了上来。她们一起推着这块厚重的金属。在这庞然大物和墙壁严丝合缝的前一秒,窗外轰炸机的声音已经响彻云霄。仿佛漫天的蝗虫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然而那已经没有什么能做的了。姬朝回到帐篷前,为帐篷装上最后一根支架。她把帐篷的门帘卷起,将睡袋等物品放进去。没了楼道透出来的光线,整个地下室漆黑得可怕,于是她把高功率手电筒拿到了实验台旁,然后用绳子捆在在支架上。

    这冷白色的光线在阴湿的地下室过分明亮,反而显得寒冷。地面上的行军声、飞机声、装甲车开过的声音密密麻麻,宛如锣鼓。地面的震动也忽强忽弱,像一场人为的地震,让人不得不去担心是否下一秒,明亮的火光就会穿透防空门,炸弹的碎屑会不会从防空门的破碎空洞中溅射出来,雾和灰尘会在一瞬间扫荡这个密闭的空间吗?

    响声不绝于耳。所有人好像置身了一场无法逃避的葬礼,丧葬一样的阴森气氛笼罩了这片狭小的地方,而葬礼的主人,有可能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或者是全部。

    姬朝坐在帐篷里。实验台已经安装完毕,姬恒和陈明已然站在实验台前研究一些她看不懂的精密器械。许钦凌则跪在地上,通过高瓦手电微弱的余光在一堆资料里翻找。外面的高分贝噪声和时不时的震感让她很难专心查找资料,有时她们能听到电流短路才会产生的那种滋滋的火花声。伴随着天花板的震动,那些已然熄灭的节能灯管和灯壁会不断地碰撞,发出嚓嚓的摩擦噪音。灰尘唰啦啦地从天花板落下来,好像倒置沙漏里的细沙。

    有时候手表上的警报声会响起。当姬朝低头查看时,就会发现一两个红点快速地从屏幕上略过,她推测应该是战斗机开过。有时候地面上会有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转即即逝,手表却平静得没有任何声音,她就明白此时飞过的应该是无人机。

    不知道过了多久,夜幕应该已经降临。她抬头,却看不见窗外的天空,取而代之的是灰色的,水泥制的天花板。这样的灰色一直延绵到视线的尽头,密不透风地压在她的头顶上,囚禁她的目光。

    “朝儿,来吃点东西吧。”许钦凌拿了一块饼干,坐在姬朝的旁边,把水和食物递给她。她撕开饼干包装的时候,铝箔纸的声音很大,几乎快要淹没了许钦凌微弱的呢喃:“都会过去的,不要担心。”她这样说。不知道是说给她,还是说给自己。

    地下室的夜晚在盛夏也仍旧寒冷。她经常从睡梦中被地面上的轰鸣声吵醒。有那么一次,裂石穿云的爆炸声陡然响起,天地像要即刻倾塌,她甚至看见承重墙上上出现了一丝裂缝。她从睡袋中起身,高瓦手电筒的光芒透过帐篷的布料照射进来,她从帐帘的缝隙里向外望去,发现姬恒仍然在实验台,他戴着眼镜半跪着,手中摆动着一些玻璃制的器具,每隔一段时间,他便需要在显微镜上仔细观察载玻片上的情况,然后在一旁的电脑内输入一系列的数据。键盘敲打的声音清脆地在地下室回荡。

    不知道是不是姬朝起身的动作发出了声响。姬恒回头看见了她。他没说什么,只是继续在电脑上输入那精密且复杂的数据。良久,他缓缓回头,面色凝重地微微朝她招了一下手。

    姬朝掀开帐篷的帘子往实验台走去,越靠近实验台,手电筒的光芒就越发亮得刺眼。她频繁地眨眼以适应这种过于明亮的光线。当她走到姬恒身边时,他的动作也没有任何一秒的停顿,只是继续输入数据。

    “朱厌模型其实还有一个底层算法。”当他把所有数据全部整理完毕后,他疲惫地扶了扶眼镜,缓缓开口。“这个算法的结果有悖常理,有悖任何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学到的知识,它一旦被公诸于世,很多事情就会遭到颠覆,包括人类对于生命和精神的定义。这个算法的结果被我隐藏模型内部框架的最底侧,有一段八位的密码来进行约束……我不能将密码告知你,是因为朱厌模型之所以叫做朱厌,代表了在它的预测中,未来会发生的,必定是人类与人类之间的恶战。我不想你沦为战争与战争,势力与势力之间被牺牲的工具,我也不想你因为知道这个结果的这段记忆而受到任何非人的审讯。但是如果有一天,你准备好面对这一切的时候,可以选择去打开它。去查找朱厌模型最终演算的成果,如果你能活到那个时候,我相信它会指引你一些方向。”

    姬恒一口气说了很多。或许曾经他们之间一个月内也不会说这样多的话。他的眉毛浓郁,却无法与岁月对抗而泛出了灰白色。他的眼神严肃沉稳,却因操劳而生出刀刻般的皱纹。他用一种沉静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姬朝。然后,他转过了身,继续手头上的工作。

    没有一句其他的废话。没有一句“晚安,回去睡吧。”许钦凌其实也在刚刚的巨大声响中醒了过来。但她没有起身,只是睁着眼躺在帐篷中。她和陈明都知道姬恒所说的那个结果是什么。他们拿到朱厌模型之后,用了两周推算出了最底层框架预示的结果,最后选择将其封存。陈明不认为这个算法是正确的,她也对此持怀疑态度,然而此时此刻,她想的却是姬恒为什么不对姬朝说一句“去睡吧,晚安”?

    姬恒永远都不会说这样的话。她明白。作为他的学生,即使经常相处,她也只能看到他的严肃、理性。或许在郑杺函还活着的时候,他也曾流出过他温和的一面,但自从杺函死后,他似乎不再懂得怎么去面对这个世界,于是只能投身在科研上,甚至疏于管教自己的女儿,最终才导致姬朝变成一个无知无觉的孩子。

    听到掀开帐篷的声音,她闭上了双眼。她听见姬朝爬了进来,然后在睡袋中睡下。姬朝睡得着吗?她这么想。在这格外漫长的,永远不见光亮的地下室里,她们好像在经历一场没有尽头的极夜,三十多度的气温,她却觉得如同置身暴风雪肆虐的南极圈,只能在这狭小的帐篷中苟且偷生。

    在地下的这五天漫长而压抑。等到手表上显示月份的数字从7变成了8,外面的声音才有消减的迹象。防空门重新被打开,新鲜的空气兴奋地涌入进来,却因为战火而带上一种磨砂质感的灰尘气味。手表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再警报过了,陈明率先从防空门冲出去,大约十几分钟后他从楼上走下来,同时苦笑着说:“他们给我们……给我们留了个纪念品。”

    一开始,姬朝并不知道这个纪念品指的是什么,直到她走到会议室。

    西北角的这个地方曾经墙壁和玻璃的交界处,此时却被轰炸出了一个大坑。钢筋和碎玻璃散落一地,整个会议室内也因此一片狼藉。阳光透过这个空洞更加直接的投射进来,燥热的夏风也因为气流的不平衡,而在这个空洞内穿梭,姬朝感到发丝夏风吹起,灰尘也进入了她眼中。她揉了揉眼睛,转身离去。

    她不知道她在等什么。窗外的广播声再也没响起过。这个世界安静得可怕,静到让人怀疑整个地球上是否只剩下他们四人。所有发出去的信号都石沉大海,电台里也再也找不到一个能够响起的声音。滋滋的电流声即使在夜晚也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她的双耳似乎已然被这种无意义的蜂鸣侵占。这是一场没有意义的远航:没有目的地;不知何时会遇上海啸;没有尽头。实验室里的电力、食物和水的储备都已告急。或许他们会在这片土地上就这样死去。

    许钦凌站在一旁,她咳嗽了几声,双眼悲伤地凝视着断壁残垣。她心中涌现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凉之感,同时又觉得格外讽刺——是人类心底最后的那一丝善意,是对于新生和未来的联想,才让这个称作学校的空城没有受到更严重的伤害吗。她冷哼一声,转身离去,一种逐渐出现的愤恨和失望短暂地占据了她的心脏,让她不再想凝望这窗外一成不变的、坟墓般的死寂。

    姬朝看了看手表,表面上的红点闪烁了几秒,然后熄灭了。她把表重新放回口袋里。远处的天际被棉絮一样的云彩占满,她不知道那架卫星是否还在轨道上孤独地飞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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