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7
2075年8月7日。
在广播响起前，许钦凌从未觉得这会是被历史铭记的一天，直到广播被打开时缓冲的刺耳蜂鸣在偌大的街道上扫荡过来。她迅速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睁大了双眼。几秒内，无数种情绪划过她的心口，她开始担心这一切是否只是幻觉，然而下一秒——
“所有人员请注意，所有人员请注意——”
她捂住嘴，学校里仍旧是一片空荡，但有那么一瞬间，在刺眼的阳光下，她恍惚看见了以前的学生和老师们拿着书在走廊、大街、教室里奔走，那种独属于学校的热闹而喧嚣的氛围伴随着黏腻的夏风扑面而来。
“这里是白塔组织，这里是白塔组织。白塔已经夺取全球无线电，于今日成立。于今日成立。特此宣告。特此宣告——”
“首先，我们建议听到广播的所有存剩国家、势力不要反抗，放下武器，投诚白塔。不要反抗。放下武器，投诚白塔——”
“对于任何违背白塔意愿的组织和个人，白塔将会对其进行严厉肃清——”
“另外，请所有幸存人员根据以下经纬度坐标，前往白塔设立的筛选点进行检测。白塔已获得此次引发灾情病毒的所有资料。我们决定正式把它命名为DeathAngle，以下简称DA。白塔已经设立了完备的对于DA前体的筛查规章，全套体系将于今日投入运作——”
“我们的宗旨是：严格管控，严厉肃清。消除感染，歼灭异端——”
“严格管控，严厉肃清，消除感染，歼灭异端。”
“再次播报，请所有幸存人员到以下就近的经纬度坐标进行筛查，分别是：（120.2130°E，30.2912°N）；（110.3508°E，25.2259°N）……”
“请注意，为保证全球幸存人类的安全，我们会对未患病的人群进行格外保护，未加入白塔组织的人员，你们的人身安全将不由白塔保证。后期白塔有概率进行大规模清剿——请注意，未加入白塔组织的人员，视为自动放弃白塔的防护，若在后期的战争、清剿中出现伤亡，白塔对此概不负责。”
广播换了一种语言，用同样的电子女音继续播报着，许钦凌脚步急促，她从未感觉从教学楼下的林荫小道到实验室的路程会这样漫长，她不堪忍受这种孤独，因此小跑了起来。
移门并不懂人类的情绪，仍旧缓慢地在轨道上滑动。大厅里，姬朝坐在沙发上。她上半身微微前倾，手肘靠着大腿，阳光使得她的面前出现了拉长的模糊影子。
“朝儿！你听到广播了吗？”许钦凌匆忙地跑到姬朝身边，还没等她回答就再次火急火燎地问：“你爸呢？陈博士呢？”
“他听完广播之后上楼找……”
“我也去找下你爸！”许钦凌急切地打断了她的话，兴奋的光芒从她的眼神中投射出来，让她的吐字都变得不甚清晰，她快速地、安抚般地拍了拍姬朝的头，立刻小跑上了楼梯。
姬朝站起身，她走到会议室前，静静等待着门自动打开。那个明晃晃的豁口外的风涌进来，带来的还有更加透彻，也更加刺耳的广播声音。没有了建筑的阻挡，这样的电子声显得有些尖锐，嗡嗡的底噪也更加清晰。她站到豁口前，感受到空气里灰尘的气味，那些细小的尘埃仿佛在随着音波一阵阵地同步抖动着，在阳光的注视下翻飞、起舞。双脚被橘金色的光芒照到，脚尖立即传来的细微的热感让她低下头看去，断裂的地板边缘参差不齐，像未修整的牙齿。脚下的土地有些遥远，墨绿的草皮在泥土上茁壮地生长。
“我明白，我也很激动，但我们无法确定这是不是一个骗局……”身后隐约传来陈明的声音，姬朝回头，看见陈明抱着一沓文件从楼梯上走下来，许钦凌走在他的身侧，她原本兴奋的神色一扫而空，满面愁容地紧紧咬住下唇。
姬朝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出去加入他们是否会有裨益，因此她锁上会议室的门，静静地站在玻璃边。陈明不耐烦地把资料甩到了桌子上，然后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用手快速揉了揉脸，好像想让自己再清醒一点。
“我和姬恒都认为不该轻举妄动，广播我早就录了下来，你明白我什么意思吗，小许？末世里的诺亚方舟搞不好会变成坟场，那个叫白塔的势力看着好像很靠谱，说的话其实都是威胁！”陈明在口袋里摸索着什么，由于情绪激动，他的手过了很久才把录音笔从口袋里掏出来。他熟练地摁下上面的按键，录音笔便放出了广播声。
“请注意，为保证全球幸存人类的安全，我们会对未患病的人群进行格外保护……”音质因转录而受到损害，使得播放出的声音有些破碎。
陈明再次按下倒退按键。
“我们会对未患病的人群进行格外保护……”
咔哒。按键声。
“我们会对未患病的……”咔哒。
“未患病的……”
咔哒。录音笔安静下来，陈明用一种沉重的目光看向许钦凌。接着，他手指又动了动。
“我们的宗旨是：严格管控，严厉肃清，消除感染，歼灭异端。严格管控，严厉肃清……”
“消除感染，歼灭异端……”
“歼灭异端……”
许钦凌把头低下去，陈明见状，关掉了录音笔。
她的内心像打翻了一碗发苦的凉茶，让一种细腻的冷意在心房中蔓延。她怎么会听不出白塔字句之间的暗示和威胁，她只是一厢情愿地不愿相信，不甘心刚刚获得的短暂希望如此快速地被掐灭。
“再等几天吧……”她的声音软弱无力。
陈明点点头，他的表情看着同样悲痛。
2075年8月9日。
在许钦凌的心里，她一直默认第二天的同样时间，白塔会通过广播再次播报一遍，因此当一块异常的几何形方块降落在窗外时，她手中的水杯险些被她打翻。
“老师！”许钦凌向后退了几步，看见方块往左侧的空洞平移而去，她立刻反应过来或许它是想从被炸毁的空洞处进入实验楼，于是她向会议室飞奔而去，顾不上手中的水已经洒了一地。
“追踪炸药？！”她惊呼出声，姬朝从配装室走了出来，许钦凌快速地锁上玻璃移门。同时几何体出现在了空洞处，它反常地在空中悬浮着，微微地上下摆动。
透过玻璃，她们得以看清几何体的全貌。这是一个八面均为黑色的柏拉图体，每一面都十分平整，没有任何信号灯或者别的附件，在向阳一侧的三角形面因为阳光照射而更偏灰黑，微微磨砂的面质有点像水泥制成，但却不知道因为怎样的动力而让它能够浮在空中。
“你们好，这里是黑塔组织。”温柔的电子女音从悬浮体中传来。这时他们才发现在阳光下的照映下，锥尖有着一片呈三角形排列的蜂巢播音孔。
“黑塔？！”许钦凌惊讶地捂住嘴。陈明同时往前跨了一步打开了玻璃门的锁，移门因感应到人的存在而缓缓向两侧打开，使得柏拉图体发出的声音更加清晰地传入他们的耳中。
“检测到此处有生命迹象，信达体已经自动追踪到目标。存活着的人类们，你们是极少数的例外——截至今日，世界上仅残存7个无名国家、少数退化型异端组织。因此，黑塔向幸存的人类们发出最诚挚的邀请。”
许钦凌向前走了几步，陈明试图拉住她，但她躲开他的手。靠得越近，整个悬浮体就越清晰。实际上，这个物体的制造非常精良，看不到任何一丝粗糙的边角，也看不到任何一丝划痕和凹凸。她甚至想伸出手触碰它，阳光下它显得那么深邃美丽——
手臂传来的力量让她不得不向后退了一步。姬朝站在她身后，用一种坚定而冷静的眼神注视着她，随后才慢慢放开握住她手臂的手。
“黑塔掌握着人类中最为前端的科技，是您理想的方舟。黑塔坚持遵循自然的原则，给予每一位加入黑塔的幸存者坚实的人权。在黑塔，无论您患病与否，身份高低，都将得到黑塔温和的对待。我们坚决反对白塔组织的无差别清剿行为，反对白塔对于人权的剥夺。在黑塔，所有生命都将被善待。”
“我们需要额外告知您的是，在针对DeathAngle迄今为止的实验中，我们发现，对于DeathAngle进行人为控制会导致其传播速度加快、波及人员更多的恶劣后果，希望您能够慎重考虑。”
“以下是黑塔的收留据点：北纬……”
许钦凌缓缓转头，看着身后不远处站立着的姬恒。一种看见光明的微笑不自觉地从她的脸上绽开。而姬恒的表情却很复杂，他凝视着窗外的几何体，以一种非常微小的角度摇了摇头。陈明站在姬恒身侧，嘲讽地微笑了一下，随后转身离开。
“坐标已经播报完毕。黑塔期待您的到来，希望能与您再次见面。”随后，立方体在空中离开了。它像一个反重力的物体，没有任何驱动装置，却能在空气中平稳地飞行。它的速度很快，顷刻便消失在视野里。
姬朝看着站在空洞处的许钦凌。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很凌乱，阳光则让她的脸变得金黄灿烂，她盯着立方体远去的方向，似乎不觉得太阳的光芒非常刺眼，即使她的双眼已因为阳光的照射流露出原本的透亮的棕褐色。良久，她缓缓转过头，看向姬朝。嘴角的笑意已然稳固地定格在她的脸上。
“朝儿。你怎么想？”
姬朝眨了眨眼睛，似乎没有想法。
“对……”许钦凌咬住下唇，神色担忧起来，“我得找老师谈一谈……现在就去。”
她快速向会客室外跑去，却发现没有姬恒的身影，于是她又往楼上小跑。姬朝望了望空洞，头轻轻向右侧歪，似乎在思考着这一切，随后，她再次在空洞旁边坐了下来，凝视远处即将西沉的太阳。
许钦凌快速地摁着最底层实验室的开门键。这个实验室位于二层走廊的顶端，是整个实验楼最大、最精密的房间。果不其然，姬恒和陈明坐在中央凹陷的地台上，白得发蓝的灯光打得他们的面部出现素描般工整的阴影。正中央摆放的是朱厌模型的母体，屏幕上显示的是查看界面，代表这个模型刚刚被审阅过。
没有人说话。陈明翻动文件的声音在偌大的实验室里甚至有隐约的回声。许钦凌利落地从侧边拉来一把椅子，坐到他们的对面。
“黑塔，还是白塔？”许钦凌的声音带了些压抑。她很兴奋能够看见人类的曙光，同时又对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一切充满了担忧。
陈明抬起头。他摩挲着手中的笔，脸部的脂肪因为低沉的表情而下坠：“这不是选择题，小许。”
许钦凌神色一变：“什么意思？”
没有人回答她，她因为这样的沉默而感到惴惴不安。
“我觉得我们应该选择黑塔，不是吗？陈博士，你后来也看了朱厌模型了，黑塔说的这点明显和模型演算别无二致……而且黑塔的科技很明显比白塔强悍一些吧，哦不过，也有可能白塔留了一手，我们先不考虑这种情况……白塔不太友善，我很明显感觉到白塔不太友善，万一得病了，应该会不加治疗直接杀掉吧，虽然我们现在也不知道这个病能不能治疗。呃，很显然不太能……黑塔，黑塔更友善吧。黑塔说会保留人权的，黑塔还说，呃，遵从自然，说实话，我已经……”
良久不说话的姬恒缓缓开口：“小许，科学的最大特点就是绝对的客观。这也是我选择这片领域的关键。”
“什么意思？”
许钦凌用懵懂的眼神凝视着姬恒，她感觉到了姬恒的想法，但是她不想明白，她不愿意去猜测姬恒的意思，因此她望向陈明。沉默，陈明给予她的也只有沉默。
“不是……你们疯了吗？”许钦凌感到心底升腾起一股绝望的怒火，这种怒火似乎要从她的头顶窜出，“清剿啊……后面会是清剿啊……7个无名国家，还有那些异端组织，哪个不能让我们死？哪个不比我们几个强？？？不是，你们忘了姜诉程说的吗，抢劫、掠夺，没有背后的靠山，最后我们只会在战火中死去啊……你们难道不觉得黑塔和白塔会掠夺资源吗？你们难道以为不加入任何一个阵营就可以在这个实验室安然无恙的活下去吗……？”
“许钦凌！”陈明抬头，正视着她：“我们没有要求你，但你也得尊重我们的意愿。你为什么选择这一行？你为什么在填专业的时候写下生物学？为什么毕业了还要继续深造？这片领域吸引你的，同样也是吸引我们的。每一天，我在实验室里的每一天，无论是对着分子式，对着器械，对着培养皿……难道我这么多年来的研究最后就要在一个把科学画地为牢的组织里被改变吗？”
姬恒微微地叹了口气，陈明也冷静下来，他颓然地坐回椅子上。
“小许，我明白你的意思。”姬恒的语气语重心长，“科学是神圣的，不应该被某一方所占有，也不应该沦为势力争夺的工具，黑白两塔这么做，很明显悖逆了这一点……即使在末日，人类都不能团结起来，而是选择互相为敌，把科学当作发动战争的资本，这一点我无法认同。”
“你们……你们疯了吗？”许钦凌瞪大了眼睛，除了难以置信和愤怒外，她的心底好像存在另一种无力感，这种无力感在白塔播响广播的第一秒就悄然滋生，仿佛当时她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局，只是她一厢情愿地对此置若罔闻。
自己好像在下坠，什么东西在不可避免地离她远去，她想要抓住绳子，停止这种非她本愿的坠落。她伸出手猛地指向门外：“姬朝呢？姬朝怎么办？你们也要她一起死在这个地方吗？！”
“你觉得可以的话，就把她带走吧。”姬恒很快接上了她的话，似乎没有任何考虑地给予了她回答，又或者他早已预料到事情的走向。
“不是……不对……不是这样的……”许钦凌重新坐下来，她深呼吸了一口，尽量冷静地思索该怎么说服他们。
“老师，陈博士……我明白，作为学者、研究者，你们希望捍卫学术的纯洁，也希望在科学史上能够做出贡献对吧……贡献……贡献有很多种方式，你可以进入黑塔，你进入黑塔再做研究不也一样吗？你不喜欢黑白两塔的斗争，你可以立志颠覆他们啊？为什么要在现在，在所有事情都不确定的现在，就已经找好自己的坟墓呢？”
“小许，你出去吧。”陈明的声音很低沉。
“好……我可以出去。老师，陈博士，我希望你们可以好好考虑……姬朝已经失去杺函了，不能再失去自己的父亲……我……”
陈明把手里的资料合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啪”。
许钦凌起身，她大脑混乱，因此有些语无伦次。移门缓缓打开，她不觉得自己能够说服他们，也不觉得自己完全无法说服他们。她感觉很烦躁，很悲伤，特别是当她回到大厅看见姬朝时，她几乎流下泪来。
在广播响起前，许钦凌从未觉得这会是被历史铭记的一天，直到广播被打开时缓冲的刺耳蜂鸣在偌大的街道上扫荡过来。她迅速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睁大了双眼。几秒内，无数种情绪划过她的心口，她开始担心这一切是否只是幻觉，然而下一秒——
“所有人员请注意，所有人员请注意——”
她捂住嘴，学校里仍旧是一片空荡，但有那么一瞬间，在刺眼的阳光下，她恍惚看见了以前的学生和老师们拿着书在走廊、大街、教室里奔走，那种独属于学校的热闹而喧嚣的氛围伴随着黏腻的夏风扑面而来。
“这里是白塔组织，这里是白塔组织。白塔已经夺取全球无线电，于今日成立。于今日成立。特此宣告。特此宣告——”
“首先，我们建议听到广播的所有存剩国家、势力不要反抗，放下武器，投诚白塔。不要反抗。放下武器，投诚白塔——”
“对于任何违背白塔意愿的组织和个人，白塔将会对其进行严厉肃清——”
“另外，请所有幸存人员根据以下经纬度坐标，前往白塔设立的筛选点进行检测。白塔已获得此次引发灾情病毒的所有资料。我们决定正式把它命名为DeathAngle，以下简称DA。白塔已经设立了完备的对于DA前体的筛查规章，全套体系将于今日投入运作——”
“我们的宗旨是：严格管控，严厉肃清。消除感染，歼灭异端——”
“严格管控，严厉肃清，消除感染，歼灭异端。”
“再次播报，请所有幸存人员到以下就近的经纬度坐标进行筛查，分别是：（120.2130°E，30.2912°N）；（110.3508°E，25.2259°N）……”
“请注意，为保证全球幸存人类的安全，我们会对未患病的人群进行格外保护，未加入白塔组织的人员，你们的人身安全将不由白塔保证。后期白塔有概率进行大规模清剿——请注意，未加入白塔组织的人员，视为自动放弃白塔的防护，若在后期的战争、清剿中出现伤亡，白塔对此概不负责。”
广播换了一种语言，用同样的电子女音继续播报着，许钦凌脚步急促，她从未感觉从教学楼下的林荫小道到实验室的路程会这样漫长，她不堪忍受这种孤独，因此小跑了起来。
移门并不懂人类的情绪，仍旧缓慢地在轨道上滑动。大厅里，姬朝坐在沙发上。她上半身微微前倾，手肘靠着大腿，阳光使得她的面前出现了拉长的模糊影子。
“朝儿！你听到广播了吗？”许钦凌匆忙地跑到姬朝身边，还没等她回答就再次火急火燎地问：“你爸呢？陈博士呢？”
“他听完广播之后上楼找……”
“我也去找下你爸！”许钦凌急切地打断了她的话，兴奋的光芒从她的眼神中投射出来，让她的吐字都变得不甚清晰，她快速地、安抚般地拍了拍姬朝的头，立刻小跑上了楼梯。
姬朝站起身，她走到会议室前，静静等待着门自动打开。那个明晃晃的豁口外的风涌进来，带来的还有更加透彻，也更加刺耳的广播声音。没有了建筑的阻挡，这样的电子声显得有些尖锐，嗡嗡的底噪也更加清晰。她站到豁口前，感受到空气里灰尘的气味，那些细小的尘埃仿佛在随着音波一阵阵地同步抖动着，在阳光的注视下翻飞、起舞。双脚被橘金色的光芒照到，脚尖立即传来的细微的热感让她低下头看去，断裂的地板边缘参差不齐，像未修整的牙齿。脚下的土地有些遥远，墨绿的草皮在泥土上茁壮地生长。
“我明白，我也很激动，但我们无法确定这是不是一个骗局……”身后隐约传来陈明的声音，姬朝回头，看见陈明抱着一沓文件从楼梯上走下来，许钦凌走在他的身侧，她原本兴奋的神色一扫而空，满面愁容地紧紧咬住下唇。
姬朝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出去加入他们是否会有裨益，因此她锁上会议室的门，静静地站在玻璃边。陈明不耐烦地把资料甩到了桌子上，然后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用手快速揉了揉脸，好像想让自己再清醒一点。
“我和姬恒都认为不该轻举妄动，广播我早就录了下来，你明白我什么意思吗，小许？末世里的诺亚方舟搞不好会变成坟场，那个叫白塔的势力看着好像很靠谱，说的话其实都是威胁！”陈明在口袋里摸索着什么，由于情绪激动，他的手过了很久才把录音笔从口袋里掏出来。他熟练地摁下上面的按键，录音笔便放出了广播声。
“请注意，为保证全球幸存人类的安全，我们会对未患病的人群进行格外保护……”音质因转录而受到损害，使得播放出的声音有些破碎。
陈明再次按下倒退按键。
“我们会对未患病的人群进行格外保护……”
咔哒。按键声。
“我们会对未患病的……”咔哒。
“未患病的……”
咔哒。录音笔安静下来，陈明用一种沉重的目光看向许钦凌。接着，他手指又动了动。
“我们的宗旨是：严格管控，严厉肃清，消除感染，歼灭异端。严格管控，严厉肃清……”
“消除感染，歼灭异端……”
“歼灭异端……”
许钦凌把头低下去，陈明见状，关掉了录音笔。
她的内心像打翻了一碗发苦的凉茶，让一种细腻的冷意在心房中蔓延。她怎么会听不出白塔字句之间的暗示和威胁，她只是一厢情愿地不愿相信，不甘心刚刚获得的短暂希望如此快速地被掐灭。
“再等几天吧……”她的声音软弱无力。
陈明点点头，他的表情看着同样悲痛。
2075年8月9日。
在许钦凌的心里，她一直默认第二天的同样时间，白塔会通过广播再次播报一遍，因此当一块异常的几何形方块降落在窗外时，她手中的水杯险些被她打翻。
“老师！”许钦凌向后退了几步，看见方块往左侧的空洞平移而去，她立刻反应过来或许它是想从被炸毁的空洞处进入实验楼，于是她向会议室飞奔而去，顾不上手中的水已经洒了一地。
“追踪炸药？！”她惊呼出声，姬朝从配装室走了出来，许钦凌快速地锁上玻璃移门。同时几何体出现在了空洞处，它反常地在空中悬浮着，微微地上下摆动。
透过玻璃，她们得以看清几何体的全貌。这是一个八面均为黑色的柏拉图体，每一面都十分平整，没有任何信号灯或者别的附件，在向阳一侧的三角形面因为阳光照射而更偏灰黑，微微磨砂的面质有点像水泥制成，但却不知道因为怎样的动力而让它能够浮在空中。
“你们好，这里是黑塔组织。”温柔的电子女音从悬浮体中传来。这时他们才发现在阳光下的照映下，锥尖有着一片呈三角形排列的蜂巢播音孔。
“黑塔？！”许钦凌惊讶地捂住嘴。陈明同时往前跨了一步打开了玻璃门的锁，移门因感应到人的存在而缓缓向两侧打开，使得柏拉图体发出的声音更加清晰地传入他们的耳中。
“检测到此处有生命迹象，信达体已经自动追踪到目标。存活着的人类们，你们是极少数的例外——截至今日，世界上仅残存7个无名国家、少数退化型异端组织。因此，黑塔向幸存的人类们发出最诚挚的邀请。”
许钦凌向前走了几步，陈明试图拉住她，但她躲开他的手。靠得越近，整个悬浮体就越清晰。实际上，这个物体的制造非常精良，看不到任何一丝粗糙的边角，也看不到任何一丝划痕和凹凸。她甚至想伸出手触碰它，阳光下它显得那么深邃美丽——
手臂传来的力量让她不得不向后退了一步。姬朝站在她身后，用一种坚定而冷静的眼神注视着她，随后才慢慢放开握住她手臂的手。
“黑塔掌握着人类中最为前端的科技，是您理想的方舟。黑塔坚持遵循自然的原则，给予每一位加入黑塔的幸存者坚实的人权。在黑塔，无论您患病与否，身份高低，都将得到黑塔温和的对待。我们坚决反对白塔组织的无差别清剿行为，反对白塔对于人权的剥夺。在黑塔，所有生命都将被善待。”
“我们需要额外告知您的是，在针对DeathAngle迄今为止的实验中，我们发现，对于DeathAngle进行人为控制会导致其传播速度加快、波及人员更多的恶劣后果，希望您能够慎重考虑。”
“以下是黑塔的收留据点：北纬……”
许钦凌缓缓转头，看着身后不远处站立着的姬恒。一种看见光明的微笑不自觉地从她的脸上绽开。而姬恒的表情却很复杂，他凝视着窗外的几何体，以一种非常微小的角度摇了摇头。陈明站在姬恒身侧，嘲讽地微笑了一下，随后转身离开。
“坐标已经播报完毕。黑塔期待您的到来，希望能与您再次见面。”随后，立方体在空中离开了。它像一个反重力的物体，没有任何驱动装置，却能在空气中平稳地飞行。它的速度很快，顷刻便消失在视野里。
姬朝看着站在空洞处的许钦凌。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很凌乱，阳光则让她的脸变得金黄灿烂，她盯着立方体远去的方向，似乎不觉得太阳的光芒非常刺眼，即使她的双眼已因为阳光的照射流露出原本的透亮的棕褐色。良久，她缓缓转过头，看向姬朝。嘴角的笑意已然稳固地定格在她的脸上。
“朝儿。你怎么想？”
姬朝眨了眨眼睛，似乎没有想法。
“对……”许钦凌咬住下唇，神色担忧起来，“我得找老师谈一谈……现在就去。”
她快速向会客室外跑去，却发现没有姬恒的身影，于是她又往楼上小跑。姬朝望了望空洞，头轻轻向右侧歪，似乎在思考着这一切，随后，她再次在空洞旁边坐了下来，凝视远处即将西沉的太阳。
许钦凌快速地摁着最底层实验室的开门键。这个实验室位于二层走廊的顶端，是整个实验楼最大、最精密的房间。果不其然，姬恒和陈明坐在中央凹陷的地台上，白得发蓝的灯光打得他们的面部出现素描般工整的阴影。正中央摆放的是朱厌模型的母体，屏幕上显示的是查看界面，代表这个模型刚刚被审阅过。
没有人说话。陈明翻动文件的声音在偌大的实验室里甚至有隐约的回声。许钦凌利落地从侧边拉来一把椅子，坐到他们的对面。
“黑塔，还是白塔？”许钦凌的声音带了些压抑。她很兴奋能够看见人类的曙光，同时又对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一切充满了担忧。
陈明抬起头。他摩挲着手中的笔，脸部的脂肪因为低沉的表情而下坠：“这不是选择题，小许。”
许钦凌神色一变：“什么意思？”
没有人回答她，她因为这样的沉默而感到惴惴不安。
“我觉得我们应该选择黑塔，不是吗？陈博士，你后来也看了朱厌模型了，黑塔说的这点明显和模型演算别无二致……而且黑塔的科技很明显比白塔强悍一些吧，哦不过，也有可能白塔留了一手，我们先不考虑这种情况……白塔不太友善，我很明显感觉到白塔不太友善，万一得病了，应该会不加治疗直接杀掉吧，虽然我们现在也不知道这个病能不能治疗。呃，很显然不太能……黑塔，黑塔更友善吧。黑塔说会保留人权的，黑塔还说，呃，遵从自然，说实话，我已经……”
良久不说话的姬恒缓缓开口：“小许，科学的最大特点就是绝对的客观。这也是我选择这片领域的关键。”
“什么意思？”
许钦凌用懵懂的眼神凝视着姬恒，她感觉到了姬恒的想法，但是她不想明白，她不愿意去猜测姬恒的意思，因此她望向陈明。沉默，陈明给予她的也只有沉默。
“不是……你们疯了吗？”许钦凌感到心底升腾起一股绝望的怒火，这种怒火似乎要从她的头顶窜出，“清剿啊……后面会是清剿啊……7个无名国家，还有那些异端组织，哪个不能让我们死？哪个不比我们几个强？？？不是，你们忘了姜诉程说的吗，抢劫、掠夺，没有背后的靠山，最后我们只会在战火中死去啊……你们难道不觉得黑塔和白塔会掠夺资源吗？你们难道以为不加入任何一个阵营就可以在这个实验室安然无恙的活下去吗……？”
“许钦凌！”陈明抬头，正视着她：“我们没有要求你，但你也得尊重我们的意愿。你为什么选择这一行？你为什么在填专业的时候写下生物学？为什么毕业了还要继续深造？这片领域吸引你的，同样也是吸引我们的。每一天，我在实验室里的每一天，无论是对着分子式，对着器械，对着培养皿……难道我这么多年来的研究最后就要在一个把科学画地为牢的组织里被改变吗？”
姬恒微微地叹了口气，陈明也冷静下来，他颓然地坐回椅子上。
“小许，我明白你的意思。”姬恒的语气语重心长，“科学是神圣的，不应该被某一方所占有，也不应该沦为势力争夺的工具，黑白两塔这么做，很明显悖逆了这一点……即使在末日，人类都不能团结起来，而是选择互相为敌，把科学当作发动战争的资本，这一点我无法认同。”
“你们……你们疯了吗？”许钦凌瞪大了眼睛，除了难以置信和愤怒外，她的心底好像存在另一种无力感，这种无力感在白塔播响广播的第一秒就悄然滋生，仿佛当时她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局，只是她一厢情愿地对此置若罔闻。
自己好像在下坠，什么东西在不可避免地离她远去，她想要抓住绳子，停止这种非她本愿的坠落。她伸出手猛地指向门外：“姬朝呢？姬朝怎么办？你们也要她一起死在这个地方吗？！”
“你觉得可以的话，就把她带走吧。”姬恒很快接上了她的话，似乎没有任何考虑地给予了她回答，又或者他早已预料到事情的走向。
“不是……不对……不是这样的……”许钦凌重新坐下来，她深呼吸了一口，尽量冷静地思索该怎么说服他们。
“老师，陈博士……我明白，作为学者、研究者，你们希望捍卫学术的纯洁，也希望在科学史上能够做出贡献对吧……贡献……贡献有很多种方式，你可以进入黑塔，你进入黑塔再做研究不也一样吗？你不喜欢黑白两塔的斗争，你可以立志颠覆他们啊？为什么要在现在，在所有事情都不确定的现在，就已经找好自己的坟墓呢？”
“小许，你出去吧。”陈明的声音很低沉。
“好……我可以出去。老师，陈博士，我希望你们可以好好考虑……姬朝已经失去杺函了，不能再失去自己的父亲……我……”
陈明把手里的资料合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啪”。
许钦凌起身，她大脑混乱，因此有些语无伦次。移门缓缓打开，她不觉得自己能够说服他们，也不觉得自己完全无法说服他们。她感觉很烦躁，很悲伤，特别是当她回到大厅看见姬朝时，她几乎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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