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师生争论

    杨廷和枯坐在桌前,面前零散地摆放着卷宗。

    他今日无心处理政务,就连午饭都没吃。

    等张九叙被抓的消息传来后,他长叹一声,盯着桌上的卷宗愣神。

    许久,他才匆匆收拾了起来,带着一部分卷宗,前往乾清宫要求陛见。

    朱厚照早就知道,杨先生会来,一直在等他。

    杨廷和仪态如常,拜见,递交卷宗,谢过赐座。

    朱厚照只对呈上来的卷宗扫了一眼,并没有伸手拿过来细看,就把视线放在了杨廷和身上。

    距离朝议不过去了半日时间,杨廷和却仿佛老了十年。

    原本挺直的脊背,也佝偻了,鬓边的白发,似乎也多了。

    师生对坐,却无言以对。

    良久,杨廷和怅然地出声,问出自己想了半天都没想明白的困惑。

    “陛下,可是要臣致仕?”

    朱厚照默然,反问了一句。

    “杨先生何出此言?先生正值壮年,留在朝中,还有大用。”

    杨廷和望着朱厚照的眼睛,带着几分浑浊。

    “先前,内阁为新进大学士之事,递了几次条子,陛下都没有允。只让内阁重新择选。”

    “可是因为,里头没有王德华?”

    王德华,兵部尚书王琼,杨廷和的死对头。

    举荐王守仁出任南赣巡抚的,也是他。

    杨廷和不愿王琼入阁,是以每回递上去的条子里,都没有他的名字。

    不把真正的人选说出口,是内阁与天子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朱厚照大方承认。

    “朕的确有意让王琼入阁。”

    杨廷和仿佛心中去了一块大石。

    果然如此。

    “陛下,臣有一惑,望陛下明示。”

    “杨先生请讲。”

    杨廷和认真起来。

    “改贱为良一事,是何人怂恿陛下的?”

    朱厚照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从自己重生以来,表现地还不算好吗?

    为什么首辅还认为,自己的一言一行,是被人蛊惑呢?

    就不能是他自己想要做的?

    但对上杨廷和认真的神色,朱厚照又将话给咽下去了。

    天子是不会犯错的。

    天子有错,必然是周遭有佞臣小人。

    杨廷和自顾自地接下去说。

    “何人怂恿,陛下不愿说,便不说。左右不过那几个。”

    “臣惟愿陛下知晓,此举断不可为。”

    “良贱之分,乃太祖定下的。陛下不可横加更改,否则便是背弃祖宗。”

    “陛下有明主之风,若将小瑕加以改正,便是青史留名的中兴之主。陛下何苦听信谗言,不思悔改呢?”

    朱厚照反问道。

    “太祖定下的,就一定是对的吗?既如此,剥皮揎草又如何?”

    “太宗时候,亦有对太祖所定之制进行更改。可见太祖亦有疏漏之处。”

    “朕观太祖实录,深觉太祖性格豪迈,乃知错就改之人。便是太祖如今在世,知良贱分籍已不适用于当今皇明,定然会加以修正。”

    “还是杨先生以为,太祖会将错就错,以君王权威,迫使天下人指鹿为马?”

    杨廷和自绣墩上颤巍巍起身跪下。

    “臣,不敢作如此想。”

    朱厚照叹了一声。

    “杨先生,你觉得良贱分籍,是为了什么?”

    “乃是太祖为万民各司其职,使得天下安定所为。”

    “好一个各司其职!”

    朱厚照身体微微前倾,看向杨廷和的目光,含了几分痛意。

    “那朕问你。所谓各司其职,可是皇明百姓,当做有用之人,不使人心生惫懒之意?”

    “正是。”

    “那为何良籍能科考,贱籍却不能?杨先生别着急,先听朕说完。朕知道,贱籍中有获罪之人,是以剥夺其诸多权利。”

    “那大可在良贱二籍之外,再添一罪籍。何以世世代代,都将人困在其中呢?”

    “只是为了各司其职,那贱籍为何不能与良籍一样,经商、耕作、为士?”

    “朕以为,这种一刀切的方式,很不妥。皇明已经不需要这样的户籍制度了。”

    “当时杨先生劝皇太后,不能将懿旨改为圣旨时,不也说过‘世代不同,法度亦异’之言吗?”

    “再者,朕也并没有将所有贱籍都改为良籍。只是作为有功者的擢升封赏罢了。”

    “朝议上,朕不是也说了,非功不得改吗?杨先生何以对此阻拦?”

    杨廷和第一次觉得,天子有些陌生起来。

    他压着心中升腾的火气,整个人都有些颤抖。

    “若说改贱为良,是利民之举。那陛下,为何要放开藩禁?难道朝廷对宗室,做的还不够好吗?”

    “每岁朝廷都要花费大量的钱粮,用于地方宗室。这难道还不够吗?”

    “为何还要放开藩禁?难道陛下忘了,宸濠之乱吗?”

    “陛下可是想要削藩?可削藩谈何容易?!太宗为何以藩王之身荣登大宝,难道陛下忘了吗?”

    朱厚照从桌前起身,行至桌前,缓缓走向杨廷和。

    “没错,朕是想要削藩。不仅要削藩,还要将勋贵如今手中的特权,全都收回来。”

    “陛下何以做出此等鲁莽之举?难道陛下真的不怕吗?天下承平日久,可民间每岁大小叛乱不断。其中潜藏多少危机,足以倾覆皇明!陛下,削藩一事,深思啊!”

    杨廷和跪在朱厚照的面前,苦苦哀求。

    “杨先生,朕看过历年户部呈报,算过宗室每年花销。朝廷已经快要养不起他们了。”

    “难道杨先生不知,地方拖欠宗禄数额,亦不小吗?”

    “除了新晋藩王,几千人的宗室中,有几人是真正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朕不过是想,给那些破落宗室一条生路。难道杨先生,连这都认为是错的吗?”

    “乃至削藩一事,朕也知道不能操之过急。先一步步来就是。朕做不到的,王弟能做到。王弟做不到的,他的子嗣也能做到。”

    这是朱厚照第一次,正式对外宣称,朱厚熜将是继承大统之人。

    杨廷和颇感不解,为何天子宁愿选兴府世子,也不愿从宗室里择幼子过继?

    但不等杨廷和问出疑惑,朱厚照却直接捅开了窗户纸。

    “不过比起这些。朕更想知道,杨先生是从何处,知道朕要削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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