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其实我有时候挺羡慕王乐的,自由自在,人生无忧无虑。”

    我将馒头放回碗中,掐了一小块轻轻放在嘴里,筷子在盘中反复夹着一根豆角,却总是夹不起来。

    “可你不是他,你也并不真的羡慕他吧。”

    “可能吧!我也不知道。其实有时候真的想逃离。一个人,一座山,一间茅草屋……一只灰色的狗……”

    “为什么非是灰色的狗!”小芳抿嘴发笑,洒满笑意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缕让我捉摸不定的光泽。

    我想她一定是认为我精神不正常,或者的的确确是个古怪的人吧!至少很多时候,我自己就是这么认为的。

    我摇摇头,不置可否,也许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非得是条灰颜色的狗,白色亦或黑色真就不行吗?算了,还是灰色吧!

    “你知道,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或许,你可以想想从前。”

    “从前?”

    我终于夹起了那根可恶的豆角,赶紧抛进嘴里,忿忿地咀嚼。

    “从前,我以为有一天我可以遇见那么一个人,再有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小窝,小窝不用大,也不用多么华丽,可以遮风避雨就行,生活简简单单,平平淡淡……早上我出去上班,夜晚有个人为我留一盏灯!”“哎!我是不是特没出息?”

    “不算是,”小芳微微摇了摇头,侧身从床头取过烟和打火机,点上。

    “你不是没有出息,只是你想要的东西,看似简单,却又是极难的。”“年少时应过的不好吧?”她将打火机丢在桌角,抽了口烟,夹在指间,歪着头望向我。她今天似乎很愿意当一个倾听者,她在等待我把话匣子打开。

    “年少……”我哑然一笑,眼眉却又不自觉的暗垂,目光近乎凝滞在从小芳指间徐徐飘起的烟上。

    “你年少时一定读书很努力!”

    “谈不上努力。我其实特别笨的一个人,只是那个时候我是全家人的脸面,我也不知道除了埋头拼命读书,还能做什么。那个时候我真的很迷茫,也许不是迷茫,迷茫这个词对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来说太过晦涩了,应该是无助吧!”

    不知从何时起,我们的谈话竟似乎变的沉重起来。

    “是家里出了变故吗?”小芳低声又问。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就像是一根细细的丝线从我的脑海缓缓拉出。细线的一头在她手中,另外一头则捆索在我的记忆深处。

    小芳似乎很有那种能力,那种让人想要去倾诉的能力,她看着我的眼神像是可以轻松击穿我的心脏,然后将温柔落在我心头最柔软的部分。

    她从床角取来了一瓶酒。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酒,喝起来甘甜,回味却十分苦涩。她笑说这叫“忘忧酒”,酒喝进了肚子,忧愁便会从喉咙浮出。

    于是,在小芳的极力怂恿下,我喝了三小杯。那酒一入口,异常甘甜清香,你甚至感觉不到很浓的酒味。

    “这是酒?饮料还差不多!”我咂着舌头问。

    “敢再来一杯?”小芳挑衅的眼神看着我。

    “这酒要是真能忘忧,再来十杯都值了。”我笑着说。

    在接下来的十几分钟,我真的又喝了十小杯。小芳也毫无半点劝阻我的意思,她始终格格发笑,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可是,我却不知道我喝下那些酒,究竟是为了忘忧还是要忆忧,我只知道在喝下那十三杯酒之后,我的整个大脑之中像是慢慢生出了无数的小气泡,随着每一个小气泡的炸裂,就打开一扇久远的门……

    可能这酒真的有小芳所说的那种魔力,喝下去,心中的苦便会漫上喉咙,弥漫进头颅。

    “我很能明白你想要的那个小窝是什么。或许可以叫作是梦里的家吧。”小芳看着我的眼睛,却又像是在自说自话。

    “梦里的家……”我木木地重复着小芳的话,心却已如巨涛翻腾。那一刹,满腔的苦楚终变作了决堤的河。

    “小芳,我有家吗?你告诉我,我真的有家吗……从刚能记事起,我的家就是无休无止的争吵,从那间低矮的土房子,到后来变成一间小小的水泥瓦房,但那都不是我想要的家,我想要的是一个没有暴吼,没有酗酒怒骂,没有鞭打,没有鲜血淋漓的家啊……我想在那个家里没有人打妈妈,没有人打我和妹妹,没有人逼我跪在雪地里用渗血的小手指写着血书……记得那一年冬夜,天特别的冷,爸爸又一次喝的大醉,打完了妈妈,又把我从床上拖下,我拼命的跑出家门,拼命的跑,不知跑了多久,多远。我钻在一个漆黑的桥洞底下,寒风凛冽,岩石冰冷,可那一晚,我睡的特别香甜,从未有过的香甜,虽然我的眼泪打湿了整片鬓角,结成了冰,我的手脚被寒风冻的失去知觉。但那夜我真的睡得很香,因为那里离我的家很远。”“终于,在我小学三年级时,那个恶魔进了监狱,判了四年,本以为这个家终于可以获得安宁和解放,但幼小的我哪里知道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讨生活的艰辛,只是所有生活的屈辱和苦难全是妈妈一个人在承受。因为那个时候我知道,这个家永远没有希望的,而我唯有读书,唯有这一条路可以走……等到爸爸刑满释放,更加变本加厉,到后来常年生病卧床,直到最后去世,这个家已是支零破碎,负债累累。所以,你所说的努力,也许只是因为无助和命运逼迫。可是,从那个很小的年纪开始,直到现在,我都依然没有找到我想要的那个家。我也终究对不起妈妈……小芳,你说我是不是死不足惜……我是不是……”

    “你不是……不是的……”小芳将我自然的揽进怀里,亲吻了一下我的头发,任由我在她怀里嚎啕痛哭,任由我的泪水在她胸口肆意漫延。

    那是我第一次在小芳的面前哭,哭的像个孩子一般。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决了堤,所有曾经的痛和苦全都像洪水一样无法控制的涌出。那也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向别人诉说压在心底最深处的往事,我的伤。我不明白那个人为什么会是小芳,我也更不知道除了小芳,还会是谁。

    因为除了她,再没有人有那种神奇的“忘忧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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