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腊八节后的一天,我如往常一样走出公司的下班闸机,这一次我没有紧跟在那群老头和老太太队伍后,确切说我已经好久没有那么做了。出了公司大门,正要坐进车子时,我回头望了一眼设计大楼。不知为何,这座我已在里面工作了十一年的大楼此刻看起来竟像极了一头嗜血的凶兽,那阴森的大门就是它的巨口,两排并列的闸机就是它的獠牙,还有高处一排排闪烁着光的窗户,便是它慑人的眼睛。

    坐进车里的刹那,一股冰寒之气立刻裹袭住我的全身,但令我深感意外的是,我的心却没有透来半丝凉意,反倒是一种莫明的轻松。连我自己都怀疑起这份不明所以的淡然因何而来——难道不应该是极度的愤慨和失落吗?

    是的,在刚拿到那份名单(本年度拟淘汰名单)时,我的确很愤怒,特别是在看到我的名字竟是与组内另外两位德高望重的年老员工放在一起时,我更是万般愤慨。我倒不必说,单就那两位老师,无论为人还是专业都是值得充分信任的,怎么就能沦为末位?办公室内近乎鸦雀无声,除了叶大仙禅定的吐泡声,我听不到一丝声响,而我的愤怒和不解也很快归入沉默。人一旦心灰意冷到极限,真的连生气的意愿都不会有。当我的目光一遍遍聚焦和定格在表格上那三个名字上时,突然之间我释然了一切。如果为人安分和技术专业从来都不是这个腐朽的单位所需要的,那么这个淘汰结果自然是在情理之中。我的余光不觉扫视了一圈办公室,每一个人都暗暗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尽可能不发出一点声响——他们是如此严谨又认真地在思索这名单三人之中究竟谁才应该是那个最终败出的looser。这一刻,他们手中的笔简直像极了地狱判官的夺命笔,他们只需轻轻一勾,便足以宣判我们三人的生死。一起工作十余年,我自然是十分了解这群人的,在这种时候他们必然是保持绝对沉默,因为敏锐的政治嗅觉神经早已如藤蔓盘结生根于他们的大脑。唯有老陈在出门接水的档口轻轻敲了一下我的桌角,暗里做了一个猥琐的OK手势。不知为什么,比起那些低头沉默诸人,我却更反感他抛来的“恩德”。且不说,他极有可能是表面一套被里一套,单就那个猥琐手势也足以令我作呕。

    十余年的兢兢业业,竟换来这些仙魔来决断我的生死,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好笑。同时,也给我带来从未体偿过的轻松,因为无可眷恋本来就是一种轻松。

    要说唯一让我有些许波澜变化的,便是当晚跟小泽在一起。往常带他去楼下公园玩耍时,我总会不经意的去考他一些算术或是与他说一些貌似人生哲理的大道理。但是今晚,我一句此类的话都不愿问,也不愿再说了。也许只是暂时吧,说不定过些日子我又会罗里吧嗦起来,但至少今天,我不想去说教任何人,包括小泽。

    我似乎有一点相信天命了,一点点而已。

    记得小时候,有个上门讨饭的老人曾给我算过一次命,他说我一生还算平稳,但在三十五岁左右的时候会走到一处岔口。在母亲的追问下,他始终不肯说出是福是祸,只是丢下一句——“天命难违,由心而为”,便笑着离开了。

    也许那位老人说的对,天命难违,但我现在更愿相信不好的天命也会因心的修行而改变。如果三十五岁对我来说真的是一场劫难,但那又何尝不是一场福报。

    翻过了年,我辞职了。虽然最终淘汰的不是我,但我还是选择了离开。在收拾东西的那天,办公室内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明显的惊愕,我知晓他们在惊愕什么,因为末位淘汰会有六七万的赔偿金,而主动离职则一分钱也拿不到。对于他们的反应,我是没有太过在意的,更不想解释一句。或许,在他们看来,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吧!

    离开单位的路上,我看见路边农田里油菜花正开的艳。忽然间,我忆起十一年前,也是在这个油菜花金黄的季节,我背着行李第一天去单位报道。时间真的过的飞快啊!悄无声息间一晃已经十一年了,而当年那个热血澎湃的青年,现如今已是两鬓微秋。

    不知不觉中,我的眼角流下了一滴莫明的泪。

    我不知道这滴泪究竟是什么,不舍亦或是感伤,也许什么都不是。

    春节,我回了趟老家,陪了几天母亲。我没有跟她提到离婚的事,也没有告诉她我正处于失业当中。其实,我不愿让她知晓我所有的事,因为我不敢也不忍去破坏她心中唯一的那份骄傲。而她的那个骄傲自然就是我。在她的心目中,我是全村第一个大学生,更是第一个研究生,又在大城市里面工作,手捧着人人羡慕的铁饭碗。可实际呢,每当母亲用无比引以为傲的表情望着我时,我总是感到无地自容。而我正是用这无地自容来聊以自欺欺人的孝道。

    刚刚过完年,我便告别了母亲,匆匆赶回成都,一边着手准备勘察设计师的考试,一边积极寻找新的工作。可是,现实往往是残酷的,没想到我这工作一找就是五个多月。虽然每一天,小芳看到垂头丧气回来的我,总是戏谑说着“别怕,我包养你”之类的话,可我却真的笑不出来。

    终于,在七月的最后一周,我在一家化工设备公司谋了一份工作。那真的是一个很小很小的设计公司,总共不过七八名员工,挤在一间租来的简陋公寓里。为了糊口,我似乎早已别无选择,毕竟三十五岁的年龄本来就是一个无比尴尬的存在。

    公司的业务倒是十分简单,主要是接一些大的设计公司发来的设计外包和毫无技术含量的设备三维建模之类的活,偶尔也有少量的软件二次开发和极小的分包项目。

    从一个大型的设计院到一个由七八个人组成的小外包公司,要说没有一点心理落差是绝不可能的。但所幸公司的业务我十分熟悉,工作起来得心应手,而且每个月平均下来基本也能拿到三到五千的工资。虽然这些不能跟从前相比,但除去小泽的赡养费,也足以让我暂时糊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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