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心
莫生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吃完的饭，也不知道是怎么喝完的药，整晚的行动如同行尸走肉，他呆呆地坐在院子的桌子旁边，所有声音都离他远去。
婶婶带着妹妹走夜市去了，她们没说什么，明明所有声音听起来都那么遥远，可那两个人离开时的脚步声却很清晰。
“来点？”莫天壮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粗厚的手掌拍在他的肩膀上。
一呈酒坛被抱了上来，两个大碗磕碰的声音响亮，在乡村集市生产的酒都很烈，带着一股闷闷的糠味，喝进嘴里又呛又土，莫生并以前尝试过，他很讨厌这种酒，但是乡村集市里的人都很喜欢。
清澈透明的烈酒倒进两个大碗，酒液在里面摇晃，莫天壮拿起其中一碗，喝了半口，然后怔怔地看着天空，一言不发。
“看着你，我想起了那些说书的家伙们，流传过的一些故事。”
“每个人的灵魂，都是纯粹的，干净的，新生的，但有一些人的灵魂，他们有着不属于这里的记忆，有着无法被人理解的过去，他们见过的风景和知道的学识，远比这个世界要多得多，尽管他们也是在这个世界诞生的，却不属于这个世界，因为他们的灵魂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莫生并转过头，莫天壮还是在看着天空，他的侧脸上有着明显的岁月痕迹，他在说话的时候，吐着混杂的酒气。
“呵，什么灵魂不属于这个世界啊，一个人的身体和灵魂都对不上，那还算一个人吗？那不是妖怪嘛。”莫天壮笑了一声，“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你出生的时候，哥和嫂子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这夏天夜晚的星辰，就像是他们当时双眼里蕴含的光芒一样，小小的，闪闪的。”
“你......觉得我是......他们故事里说的那种......妖怪吗......”莫生并开口，虽然他不知道这个问题该不该问。
“你是什么，只有你自己知道。”莫天壮拿起碗，又是一大口，“在我们眼里，你是我们的家人。”
“你小时候十分的闹腾，也许你还记得，也许你已经不记得，你知道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懂很多学问，学习也很快，完全不像一个小孩，大哥临走前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亲手送过你去学堂，不过自己的儿子这么聪明，这让他一直都很得意。”莫天壮说道。
“当年，很多人都在找这种灵魂吧，赏钱很高。”莫生并看了旁边的酒碗一眼。
“是啊，上报一个这样的灵魂，或者说人，就能得到很大一笔的赏钱，成为比土财主还有钱的富人。”莫天壮又灌了一口，咧着嘴，扭头看向莫生并，一排不算太白的牙齿上还沾着点晚餐的野菜，“可惜了，碰不上这样的好事。”
“很多钱，有了钱，能做很多事，以前我们都很穷。”莫生并也直勾勾地看着他。
“是啊，有钱多好。”莫天壮笑得轻松。
“我......”莫生并还想说些什么。
“故事始终是故事，灵魂，身体，对不对的上，又关我们什么事？倒不如说，就算对不上，也不见得比对得上的人差，人心，都一样的难猜，活着，就已经很好了。”莫天壮笑道。
“你们不怕吗？”莫生并问。
“怕？”莫天壮拿过酒碗，嘬着碗边，喉头滚动，“怕过，可是怕也还是要活下去啊，有什么能比不能活下去更可怕？”
莫生并没有接话，他也端起了酒碗，看着满满一碗的清澈，皱着眉头，喝下一大口，呛得咳了几声。
“你有怕的东西吗。”莫天壮问。
“有。”
“很怕？”
“很怕很怕。”莫生并回了一句，随后又喃喃地说道：“很怕很怕，怕到不行。”
“那很好啊。”莫天壮笑了。
“很好？”
“是个人都会怕，是个人都有怕的时候，不怕，那就离死不远了。不怕，才是最让人害怕的。”莫天壮说道，“就像泼皮流氓，也怕疯子一样。”
莫生并沉默着，他所做的事情，所碰见的事情，是没办法和莫天壮说的，他也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单独和这个养了自己十多年的叔叔对过话。
碗里的酒很烈，很辣，酒液晃荡，如同不平静地摆动着的心绪，莫生并把碗送到嘴边，一口一口地吞喝着。
莫天壮也大口喝着，两人像是闷着气地比赛，不多会，莫天壮的大碗里就剩下一层酒液还在润着碗底，莫生并的大碗里还剩下一半，他被呛得挤眉弄眼，大口哈气，已经喝不下去了。
“我很怕，以前我觉得我不会怕，以前我觉得我可以，但是实际上我只是把害怕掩盖了起来，而我觉得的我可以，也不过是我觉得而已。”莫生并缓缓开口，口齿被麻得有些含糊。
“你怕的，是你不知道的东西，是你掌握不了的事情，怕本身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只是你自己的本能在保护着自己而已。”
“本能？”
“屠宰场的猪没上过学堂，没有念过书，也不认识字，更不认识那些我们人专门给它打造的宰猪的架台，可它们上了那个架台，本能就会让它们害怕，怕，就会挣扎，挣扎得越用力，就越有机会挣脱。”莫天壮扭着身体，模拟着猪摆动的样子。
“这次挣脱了，下一次呢？”莫生并问道。
“如果挣脱前都还总是想着下一次还会被抓上架台，那还不如放弃抵抗。”莫天壮将碗底的酒倒入口中。
莫生并弯下腰低着头，双肘架在了膝盖上，声音有气无力，“所以，我应该放弃抵抗，是吗......”
“人活着，就是为了满足自己，放弃是很简单的，如果放弃会让你变得舒服的话，用这个来满足一下自己，也不是不可以，只要自己不和自己作对，就会少很多痛苦。”莫天壮站起身，抱起酒坛子，又给自己满了一碗，“但是这不适合你，我看着你长大，又怎么会不知道你有多犟。”
“如果放弃和挣扎两个选择都会让你感觉到辛苦，那就是还没到选择的时候。”
“还没到......选择的时候？”莫生并喃喃道。
“去一个地方，是先要想去，才会抬起脚步，而不是因为抬起脚步了，才想要去那里。”莫天壮又灌了一口，酒液沿着碗边流了些许下来，“你没想好要去哪个方向，为什么不在岔道口停留休息一下？”
酒的后劲很足，他似乎是喝得有点多了，放下酒碗的动作也重了些。
“连最笨的小偷都知道，一个林子里面太安静，走过的路太平稳，那就一定有捕快在埋伏，不是所有的顺风顺水都是好事，你总要走过这样那样的坑坑洼洼，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绕。”
莫天壮带着厚茧的手掌拍在莫生并的肩头上，长出了一口气。
“你爹娘身子弱，搭着你的姓，给你起名叫莫生并，莫生并，莫生病，他们就是指着你有一副好身体，能健健康康地长大成人，其他的，都不重要。什么功名利禄荣华富贵，百年归老以后也不见得烧出来的灰能比别人重。”
“你的事情，我不会过问，但是你如果想说些什么的时候，记住家里还有三个人愿意听。药汤在后厨，等会你记得再去喝一碗。”
莫天壮端起酒碗，这还剩一大半的烈酒，就这么仰着头一口气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然后他打了个酒嗝，混熏的浓浓酒气散发在空中，又随着他往房间走去的踉跄脚步扰散开来。
莫生并对这个家的归属感其实并不是那么的强，对于从小看自己长大的莫天壮和薛婷，他始终无法培养出亲人一般无间的感情，只是相处的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而已，这种关系的距离感，随着莫一景的长大，才渐渐地亲近了些。
且不说两者不是血亲，就算是血亲父母，他的感觉也并没有那么浓烈，在身体长成之前，他就已经不需要再从父母身上获取什么关心。
可今晚莫生并却感受到了一丝缺失了很久的东西，说不上的温暖还是感动，他此前从没想过自己会被这么珍惜，自从来到这个世界，那名为亲情的感情就被他留在了记忆中，下意识封闭自保的内心不愿意认可这第二次生命是一段新的人生，自然也就抗拒着一切，逼迫着自己。
莫生并忽然发现他对莫天壮的印象只有老实的商人这几个字，关于其他的方面，他一概不知。
“家吗......”
他端着酒碗，把脑袋埋了进去，混着一点点咸咸的味道，大口大口地喝着。
婶婶带着妹妹走夜市去了，她们没说什么，明明所有声音听起来都那么遥远，可那两个人离开时的脚步声却很清晰。
“来点？”莫天壮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粗厚的手掌拍在他的肩膀上。
一呈酒坛被抱了上来，两个大碗磕碰的声音响亮，在乡村集市生产的酒都很烈，带着一股闷闷的糠味，喝进嘴里又呛又土，莫生并以前尝试过，他很讨厌这种酒，但是乡村集市里的人都很喜欢。
清澈透明的烈酒倒进两个大碗，酒液在里面摇晃，莫天壮拿起其中一碗，喝了半口，然后怔怔地看着天空，一言不发。
“看着你，我想起了那些说书的家伙们，流传过的一些故事。”
“每个人的灵魂，都是纯粹的，干净的，新生的，但有一些人的灵魂，他们有着不属于这里的记忆，有着无法被人理解的过去，他们见过的风景和知道的学识，远比这个世界要多得多，尽管他们也是在这个世界诞生的，却不属于这个世界，因为他们的灵魂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莫生并转过头，莫天壮还是在看着天空，他的侧脸上有着明显的岁月痕迹，他在说话的时候，吐着混杂的酒气。
“呵，什么灵魂不属于这个世界啊，一个人的身体和灵魂都对不上，那还算一个人吗？那不是妖怪嘛。”莫天壮笑了一声，“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你出生的时候，哥和嫂子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这夏天夜晚的星辰，就像是他们当时双眼里蕴含的光芒一样，小小的，闪闪的。”
“你......觉得我是......他们故事里说的那种......妖怪吗......”莫生并开口，虽然他不知道这个问题该不该问。
“你是什么，只有你自己知道。”莫天壮拿起碗，又是一大口，“在我们眼里，你是我们的家人。”
“你小时候十分的闹腾，也许你还记得，也许你已经不记得，你知道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懂很多学问，学习也很快，完全不像一个小孩，大哥临走前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亲手送过你去学堂，不过自己的儿子这么聪明，这让他一直都很得意。”莫天壮说道。
“当年，很多人都在找这种灵魂吧，赏钱很高。”莫生并看了旁边的酒碗一眼。
“是啊，上报一个这样的灵魂，或者说人，就能得到很大一笔的赏钱，成为比土财主还有钱的富人。”莫天壮又灌了一口，咧着嘴，扭头看向莫生并，一排不算太白的牙齿上还沾着点晚餐的野菜，“可惜了，碰不上这样的好事。”
“很多钱，有了钱，能做很多事，以前我们都很穷。”莫生并也直勾勾地看着他。
“是啊，有钱多好。”莫天壮笑得轻松。
“我......”莫生并还想说些什么。
“故事始终是故事，灵魂，身体，对不对的上，又关我们什么事？倒不如说，就算对不上，也不见得比对得上的人差，人心，都一样的难猜，活着，就已经很好了。”莫天壮笑道。
“你们不怕吗？”莫生并问。
“怕？”莫天壮拿过酒碗，嘬着碗边，喉头滚动，“怕过，可是怕也还是要活下去啊，有什么能比不能活下去更可怕？”
莫生并没有接话，他也端起了酒碗，看着满满一碗的清澈，皱着眉头，喝下一大口，呛得咳了几声。
“你有怕的东西吗。”莫天壮问。
“有。”
“很怕？”
“很怕很怕。”莫生并回了一句，随后又喃喃地说道：“很怕很怕，怕到不行。”
“那很好啊。”莫天壮笑了。
“很好？”
“是个人都会怕，是个人都有怕的时候，不怕，那就离死不远了。不怕，才是最让人害怕的。”莫天壮说道，“就像泼皮流氓，也怕疯子一样。”
莫生并沉默着，他所做的事情，所碰见的事情，是没办法和莫天壮说的，他也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单独和这个养了自己十多年的叔叔对过话。
碗里的酒很烈，很辣，酒液晃荡，如同不平静地摆动着的心绪，莫生并把碗送到嘴边，一口一口地吞喝着。
莫天壮也大口喝着，两人像是闷着气地比赛，不多会，莫天壮的大碗里就剩下一层酒液还在润着碗底，莫生并的大碗里还剩下一半，他被呛得挤眉弄眼，大口哈气，已经喝不下去了。
“我很怕，以前我觉得我不会怕，以前我觉得我可以，但是实际上我只是把害怕掩盖了起来，而我觉得的我可以，也不过是我觉得而已。”莫生并缓缓开口，口齿被麻得有些含糊。
“你怕的，是你不知道的东西，是你掌握不了的事情，怕本身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只是你自己的本能在保护着自己而已。”
“本能？”
“屠宰场的猪没上过学堂，没有念过书，也不认识字，更不认识那些我们人专门给它打造的宰猪的架台，可它们上了那个架台，本能就会让它们害怕，怕，就会挣扎，挣扎得越用力，就越有机会挣脱。”莫天壮扭着身体，模拟着猪摆动的样子。
“这次挣脱了，下一次呢？”莫生并问道。
“如果挣脱前都还总是想着下一次还会被抓上架台，那还不如放弃抵抗。”莫天壮将碗底的酒倒入口中。
莫生并弯下腰低着头，双肘架在了膝盖上，声音有气无力，“所以，我应该放弃抵抗，是吗......”
“人活着，就是为了满足自己，放弃是很简单的，如果放弃会让你变得舒服的话，用这个来满足一下自己，也不是不可以，只要自己不和自己作对，就会少很多痛苦。”莫天壮站起身，抱起酒坛子，又给自己满了一碗，“但是这不适合你，我看着你长大，又怎么会不知道你有多犟。”
“如果放弃和挣扎两个选择都会让你感觉到辛苦，那就是还没到选择的时候。”
“还没到......选择的时候？”莫生并喃喃道。
“去一个地方，是先要想去，才会抬起脚步，而不是因为抬起脚步了，才想要去那里。”莫天壮又灌了一口，酒液沿着碗边流了些许下来，“你没想好要去哪个方向，为什么不在岔道口停留休息一下？”
酒的后劲很足，他似乎是喝得有点多了，放下酒碗的动作也重了些。
“连最笨的小偷都知道，一个林子里面太安静，走过的路太平稳，那就一定有捕快在埋伏，不是所有的顺风顺水都是好事，你总要走过这样那样的坑坑洼洼，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绕。”
莫天壮带着厚茧的手掌拍在莫生并的肩头上，长出了一口气。
“你爹娘身子弱，搭着你的姓，给你起名叫莫生并，莫生并，莫生病，他们就是指着你有一副好身体，能健健康康地长大成人，其他的，都不重要。什么功名利禄荣华富贵，百年归老以后也不见得烧出来的灰能比别人重。”
“你的事情，我不会过问，但是你如果想说些什么的时候，记住家里还有三个人愿意听。药汤在后厨，等会你记得再去喝一碗。”
莫天壮端起酒碗，这还剩一大半的烈酒，就这么仰着头一口气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然后他打了个酒嗝，混熏的浓浓酒气散发在空中，又随着他往房间走去的踉跄脚步扰散开来。
莫生并对这个家的归属感其实并不是那么的强，对于从小看自己长大的莫天壮和薛婷，他始终无法培养出亲人一般无间的感情，只是相处的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而已，这种关系的距离感，随着莫一景的长大，才渐渐地亲近了些。
且不说两者不是血亲，就算是血亲父母，他的感觉也并没有那么浓烈，在身体长成之前，他就已经不需要再从父母身上获取什么关心。
可今晚莫生并却感受到了一丝缺失了很久的东西，说不上的温暖还是感动，他此前从没想过自己会被这么珍惜，自从来到这个世界，那名为亲情的感情就被他留在了记忆中，下意识封闭自保的内心不愿意认可这第二次生命是一段新的人生，自然也就抗拒着一切，逼迫着自己。
莫生并忽然发现他对莫天壮的印象只有老实的商人这几个字，关于其他的方面，他一概不知。
“家吗......”
他端着酒碗，把脑袋埋了进去，混着一点点咸咸的味道，大口大口地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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