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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四章 谋攻之巅,丁卯之变

    北风卷地,衰草茫茫。

    长城龙井关外一处平阔的山谷中,山鸡野兔在林间草窠中不时闪现,鸡爪兔脚下的落叶偶尔发出的响动更增静寂。

    嗖——林间的野兔猛然抬头,飞速跳窜,地上的黄叶响起一串簌簌的声音。黄叶上还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让落叶的颜色失去了鲜亮,显得有些惨淡,完全没有文人金秋的诗意,初冬的肃杀倒是初显。

    兔踪杳杳,半晌后,远处传来些微的震动,震动传来的方向黄尘隐隐。

    站在谷中,视线穿过林木枝干顺着山坡向上望去,岭上城墙蜿蜒,垛口隐现,远远望去犹如巨龙穿行于群山之巅。空心敌台巍峨耸立于岭上峰头视野开阔之处,相隔近者数十步,远着亦不过百五十步,互为犄角支撑,彼此掩护,延绵至天际,宛如巨龙颈脊上鬣鬃,气势非凡,令人顿生人定胜天之慨叹。

    若是熟悉大曌边塞的人看到这空心敌台,便可知此处当属蓟镇,只因这空心敌台乃是蓟镇长城所独有。

    蓟镇位于辽东和宣大之间,防区自山海关至居庸关,直面鞑塔尔土默特、察哈尔、内喀尔喀等部落,背后就是京城和昌平皇陵,漕运的北段终点通州也在蓟镇的防区内,因此在各镇之中地位向来最重,只是辽东战事兴起之后才有所减弱,朝廷敲骨吸髓式的将财力都投向了辽镇,相当一部分蓟镇兵力也抽调向了辽镇。

    隆庆之时,平定了东南倭乱的戚继光被调至蓟镇对抗塞外北虏。戚继光踏遍蓟镇山岭,足迹遍及燕山各处,因形因势,修整长城,建空心敌台近一千二百余座;严明军法、规范条令、整饬旧伍、大练精兵,面对与倭寇完全不同的北虏,应时而变,建立蓟镇车营,创建依托车营的炮、步、骑战法,终以三万车营击退十万虏骑,威震塞北,令边塞得三十年安宁。

    空心敌台是戚继光创造性的杰作,外在高大巍峨,内在坚固实用。

    敌台底部为就地取材的大石砌成的墩台,与长城城墙等高,坚固无比。其上是砖石砌筑而成的券室,内部砖石结构的墙体纵横交错,来往交通之处的门洞皆砌成利于承重的拱形,券室的屋顶也是砖石拱券,建筑整体十分坚固。内部可以驻兵、存放物资。再上面是在券室屋顶上填平拱券之间的凹陷而形成的平台,四周设置垛墙,平台的一部分预备着柴草、狼粪、号炮,平台的中央建成供士兵值守瞭望的带屋顶的楼阁,不惧风雨。平时一座敌台驻兵百人,物资充足,并且配备小型火炮,住宿、饮食、值守、作战一体,可谓是能攻善守,实在是戚继光在军事工程上的一大创举。

    即使在戚继光故去之后,此一创举仍然在默默守护着大曌。

    然而此时如果凑近了看,又是另一番景象:一些长城墙段已经坍塌,砖石散落于山坡山谷;本来能够住宿藏兵、值守瞭望、能够作为防御支点的空心敌台,许多都檐顶倾斜,眼见着年久失修,有的甚至砖石所筑的墙角都已经坍塌,防御功能大失。

    城墙上的旗帜稀少,兵丁更稀少,偶尔可见的兵丁也是盔歪甲斜、衣衫破旧。

    农历丁卯年,大曌天启七年十月二十六,戚继光几十年前曾经历时十年整修过的蓟镇长城、整顿过的军伍,就是如今这般光景。

    此时长城脚下的林木早已经过了红黄相间、被文人墨客吟赏的季节,北侧背阴坡上的草树更是如此,树上所剩的黄叶已经极为稀疏,绝大部分都已经被北风吹落,在林间积了厚厚的一层。

    龙井关附近的一座敌台之内,铠甲陈旧、衣衫破烂的值守士卒都围在火盆前,掷骰子赌钱,钱也不过是铜钱,连散碎银子也不见一角。屋角散乱的兵刃与堆放的几袋子糙米靠在一起。

    “丁头,这天也冷了,眼看着就要过年了,您说,今年能不能发点粮饷啊?”似乎连脸都没有洗的一个老军扔出了一文铜钱,看着自己的队头。

    “嘁,你问我我问谁去?欠老子的那些军饷老子朝谁要去?过一天算一天吧,下注、下注。”同样蓬头垢面的丁头只瞥了老军一眼就转回头去,嘴里吆喝着,扔出了三文铜钱。

    “来来来,下注、下注。”对面的试百户一个劲的张罗着下注,眼里只有叮叮作响的铜钱。

    “洪老头,别想那么多了,有吃就吃吧,那些达官贵人们哪里还能想起咱们。下注吧——”旁边一个表情懒散、一身鸳鸯战袄都快看不出颜色的军卒懒洋洋地说着,拖着长长的尾音。

    听他那懒洋洋的声音,似乎整个人都是没有骨头的,若不是怀中抱着一杆枪头都上了锈的长枪,长枪又拄在地上,整个人都会平摊在地上。

    “唉!家里的老婆子也不知道还吃得上饭不?”洪姓老军一声长叹。

    黧黑的面色,满脸的沟壑,叹息声中似乎每一条沟壑里都藏着深深的苦楚。

    “行啦,别想那没用的,你去把北边的窗户挡一挡,再去拣点干柴,今天这风挺硬。”丁头挪动着有些麻了的腿脚,伸伸腰,撇嘴吩咐洪姓老军。

    洪姓老军没再说什么,站起身捡起一块木板,走向北侧的窗口。

    过了一会,丁头发现身后的风还是那么硬,老军迟迟没有动静,回头看去,却发现老军拿着木板并没有堵窗口,只是站在那里向外张望,不禁张嘴骂道:“老洪,你傻了不成,让你......”

    “丁头,你快过来看、看......”猛然间老军洪老头发出凄厉的喊叫,喉中已经破了音,结结巴巴的声音中充满着惊惶。

    众军卒一时都被惊到。

    “有特娘的什么好、看——”手气正旺的丁头骂骂咧咧的起身走到北侧窗口,有些嘶哑的声音戛然而止,就好像突然被割断了咽喉气嗓的鸡,原地打起了摆子。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站了起来。

    “点火、点烽火,五烽二炮,有鞑子——”丁头猛然发出尖利的喊叫,转身向墩台顶上备好的狼烟跑去。

    ......

    天启七年,十月二十六,喜峰口段长城龙井关,五烽燃起,二炮鸣响,二旗摇动,一座座墩台连绵不绝的重复着,一簇簇高耸天际的黑硬烟柱伴随着号炮的鸣响自东北方向直下西南,狼烟直逼大曌京师。

    “圣上,五股烽烟,入寇者过万,二炮二旗,警自喜峰口方向,当是塞外鞑虏,虽则这些北虏战力不强,历来是寇掠为主,然,臣以为还是需调集大军拱卫京城,以防事有万一。”皇极殿偏殿内,重臣毕至,霍维华出班启奏,诸多大臣出言附和。

    虽然王战励精图治,六月以后动作频频,但是一众官员的习惯思维是没那么快改变的。除了孙承宗、毕懋康等几人心中对皇帝有十足的信心,其他的大臣,包括几位阁老尚书在内,即使他们见过了王战的五千新军,前几个月宁锦守城大捷,塔山野战对冲也基本打了个平手,但是十年来面对东金屡战屡败的结果所形成的思维定势还是自然而然的占了上风,所以第一反应仍然是调集重兵、拱卫京师,虽然传来警讯的方向明显不是东金,而是北虏。

    王战当然并不惊慌,虽然在大臣们来之前他还对大敌入侵的具体消息一无所知。

    大臣们到来之前,王战正在看着一整面宽阔的屏风。

    屏风共十五扇,整个十五扇屏风上是满贯的大曌舆图,省、府、州县俱全,屏风面上都是可随时摘取变换的官员浮帖。自从更定体制、大量增加官员之后,这屏风上就在不停的增加浮贴,增加的很多,更易的几乎没有,黄立极等人带领六部,逐渐的在完善着大曌官府的肌体。

    至于这屏风的来历,则要说到万历帝。这屏风是当年张居正给在文华殿读书的十二岁的小万历做的,“中数扇贴舆地图,左数扇贴文官职名,右数扇贴武官职名,遇升迁则易之”,浮贴上将官员姓名、籍贯、出身功名、任职履历等列的清清楚楚,让小万历对各朝廷中枢、省、府职官形势了如指掌,配合张居正对整个天下的运筹调度,知道何地何事用了何人,为何如此任用,以此学习掌握治国用人之道。

    万历二十四年,乾清宫大火,万历搬到了西侧的启祥宫,还让人按照大屏风的样子又做了一副二尺高的具体而微的小屏风,安置在启祥宫,可见这屏风以及上面的内容在万历心中有多重要。

    海瑞说张居正“工于谋国,拙于谋身”,从文华殿屏风透出的苦心,到约束官员、提高效率的《考成法》,到清丈天下田亩,至少“工于谋国”四字是不错的。

    这屏风一直就在文华殿,天启帝在此学习时也总能看到。

    从文华殿挪到了皇极殿偏殿,屏风还是那扇屏风,王战也借鉴了张居正的做法,但是舆图变成了布满整个屏风,浮贴则直接贴在图上官员任职所在州县上,何地何官正在进行什么政务、明年有什么任务,一目了然。

    此时听到入寇的讯息,王战将目光从屏风上挪开。

    “果然来了么?配合的不错,不枉朕的一番苦心,还真是令人期待呀!”王战心里默默的想着,嘴上却是另一番说辞:

    “众位爱卿不必惊慌,狼烟虽到,八百里加急却还没到,且等上半日,待边镇军书到了再做定夺不迟。北虏早已经堕落得贪财好货,终究难成大器,我大曌无忧。”

    王战稳重的声音让殿上群臣安心不少。

    不知不觉几个月的时间,王战已经在他们心中有了些定海神针的味道。而且听了皇帝的话,他们也反应过来,以喜峰口的方位,来的明显是塞外的北虏鞑塔尔部落。

    他们明显放松了一些,在他们心里,并不觉得过万北虏有多么可怕,其战力比东奴差远了,这不过是些贪财好货的马贼罢了,很少有人想起北虏曾经逼近过京师,更没人觉得此次的北虏能做到这一点,不少人反而在内心当中夸赞皇帝,虽然年轻,却能镇之以静。心中做如此想,形之于外,手上便不自觉的轻抚胡须,面上露出了赞许之色。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烽烟当中,战力低下的北虏只是仆从而已。

    孙承宗倒是没有如那些人一样的轻视,毕竟是五股烽烟。奈何,军书未至,不能确知详情,只能信赖自己这个学生。不过这几个月王战练兵铸炮的成果孙承宗完全知晓,所知与其他人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信赖的基础是了解,面上自然是安静从容。

    但是面对眼前的情况,孙承宗还是提出了中肯的建议:“圣上,此次鞑虏过万,遵化城又靠近此次破口之处,即使京城不急于调兵,也当立刻传下圣旨,令各地城中官员警惕自守。”

    “朕在五月的时候就已经严令他们整饬防务、修整墩台,只要地方官员略微尽心便不致有事,不过老师说的也有理,就再下一道口谕提醒他们吧,令他们紧闭城门,严防细作,昼夜值守。”王战答应了孙承宗的请求,传下了口谕。

    “还有,吏部、户部立刻指挥各衙门组织附近乡村百姓进京城躲避鞑虏。锦衣卫和巡捕司要多派人手协助,告诉老百姓,此次鞑虏甚多,再过几天京城就要城门紧闭。”王战不忍心百姓遭难。

    “圣上仁厚,然大量百姓进城,若是混进来东奴细作,恐会兴风作浪。”苏茂相对此有些疑虑,他对沈阳、辽阳的陷落并非一无所知。

    “无妨,进来的百姓由官府引导其集中居住,闭门之后,禁止任何人靠近城门和城墙,不会有事。不能放任百姓在城外被鞑虏烧杀抢掠。”

    “圣上仁德,百姓之福。”蔡懋德等大臣纷纷称颂。

    听了王战的话,黄立极看了看孙承宗,见孙承宗并无担心和再进谏之意,略微沉吟片刻,出班说道:“启奏圣上,臣以为等待军书只是其一,还应立刻遣人去宁远问袁崇焕,察赏究竟进行的如何了。若非察赏出了问题,察哈尔部为何会忽然入寇?”

    “准奏。”王战当然理解黄立极的建议。黄立极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在没有更多情报的情况下,喜峰口有警,第一反应自然是紧邻边墙的大部察哈尔出了问题,换做自己也会如此判断。

    “看来,察哈尔一如彼世的志大才疏,不禁打呀。”王战心中的念头一闪而过。

    ......

    “若敢修墙,定斩不饶。”蜿蜒的东金大军队伍已经通过了摧毁的城墙,队尾的白甲兵在城楼下不远处用蹩脚的汉语叫嚣着。

    “嗖——笃”,其中一个白甲兵抬手张弓,一只利箭射在城楼窗垛上,崩进了敌台室内,众人不约而同地一缩头,半晌才敢露出一只眼睛向下看去。

    “哈哈哈哈.....”看着敌台城楼上那些曌国军人畏畏缩缩的样子,城墙山坡下的白甲兵猖狂大笑,大摇大摆的转身随着大队人马离去。

    “替主子爷好好的看着,谁如敢动一砖一瓦,小心狗头。”负责运送辎重粮草的阿哈奴才也忙不迭的叫嚣着,听口音却似乎是地道的辽东汉人。

    丁队头看着不远处嚣张的东奴大军,一声也不敢吭。

    “吁......”丁队头身边的军卒如释重负地吐出了一口气,就那么佝偻着腰、眼睁睁的看着东金大军从容地通过被拆毁的破口,恐惧之中掺杂着庆幸,庆幸东金大军对自己的不屑一顾,脸上似乎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屈辱之色。

    其实他们驻守的这座敌台地势颇高,两侧的山坡、下面的山脊都极陡峭,别说云梯没地方架,就是长年行走山岭的猎人也爬不上来,就算想从与敌台相连、通往岭下的长城城墙上来,也要四脚着地爬上来才行,莫说有弗朗机这等热兵器,就算是一堆礌石、几张硬弓都能封锁住城墙,正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可就是这样,仍然没能止住他们脸上的冷汗滴落在箭窗内的小弗朗机上。

    小弗朗机转动灵活,可以十分迅速的指向目标,但此时的小弗朗机却纹丝不动。没人想要将子铳从存储木柜中拿出来给火炮装填上,没人想要开炮,那存有子铳的木柜连看都没人看。冷汗滴到小弗朗机的锈迹上,浸透出点点褐斑,就像是干涸经年的丑陋血痕。

    ......

    经过一个多月的行军、突袭,红歹率领的东金大军一路上汇合了他的父亲在天启五年时打服的许多小部落,在大凌河上游打败了察哈尔多罗特部,斩杀数千,俘获万人,在宣府边墙之外又彻底打垮了林丹汗虎墩兔的察哈尔本部,察哈尔部首领虎墩兔向西仓惶逃窜,红歹则与仆从各部瓜分收容了察哈尔残部,总军力随之壮大到近十三万,避开宁远、锦州这两座刺猬一样的坚城,于农历十月二十六进抵喜峰口一带,破长城龙井关、洪山口、大安口,长驱直入。

    大曌后世记述此次入寇为“丁卯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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