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不让须眉
“你们三个小兔崽子胆子越来越大了，居然在上学期间溜出去玩耍闯祸，分明是欺你们外公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林疏影一改平时温婉的模样，手持藤条站在院中，作河东狮吼状，眼前一溜从大到小依次跪着友直、友谅、友闻兄弟三个，都乖巧的将头拼命压低，大气也不敢出。
今年一开春林和靖就向天子递交了《乞归疏》，自称老病不能胜任事务繁剧，愿意提前两年致仕，正好为令贵妃的内侄，现任户部郎中的田本，腾出了上升通道，算是解了天子的一件烦心事。
因此龙颜大悦，再加上潜邸旧臣的香火情份，天子给了个两个恩典：一是准予林和靖以尚书衔致仕，俸禄待遇比照正一品；二是以“忠勤谨慎、有功军国”为由头，赐予其婿叶荣六品主事的荣衔，虽然并非实职，但也使叶荣由庶民跃升为官员，算是本朝首例。
林和靖致仕后并未离开京师，而是安心办起了家族私塾，将十余个孙辈一并教导，希望以五年之功，培养几个科举高中的后代出来，光耀门楣。
那些从小享惯了福的小孩子，哪里受得了勤学的苦，每日上交的课业都是文理不通、错字连篇。唯有三个外孙算是有些灵气，却又好动不好静，这一切都让当年风流倜傥、才气纵横的探花郎摇头叹息，无可奈何。
若是在平时，林疏影也就是吼两声，每人赏两藤条，孩子们哭喊几声，再让叶荣出来做个好人，劝诫一番，罚他们抄十遍《劝学》也就过去了。
今日却有些不同，就连最小的儿子都感觉到母亲身上的煞气，已让他们跪了大半个时辰，说情的叶荣也被堵了回去。
“你们几个都不算小了，友直你已经快十岁了，连《论语》都未熟读，友谅、友闻的《千字文》还没过关，真是、真是让我痛心啊！”林疏影手里的藤条一个个的指过去，竟没有一个让她舒心的，“不说别人，我十岁的时候就已经将论语、大学几本书烂熟于胸了，你们怎么就不能给我争口气呢！”
“大舅舅家的表哥默写一篇“三人行必有我师”都错好几个字，他都十二岁了！”友直跪了很久，膝盖酸痛无比，忍不住顶了一句。
“对啊，二舅舅家的表哥比我们大，字写的跟狗爬一样，比我差远了！”有了人带头，友谅、友闻纷纷助攻，殊不知这就是火上浇油，把林疏影彻底激怒了。
“取法于上得其中，取法于中得其下！”林疏影手中的藤条狠狠的给了每人两下，友直是大哥，又加了一记，“你们怎么不去跟街上的捡破烂、乞讨的人比，怎么不说你们的外公十九岁就高中，乃是当年的探花郎！”
“还有，同样都是姓叶的，叶展在十岁出头的时候就号称‘四书皆通’，能去考秀才了，他可没有你们这么好的老师教导！”
虽然叶展是她前路上的一个障碍，但用来作为标杆来教训儿子却是极为好用，以往每次说到这里，他们就没话可说了。
“谁能跟二叔相比，那是生具宿慧之人，不要说我们几个，就连父亲、外公在这么小的年纪也无法做到！”友直今天不知吃了什么药，居然跟林疏影呛上了，“再说，一定要书读的好才有前途吗？儿子将来要投笔从戎，跃马疆场，就如同当年的定远侯一般！”
“你胡说什么？就算将来要保家卫国，也要好好读书，当年的定远侯可是文采出众，曾任翰林修撰，腹有诗书才能指挥若定、运筹帷幄！”叶荣旁观多时，见夫人被气的俏脸通红，连忙出来打个圆场，训斥了友直几句，又让他们回去反省、抄书，才算是安抚了下去。
孩子是最会遗忘的生物，被父母打几下、骂几句，只要睡一觉醒来，又能膝前承欢。林疏影持家有方，孩子们对她又敬又畏，因此叶荣放心的将后院大权交给她。
倒是她自己的情绪明显不佳，还有些心不在焉，连平时最爱吃的桂花糖藕都提不起兴趣，一筷子都没夹，似乎不全是儿子逃学的缘故。叶荣有心跟她聊聊，排遣一下，却被她淡淡一句“没什么，只是有些累，想要自己静一静”挡回去了。
林疏影独自一人坐在后院的凉亭，和煦的春风吹来，拂动妖娆多姿的柳枝在空中飞舞，水中锦鲤在阳光中游动，闪耀着金色的光芒，这凉亭、小塘、树木花卉都是她亲自布置和栽种，花费了不少心力。
然而今日她却毫无欣赏的心境，相反，有股抑制不住的寒意涌上心头，今早与父亲谈话的场景不时闪现在脑海中。
四十年前英俊的探花郎也无法抵挡岁月的侵蚀，眼角已然下垂，黄褐色的老人斑越发明显，法令纹深刻的如同刀刻一般，颔下的胡须多半花白，斜倚在官帽椅的身躯也臃肿了不少。
他颤巍巍的将一封信递给了正襟危坐的女儿，貌似随意的说道：“我在吴州的一些老友写了封信过来，你也看看吧。”
听到“吴州”这两个字，林疏影就如脑后被敲了铙钹一般，嗡嗡作响，就连挂在父亲嘴角的微笑都显得模糊和遥远了，强自镇定的接过信来，笑着说道：“吴州能有什么事啊？公公身体有恙？”
“小影呀，你从小就聪明伶俐，比几个不成器的哥哥强多了，只是你每次遇到难事或是想要隐瞒什么事的时候，你的耳朵根子立刻就会变得殷红，就像现在这样。”迥异于面容和身体的老态龙钟，林和靖的双眼依然有种看透世情的睿智，似乎一切尽在掌握。
这封信只有薄薄的两页纸，字体颇为拙朴，似乎是为了防止有人认出笔迹而故意为之，内容也很简单，除了简单的问候之外，就是隐晦的传达了一个讯息：针对叶展的刺杀行动失败了，而且损失惨重，写信的人与林家再无恩情纠葛。然而，信中有句话让林疏影悚然一惊，那就是：此子似有上天护佑。
“这件事也怪我，没有及早的提醒你！有些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应以狮子搏兔之势，一举成功。如今不仅未能成事，而且让对方有了防备，生死大仇一旦结下，就再无转圜余地了。”
老人叹息着说道，话里话外透露着他早就知道林疏影借用他的名义，擅自请动了一位大人物出手，结果却是功败垂成。
“以叶荣的才干和能力，以及这些年的不断成功拓展，在钱庄内部早就众望所归，我相信他接掌叶氏钱庄的生意是迟早的事，你又何必画蛇添足呢？”
“我不这么认为，即便叶荣如今占上风，但只要老爷子一日不发话，这掌舵人的身份就有可能旁落他人！”林疏影从短暂的慌乱中恢复过来，轻声反驳道，“否则叶长兴这么大年纪了，早就可以养老了，却始终把持着位置，为的不还是要在两个儿子中选一个吗？”从小受父亲宠爱的她，说话没有什么顾忌，只是注意控制着音量而已。
“再说，叶荣常年在外为了生意劳碌，而叶展却守在吴州，近水楼台，加上他确实有些天分，读书做事都颇有章法，深得老爷子的宠爱。如今他只是年纪小，再过几年，难保老爷子不顾大局，将位置传给他，那叶荣不就是劳心劳力白忙一场，我绝不能让此事发生，哪怕只有一丝的可能性！”论口才机变，林疏影都是不弱，见父亲没有插话，又补充了一句，“这也是父亲从小教导我们的，做事一定要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
老人没有说话，静静的听着，枯瘦的手指在桌子上轻轻的敲击着，好半晌才问道：“现在怎么办？叶展绝非池中之物，此时必然已经有了防备，你还要继续下去吗？”
“当然！”林疏影没有丝毫犹豫，一咬银牙，回答的斩钉截铁，“我就不信什么上天护佑之类的话，我只相信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哈哈，不愧是我林和靖的女儿，有胆魄、有决断！”老人第一次大笑了起来，目光中流露出惋惜来，“如果你的几个哥哥有三分狠劲，早就已经是朱紫高官了，又何必我忧心。”
“不过，此事不能操之过急，因为叶展必然已经有了防备。”老人挥手制止了林疏影的插话，平静的说道，“而且薛平岳、张沧绝非等闲之辈，功夫威望都是上选，叶展始终在他们二人的翼护之下，行事会更加困难。我们只能等，等更好的机会，你明白吗？当然，若是叶长兴有一天将钱庄生意全盘交给叶荣，那就另当别论，不可再生事端！”
说到最后，老人的声音变得严厉了起来，这是极为罕见的情况，林疏影知道父亲在对自己表示不满，连忙应下，表示一切都依父亲的安排。
“生具宿慧”、“上天护佑”这几个字在她眼前闪现出来，林疏影洁白的牙齿咬住红唇，虽然说她嘴硬说不信，但历次尝试均告失败，这次更是有一等一的高手出马，却依然功败垂成。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在后院独坐了许久，掌中的那杯热茶早已凉透了，就如同她心中泛起的寒意。
今年一开春林和靖就向天子递交了《乞归疏》，自称老病不能胜任事务繁剧，愿意提前两年致仕，正好为令贵妃的内侄，现任户部郎中的田本，腾出了上升通道，算是解了天子的一件烦心事。
因此龙颜大悦，再加上潜邸旧臣的香火情份，天子给了个两个恩典：一是准予林和靖以尚书衔致仕，俸禄待遇比照正一品；二是以“忠勤谨慎、有功军国”为由头，赐予其婿叶荣六品主事的荣衔，虽然并非实职，但也使叶荣由庶民跃升为官员，算是本朝首例。
林和靖致仕后并未离开京师，而是安心办起了家族私塾，将十余个孙辈一并教导，希望以五年之功，培养几个科举高中的后代出来，光耀门楣。
那些从小享惯了福的小孩子，哪里受得了勤学的苦，每日上交的课业都是文理不通、错字连篇。唯有三个外孙算是有些灵气，却又好动不好静，这一切都让当年风流倜傥、才气纵横的探花郎摇头叹息，无可奈何。
若是在平时，林疏影也就是吼两声，每人赏两藤条，孩子们哭喊几声，再让叶荣出来做个好人，劝诫一番，罚他们抄十遍《劝学》也就过去了。
今日却有些不同，就连最小的儿子都感觉到母亲身上的煞气，已让他们跪了大半个时辰，说情的叶荣也被堵了回去。
“你们几个都不算小了，友直你已经快十岁了，连《论语》都未熟读，友谅、友闻的《千字文》还没过关，真是、真是让我痛心啊！”林疏影手里的藤条一个个的指过去，竟没有一个让她舒心的，“不说别人，我十岁的时候就已经将论语、大学几本书烂熟于胸了，你们怎么就不能给我争口气呢！”
“大舅舅家的表哥默写一篇“三人行必有我师”都错好几个字，他都十二岁了！”友直跪了很久，膝盖酸痛无比，忍不住顶了一句。
“对啊，二舅舅家的表哥比我们大，字写的跟狗爬一样，比我差远了！”有了人带头，友谅、友闻纷纷助攻，殊不知这就是火上浇油，把林疏影彻底激怒了。
“取法于上得其中，取法于中得其下！”林疏影手中的藤条狠狠的给了每人两下，友直是大哥，又加了一记，“你们怎么不去跟街上的捡破烂、乞讨的人比，怎么不说你们的外公十九岁就高中，乃是当年的探花郎！”
“还有，同样都是姓叶的，叶展在十岁出头的时候就号称‘四书皆通’，能去考秀才了，他可没有你们这么好的老师教导！”
虽然叶展是她前路上的一个障碍，但用来作为标杆来教训儿子却是极为好用，以往每次说到这里，他们就没话可说了。
“谁能跟二叔相比，那是生具宿慧之人，不要说我们几个，就连父亲、外公在这么小的年纪也无法做到！”友直今天不知吃了什么药，居然跟林疏影呛上了，“再说，一定要书读的好才有前途吗？儿子将来要投笔从戎，跃马疆场，就如同当年的定远侯一般！”
“你胡说什么？就算将来要保家卫国，也要好好读书，当年的定远侯可是文采出众，曾任翰林修撰，腹有诗书才能指挥若定、运筹帷幄！”叶荣旁观多时，见夫人被气的俏脸通红，连忙出来打个圆场，训斥了友直几句，又让他们回去反省、抄书，才算是安抚了下去。
孩子是最会遗忘的生物，被父母打几下、骂几句，只要睡一觉醒来，又能膝前承欢。林疏影持家有方，孩子们对她又敬又畏，因此叶荣放心的将后院大权交给她。
倒是她自己的情绪明显不佳，还有些心不在焉，连平时最爱吃的桂花糖藕都提不起兴趣，一筷子都没夹，似乎不全是儿子逃学的缘故。叶荣有心跟她聊聊，排遣一下，却被她淡淡一句“没什么，只是有些累，想要自己静一静”挡回去了。
林疏影独自一人坐在后院的凉亭，和煦的春风吹来，拂动妖娆多姿的柳枝在空中飞舞，水中锦鲤在阳光中游动，闪耀着金色的光芒，这凉亭、小塘、树木花卉都是她亲自布置和栽种，花费了不少心力。
然而今日她却毫无欣赏的心境，相反，有股抑制不住的寒意涌上心头，今早与父亲谈话的场景不时闪现在脑海中。
四十年前英俊的探花郎也无法抵挡岁月的侵蚀，眼角已然下垂，黄褐色的老人斑越发明显，法令纹深刻的如同刀刻一般，颔下的胡须多半花白，斜倚在官帽椅的身躯也臃肿了不少。
他颤巍巍的将一封信递给了正襟危坐的女儿，貌似随意的说道：“我在吴州的一些老友写了封信过来，你也看看吧。”
听到“吴州”这两个字，林疏影就如脑后被敲了铙钹一般，嗡嗡作响，就连挂在父亲嘴角的微笑都显得模糊和遥远了，强自镇定的接过信来，笑着说道：“吴州能有什么事啊？公公身体有恙？”
“小影呀，你从小就聪明伶俐，比几个不成器的哥哥强多了，只是你每次遇到难事或是想要隐瞒什么事的时候，你的耳朵根子立刻就会变得殷红，就像现在这样。”迥异于面容和身体的老态龙钟，林和靖的双眼依然有种看透世情的睿智，似乎一切尽在掌握。
这封信只有薄薄的两页纸，字体颇为拙朴，似乎是为了防止有人认出笔迹而故意为之，内容也很简单，除了简单的问候之外，就是隐晦的传达了一个讯息：针对叶展的刺杀行动失败了，而且损失惨重，写信的人与林家再无恩情纠葛。然而，信中有句话让林疏影悚然一惊，那就是：此子似有上天护佑。
“这件事也怪我，没有及早的提醒你！有些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应以狮子搏兔之势，一举成功。如今不仅未能成事，而且让对方有了防备，生死大仇一旦结下，就再无转圜余地了。”
老人叹息着说道，话里话外透露着他早就知道林疏影借用他的名义，擅自请动了一位大人物出手，结果却是功败垂成。
“以叶荣的才干和能力，以及这些年的不断成功拓展，在钱庄内部早就众望所归，我相信他接掌叶氏钱庄的生意是迟早的事，你又何必画蛇添足呢？”
“我不这么认为，即便叶荣如今占上风，但只要老爷子一日不发话，这掌舵人的身份就有可能旁落他人！”林疏影从短暂的慌乱中恢复过来，轻声反驳道，“否则叶长兴这么大年纪了，早就可以养老了，却始终把持着位置，为的不还是要在两个儿子中选一个吗？”从小受父亲宠爱的她，说话没有什么顾忌，只是注意控制着音量而已。
“再说，叶荣常年在外为了生意劳碌，而叶展却守在吴州，近水楼台，加上他确实有些天分，读书做事都颇有章法，深得老爷子的宠爱。如今他只是年纪小，再过几年，难保老爷子不顾大局，将位置传给他，那叶荣不就是劳心劳力白忙一场，我绝不能让此事发生，哪怕只有一丝的可能性！”论口才机变，林疏影都是不弱，见父亲没有插话，又补充了一句，“这也是父亲从小教导我们的，做事一定要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
老人没有说话，静静的听着，枯瘦的手指在桌子上轻轻的敲击着，好半晌才问道：“现在怎么办？叶展绝非池中之物，此时必然已经有了防备，你还要继续下去吗？”
“当然！”林疏影没有丝毫犹豫，一咬银牙，回答的斩钉截铁，“我就不信什么上天护佑之类的话，我只相信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哈哈，不愧是我林和靖的女儿，有胆魄、有决断！”老人第一次大笑了起来，目光中流露出惋惜来，“如果你的几个哥哥有三分狠劲，早就已经是朱紫高官了，又何必我忧心。”
“不过，此事不能操之过急，因为叶展必然已经有了防备。”老人挥手制止了林疏影的插话，平静的说道，“而且薛平岳、张沧绝非等闲之辈，功夫威望都是上选，叶展始终在他们二人的翼护之下，行事会更加困难。我们只能等，等更好的机会，你明白吗？当然，若是叶长兴有一天将钱庄生意全盘交给叶荣，那就另当别论，不可再生事端！”
说到最后，老人的声音变得严厉了起来，这是极为罕见的情况，林疏影知道父亲在对自己表示不满，连忙应下，表示一切都依父亲的安排。
“生具宿慧”、“上天护佑”这几个字在她眼前闪现出来，林疏影洁白的牙齿咬住红唇，虽然说她嘴硬说不信，但历次尝试均告失败，这次更是有一等一的高手出马，却依然功败垂成。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在后院独坐了许久，掌中的那杯热茶早已凉透了，就如同她心中泛起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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