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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置死地而后再生

    果然,过了没几天,一天清晨,衣传广刚穿好衣服起床,青子就匆匆来报,说老爷啊,青子有事禀报,一夜之间,伯家门户一新,现在对门伯玉垒家热热闹闹,不断有仆从进进出出,村里很多人都围在胡同口,远远地瞧,不敢靠近。听说是歪嘟泥钱的儿子一家回来了,歪嘟泥钱的嫂子一家也回来了,老爷您说这一夜之间,就……怪不怪。

    衣传广知道怎么回事,说声我知道,吩咐下去,准备上好点心食盒两抬,早膳后随我一同前往祝贺。

    吃饭时,衣传广将准备下汉南的想法跟他的娘杨太夫人说了说,老太太坚决不同意,说家道再艰难,也少不了他们一口饭吃,她手里还很有一些值钱的金银细软,孩子们断不可做经纪,降低身价。让孩子们安心温书,忍耐几年,等风声过去,孩子们还是继续去做官谋取出路。

    用过早膳,衣传广带着青子,前往伯玉垒家,进了大门洞,往里走,也是内外两进院子,只见到处修缮一新,看来伯玉垒早就准备好了。

    伯玉垒家外院有马棚,是空的,西厢房两间,好像住进了仆人。内院有青砖瓦房正房四间,东西厢房各三间。随着有人喊:衣家老爷来访,伯玉垒满面春风,带着跟他长相几乎一模一样的一个年轻人走出来,年轻人远远地就施礼,嘴里喊着:“衣老爷,有礼了!”衣传广还着礼,心里知道,那就是伯玉垒的儿子。

    只见父子二人长得一样高矮,一样模样,长方脸,浓黑的眉毛,小眼睛,挺直的鼻子,小嘴巴。伯玉垒的儿子三十来岁,身穿香灰色织金妆花缎冬袍,没戴帽子,手里捏一只小巧玲珑的酒盅。

    进到后堂,分宾主落座,只见家具器具都摆设一新,伯玉垒指着儿子说:“犬子伯立身,31岁。你不来我也正要找你,我们打算翻过年就去汉南,先到一个我爹生前同行,叫做钱竹坡的那里落脚,也不知这么多年了,他还在汉南卖酒不。如果衣老爷您愿意,可以再商日期,结伴同行。”

    衣传广带着歉意,跟伯玉垒说,母亲舍不得孩子们离开,俗话说,父母在,不远游,等以后老太太想明白了,在下再前往汉南,追随前辈。

    伯玉垒摆摆手说,从令尊的妹妹那说,我们还是亲戚。您的姑妈衣佩香,正是我的表嫂,所以,凡事不必拘谨,想去汉南找我,歪嘟泥钱随时欢迎。

    过了新年,出了正月,伯玉垒就带着儿子伯立身,去了汉南。

    伯玉垒的嫂子,也是表姐秦金莺,六十多岁了,身子骨仍很硬朗,女儿小满年龄居长,早就嫁人多年。只剩下儿子伯立德一家三口守着自己,立德在姥姥家娶下一房妻子潘氏,潘氏体弱多病,只有一个女儿,叫湘君,模样姣好,待字闺中。

    原本立德要随叔叔伯玉垒下汉南,被玉垒拒绝了,他说嫂子少不得儿子的陪伴,你要也走了,家里就剩立身的儿子这一个男丁。等我们在那边有起色了,再接你们去不迟。

    立德心有不甘,无有他法,只得留在柳树村,陪伴老母,收租度日。

    衣传广,也是想去汉南县去不得,万般无奈,整日赋闲在家。没有了老朋友伯玉垒的陪伴,倍感孤单。

    好在世琦的儿子聚仁已经五岁,世珍的儿子知仁两岁,两个小孩子经常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平添了几分热闹。

    闲来无事,衣传广就在家里种种花草,教教聚仁猜谜语,背唐诗。

    这天下午,红日偏西,石榴树上麻雀声声,抄手游廊外鲜花簇簇,衣传广跟聚仁破谜语。

    衣传广坐在石凳上说“一点一横长,言字顶着梁,两边乱丝搅,底下牛马羊。心字底,月字旁,背着钢叉赶太阳,一赶赶到山顶上,一边是日头,一边是月亮。打一个字。”

    聚仁左搔头,右抓腮,到厨房捡了根小木棍在地上写写划划,怎么也猜不出来。

    衣传广喊青子拿了笔墨纸砚过来,摆在石桌上,饱蘸墨水,展开白纸,工工整整写了一个“?”字,把孙子喊过来看,他颇有洋洋自得的神气,笑着说:“这个字念pia,上声,就是摔碗的声音。”

    小聚仁蹦蹦跳跳,说,原来这个字的意思,就是摔碗的声音呀,真好玩,学会啦。

    转眼一晃,到了道光三年,衣家家道日益艰难,却赶上直隶省连年水旱灾情,民不聊生,租子能收上来都难,渐渐入不敷出。连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杨太夫人都看出些端倪,看到儿媳妇刘氏就问,家里的钱是不是不凑手了,她这里还有些金银首饰。

    衣传广的太太刘氏总是笑着掩饰过去,再不济我们也是几代为官的大家族,不差老太太您的钱。

    半年过去,再也掩饰不住了,衣家辞退了橱子、缝缝补补浆洗衣服的老妈子、以及灌园的小厮,有几个老仆年纪大干不了什么活,但跟了衣家几十年,衣传广仍将他们留了下来。

    很多事情刘太太和两个儿媳妇叶大奶奶和珍二奶奶都亲力亲为,自己纺线、织布,做酱菜,腌咸菜,虽然穷了,并未唉声叹气。

    刘太太说,凡事不可懒惰,只要有一双手,就饿不着人。她虽是做官人家出身,却在未出阁时学了不少手艺。当时她的娘不愿意女儿学做饭,她的爹爹说,学会做饭最好,肯定饿不着。现在想想,她的爹爹真是远见卓识,她以前学的本领,现在全部派上用场了。

    数了伏,刘太太亲自操刀做西瓜豆酱。她穿一件月白色妆花纱柿蒂花草纹旧夏袍,头戴黑色缎带发箍,正中镶嵌一块白色透明和田玉。这块和田玉,刘太太本想取下来典当了换钱,被衣传广阻止了,说,你平日一直戴的东西,不要典当,被孩子们看到了,伤心。

    这块和田玉发箍,就这么被留下来了。

    做西瓜黄豆酱,要有发豆。刘太太带着两个儿媳妇,将挑选好的黄豆,泡到温水里,再煮熟,晾凉。再将黄豆与干面粉搅拌,直到每颗黄豆身上都包裹了一层面衣裳。然后将面黄豆置于临窗架空的木板上,薄厚适中,盖上两层薄棉布。刘太太反复叮嘱说,不能晒到太阳。等黄豆表面长满黄绿色的毛,就把发豆做好了。

    发豆做好,就可以做豆酱了。

    青子带着小厮们,早已把盛黄豆酱的小瓮们洗干净晾干了。

    刘太太吩咐青子把又大又圆的西瓜切开,去皮,挖瓤。

    刘太太拿一张写有配方的小纸条,说着,按一斤发豆,五斤西瓜,半斤生姜的比例,统统放到小瓮里,搅和。

    青子搅拌好了,刘太太让叶大奶奶撒入花椒、大料和桂皮纱布包。

    青子拿一根长木棍搅拌均匀,瓮口蒙上纱布,放到屋前晒,每天午后搅拌一次,不能淋雨。一月之后,可食。

    刘太太闲不住,既要做些家务,还要给孩子们讲故事:“以前,人们心地善良又勤快,神仙给人们一面锣,每天走到地头上,围着自家地转一圈敲一遍,喊着:‘草死苗活地发渲’,地里的庄稼就长得好好的。渐渐地,人们越来越不知足,有了偷懒的心,发现在树荫底下敲,庄稼一样长得好好的;后来又发现,坐在家敲也一样,再后来,发现躺在床上敲还是一样,就都不去地里敲锣了。神仙看到人们太懒了,就停止了敲锣的法力,这时,人们才发现,躺床上敲锣不顶用了,就到树荫去敲,还是不顶用,到地头围着敲也不行,怎么都不行了。到最后,人们沮丧地发现,必须亲自到地里锄草浇水松土,庄稼才可以长得好,以前的好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衣传广和四个儿子,有时要帮着长工做点粗重活。虽然家道艰难,衣传广外出走在街上,看到可怜人,就把兜里的铜板掏出来。那些携儿带女挑担做小买卖的,衣传广从不还价,还要多给钱。家里来了拄着棍子端着破碗要饭的,刘太太宁可自己少吃点,也要把白面馍馍给要饭的。她常说,咱们少吃几口好的,没什么事,饿肚子的人少吃几口,就饿死了。

    家里的生活方式变了很多,唯一没变的,就是孩子们的读书学习。

    以前家里请了一个当地有名的先生,教聚仁读书。衣传广专门腾出外院两间大连间,一间做先生的卧室,一间做课堂。现在还是这个先生在教,学生增加了一个,世珍的儿子知仁。衣传广还说,不管如何艰难,孩子们要读书。以后梨花大了,也要读书,至少要识几个字。

    他最乐在其中的事情,就是等两个孙子放学后,带他们玩耍,教他们背歌谣“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点点豆豆,龙皇咳嗽,骑骑大马,拿刀过坎……”“你哥哥,打陀螺,打了几儿?打了仨,过来啃了我的臭脚丫。”“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要不就是破谜语:“屋里有个起不早,院里有个吃不饱。”“一条腿哩土里生,两条腿哩叫五更,三条腿哩佛前站,四条腿哩钻窟窿。”“一个猴儿,满屋里磕头”“兄弟七八个,围着柱子坐。大家一分手,衣裳就扯破。”“两只小船没有蓬,十个客人坐船中。白天来去急匆匆,晚上客去船也空。”

    这年冬天,世瑜满二十一岁,要将远房表妹娶过门。新少奶奶叫俏俏,俏俏的母亲跟世瑜的母亲是亲表姐妹。

    俏俏有三个哥哥,父母别无一技之长,只是普通种田为生的乡下人,家里日子勉强凑合,俏俏能嫁给世瑜,一家人都求之不得,喜上眉梢。

    衣传广跟世琦的娘商量着,对所有儿子一视同仁,要把婚礼办得跟世琦、世珍的一样热闹。

    世瑜的婚礼如期而至。

    腊月十六是正日子,腊月十五晚上就在家门口搭台唱戏了,得到消息的远近村民潮水一样涌来,挤在戏台下,戏棚里都坐不下了,赶集一样热闹。这些人有的是纯粹看戏,还有的抱着另一重目的,那就是来看看衣家的排场,探探衣家的家底到底有多丰厚。

    衣传广还找了一班吹鼓手,铜鼓洋号,呜哩哇呜哩哇地吹着,四五个浓施粉黛穿红挂绿的半老徐娘伴舞,惹得一帮大老爷们围着看。

    世瑛到安禄县城的轿铺雇了一顶最好的喜轿。

    贤惠的刘太太已经有两次操持婚礼的经验,加上有青子的老婆汪氏帮着,这次准备起来更是得心应手,所需所用一切物品均已准备齐全,婚礼仪式上所有需要的角色也都到位待命。

    婚礼的大管家是村里的大辈,一个六十多岁知晓婚礼各个环节礼仪的男子,他岁数不算大,但是辈份在村里是最大的,很多同龄人都喊他大顺叔。

    天刚蒙蒙亮,大顺叔就到衣家了。

    世瑜在天地那里磕了头,又给父母行了礼,一个本家婶子往喜轿里里外外都洒上红麦麸,又拿笤帚象征性地绕着世珍的马扫了扫,十来个吹鼓手在前面开道,吹吹打打锣鼓震天价响,随后是新郎官和接亲的队伍,穿绸裹缎喜气洋洋,后头跟着长长一队人,抬着贴红喜字的礼盒,食盒里头一层放一缕挂面俩鸡蛋,一层放盐和糖,一层放蒜和姜。

    到得新娘家,仆人将男方带来的挂面下锅煮好,打上俩鸡蛋,放上盐、糖、蒜、姜末,由新娘的母亲庞太太拿筷子喂给新娘吃。

    之后庞太太给女儿俏俏腰里缠上护心铜镜,鞋里放两张红纸剪的嘴衔荔枝的大公鸡,取吉利的意思,两只手里各捏两枚铜钱。

    新娘到男方家下轿之后,进大门时,将手里的四枚铜钱向身后抛下,男方的本家婶子捡起来交给世珍的娘,压到洞房床铺四角。新娘进屋之后,稍作歇息,本家婶子拿笤帚象征性在新娘身上扫一扫尘土,新娘将护心铜镜解下来,置于床头桌上。

    诸多繁琐的礼仪之后,新郎新娘拜了天地,众人喝了喜酒吃了喜宴,新少奶奶的娘家人下午又来了一波人,送走娘家人,晚上又有跟新郎官世瑜同辈的乡亲们来闹洞房,直到半夜才走,总之热热闹闹一整天。

    世瑜结婚,太夫人杨氏看到现在娶了三个孙媳妇进家,高兴地整天合不拢嘴。不断催着媳妇刘太太,早点准备小孩子的新衣服,等着抱孙子。

    此时衣家已经有四个小辈了,世琦家的大儿子聚仁,二儿子继仁;世珍家的儿子知仁、女儿梨花,梨花比知仁小两岁。

    谁知世瑜婚后没几天,太夫人杨氏就病了,请医延药不见好转,病况反而越发沉重,老太太自知不是好事,将身后事都嘱咐了衣传广。

    衣传广心里知道不好,还是安慰老太太说不要多想,保重身体要紧,等挨过了年,立了春,天气一暖和就好了。

    眼看到年根底下了,老太太不见好转反而粥米不进,衣传广一家人急的团团转。到腊月二十六早上,老太太一下子咽了气,呜呼哀哉了。

    无论如何杨太夫人的尸首必须年前进坟地,“今年死了过年埋”这是骂人话,大忌讳。

    衣家人手忙脚乱,按照衣传广父亲的生前官职给杨太夫人办了隆重的丧事。

    丧礼过后,大年三十晚上,他们把门楣、门框、门扇上残留的去年的对联揭下来,又拿小刀刮干净,与往常不一样的,没有再贴上新对联,门楣门框门扇就那么空着,大家心里也感觉空落落的。初一早上也不用起五更去拜年,没有了往日新年的欢乐热闹,一家人闷闷不乐,相对无言。

    世瑜的隆重婚礼已让衣家捉襟见肘,杨太夫人的丧事让衣家更为雪上加霜。

    家里能辞退的婆子老妈子统统辞退,一家人上至老爷太太,下至聚仁知仁,凡事都要自己动手。

    衣传广眼看衣家败落,觉得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节流是对的,关键还要开源。他跟刘太太商量,想带着世琦、世珍两个儿子,到汉南去找伯玉垒,到酒槽坊找个事情做,先求安身立命。

    事已至此,再讲不得什么面子,刘太太和几个儿子儿媳都同意。

    只是苦于当初未跟伯玉垒问清地址,只知汉南县,只记得一个掌柜的名字,叫钱竹坡,其他一无所知。

    问了伯家的人,关于地址的事,知道的并不比他们多一分一厘。

    世琦拿着一根铜烟袋,往桌上磕了磕灰说:“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我们鼻子下头有嘴,到处去问就是了。”

    “对,多带些盘缠,穷家富路。”刘太太答道。

    选定良辰吉日,父子三人坐着马车上路,直奔汉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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