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厄夜奔走（3）
就在我朝女高中生所指的方向奔跑，狂奔，因为害怕与那人失之交臂而没命地追赶时——一通电话很不凑巧地响了起来。
虽说现况很是让人焦急，但我还是看都不看就接了电话，不知为何，总感觉这时候会打来的电话八成非同小可。
又或只是想都没想就习惯性地掏出手机。
“喂喂是陆哥吗？”
对方不是冈川，估计是他狐朋狗友中的一个，刚从冈川那要来我的电话吧，他语速很快，声音却很小，像是在压低音量。
嗯在什么不能大声说话的场合吗？
“长话短说，什么事？”
“呃是这样的，陆哥你要找的那人，我正在跟着他。”
原来是在跟踪吗？
何等惊人的侦察和藏匿能力啊，你们也别搞什么小团体了赶紧被招安当刑警吧。
“至于位置，呃，我想应该在新南街。”
“啊多谢了不过我现在就在赶往新南街，刚有个高中生看到了他。”
如果这条情报提早那么三四分钟送来，我大概会激动到不能自己。
不过不论怎样，他们牺牲自己的时间为我搜集情报，明明我们甚至没见过几面，这份恩情我还是会记在心间的。
想着这些事后才该讨论的事情，我准备就这么挂断电话了，对方的话却还在继续。
“原来已经有线索了吗，不愧是陆哥！话说你找的这人到底谁啊，穿得那么诡异，还在小巷里做奇怪的事情——”话在这里停顿了一秒还是两秒，然后手机里传出的声音强烈到差点让我失聪，“卧槽啊陆哥我被发现了！”
相同的话语不止从手机里，也从刚路过的小巷中传来。
让身旁的路人都停滞了那么一两秒。
我沉默地停顿了一两秒，忍住想对着手机痛骂的冲动迅速回头转身朝那个小巷接近。
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了一眼里面的状况，确认声音的来源不在这里，而应该在后面拐角处的右侧后，我扫视了一圈周围，再快步走进去。
夜晚的小镇街道上还算明亮宽敞，那是因为到处都有车辆和行人，再加上店铺和路灯也都带来了光源，而在周遭基本都是住宅的小巷中，这里既没有路灯也没有车辆，显得昏暗一片，唯一能带来些许微不足道的光亮的，恐怕只有头顶皎洁的新月。
说起来，今晚是新月。
不过此刻乌云已经遮盖了小半月牙，怕是再过一会，这微不足道的光亮也会消散。
趁着还能看清脚底的路，我蹑手蹑脚地来到拐角处，再次探出头察看内部的情况。
拐角过后的里边有一片较为宽敞的空地。
仅存的一点月光斜照在空地上，周围被颇有年代感的老旧居民楼包围，此刻附近的人家都已入睡。
附近的光线很是昏暗，斜照在地面的月光像落入黑色沼泽的一片纸张般醒目，我的视线完全被那道月光吸引，除此之外只有黑暗，黑暗，黑暗。
这一幕显得那般静谧和深幽。
但就只有这样。
仅仅只是这样而已。
再也没有更多——没有人的身影。
没有其他拐角，不过视角的角落倒是有一口下水道井盖，总不会是从那里下去了吧？
又或是——根本就不在这里？
就在我失神之际，为眼前与自己所预想的场景截然不同的景象而不可置信时。
那个声音响了起来。
“真是让人意想不到的相遇啊，陆氏，若纯粹只是突然，偶然，或然的相遇，哪怕亵渎如鄙人也只能赞叹命定的巧妙吧，命定，命运，陆氏，你知道何谓‘命运’吗？”
我回过头去。
所见只有一片赤红。
猩红。
深红。
鲜血的颜色。
我想起妮穆艾的说明。
那是鲜血一般的颜色，鲜血干涸的颜色，血细胞凋亡的颜色。
单调得怪异。
怪异得美丽。
让人心生烦躁。
也就是我现在所见的深红。
时隔一个月，妮穆艾所描述的那个男人终于站在我的面前。
竖着黑色背头，长相颇为英俊，大概三十岁左右，面容呈现西方人特有的鼻梁高，脸部轮廓突出，他身披一件垂直膝盖的深红色风衣，像神父一样颈处带着白色罗马领，下身则是与风衣颜色相搭的深红色工装裤。
此时他正从小巷入口处走来，走进昏暗一片的小巷中，那对黝黑的双眸直视着我，在黑暗中微微散发白光，像是幽灵的眼睛。
那对眼睛——就像是妮穆艾的魔眼一样。
刻印了魔术的眼睛。
不同于单纯的光学效应——异于常人的眼睛。
但却和妮穆艾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如果说妮穆艾给我的第一眼印象是“非人”，那么眼前此人给我的印象，唯有“怪客（Stranger）”一词能够形容。
优雅，安宁，却又充斥着怪诞感——不协调的感觉。
而那对眼睛中所反射的微光，并非魔女的冷漠，而是纯粹的恶意。
仿佛只是为了恶意而生，仅为恶意，仅有恶意。
纯粹的恶意——或许可称为一种善意。
在纯粹面前，善恶定义的界限被模糊了。
“此不作神学层面上的解答，不以那般晦涩的戏文述之，所谓命运，难道不是这复杂得混沌，精密得恐怖，哪怕耗尽理性也只能掌握到其冰山一角的宇宙中，近乎不可能发生的一个巧合吗？”
男人像是在反驳什么似的演讲还没结束。
“正如你与我的相遇，你与那个魔女的相遇，乃至你从出生至今，中间所经历过的一切，甚至世上所发生的这一切事情，无论哪一件都无法复刻，而无数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概率最终则堆砌成事实，展现在凡人的面前。”
“明明近乎不可能，但却必然地发生，这就是所谓命运了。”
“我们唤其为神明，奇迹，神迹，命运，有些人则唤其为无限实体，Deus，极大，然而不管叫什么都好，名字这种东西毫无意义。”
“因为被捧上神坛的理性永远高高在上，不允许有其他凌驾在这之上的存在，不允许存在命运这种失去控制的事物，所以凡人企图用名称将束缚，理解，从而解构。”
深红的男人从黑暗中走出，站在月光下，凝视着我。
面部肌肉没有动。
但眼睛深处在笑。
纯粹的恶意，仿佛要以这般戏谑的态度将我吞没。
“然而你我心知肚明，无论如何定义都是白费功夫，清醒地认知到无知之人就会明白，实际上命运无处不在，奇迹也无处不在，人所经过的每一个普通，平凡，或许荒诞的日常，一切均为奇迹，命运就是这般普遍的东西。”
“所以，名字没有意义，命运的意义独立于定义这种理性的造物。”
“阁下觉得如何呢？今晚针对鄙人的追查可以就这样告一段落了吗？”
以怪异的方式称呼我——大概是我，然后就那样两手插兜，静静地停在原地，看着我，面容肌肉终于松动了一些，露出了像是轻笑的表情，仿佛在等待我的回答。
......
等等。
等等，现在是什么情况。
就地理位置上来看，是我被堵住逃跑的退路了，嗯，对方应该也是魔法使，那就逃不了了——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
“老实说，得知你的事情也不过才两小时前，找到魔女过后，我追踪魔力的痕迹来到你家门前，稍微动用了一点关系查清了你的底细，”嘴上说着让人浑身冰凉，心生绝望的台词，像是在嘲弄我的无力那般，男人继续不紧不慢地说着，“你的资历......学生时代的逸事......工作岗位......家庭情况......讲真的，我很惊讶，惊讶于你的普通，不管是你的中学时代，还是一直到现在的工薪时代，所有的表现都与常人无异。”
“当然！鄙人绝非对普通有所歧视，无知和愚蠢并非缺陷，人应当如此，应当承认这种有限，纵使掌握学识，拥有再多的俗物和俗知，终究也不过是普通人，这就是人应当通向的正轨。”
“所以我很好奇，”他沉吟着，语气不知为何给人一种像是在发笑的错觉，“走上正轨的你，为何会被安排如此命运？”
一时间——
像是被寒冷浸透了每个细胞——
原本只是戏谑着，温和地笼罩着我的恶意，在一瞬全部转化为最纯粹的危机感。
警示着危险的来临。
我想也没有想，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旁边纵身一跃，极其狼狈，却也极其险要地与“危险”擦肩而过。
回头望去时，一把与他文雅的吐词不相符的，仿佛用锈铁和鲜血组成的猩红巨斧，正砍在我刚才所站着的位置上。
半边斧身都嵌入地面。
然而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像是切割奶酪般——切割了地面。
男人从兜中抽出一只手，握着巨斧的手柄，神情仍如先前那般平静自若，姿态也没有太大幅度变化，好像刚才那一击不是他挥出的。
怪诞感涌上心头。
“啊，明明说了那么多话，却唯独忘了自我介绍，实在是失礼失礼。”
嘴上说着“失礼”，深红的男人将有我腰粗的巨斧从地面毫不吃力地抽起，转过身来，看着我。
“鄙人单名卡洛斯，和我熟识且有着良好往来的人这么称呼我，嗯，是个好名字对吧？Carlos，自由人，虽然读音讽刺地和‘Icarus’相近，但比起另一个恶名可还是好了上十倍，乃至上百上千倍，好到让鄙人痛哭流涕也不为过，”男人的眼神依旧像是在发笑，但语气却是那般平静，“另一部分认识我的人会用这个恶名称呼我。”
“他们叫我‘猩红怪客’。”
又是凌空一斧劈来，强烈的求生欲再次逼迫我动起来，可趴在地上的我只能尽己所能最大限度地连翻了好几次身——
仍然幸运地避开了。
地上蓦然出现一道叫人心惊胆战的缺口，该缺口之平整令人惊叹，像是被什么东西蚕食过一样。
第二次攻击也被躲过了，男人，或说卡洛斯，又或怪客却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似乎压根不在意有没有砍中。
我完全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大脑一片空白，被突如其来的相遇，突如其来的话语，突如其来的袭击所充实，完全无法正常思考。
深红的魔法使/专家，以最原始和野蛮的方式，向我展露我所不能触及的那个世界的冰山一角。
可就算如此——就算敌我差距是那般巨大，就算大脑没法正常思考，但有一件事，不需要多加思考也能明白。
逃。
逃走。
逃跑。
这是一场游戏，逃走就能活下去，逃不走就去死。
“——”
那一瞬我说了什么？胸口发闷，大脑麻痹，四肢本能地行动起来，以最大限度拉扯着肌肉，牵动骨骼运动。
我的嘴张合着，在嘶吼吗？狂怒吗？痛哭吗？尖叫吗？又或是悲鸣吗？不过已经不可能得知了。
总之。
总而言之。
就是抛开一切，毫无形象地，没命地甩开四肢狂奔。
“嗯......猩红怪客么，实在是个不吉利的绰号，猩红充其只能说明我的审美品位，而怪客根本就是不明所以了，没有‘铁血暴徒’那样直截了当，也不如‘影子香客’有诗歌底蕴，更不如‘致死深蓝’能简单明了地说明业务能力。”
实在是戏言一样的诨名。卡洛斯讥讽地笑了一声。
我没有听见，听不见声音，大脑深处传来的紧急预警已经让我的双耳近乎失聪，小巷的出口就在面前——
出口，就在面前。
出口，就在面前？
明明就在面前？
但却？
什么都？
看不见？
大脑短路。
思考中断。
失神之际，左脚似乎踩中了某种细小的，圆圆的硬物，或许是石子，接着我向前一扑。
整个人跌倒在地。
然而——还是看不见。
眼中没有亮光。
视野漆黑一片。
什么都看不见。
突如其来的致盲让我彻底丧失行动能力，究竟是自己被转移到这么一个黑暗到不可见光的地方，还是被某种魔法击中了呢，我无法确定。
似乎唯一能确认的一件事只有。
自己就要这么死去。
这么毫无价值，毫无意义地死掉。
这样的事实。
“不逃了吗？”
第一次的，针对我的反应，卡洛斯开了口。
虽然眼睛已经无法看见，但脑中却能浮现出对方温雅却凶恶的眼神。
——那个人有着神父般慈祥的面孔
——那是恶魔的面孔
一个月前，妮穆艾所说的话再次在脑中浮现。
我总算对这句话有了实感。
与对妮穆艾那时不同，魔女所表现出来的仅仅只是淡漠，冷漠，因此唯有以冷静对待，只能以冷静待之，这是平等的礼貌，也可说是我没有感受到妮穆艾的杀意。
但身后这人不同。
如此纯粹的恶意。
比冷漠更加尖锐。
比疯狂更加混沌。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气味。
让人四肢无力，动弹不得，最后一点逃脱的希望也就此破灭。
血腥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被吸入嘴鼻，被皮肤吸收，刺穿血管，钻开大脑，把骨头，血肉，脑浆，器官，所有的一切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搅得一塌糊涂。
有如致幻药一般，令人着迷，欲罢不能。
那是谁的鲜血？
这是什么气味？
困惑。
不安。
恐惧。
发疯。
在死亡的前夕，一种前所未有的溺水般的紧迫感压在心头。
让人想要放声嘶吼。
尖叫。
大笑。
就让那杀戮成为杀戮吧。
就让这痛苦成为痛苦吧。
吾人无需惧畏无需忧虑，一切仅为绝望而生。
常理道德皆可弃，无需理由，无需逻辑。
就在精神即将抵达极限的前一刻——就在脑后传来风声的那一瞬间。
身体被拉动了。
有一只手拉住了我。
“——”
依旧是什么都听不到。
......
不止一只手，又多加了两只，似乎很卖命地拉扯着我，将我硬生生地拖了过去。
发生了什么？
“——”
谁在说什么？
......
“——陆——”
什么都感觉不到。
......
“——陆——你在听——？”
模糊的知觉
思维似乎在复苏。
......
“喂！陆哥！给点反应！人还活着吗？喂！”
耳边的声音逐渐清晰，猛烈地拍打面孔的狂风声，震耳欲聋的引擎声，以及身前背对着我的黄毛笨蛋所发出的嘶吼声。
我麻木地睁开眼，总感觉大脑仍如先前那般晕乎乎的，但好在四肢已经恢复了基本的行动力，面部神经也在逐渐恢复感觉，我坐正身体，视野中所有的景象都在快速后退，再加上我面前的冈川......
......看来是被救了。
千钧一发呢。
而被不知为何路过的冈川救下的我，正坐在他的摩托上，冈川则驾驶摩托一路狂飙。
“......实在是，万分感谢。”
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我，恢复知觉后只能说出这种苍白的谢辞。
对方的态度依旧大大咧咧的。
“什么嘛，陆哥你没事就行，刚才像二愣子一样说什么都没反应可把我吓得不轻。“
......拜托改一下用语。
当然我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纠正，只能艰难地继续开口。
“你那个帮我找到那人的兄弟呢......我记得他好像也被发现了......现在怎么样了？......”
倚靠在并不比我高也并不比我强壮，但此时却莫名让人感到心安的冈川的身上，我询问那个被抓到的IWGP成员的现况。
而冈川
却极其罕见地
甚至可说是怪异地
闭口不言
虽说现况很是让人焦急，但我还是看都不看就接了电话，不知为何，总感觉这时候会打来的电话八成非同小可。
又或只是想都没想就习惯性地掏出手机。
“喂喂是陆哥吗？”
对方不是冈川，估计是他狐朋狗友中的一个，刚从冈川那要来我的电话吧，他语速很快，声音却很小，像是在压低音量。
嗯在什么不能大声说话的场合吗？
“长话短说，什么事？”
“呃是这样的，陆哥你要找的那人，我正在跟着他。”
原来是在跟踪吗？
何等惊人的侦察和藏匿能力啊，你们也别搞什么小团体了赶紧被招安当刑警吧。
“至于位置，呃，我想应该在新南街。”
“啊多谢了不过我现在就在赶往新南街，刚有个高中生看到了他。”
如果这条情报提早那么三四分钟送来，我大概会激动到不能自己。
不过不论怎样，他们牺牲自己的时间为我搜集情报，明明我们甚至没见过几面，这份恩情我还是会记在心间的。
想着这些事后才该讨论的事情，我准备就这么挂断电话了，对方的话却还在继续。
“原来已经有线索了吗，不愧是陆哥！话说你找的这人到底谁啊，穿得那么诡异，还在小巷里做奇怪的事情——”话在这里停顿了一秒还是两秒，然后手机里传出的声音强烈到差点让我失聪，“卧槽啊陆哥我被发现了！”
相同的话语不止从手机里，也从刚路过的小巷中传来。
让身旁的路人都停滞了那么一两秒。
我沉默地停顿了一两秒，忍住想对着手机痛骂的冲动迅速回头转身朝那个小巷接近。
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了一眼里面的状况，确认声音的来源不在这里，而应该在后面拐角处的右侧后，我扫视了一圈周围，再快步走进去。
夜晚的小镇街道上还算明亮宽敞，那是因为到处都有车辆和行人，再加上店铺和路灯也都带来了光源，而在周遭基本都是住宅的小巷中，这里既没有路灯也没有车辆，显得昏暗一片，唯一能带来些许微不足道的光亮的，恐怕只有头顶皎洁的新月。
说起来，今晚是新月。
不过此刻乌云已经遮盖了小半月牙，怕是再过一会，这微不足道的光亮也会消散。
趁着还能看清脚底的路，我蹑手蹑脚地来到拐角处，再次探出头察看内部的情况。
拐角过后的里边有一片较为宽敞的空地。
仅存的一点月光斜照在空地上，周围被颇有年代感的老旧居民楼包围，此刻附近的人家都已入睡。
附近的光线很是昏暗，斜照在地面的月光像落入黑色沼泽的一片纸张般醒目，我的视线完全被那道月光吸引，除此之外只有黑暗，黑暗，黑暗。
这一幕显得那般静谧和深幽。
但就只有这样。
仅仅只是这样而已。
再也没有更多——没有人的身影。
没有其他拐角，不过视角的角落倒是有一口下水道井盖，总不会是从那里下去了吧？
又或是——根本就不在这里？
就在我失神之际，为眼前与自己所预想的场景截然不同的景象而不可置信时。
那个声音响了起来。
“真是让人意想不到的相遇啊，陆氏，若纯粹只是突然，偶然，或然的相遇，哪怕亵渎如鄙人也只能赞叹命定的巧妙吧，命定，命运，陆氏，你知道何谓‘命运’吗？”
我回过头去。
所见只有一片赤红。
猩红。
深红。
鲜血的颜色。
我想起妮穆艾的说明。
那是鲜血一般的颜色，鲜血干涸的颜色，血细胞凋亡的颜色。
单调得怪异。
怪异得美丽。
让人心生烦躁。
也就是我现在所见的深红。
时隔一个月，妮穆艾所描述的那个男人终于站在我的面前。
竖着黑色背头，长相颇为英俊，大概三十岁左右，面容呈现西方人特有的鼻梁高，脸部轮廓突出，他身披一件垂直膝盖的深红色风衣，像神父一样颈处带着白色罗马领，下身则是与风衣颜色相搭的深红色工装裤。
此时他正从小巷入口处走来，走进昏暗一片的小巷中，那对黝黑的双眸直视着我，在黑暗中微微散发白光，像是幽灵的眼睛。
那对眼睛——就像是妮穆艾的魔眼一样。
刻印了魔术的眼睛。
不同于单纯的光学效应——异于常人的眼睛。
但却和妮穆艾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如果说妮穆艾给我的第一眼印象是“非人”，那么眼前此人给我的印象，唯有“怪客（Stranger）”一词能够形容。
优雅，安宁，却又充斥着怪诞感——不协调的感觉。
而那对眼睛中所反射的微光，并非魔女的冷漠，而是纯粹的恶意。
仿佛只是为了恶意而生，仅为恶意，仅有恶意。
纯粹的恶意——或许可称为一种善意。
在纯粹面前，善恶定义的界限被模糊了。
“此不作神学层面上的解答，不以那般晦涩的戏文述之，所谓命运，难道不是这复杂得混沌，精密得恐怖，哪怕耗尽理性也只能掌握到其冰山一角的宇宙中，近乎不可能发生的一个巧合吗？”
男人像是在反驳什么似的演讲还没结束。
“正如你与我的相遇，你与那个魔女的相遇，乃至你从出生至今，中间所经历过的一切，甚至世上所发生的这一切事情，无论哪一件都无法复刻，而无数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概率最终则堆砌成事实，展现在凡人的面前。”
“明明近乎不可能，但却必然地发生，这就是所谓命运了。”
“我们唤其为神明，奇迹，神迹，命运，有些人则唤其为无限实体，Deus，极大，然而不管叫什么都好，名字这种东西毫无意义。”
“因为被捧上神坛的理性永远高高在上，不允许有其他凌驾在这之上的存在，不允许存在命运这种失去控制的事物，所以凡人企图用名称将束缚，理解，从而解构。”
深红的男人从黑暗中走出，站在月光下，凝视着我。
面部肌肉没有动。
但眼睛深处在笑。
纯粹的恶意，仿佛要以这般戏谑的态度将我吞没。
“然而你我心知肚明，无论如何定义都是白费功夫，清醒地认知到无知之人就会明白，实际上命运无处不在，奇迹也无处不在，人所经过的每一个普通，平凡，或许荒诞的日常，一切均为奇迹，命运就是这般普遍的东西。”
“所以，名字没有意义，命运的意义独立于定义这种理性的造物。”
“阁下觉得如何呢？今晚针对鄙人的追查可以就这样告一段落了吗？”
以怪异的方式称呼我——大概是我，然后就那样两手插兜，静静地停在原地，看着我，面容肌肉终于松动了一些，露出了像是轻笑的表情，仿佛在等待我的回答。
......
等等。
等等，现在是什么情况。
就地理位置上来看，是我被堵住逃跑的退路了，嗯，对方应该也是魔法使，那就逃不了了——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
“老实说，得知你的事情也不过才两小时前，找到魔女过后，我追踪魔力的痕迹来到你家门前，稍微动用了一点关系查清了你的底细，”嘴上说着让人浑身冰凉，心生绝望的台词，像是在嘲弄我的无力那般，男人继续不紧不慢地说着，“你的资历......学生时代的逸事......工作岗位......家庭情况......讲真的，我很惊讶，惊讶于你的普通，不管是你的中学时代，还是一直到现在的工薪时代，所有的表现都与常人无异。”
“当然！鄙人绝非对普通有所歧视，无知和愚蠢并非缺陷，人应当如此，应当承认这种有限，纵使掌握学识，拥有再多的俗物和俗知，终究也不过是普通人，这就是人应当通向的正轨。”
“所以我很好奇，”他沉吟着，语气不知为何给人一种像是在发笑的错觉，“走上正轨的你，为何会被安排如此命运？”
一时间——
像是被寒冷浸透了每个细胞——
原本只是戏谑着，温和地笼罩着我的恶意，在一瞬全部转化为最纯粹的危机感。
警示着危险的来临。
我想也没有想，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旁边纵身一跃，极其狼狈，却也极其险要地与“危险”擦肩而过。
回头望去时，一把与他文雅的吐词不相符的，仿佛用锈铁和鲜血组成的猩红巨斧，正砍在我刚才所站着的位置上。
半边斧身都嵌入地面。
然而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像是切割奶酪般——切割了地面。
男人从兜中抽出一只手，握着巨斧的手柄，神情仍如先前那般平静自若，姿态也没有太大幅度变化，好像刚才那一击不是他挥出的。
怪诞感涌上心头。
“啊，明明说了那么多话，却唯独忘了自我介绍，实在是失礼失礼。”
嘴上说着“失礼”，深红的男人将有我腰粗的巨斧从地面毫不吃力地抽起，转过身来，看着我。
“鄙人单名卡洛斯，和我熟识且有着良好往来的人这么称呼我，嗯，是个好名字对吧？Carlos，自由人，虽然读音讽刺地和‘Icarus’相近，但比起另一个恶名可还是好了上十倍，乃至上百上千倍，好到让鄙人痛哭流涕也不为过，”男人的眼神依旧像是在发笑，但语气却是那般平静，“另一部分认识我的人会用这个恶名称呼我。”
“他们叫我‘猩红怪客’。”
又是凌空一斧劈来，强烈的求生欲再次逼迫我动起来，可趴在地上的我只能尽己所能最大限度地连翻了好几次身——
仍然幸运地避开了。
地上蓦然出现一道叫人心惊胆战的缺口，该缺口之平整令人惊叹，像是被什么东西蚕食过一样。
第二次攻击也被躲过了，男人，或说卡洛斯，又或怪客却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似乎压根不在意有没有砍中。
我完全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大脑一片空白，被突如其来的相遇，突如其来的话语，突如其来的袭击所充实，完全无法正常思考。
深红的魔法使/专家，以最原始和野蛮的方式，向我展露我所不能触及的那个世界的冰山一角。
可就算如此——就算敌我差距是那般巨大，就算大脑没法正常思考，但有一件事，不需要多加思考也能明白。
逃。
逃走。
逃跑。
这是一场游戏，逃走就能活下去，逃不走就去死。
“——”
那一瞬我说了什么？胸口发闷，大脑麻痹，四肢本能地行动起来，以最大限度拉扯着肌肉，牵动骨骼运动。
我的嘴张合着，在嘶吼吗？狂怒吗？痛哭吗？尖叫吗？又或是悲鸣吗？不过已经不可能得知了。
总之。
总而言之。
就是抛开一切，毫无形象地，没命地甩开四肢狂奔。
“嗯......猩红怪客么，实在是个不吉利的绰号，猩红充其只能说明我的审美品位，而怪客根本就是不明所以了，没有‘铁血暴徒’那样直截了当，也不如‘影子香客’有诗歌底蕴，更不如‘致死深蓝’能简单明了地说明业务能力。”
实在是戏言一样的诨名。卡洛斯讥讽地笑了一声。
我没有听见，听不见声音，大脑深处传来的紧急预警已经让我的双耳近乎失聪，小巷的出口就在面前——
出口，就在面前。
出口，就在面前？
明明就在面前？
但却？
什么都？
看不见？
大脑短路。
思考中断。
失神之际，左脚似乎踩中了某种细小的，圆圆的硬物，或许是石子，接着我向前一扑。
整个人跌倒在地。
然而——还是看不见。
眼中没有亮光。
视野漆黑一片。
什么都看不见。
突如其来的致盲让我彻底丧失行动能力，究竟是自己被转移到这么一个黑暗到不可见光的地方，还是被某种魔法击中了呢，我无法确定。
似乎唯一能确认的一件事只有。
自己就要这么死去。
这么毫无价值，毫无意义地死掉。
这样的事实。
“不逃了吗？”
第一次的，针对我的反应，卡洛斯开了口。
虽然眼睛已经无法看见，但脑中却能浮现出对方温雅却凶恶的眼神。
——那个人有着神父般慈祥的面孔
——那是恶魔的面孔
一个月前，妮穆艾所说的话再次在脑中浮现。
我总算对这句话有了实感。
与对妮穆艾那时不同，魔女所表现出来的仅仅只是淡漠，冷漠，因此唯有以冷静对待，只能以冷静待之，这是平等的礼貌，也可说是我没有感受到妮穆艾的杀意。
但身后这人不同。
如此纯粹的恶意。
比冷漠更加尖锐。
比疯狂更加混沌。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气味。
让人四肢无力，动弹不得，最后一点逃脱的希望也就此破灭。
血腥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被吸入嘴鼻，被皮肤吸收，刺穿血管，钻开大脑，把骨头，血肉，脑浆，器官，所有的一切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搅得一塌糊涂。
有如致幻药一般，令人着迷，欲罢不能。
那是谁的鲜血？
这是什么气味？
困惑。
不安。
恐惧。
发疯。
在死亡的前夕，一种前所未有的溺水般的紧迫感压在心头。
让人想要放声嘶吼。
尖叫。
大笑。
就让那杀戮成为杀戮吧。
就让这痛苦成为痛苦吧。
吾人无需惧畏无需忧虑，一切仅为绝望而生。
常理道德皆可弃，无需理由，无需逻辑。
就在精神即将抵达极限的前一刻——就在脑后传来风声的那一瞬间。
身体被拉动了。
有一只手拉住了我。
“——”
依旧是什么都听不到。
......
不止一只手，又多加了两只，似乎很卖命地拉扯着我，将我硬生生地拖了过去。
发生了什么？
“——”
谁在说什么？
......
“——陆——”
什么都感觉不到。
......
“——陆——你在听——？”
模糊的知觉
思维似乎在复苏。
......
“喂！陆哥！给点反应！人还活着吗？喂！”
耳边的声音逐渐清晰，猛烈地拍打面孔的狂风声，震耳欲聋的引擎声，以及身前背对着我的黄毛笨蛋所发出的嘶吼声。
我麻木地睁开眼，总感觉大脑仍如先前那般晕乎乎的，但好在四肢已经恢复了基本的行动力，面部神经也在逐渐恢复感觉，我坐正身体，视野中所有的景象都在快速后退，再加上我面前的冈川......
......看来是被救了。
千钧一发呢。
而被不知为何路过的冈川救下的我，正坐在他的摩托上，冈川则驾驶摩托一路狂飙。
“......实在是，万分感谢。”
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我，恢复知觉后只能说出这种苍白的谢辞。
对方的态度依旧大大咧咧的。
“什么嘛，陆哥你没事就行，刚才像二愣子一样说什么都没反应可把我吓得不轻。“
......拜托改一下用语。
当然我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纠正，只能艰难地继续开口。
“你那个帮我找到那人的兄弟呢......我记得他好像也被发现了......现在怎么样了？......”
倚靠在并不比我高也并不比我强壮，但此时却莫名让人感到心安的冈川的身上，我询问那个被抓到的IWGP成员的现况。
而冈川
却极其罕见地
甚至可说是怪异地
闭口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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