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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厄夜奔走(4)

    不幸。

    倒霉。

    厄运。

    妮穆艾一直认为诸如此类的说辞不过是向世界,向他者撒娇。

    比笃定“命运主宰一切”之人更为可憎。

    她所知道的那些主张命定说的家伙,往往对命运一说有着强烈的信念,哪怕这股信念强烈到非要将她绞杀不可,也并不影响妮穆艾对他们报以敬意。

    不要侮蔑敌人,那是对自己的侮蔑。

    然而以“幸运”或“不幸”推脱责任的家伙,连成为她的敌人的资格都没有,只是单纯用概率一类模糊的说法取代了自己的主体地位,将自己放逐到可能性之外,并以此放弃思考罢了。

    如果是概率的问题,就想办法去提高成功率。

    是赌徒就去钻研赌术,是单身汉就去想办法让自己变得有魅力。

    哪怕结果必然是失败,也要认真地活下去,不论他人说了什么,不论世俗的目光如何看待。妮穆艾对自己的人生也是如此看待的。

    然而——虽说这位魔女小姐一度抨击言说运气之人,但每当她回忆起自己的过往时,也还是忍不住想要感叹上一句:“自己的人生,在某种意义上真可谓是‘不幸’。”

    哪怕意识到这种言论真正的目的在于使发起者中断思考,也还是会忍不住这么想。

    因为哪怕忽视概率,概率也仍然存在。

    哪怕成功率达到99%,也仍然存在让一切付诸东流的1%的可能性。

    哪怕如何钻研赌术,也还是不一定能成功翻身甩掉欠债。

    哪怕如何提升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仍可能被一两张钞票拐走。

    在呕心沥血完成所有准备后,在人为可操控的一切手段皆已用尽后,最后却还是因为概率这种不确定因素而迎来失败——此刻若还要批评“不幸的说法是一种矫情”未免也太过暴论了。

    妮穆艾对自己的经历差不多就是这样的认知。

    她不觉得自己感叹“我的人生未免也太不幸了”是一种矫情,她并非想借此中断思考,而仅仅只是描述现实。

    她尽己所能,无所不用其极地想要甩开不幸——但不幸还是找上了门来。

    中国古代有种说法叫作报应,意思是人做了坏事就会得到惩戒,谁也不例外,谁也逃不掉。

    这种想法本来是天真的,因为如果真的存在报应,世上又为什么会存在那种不因情势所迫而行恶,一切仅为散播恶意的怪客呢?

    但对她来说很骨感。

    在这个城镇上停留的第一晚,她也对那个奇怪的男子说了“被杀乃报应”。

    她所遭遇的一切不幸,都是从过去追来的罪责——她只能如是认为。

    不幸是从有记忆时开始的。

    她作为“魔女”的记忆。

    成为魔女的条件相当苛刻,根据资料记载,需要杀尽一个人所记忆过的一切,破坏掉她大脑中所记载的一切,摧残记忆,销毁回忆,让一切归于虚无,令人的存在变得毫无意义,被这种无意义与世界分隔,自我在虚无中扼杀自我,在物理和精神的双方面同时对一个人的世界的全部给予毁灭——

    在这之中,魔女才有可能诞生。

    一个无法被理性所容纳的怪物。

    妮穆艾就是这样的怪物。

    但比起“可以无视一切规则尽情使用禁术”“成为炼金术真正叩开魔法界大门的钥匙”这样颇有价值的炼金学结果,似乎一切都是值得的。

    以上的说辞是从“导师”那里现学现卖过来的,妮穆艾的“导师”是超国家组织,乃至泛相位组织“阿瓦隆”旗下的一名魔术师。

    魔法使其实是个相当广泛的概念,其仅仅意味着“使用魔法之人”,而再往深一点,更细的划分还有“魔法师”“魔术使”“魔术师”这些,实在是繁琐又无意义的规定。

    总之“导师”隶属于魔术师,以研究各类术式为职业,副职业则是阿瓦隆所蔑视的炼金学。

    据导师所言,妮穆艾的家庭颇为复杂,父亲年轻时是黑道打手,母亲是底层妓女,二人如何相识尚且不知,总之妮穆艾在社会暗面与社会底层间诞生了。

    后来母亲吸毒欠了一大笔债,父亲为了保护妮穆艾,只能将她送往远在他国的一位友人照看,而这位友人则在一次来中国小镇的出差中失踪了。

    至于究竟是不是失踪呢,这些都不得而知了。

    在那位友人也销声匿迹后,妮穆艾总算是被追上了。

    被父母的罪责。

    人是只能怀着罪责活下去的生物,童年时代就在到处艰难求生的妮穆艾知晓这一点。

    无论是谁都无法以“自由”“崭新”的姿态向未来出发,只要活在世上,就会不断产生矛盾,关系,纠纷,哪怕过去的时间无法追回,过去所留下的事物也终有一天会追过来,将自己吞噬殆尽。

    年幼的妮穆艾被卖到了地下黑市,经过多次转手又到了阿瓦隆,这个她至今不明白到底是个怎样的组织的地方,在反复被交易,殴打,虐待,绝食,断水后,她的心终于坏掉了。

    而就是那时,妮穆艾的导师现身了。

    说着“啊,这个东西我看中了,怎么个卖法”然后就领着她来到那间不知有多深的地下研究设施。

    顺带一提,因为魔女的记忆会被全部抹灭,她所知道的这些过往全部来自随身携带的那本笔记簿。

    因为将关键的几页藏了起来,所以举行魔女仪式的时候没有被销毁。

    也可能是因为藏起来的那几页日记,仪式无关紧要的细节部分,出了一些小小的问题。

    似乎在哪一节循环链结处断开了,然后就是大崩溃。

    导师的防范措施彻底失效,受到“规则”反噬的他当场化作一座石雕,参与这场实验的人员也纷纷被咒焰吞没或同样化身石雕。

    这场耗费成本天文数字,承载着无数年轻学者对炼金学未来的希望的魔女实验——就这样因为几张孩童的日记而毁于一旦。

    毁于她之手。

    这是罪责的延续。

    无论如何,那场实验失败是因为她,或许那只是无心之举,但就算如此辩驳,也已经没有能听到的人了。

    利用他的导师,也被自己罪责追上,而化身石雕。

    抛弃她的父母,一个以死谢罪,一个上吊自杀。

    收养过她的养父,大概也在那次出差中丢了性命。

    不被任何人记忆,被世界抛弃,被理性厌弃,不被世俗目光所认知到。

    妮穆艾今后所要面对的世界就是这样。

    就只是这样而已。

    仅此而已。

    新的生命——一个难以被称之为“拥有存在”的魔女,在这里诞生了。

    新的意识,身体,同那份罪责一起,踩着干涸的血液和冰冷的尸体,延伸向无尽头的明天。

    将生命送往未来。

    罪责同生命的延伸而延伸着。

    因为父母的罪责,她沦为他人手中的玩物,因为“过去的自己”的罪责,研究设施暴露,她由此被通缉,而为了逃过追杀,她又不得不留下更多的罪责。

    她很清楚,这一切终将有一天会追上自己。

    就像自己的父母,就像那位自称“导师”的魔术师,就像无数来追杀自己,或许逃走,或许被杀的那些人,就像这个世界上活着的每一个人一样。

    哪怕成为了魔女,也不得不被强行拽入这如泥潭一般纠缠不清的现实。

    而之后的逃亡生活也正如她所预料的那般,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又不断遭遇更多的不幸,想要躲开这一切,但又不得不被卷入其中。

    对于魔女妮穆艾而言,逃入甫香市也是这诸多不幸中的一环。

    那个晚上,她与那个同样可说是不幸,但却只是普普通通度日的怪异社畜相逢了。

    然而这种相逢,不仅在形式上糟糕透顶,或许也可称之为她这辈子所遭遇过的最大最糟糕的不幸。

    不幸,也就是幸运的反义,厄运,倒霉,霉运,不管叫什么都好,总之这不是某种修辞,形容,而是结果本身。

    不幸从根本上讲是错误的。

    不应存在的东西。

    实际上并没有所谓报应。

    因而——她并不将那些不幸视为理所当然,虽然死在不幸中也没有怨言可讲,但她不会拿这其间的合理性说服自己放弃挣扎。

    在无数追来的不幸之前,她总是思考着,行动着,期望着能够回避最差的结果。

    为了活下去。

    必须活下去。

    不得不活下去。

    毕竟这才叫魔女。

    然而这一次她没能如自己所愿。

    换句话来说。

    她不仅遭遇了此生仅有的最大最糟糕的不幸,并且在此之上,做出了无可挽回,无可后悔,但同时也并不重要,仅仅只是令其陷入死局,令停滞的齿轮开始转动,仅仅只是促进事件的生成,形成,塑成,令物语加速,终结的错误选择。

    仅此而已。

    一个月前的那个晚上,她根本就不该走进那间屋子。

    冈川身下的这辆摩托并非他平日里上班骑的那辆,若问其原因,大致是想将社畜的生活和夜间的生活分割开,虽说此人头脑不见得怎么灵光,但这种处理实在让人忍不住拍手称妙。

    就像是作家进入写作状态前总是有一个切换状态的仪式,或许是听音乐,或许是看自己曾写的文字,又或是站在窗前闭着眼胡思乱想一阵子——过程并不重要,形式也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有这一切自身。

    仪式就是这样的东西,不需要意义,因为作为形式与规约的载体,其本身就是意义的赋予者,就像赋予猎人食用猎物的权力的仪式,又或是赋予自身话语权的仪式,这种看似无意义的东西充斥着我们的生活,影响着我们的日常。

    不过现在情况紧迫,我也不好就继续这样绕圈子下去。对我而言,冈川摩托的切换除了在提速上有所差异外实际上并没有太多意义,然而换上这辆摩托,而非平日里的小电驴后,对方却像是换了另一个人似的,整个人豪迈了许多,如果贬义地评价也可说是暴躁,不过用他自己的话来讲,这叫真性情。

    虽然是自夸,但形容得倒也贴切。

    总之,冈川就这样带着我,骑着身下明显非法改造的暴走摩托在大道上一路超过无数行驶中的车辆,并时不时敲敲别人车窗,待对方开窗后又怪叫一声提速溜走,如果是车辆稀疏的地带,甚至还会双手张开身体后仰,看得我心惊肉跳。

    因为我自己就在车上所以还要加上胆战心惊。

    呃很冒昧地问上一句,请问您真的明白我们被什么东西盯上了吗?

    答案自然是否,魔法不会被常人意识到,妮穆艾早已跟我如此提及,只有能注意到魔女的我才能看见魔法,那柄巨斧,大致也是魔法的造物,所以在冈川的眼里,可能只是一个有点奇怪的人用药物放倒了我,然后再胡乱挥动斧头企图将我砍死。

    真是好贴切的设定啊结果就是面前这位地痞打扮的仁兄完全没有产生任何紧迫感。

    不过这对我来说倒也算是一件好事,所以对于冈川这些随心的举动,我始终保持沉默。

    接下来只要到了冈川的基地,带上些街上不可能买到的管制装备,再找个适合的借口离开就行,

    今晚他和他的小团体已经给我贡献太多帮助了,甚至还有一人为我而受伤——呃,虽然我想也有他当场鬼叫的责任在里面。

    “陆——兄——”

    不知为何,冈川压着摩托马力全开的时候,还叫着我的名字,为了不被风声和引擎声吞没,他的音量近乎吼叫,但看起来很兴奋,像是想到了什么。

    已经很晚了,别把巡警引来啊喂。

    “什么事?”

    为了让他听清,我也不得不贴近他的后背说话。

    如果知道他的下一句话我绝对不会回的。

    “你——听——歌——吗?”

    他也不顾面前的道路有什么,回头朝我一笑,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半圆形的粉色铁制音响?音响??音响???

    你想做什么?

    他一边咧嘴笑着,一边把那个微型音响插入车旁的专用槽位里,你这摩托改得还真是便利...听不见我内心吐槽的他只是一门心思注意着音响那不到一拇指宽的长条荧屏,嘴里还不忘向我介绍。

    “哥你很少上街像这样溜达吧?哼哼,要说咱摩托夜行最看重什么,除开车型和车灯外,就是这个了,”他在屏幕上点了几下,很快,有点耳熟的旋律从音响中传出,“那个,叫什么来着?RPG?”

    是BGM。

    再说这不叫溜达,更不是什么夜行,只是狂飙摩托发电打扰居民休息而已,你最好在交警面前也能这么嚣张。

    “虽然听不懂歌词,但这歌我一听就给劲啊!”

    貌似是没听过的前卫摇滚乐队......不,想起来了,是喷气背包,当下比较热门的独立摇滚乐队,而这首的音乐元素则选用前卫和街头punk较多,前奏还有些让人想起麦浪,原来如此,的确是风格混杂的另类摇滚,旋律富有节奏感,从配乐到歌词都有着极强的渲染力,如果要用一个字概括这首歌的体验,我唯有直白却也粗鄙地用上“爽”一字。

    难怪冈川会喜欢了。

    沉浸在节奏中的他时不时跟着音乐摇头晃脑的,想来也是听不进我这些话了,就在我准备提醒他专心开车时——

    我自己也才反应过来面前是无路可行的建筑物。

    于是我强行掰正他头部的方向,强迫其意识到现状,冈川也是顿时被吓得不轻,一瞬从摇滚的世界中脱离,并一个侧转尽己所能停车。

    而在这一过程中,或许可说是造化弄人,但我想应该纯粹只是他自己没注意防范措施,总之那个粉色的半圆形音响随着车身一抖,笔直地脱离槽位,接着携着激烈的前卫节奏,砸中冈川的下巴,令其当场痛呼“哎唷”,我则侧过脸躲了过去,音响接着被高速行驶的摩托甩在后面,在地上滚动了几圈,接着再也听不见音乐声。

    停下车,冈川摸着下巴,眼泪汪汪地捡起那已经不再发出声音的音响,晃了几下,又敲了几下,但那荧屏已经不再发光了,于是他收起那副表情,抽出内存卡,将机器随手丢在路边喂你在乱丢可回收垃圾哦?

    “tnnd,买了两天一摔就坏了,什么水货。”摇着头,重新回到车上的冈川埋怨着商家,虽然我觉得某人极速狂飙音响插在槽位里居然那么容易脱落才是真正应该反省的。

    没有为音响的离去伤感半秒,冈川转眼就把这事忘了,就像平常那样,讲着最近的趣事,然后自己哈哈大笑着,实在是很有精神。

    就算失去了音乐播放设备,他也照样一路高歌,唱得难听死了,简直是人声噪音,至于为什么不拿手机,或许是嫌音量太小,又或许是怕手机也没了。

    总之。

    总之就是激情高昂。

    总之就是酣畅淋漓。

    就是肆意妄为。

    就是随心所欲。

    狂舞。

    不顾及他人的目光,想到什么就唱什么。

    在这夜幕的陪衬下,我第一次感觉到——

    如梦似幻。

    明明白天要上班,回家还和父母住在一起,每天听双亲唠叨。

    就连喜欢的女孩子现在也生死不明,而他完全将这个女孩子的所有事情都忘在脑后。

    明明刚才背后的这个人还被拿着斧头的变态追杀,自己的朋友也被其砍伤——

    明明有那么多事情就摆在眼前。

    他却一刻也不想为那些事情停留,此刻仅仅只是狂热,仅仅只是狂欢。

    甫香的夜晚是专属冈川一人的夜晚。

    我不禁这么想。

    或许只有当深夜来临,社畜冈川就会死去,而我所不太熟悉,但却不知为何感到亲切的那个地痞冈川才会从水面下露出脑袋,露出并不讨喜的笑脸。

    以无意义的狂妄,无意义的行为,无意义地狂热着,仅仅只是狂热,只有狂热本身。

    来吧来吧,丢掉理性一起狂欢吧。

    若想笑的话就捧腹大笑吧。

    若想哭的话就嚎啕大哭吧。

    若愤怒的话就嘶声力竭吧。

    若痛苦的话就放声嘶吼吧。

    狂欢中一切皆允——又有什么是不能被允许的呢?

    或许会被当成傻瓜——这般话语此刻只能沦为笑谈。

    狂舞吧狂舞吧狂舞吧,燃烧吧燃烧吧燃烧吧,痛苦吧痛苦吧痛苦吧,悲鸣吧悲鸣吧悲鸣吧,呕吐吧呕吐吧呕吐吧,喜悦吧喜悦吧喜悦吧,疯狂吧疯狂吧疯狂吧,狂笑吧狂笑吧狂笑吧。

    这样的世界。

    这两年来我未曾见识过冈川的这一面。

    我曾在心中嗤笑过冈川的混混作风和他的狐朋狗友们,觉得都成年人还搞这一套简直是笨蛋,但搞不好其实笨蛋是我自己。

    我沉默地坐在车上,听他五音不全地唱完那首歌词错了好几处堪称折磨的《光辉岁月》后,车辆总算抵达了终点。

    废弃的露天商业城。

    在这广阔如学校操场的顶楼,到处都是木屑,碎玻璃,碎石,坏掉的家具,塑料袋,灰尘,垃圾,所见的房间无一例外都空无一物,四面墙壁都画满各种乱七八糟的涂鸦——

    这样的一个地方。

    “这是我们的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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