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厄夜奔走（5）
废弃的露天商业城，这也算是本地的不出名但足够特殊的景点之一，因为环境脏乱，虽然就处于繁荣的商业街中央，但路过的人很少会选择走进去，因为这里面又脏又乱，地板常年被苔藓覆盖，那些倒闭的店门里空空如也，从商业街走进去，就像是从现代社会误入了远古城市遗址。
一言概之就是破败感。
像是一座废墟。
被砸穿的玻璃后似乎还留有往日的光阴。
明明在童年的记忆里，那时的商业城虽不见得热闹，却也不至于荒凉成这副模样，为何如今却成了这样呢？
说来也奇怪，尽管记忆和现实的差别如此之大，我却难以说出这之间的演变过程。
就像是不经意间——一不小心就成了这样。
又或只是顺其自然——理所当然地成了废墟。
数年来或许有人动过整改的念头，但终究也还是无果而终。
现在这座露天商业城的入口处前摆放了两块告示牌，又拉了上十道黄黑色警示胶带，这么做自然是为了防止镇民误入而被这栋堪称危楼的建筑物所伤。
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防止孩童误入找不到出口，实际上也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据传是小学生在里面玩探险游戏，然后走丢了俩，找回来后还有一个受伤了。虽然我觉得主要是熊孩子自己的问题。
对在这个小镇待了二十一年的我来说，这片商业城的结构早已烂熟于心，虽还没达到闭着眼也能走一遍的地步，但就算深更半夜在这里散步也不会迷路。
这样一座废墟。
其露天的顶楼曾设有电影院和服装店，如今随着商业城的废弃，这些店门也自然都倒闭了，现已成为包括冈川在内的诸多街头混混的聚集地。
有些流浪汉也会住在这边，他们对不良青年们的聚会既不厌烦也无兴趣，从不打扰他们，只是挑件较远的破屋靠着墙角歇息，在这里住下虽有一定风险，但总的来说要比桥洞下安全和舒适。
只是大多数人都住不下几天，很快就会搬走了，至于是找到工作了呢，还是因为不安难以入梦呢，这就无法得知了。
总之，今晚这里是不良青年们的天下。
到处都是一片昏暗，为了驱逐黑暗青年们纷纷带来了颜色各异的手提灯，乱七八糟地摆放在空地上，在颇有年代感的断壁残痕上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线。
一些人脚边放着油漆桶，正兴致勃勃地在尚留有空白的墙壁上发挥自己的艺术细胞。
另一些人围在烧烤架旁，从那边飘来浓郁的烤肉味。
还有一些人举着手机，兴致勃勃地大喊着什么，是在直播吗？
另外还有几对男女相拥在光线昏暗的空屋角落里，至于在做什么自不用多说。
如果说从商业街走进一楼宛若迈入远古遗迹，那么上楼至此则好似在遗迹中看见了幸存者的营火。
肆无忌惮的青年男女们像是围在篝火旁那样。
我曾以为这种夜晚的活力只能出现在城市里。
眼前此番景象过于惊人，与我所熟知的平静的小镇不同，以至于我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而冈川只是自顾自地走进去，同迎来的几人打了声招呼。
我很快收拾好心情，以冈川为首的小团体其夜间之活跃令人惊叹，但我并无心参与其中，如果是平时或许还能坐下来蹭几支烟几杯果酒，但现状之紧迫不容我于此放松。
我很清楚自己前来的目的。
跟上步伐，我随着冈川一路远离青年男女们所处的“营地”，来到破屋群立的后半部分区域。
这里已经被打扫得差不多了，但为了避免被残留的玻璃片划伤，我仍选择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
翻过这这几间破屋，我们抵达了最终的目的地——
在夜风中被吹得门吱吱作响的公共厕所。
一共两间单间，都早已因堵塞而无法使用。
所以，这里如今的作用并非方便，而是藏匿。
冈川曾在闲谈中跟我聊过，这栋商业城的顶楼是有这么个隐秘的藏匿违规物品的地方，但没想到居然是这里。
因为位于露天的顶楼，且长时间没有人使用过，倒也没有闻到恶臭味，但黄旧的外观还是让我禁不住蹙眉。
第一眼的印象相当糟糕。
“话说啊，陆兄，”仍然用着那种吊儿郎当的语气，冈川在单间内一边翻找着，一边说出先前在车上没能问出的话，“那家伙和你到底什么关系啊？真的只是偷了你钱包吗？”
言下之意是
为了区区一个钱包，有必要挥斧杀人吗？
我编纂的借口，在刚才他所见的现实面前是那般苍白无力。
虽说如此，但我确信，就算我说“嗯，的确只是这样”，他大概也会无条件地相信吧，并非敷衍，也并非愚蠢，只是因为是从我口中说出来的而已。
信赖，和敷衍，以及愚蠢，仅有一间之隔。
但就算如此。
“钱包在我自己身上，抱歉之前骗了你，”我选择坦白，就算对方无法理解，“那个深红色的家伙从我身边夺走了某个人。”
“谁啊？”
“......一个不见得怎么重要的人。”
对于冈川的疑问，不知为何我忽的产生了种莫名的情绪。
失神。
失落。
抑或是缺失。
我所说的并非他人，正是他曾喜欢过且为之疯狂的女人。
孙月。
一个与我，与身边的同事无异的普通女人。
仅仅只是因为和我同事才被牵连进去。
她的存在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但对冈川来讲，或许并非如此。
然而现在的一切都随着妮穆艾的计划，专家的再次出手而烟消云散，灰飞烟灭。
冈川对此会有何感想呢？想必，就算对他说这些也只会让他一头雾水吧，毕竟已经不记得了。
存在本身，以及存在过的痕迹，从我们习以为常的生活中蒸发了。
然而生活却没有任何改变，冈川白天仍然在公司照常上班，晚上和狐朋狗友们狂欢至精疲力尽。
没有人介意。
没有人在意。
没有人注意。
借助诱饵，抢占先机的妮穆艾很快就会和专家交手，今晚或许就能分出胜负，但不管结果如何，我们的生活都不会改变。
生命——仍旧会不断延伸向未来。
既然如此，唯独感受到不适，感觉到不满，因而跑出家门的我，是否是在哪里搞错了呢？
从表情疑惑的冈川手里接过他惯用的撬棍后，我无言地走出旧厕所。
因为先前跟他嘱咐过，接下来的事情都由我一人解决，不能再拖累他们当中一人了。
虽然对此冈川回以“你以为哥们我是胆小怕事的人吗？”，但我所指的究竟是“他们”，而非“他”一人。
考虑到已有一人因伤被送往医院抢救，而我又骗他说我能和平解决，且这事只能由我来解决后，他终究也还是放我一个人走了。
离开狂欢的青年男女们，走下遍布灰尘和苔藓的楼梯，走出这栋也曾繁荣过的废墟。
走出去。
在一楼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在那些封缠住入口处的警示胶带前，在那两块告示牌前，站着一道身影。
“哟，陆哥，有几天没见了。”
对方是冈川曾向我介绍过的崔力。
剃了寸头，穿着黑夹克，看上去很精神的样子，但言辞间却吐露着与小混混不符的文雅气质，实属冈川小团体中的异类。
此刻他正倚着摩托，显然在等某人，而结合先前的话语，他所等的人自然是我。
没等我回话，他跨上摩托，看向我。
“要搭个顺风车吗？”
“呃，我想这就不必......”
正当我想搬出对付冈川的那套说辞应付他时，崔力，或说阿崔却颇为热心地将摩托开到我面前。
“你那辆自行车差不多快要报废了吧？我知道你急着赶路，但要是车子散架了，就什么都做不了了吧？”
嗯......
说得也有道理。
更何况我那辆脚踏车已经——遗落在那处小巷的入口处了。
现在回去拿搞不好会羊入虎口。
而光凭双脚赶路，显然是不现实的。
如果有了摩托就能便利很多。
绕着小镇转悠一周，搞不好真能发现什么。
虽说如果这种情况下到处乱晃也能找到失踪多日的孙月未免也太过戏剧化......但我眼下所能做的似乎只有这个。
于是我搭上他的摩托，坐在后座，这台改造摩托的造型倒是没有冈川的那么夸张和显摆，和崔力这个人一样，低调，功能性强。
并不注重绝对的速度，驾驶起来平衡感很棒。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崔力的驾驶技术比冈川那种横冲乱撞强上太多。我坐在后座不禁如是思考。
“说起来，陆哥，”身前的阿崔忽然开口道，“你玩电子游戏吗？”
“......啥？”
这一对话出现得实在过于莫名其妙，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表示疑惑。
“哈哈，没什么，只是我习惯性地没话找话聊而已，你别看我这样子，平日里大家可都叫我‘话痨阿崔’。”
尴尬地笑了两声。
虽说话痨，但我一点也看不出来。
“电子游戏，如此称呼大概太过广泛了，以游玩平台来看的话，连同VR游戏主机游戏PC游戏PE游戏掌机游戏都一同包含在内了。”
“若从分类来看，也存在着诸如动作，格斗，解密，沙盒，视觉小说ADV，卡牌等类型，陆哥，你玩过吗？我是非常喜欢，从小就一直在玩，现在也是。”
阿崔自言自语着，我完全没有插话的余地，只能听着他自述一样的话语，默不作声。
“我向冈川推荐过几部我觉得设计感很强的游戏，然而过了几天他就把光碟退还给我了，说是太复杂了搞不懂。哈哈，我一直觉得挺奇怪的，这种没头没脑的家伙居然会是领导我们的老大。”
你对你家老大有够不尊重哦，前脚刚离开就说起他的坏话来临。
而且领导什么的......说得好像你们是什么非法集团一样，但实际上既不像池袋西口公园里的GBoy那样有着强大的组织力，也不像冈川父亲曾待过的那个黑帮一样，是为了利益聚集在一起的黑社会团体，只是小镇上的社畜，无业青年，不良学生组成的抱团取暖的小团体而已吧。
“哈，小团体吗？说起来是这样吗？大概是这样吧，既然如此应该是这样没错。”
说成是不懂事的熊孩子集团也可以。阿崔毫不介意地笑了笑，这家伙评价得真有够狠欸。
熊孩子......或许说得的确没错，大部分人都为生活所迫，被困在这个小镇上，和我一样，都是动弹不得的普通人，都有着唠叨的父母和平凡且幸福的生活。
这样的我们无论表现出何种叛逆性，大概也只能说是熊孩子吧。
孩子一样。
我想起刚才所见的画面。
宛若在篝火旁欢声笑语。
“冈川那家伙不怎么打游戏，怎么说呢，或许有些暴言了，但我印象里的他，是那种会对游戏宅说‘肥仔，活得好好的干嘛去打游戏浪费生命咧？’的人，很恶劣吧他。”
想象得出来。
我所认识的他是那种无忧无虑，说话行事毫无顾忌的人，哪怕这个“游戏宅”是娇柔的女孩子，哪怕是他喜欢的人，一根筋的冈川也肯定会按着性子毫不犹豫地攻击吧。
所以他才一直找不到女朋友。
“但我很喜欢啊，电子游戏这种东西，不管什么平台，不管什么类型都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或许对冈川来说，游戏的世界是虚假而索然无味的，不仅在现实里，在游戏里他也受不了那些条条框框的束缚，正因如此他才没法享受游戏啦。”
他背对着我，吐露着戏言。
“毕竟所谓游戏，就是‘只有承认并适应规则才能玩得开心’的这种东西嘛。”
“冈川是没法沉浸在虚拟的世界中的，他一心把自己当成世界的中心，从不去思考任何事情，因此甚至可以如此断言，他接受不了任何虚假的艺术创作，简直就像是野蛮人一样。”
“呃，不，我觉得你说得过分了，他也看过我推荐的日剧。”
“啊哈哈，是这样吗？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应该是为了泡妞吧？”
“我居然丝毫不惊讶你能猜出他的目的......”
到底有多好揣测啊，那家伙。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说冈川和游戏什么的，这人选择的闲聊内容还真是叫人很难提起兴趣。
冈川他——明明就在前不久失去了喜欢的人。
真正意义上的，失去了。
不管在现实里，还是在心里。
“游戏啊，虚拟啊，虚假啊，幻象啊，奶头乐啊，大家总是这么说吧？明确地划分开游戏和现实，好像自己能搞懂这里头的差别一样，但实际上真的能办到吗？”
“我是说，全凭靠大脑的信息去揣测一切的他们，有什么资格去断定同样都是大脑内的片段的游戏和现实不是一回事？”
我隐约觉得奇怪，但还是接过了话题。
“这又需要什么资格，无论是谁都能分清啊。”
游戏和现实的区别，区分，差别。
“游戏是人类制造出来，供人享乐的东西，想放松的时候就拿起来玩，玩腻了就退出，仅此而已不是吗？但现实却是我们不得不去承认，不得不去接受的东西——”
“你也说了，不得不去承认和接受。”
总感觉阿崔好像笑了下。
或许不是错觉。
“那么话说回来，到底为何要承认现实这种现实呢？又究竟为何要接受现实之现实呢？说到底，你我口中的游戏和现实又到底是什么呢？”
好像问了句无意义的废物。
“玩文字游戏吗......我先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吧？”
“不不，陆哥，你搞错了，我问的不是定义，追问定义只会无止尽地循环下去，所以我问的是差别。所谓现实和游戏间到底有何差别呢？”
“好像只是在复读同一句话，那就换个提问方式：假设，假设现实所指涉的是我们所在的这种环境，这种秩序，那么遵守现实的规则，也毫无疑问是为了在现实中更好地活下去吧？如果这么来看，游戏和现实的差别又在哪里呢？”
“......你是想说，也可以把现实看成是一种游戏，是这样吗？”
这种想法过去叫什么来着？游戏脑？不对，好像不是会觉得自己头顶有HP的那种妄想狂......
“是这样吗？”出乎意料的是，他对此只是反问了一句，“没想到陆哥你会猜测我是游戏脑，还真是让人伤心的想法，我好歹也是正常人欸，不过，哈哈，这么讲的话不就像是在说‘游戏脑’都是怪胎一样吗？”
不对，不是这样的。他又坚定地驳斥。
“我想声明的是，常人思维中将游戏和现实分割来看的这种想法，因为是游戏，所以可以随时进入和脱出，因为是现实，所以不得不承认和接受，这种想法从根本上就是有问题。”
“并不是‘现实可被看作成一种游戏’，而是‘无论到哪里都是现实’，陆哥，你能理解吗？企图说明现实之外仍有虚妄的，可以供人逃避的地方简直是痴人说梦，说是狂人的胡言乱语也不为过——怎么可能存在呢？”
“幻想，虚假，这些也毫无疑问是现实的一部分，不对吗？”
所以我对冈川那家伙的感觉还不赖，起码他只能看见现实。他笑着这么说。
绕来绕去的话已经让我有些受不了了。
“所以你到底是想表达什么。”
“表达？哈哈，我一开始不就说过了吗？这只是闲聊，闲谈，也就是”
戏言而已。
“陆哥，IWGP是一场游戏，冈川一时兴起的产物，但纵使如此，我们也还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集齐了如此数量的人。”
“你能想象吗？在这个宁静到半夜猫叫都能传到好几户人家耳中的地方，会有这么一些不知为什么而急躁不安的人，他们年纪性别不尽相同，却都聚集一处，狂欢，狂欢，狂欢，喂，你觉得如何呢？”
“浪漫吧。”
我当时的确是产生过。
浪漫的感觉。
与街市白天的喧闹形成鲜明对比的，小镇的夜晚。
有这样一些人像是围着篝火欢声笑语。
或可说是浪漫。
若要换个词就是滚石。
他只是笑着摇摇头。
“不是这样的，陆哥，你和冈川一样，被表面的假象蒙蔽了，就像我先前说的那样，你们把游戏和现实分得过于明确，明确到自己都糊涂了——浪漫，会有吗？”
“对着燃烧的柴堆呐喊，呐喊过后是空虚，仿佛能听见山间传来的回声，接着又是漫无目的的享乐，这就是你所谓的浪漫吗？”
你想说什么？
“当然，我也并不是在批判冈川和这种聚会，我很喜欢冈川这个人，也喜欢他的小团体，有种温暖的感觉，像是坐在篝火边吃蜜饯，让人心生怀念啊，人生能遇到几次这样的事呢。”
“但他所欲求的仅仅只是温暖只有这样而已吗？陆哥，陆平，陆先生，你有思考过吗？你想要的是温暖，还是别的事物呢？”
不间断的反问。
我说不出话来。
你究竟想说什么？
“对不可言说之物应保持沉默。似乎曾有哲人说过这句话，你应该有过类似的感受吧，似乎应该对现状保持沉默，似乎应该就到这里为止，不应再继续深究。”
阿崔长叹一口气。
“对于重复的现实这种现实之现实，仅需以狂舞待之，仅需疯狂，仅需放纵，仅需喜悦，仅需温暖，这样就可以了，不是吗？”
你自己心里明明很清楚这种事。他的声音里夹杂着讽刺。
“然而你还是追了上来，追问，追查，追杀，明明得不出结论，却仍在思考，反思，沉思，审视，如此迷茫地挣扎着，这是你的享乐吗？你认为这样就好了吗？”
这样就好了吗？
喂，陆平。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沉默不语。
“IWGP是一场游戏，我再次重申一遍，但游戏同样也是现实，归属于现实，因而现实中的IWGP，不过是一帮无依无靠的孩童彼此抱团取暖罢了，谈不上叛逆，甚至不含激情，只是不知所措的选择，仅此而已，所以——”
“所以你才绑走了孙月吗？”
阿崔停滞了一秒，或许是两秒，然后嘴角勾起弧度。
像是自嘲一样。
“或许可以这么说。”
一言概之就是破败感。
像是一座废墟。
被砸穿的玻璃后似乎还留有往日的光阴。
明明在童年的记忆里，那时的商业城虽不见得热闹，却也不至于荒凉成这副模样，为何如今却成了这样呢？
说来也奇怪，尽管记忆和现实的差别如此之大，我却难以说出这之间的演变过程。
就像是不经意间——一不小心就成了这样。
又或只是顺其自然——理所当然地成了废墟。
数年来或许有人动过整改的念头，但终究也还是无果而终。
现在这座露天商业城的入口处前摆放了两块告示牌，又拉了上十道黄黑色警示胶带，这么做自然是为了防止镇民误入而被这栋堪称危楼的建筑物所伤。
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防止孩童误入找不到出口，实际上也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据传是小学生在里面玩探险游戏，然后走丢了俩，找回来后还有一个受伤了。虽然我觉得主要是熊孩子自己的问题。
对在这个小镇待了二十一年的我来说，这片商业城的结构早已烂熟于心，虽还没达到闭着眼也能走一遍的地步，但就算深更半夜在这里散步也不会迷路。
这样一座废墟。
其露天的顶楼曾设有电影院和服装店，如今随着商业城的废弃，这些店门也自然都倒闭了，现已成为包括冈川在内的诸多街头混混的聚集地。
有些流浪汉也会住在这边，他们对不良青年们的聚会既不厌烦也无兴趣，从不打扰他们，只是挑件较远的破屋靠着墙角歇息，在这里住下虽有一定风险，但总的来说要比桥洞下安全和舒适。
只是大多数人都住不下几天，很快就会搬走了，至于是找到工作了呢，还是因为不安难以入梦呢，这就无法得知了。
总之，今晚这里是不良青年们的天下。
到处都是一片昏暗，为了驱逐黑暗青年们纷纷带来了颜色各异的手提灯，乱七八糟地摆放在空地上，在颇有年代感的断壁残痕上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线。
一些人脚边放着油漆桶，正兴致勃勃地在尚留有空白的墙壁上发挥自己的艺术细胞。
另一些人围在烧烤架旁，从那边飘来浓郁的烤肉味。
还有一些人举着手机，兴致勃勃地大喊着什么，是在直播吗？
另外还有几对男女相拥在光线昏暗的空屋角落里，至于在做什么自不用多说。
如果说从商业街走进一楼宛若迈入远古遗迹，那么上楼至此则好似在遗迹中看见了幸存者的营火。
肆无忌惮的青年男女们像是围在篝火旁那样。
我曾以为这种夜晚的活力只能出现在城市里。
眼前此番景象过于惊人，与我所熟知的平静的小镇不同，以至于我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而冈川只是自顾自地走进去，同迎来的几人打了声招呼。
我很快收拾好心情，以冈川为首的小团体其夜间之活跃令人惊叹，但我并无心参与其中，如果是平时或许还能坐下来蹭几支烟几杯果酒，但现状之紧迫不容我于此放松。
我很清楚自己前来的目的。
跟上步伐，我随着冈川一路远离青年男女们所处的“营地”，来到破屋群立的后半部分区域。
这里已经被打扫得差不多了，但为了避免被残留的玻璃片划伤，我仍选择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
翻过这这几间破屋，我们抵达了最终的目的地——
在夜风中被吹得门吱吱作响的公共厕所。
一共两间单间，都早已因堵塞而无法使用。
所以，这里如今的作用并非方便，而是藏匿。
冈川曾在闲谈中跟我聊过，这栋商业城的顶楼是有这么个隐秘的藏匿违规物品的地方，但没想到居然是这里。
因为位于露天的顶楼，且长时间没有人使用过，倒也没有闻到恶臭味，但黄旧的外观还是让我禁不住蹙眉。
第一眼的印象相当糟糕。
“话说啊，陆兄，”仍然用着那种吊儿郎当的语气，冈川在单间内一边翻找着，一边说出先前在车上没能问出的话，“那家伙和你到底什么关系啊？真的只是偷了你钱包吗？”
言下之意是
为了区区一个钱包，有必要挥斧杀人吗？
我编纂的借口，在刚才他所见的现实面前是那般苍白无力。
虽说如此，但我确信，就算我说“嗯，的确只是这样”，他大概也会无条件地相信吧，并非敷衍，也并非愚蠢，只是因为是从我口中说出来的而已。
信赖，和敷衍，以及愚蠢，仅有一间之隔。
但就算如此。
“钱包在我自己身上，抱歉之前骗了你，”我选择坦白，就算对方无法理解，“那个深红色的家伙从我身边夺走了某个人。”
“谁啊？”
“......一个不见得怎么重要的人。”
对于冈川的疑问，不知为何我忽的产生了种莫名的情绪。
失神。
失落。
抑或是缺失。
我所说的并非他人，正是他曾喜欢过且为之疯狂的女人。
孙月。
一个与我，与身边的同事无异的普通女人。
仅仅只是因为和我同事才被牵连进去。
她的存在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但对冈川来讲，或许并非如此。
然而现在的一切都随着妮穆艾的计划，专家的再次出手而烟消云散，灰飞烟灭。
冈川对此会有何感想呢？想必，就算对他说这些也只会让他一头雾水吧，毕竟已经不记得了。
存在本身，以及存在过的痕迹，从我们习以为常的生活中蒸发了。
然而生活却没有任何改变，冈川白天仍然在公司照常上班，晚上和狐朋狗友们狂欢至精疲力尽。
没有人介意。
没有人在意。
没有人注意。
借助诱饵，抢占先机的妮穆艾很快就会和专家交手，今晚或许就能分出胜负，但不管结果如何，我们的生活都不会改变。
生命——仍旧会不断延伸向未来。
既然如此，唯独感受到不适，感觉到不满，因而跑出家门的我，是否是在哪里搞错了呢？
从表情疑惑的冈川手里接过他惯用的撬棍后，我无言地走出旧厕所。
因为先前跟他嘱咐过，接下来的事情都由我一人解决，不能再拖累他们当中一人了。
虽然对此冈川回以“你以为哥们我是胆小怕事的人吗？”，但我所指的究竟是“他们”，而非“他”一人。
考虑到已有一人因伤被送往医院抢救，而我又骗他说我能和平解决，且这事只能由我来解决后，他终究也还是放我一个人走了。
离开狂欢的青年男女们，走下遍布灰尘和苔藓的楼梯，走出这栋也曾繁荣过的废墟。
走出去。
在一楼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在那些封缠住入口处的警示胶带前，在那两块告示牌前，站着一道身影。
“哟，陆哥，有几天没见了。”
对方是冈川曾向我介绍过的崔力。
剃了寸头，穿着黑夹克，看上去很精神的样子，但言辞间却吐露着与小混混不符的文雅气质，实属冈川小团体中的异类。
此刻他正倚着摩托，显然在等某人，而结合先前的话语，他所等的人自然是我。
没等我回话，他跨上摩托，看向我。
“要搭个顺风车吗？”
“呃，我想这就不必......”
正当我想搬出对付冈川的那套说辞应付他时，崔力，或说阿崔却颇为热心地将摩托开到我面前。
“你那辆自行车差不多快要报废了吧？我知道你急着赶路，但要是车子散架了，就什么都做不了了吧？”
嗯......
说得也有道理。
更何况我那辆脚踏车已经——遗落在那处小巷的入口处了。
现在回去拿搞不好会羊入虎口。
而光凭双脚赶路，显然是不现实的。
如果有了摩托就能便利很多。
绕着小镇转悠一周，搞不好真能发现什么。
虽说如果这种情况下到处乱晃也能找到失踪多日的孙月未免也太过戏剧化......但我眼下所能做的似乎只有这个。
于是我搭上他的摩托，坐在后座，这台改造摩托的造型倒是没有冈川的那么夸张和显摆，和崔力这个人一样，低调，功能性强。
并不注重绝对的速度，驾驶起来平衡感很棒。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崔力的驾驶技术比冈川那种横冲乱撞强上太多。我坐在后座不禁如是思考。
“说起来，陆哥，”身前的阿崔忽然开口道，“你玩电子游戏吗？”
“......啥？”
这一对话出现得实在过于莫名其妙，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表示疑惑。
“哈哈，没什么，只是我习惯性地没话找话聊而已，你别看我这样子，平日里大家可都叫我‘话痨阿崔’。”
尴尬地笑了两声。
虽说话痨，但我一点也看不出来。
“电子游戏，如此称呼大概太过广泛了，以游玩平台来看的话，连同VR游戏主机游戏PC游戏PE游戏掌机游戏都一同包含在内了。”
“若从分类来看，也存在着诸如动作，格斗，解密，沙盒，视觉小说ADV，卡牌等类型，陆哥，你玩过吗？我是非常喜欢，从小就一直在玩，现在也是。”
阿崔自言自语着，我完全没有插话的余地，只能听着他自述一样的话语，默不作声。
“我向冈川推荐过几部我觉得设计感很强的游戏，然而过了几天他就把光碟退还给我了，说是太复杂了搞不懂。哈哈，我一直觉得挺奇怪的，这种没头没脑的家伙居然会是领导我们的老大。”
你对你家老大有够不尊重哦，前脚刚离开就说起他的坏话来临。
而且领导什么的......说得好像你们是什么非法集团一样，但实际上既不像池袋西口公园里的GBoy那样有着强大的组织力，也不像冈川父亲曾待过的那个黑帮一样，是为了利益聚集在一起的黑社会团体，只是小镇上的社畜，无业青年，不良学生组成的抱团取暖的小团体而已吧。
“哈，小团体吗？说起来是这样吗？大概是这样吧，既然如此应该是这样没错。”
说成是不懂事的熊孩子集团也可以。阿崔毫不介意地笑了笑，这家伙评价得真有够狠欸。
熊孩子......或许说得的确没错，大部分人都为生活所迫，被困在这个小镇上，和我一样，都是动弹不得的普通人，都有着唠叨的父母和平凡且幸福的生活。
这样的我们无论表现出何种叛逆性，大概也只能说是熊孩子吧。
孩子一样。
我想起刚才所见的画面。
宛若在篝火旁欢声笑语。
“冈川那家伙不怎么打游戏，怎么说呢，或许有些暴言了，但我印象里的他，是那种会对游戏宅说‘肥仔，活得好好的干嘛去打游戏浪费生命咧？’的人，很恶劣吧他。”
想象得出来。
我所认识的他是那种无忧无虑，说话行事毫无顾忌的人，哪怕这个“游戏宅”是娇柔的女孩子，哪怕是他喜欢的人，一根筋的冈川也肯定会按着性子毫不犹豫地攻击吧。
所以他才一直找不到女朋友。
“但我很喜欢啊，电子游戏这种东西，不管什么平台，不管什么类型都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或许对冈川来说，游戏的世界是虚假而索然无味的，不仅在现实里，在游戏里他也受不了那些条条框框的束缚，正因如此他才没法享受游戏啦。”
他背对着我，吐露着戏言。
“毕竟所谓游戏，就是‘只有承认并适应规则才能玩得开心’的这种东西嘛。”
“冈川是没法沉浸在虚拟的世界中的，他一心把自己当成世界的中心，从不去思考任何事情，因此甚至可以如此断言，他接受不了任何虚假的艺术创作，简直就像是野蛮人一样。”
“呃，不，我觉得你说得过分了，他也看过我推荐的日剧。”
“啊哈哈，是这样吗？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应该是为了泡妞吧？”
“我居然丝毫不惊讶你能猜出他的目的......”
到底有多好揣测啊，那家伙。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说冈川和游戏什么的，这人选择的闲聊内容还真是叫人很难提起兴趣。
冈川他——明明就在前不久失去了喜欢的人。
真正意义上的，失去了。
不管在现实里，还是在心里。
“游戏啊，虚拟啊，虚假啊，幻象啊，奶头乐啊，大家总是这么说吧？明确地划分开游戏和现实，好像自己能搞懂这里头的差别一样，但实际上真的能办到吗？”
“我是说，全凭靠大脑的信息去揣测一切的他们，有什么资格去断定同样都是大脑内的片段的游戏和现实不是一回事？”
我隐约觉得奇怪，但还是接过了话题。
“这又需要什么资格，无论是谁都能分清啊。”
游戏和现实的区别，区分，差别。
“游戏是人类制造出来，供人享乐的东西，想放松的时候就拿起来玩，玩腻了就退出，仅此而已不是吗？但现实却是我们不得不去承认，不得不去接受的东西——”
“你也说了，不得不去承认和接受。”
总感觉阿崔好像笑了下。
或许不是错觉。
“那么话说回来，到底为何要承认现实这种现实呢？又究竟为何要接受现实之现实呢？说到底，你我口中的游戏和现实又到底是什么呢？”
好像问了句无意义的废物。
“玩文字游戏吗......我先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吧？”
“不不，陆哥，你搞错了，我问的不是定义，追问定义只会无止尽地循环下去，所以我问的是差别。所谓现实和游戏间到底有何差别呢？”
“好像只是在复读同一句话，那就换个提问方式：假设，假设现实所指涉的是我们所在的这种环境，这种秩序，那么遵守现实的规则，也毫无疑问是为了在现实中更好地活下去吧？如果这么来看，游戏和现实的差别又在哪里呢？”
“......你是想说，也可以把现实看成是一种游戏，是这样吗？”
这种想法过去叫什么来着？游戏脑？不对，好像不是会觉得自己头顶有HP的那种妄想狂......
“是这样吗？”出乎意料的是，他对此只是反问了一句，“没想到陆哥你会猜测我是游戏脑，还真是让人伤心的想法，我好歹也是正常人欸，不过，哈哈，这么讲的话不就像是在说‘游戏脑’都是怪胎一样吗？”
不对，不是这样的。他又坚定地驳斥。
“我想声明的是，常人思维中将游戏和现实分割来看的这种想法，因为是游戏，所以可以随时进入和脱出，因为是现实，所以不得不承认和接受，这种想法从根本上就是有问题。”
“并不是‘现实可被看作成一种游戏’，而是‘无论到哪里都是现实’，陆哥，你能理解吗？企图说明现实之外仍有虚妄的，可以供人逃避的地方简直是痴人说梦，说是狂人的胡言乱语也不为过——怎么可能存在呢？”
“幻想，虚假，这些也毫无疑问是现实的一部分，不对吗？”
所以我对冈川那家伙的感觉还不赖，起码他只能看见现实。他笑着这么说。
绕来绕去的话已经让我有些受不了了。
“所以你到底是想表达什么。”
“表达？哈哈，我一开始不就说过了吗？这只是闲聊，闲谈，也就是”
戏言而已。
“陆哥，IWGP是一场游戏，冈川一时兴起的产物，但纵使如此，我们也还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集齐了如此数量的人。”
“你能想象吗？在这个宁静到半夜猫叫都能传到好几户人家耳中的地方，会有这么一些不知为什么而急躁不安的人，他们年纪性别不尽相同，却都聚集一处，狂欢，狂欢，狂欢，喂，你觉得如何呢？”
“浪漫吧。”
我当时的确是产生过。
浪漫的感觉。
与街市白天的喧闹形成鲜明对比的，小镇的夜晚。
有这样一些人像是围着篝火欢声笑语。
或可说是浪漫。
若要换个词就是滚石。
他只是笑着摇摇头。
“不是这样的，陆哥，你和冈川一样，被表面的假象蒙蔽了，就像我先前说的那样，你们把游戏和现实分得过于明确，明确到自己都糊涂了——浪漫，会有吗？”
“对着燃烧的柴堆呐喊，呐喊过后是空虚，仿佛能听见山间传来的回声，接着又是漫无目的的享乐，这就是你所谓的浪漫吗？”
你想说什么？
“当然，我也并不是在批判冈川和这种聚会，我很喜欢冈川这个人，也喜欢他的小团体，有种温暖的感觉，像是坐在篝火边吃蜜饯，让人心生怀念啊，人生能遇到几次这样的事呢。”
“但他所欲求的仅仅只是温暖只有这样而已吗？陆哥，陆平，陆先生，你有思考过吗？你想要的是温暖，还是别的事物呢？”
不间断的反问。
我说不出话来。
你究竟想说什么？
“对不可言说之物应保持沉默。似乎曾有哲人说过这句话，你应该有过类似的感受吧，似乎应该对现状保持沉默，似乎应该就到这里为止，不应再继续深究。”
阿崔长叹一口气。
“对于重复的现实这种现实之现实，仅需以狂舞待之，仅需疯狂，仅需放纵，仅需喜悦，仅需温暖，这样就可以了，不是吗？”
你自己心里明明很清楚这种事。他的声音里夹杂着讽刺。
“然而你还是追了上来，追问，追查，追杀，明明得不出结论，却仍在思考，反思，沉思，审视，如此迷茫地挣扎着，这是你的享乐吗？你认为这样就好了吗？”
这样就好了吗？
喂，陆平。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沉默不语。
“IWGP是一场游戏，我再次重申一遍，但游戏同样也是现实，归属于现实，因而现实中的IWGP，不过是一帮无依无靠的孩童彼此抱团取暖罢了，谈不上叛逆，甚至不含激情，只是不知所措的选择，仅此而已，所以——”
“所以你才绑走了孙月吗？”
阿崔停滞了一秒，或许是两秒，然后嘴角勾起弧度。
像是自嘲一样。
“或许可以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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