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变之章
【失名者】
半个夜空北落冥界,灼阳自南明重生。
女孩醒来,看见少年站立在一处沙丘上,面对残夜。
冷风吹来,少年杂乱的黑色长发随之飘动,苍凉的背影唤醒记忆中残存的悲感。
他看着北方,月亮已只剩下半个轮廓。
女孩走过来,慢慢地看完了这场上演了千万亿年的哑剧。
他们二人仿佛一体。
不是亲情也并非爱欲,二人似乎同源,他们就像一枚硬币的正反面。
残月已逝。
女孩从沙中变戏法一样地摸出昨天捡来的衣服,给他披上,同时用话剧大师的语气说道:“哦吼——『新的序章即将开启,罪孽深重的少年,将讨伐的刀刃指向统治者』——这种气氛对吧?不过在这之前,我们的主角要先像个正常人一样穿衣服。”
少年慢慢地系着衣服上的绳扣,像临死前的犯人。
“虽说是死人的衣服,但已经被沙漠洗得干干净净了。”
“你叫什么?”他问道。
“没有姓名,我什么都没有。不过有人叫我【食主】。”
“你还记得封印前的事?”
“不记得。”
“那谁叫你【食主】?”
“这片沙漠的人,他们说沙漠的主人是食主悠婪瑞斯。你知道的,我就是这儿的主人。”
“是吗。”他顿了顿,“食主。”
“悠婪瑞斯,或者悠婪。”女孩悠婪高兴地强调,“你呢?”
“你指什么?”
(记忆……)悠婪想,(……和过去)
“名字啊,”悠婪说,“名字。”
“曾经有。”
“是什么?”
“忘了。”
“我你帮取一个吧。”
少年转过身:“不用。”
女孩愣了一下,问道:“真的不用吗?”
“走了。”
“‘漠漠沙’怎么样?”
【相遇者们】
绿洲『谬兰』城,食之漠内最大的城市。
说是城市,隶属帝国,其实帝国那边也不会管,几个领主们就是这里的统治者,而领主都是教会的人。
街上少有人来往,偶尔有一两个经过,行色匆匆的样子。
告示上贴着一副画像。
画上的是一个女人,一头齐肩的紫发——好像用的是某种价格不菲的鳞粉上色——剑眉沉目,紫瞳,皮肤处完全留白。
冰冷的面孔,炽热的眼。
雪莲撕下自己的画像。
(很新,应该是早上刚贴的。麻烦,武器、墨水,搞到了就赶紧离开。)
雪莲戴上帽,像个幽灵一样融入某个暗巷,而那张画像,则被她用符力引燃,扔到空中。
可是,画像并没有完全燃尽,一个小边角留了下来,仿佛拥有生命一般,飘动着偷偷跟上雪莲……
谬兰城的另一边,领主府内。
“嗯~嗯!”
自称食主的女孩嗅了嗅,突然问道:“你有闻到吗?好像有什么香喷喷的东西。”
“别浪费时间。”
两人身在当地领主府,用来大量历不明的钱财与领主们做交易,使得他们可以发布雪莲的抓捕画像并租下这个房间。
值得一提的是,少年的衣服是灰色,昨天还穿在追杀雪莲的那伙人身上。
而悠婪瑞斯身上则完全是“奇装异服”。
用现在的眼光看来,那奇装异服就是:在一件蓝玫瑰色的燕尾服的基础上,将燕尾加长一米并使其漂浮起来,纽扣加大,刻上银色狼头,领口改为像羽绒服帽一样的白色蓬松羽毛。
里面则是黑色T恤和牛仔短裤,纯白的右眼被黑色眼罩遮住,再加上未经打理的及背红发。给人的感觉就是“胡乱搭配的换衣游戏”。
“再说这种话我就把你的头发画成绿色。”悠婪一边说着一边拿笔打量少年。
“算了吧,画个小姑娘都要用紫龙鳞粉,再用一点妖精翡我们可身无分文了。”
“你本来就身无分文。”她得意地笑了笑。
(所以你到底在得意什么?)
她仿佛看穿了对方的想法,说道:“我不一样,还有沙漠底下的古董,沙漠吞下的东西都归我管。”
少年几个小时前杂乱的长发现在已经柔顺得像筷子提起的细粉,如瀑布般垂至腰部。
只是,他的表情显得有些不耐烦。
(倒是快点画完啊。)
悠婪一直要找“能让这幅画价值连城”的感觉,以至于少年就这样一动不动地靠了一上午的墙。
(不对……)
就像是梦中被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醒来之后却无法理解其中的逻辑一样。
少年此刻,诞生了这样的感觉。
“我说……你以前会画画吗?”
“嗯?今天是我第一次碰笔哦。”
“奇怪的地方就在这里吧?”
“……吼!搞不好我是个天才画家呢。”
“别犯傻了,封印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的我们,连和现在的人对话都是奇迹了。”
“那就是说,我们还残存着以前的记忆?”
“大概吧。”少年沉思,“封印里面的意识状态类似于梦,难怪从来都没思考过这种常识问题……”
说到底,『常识』这种东西的定义本来就很暧昧。
“你不觉得,反了吗?”悠婪放下笔,揉了揉肩膀,示意少年画完了。
“什么?”
“所谓现实啊,就是相对永恒的一方,对吧?而梦呢,则是短暂停留的一方。”悠婪走过来,手托起他的下巴,打量着,“我们在封印中度过了多长时间?现在才出来几天?所谓『外面』对我们来说算得了什么?”
少年盯着她,不是很友善。
悠婪瑞斯摘掉眼罩,伸手抚摸他的长发,声音中带着些玩弄的意思,“你在被封印之前的记忆是什么?”
“有人在说话,然后我意识涣散。”
“再之前呢?”
“……只是模糊的记得一些概念,像是『世界大战』、『符源爆发』。”
还记得你昨晚的描述吗?第一,你说你听到安拉的话语后感到『失重』、『眩晕』和『疼痛』;第二,在那之后你就强行地陷入了封印——简直就像‘惊醒’一样。”
“惊醒……”
“你有注意到吗?人不会记得任何一场梦的开始,我们通常只会对自己如何在梦中醒来有印象。”
“你……”
“我是说:所谓的『封印』才是现实。”
(认真的?)少年疑惑。
“那么,我现在在梦中?”少年反问。
“有可能呢。想想吧,我们的封印倒退回去的话少说也有几十亿年了,也就是说我们生活的时代是『公元纪』。”
“也许我们对封印的解析出错了,实际的封印时间只有不到三万年。”
“没搞错,你大部分时间都在幻印里,而我可是完全经历了数年无聊的时间。”
“不同的说法有很多,‘封印内的时间流速不同’、‘幻印与封印并非一体’、‘封印期间位置被更改过导致算法出差’……你一直在诱导什么?”
“真是顽强啊。”
“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我想让你醒过来,仅此而已。”
突然间,少年感到记忆模糊,周围的景色逐渐扭曲淡化,他的意识状态仿佛回到了封印之中。
“你看,是梦……永远的封印……”女孩的声音中少了那份沙哑。
“适可而止吧。”
少年爆发出极强的符力压迫整个房间,却又不将其破坏,这些符力高速波动,寻找并摧毁女孩不知何时创造的,惑人心智的法阵。
悠婪苦笑:“乖乖中招不就好了吗……”
突然,少年右手轮廓线一阵抖动。
悠婪瑞斯刚反应过来,脖子已经被其牢牢抓住。
看来,她确实触碰到了少年最根本的原则——是对自由的向往,还是归属感?或者对仅存记忆的信任……也可能只是不希望被背叛?
是哪一个?
“哈哈哈——”她大笑着,突然扭头,卡断了自己的脖子,咔嚓一声,少年脸上绽开一道血痕。
她右边纯白的眼球爬出血丝,愤怒空洞地瞪着少年,左眼却以一种“怜悯”的神态俯视少年,嘴角充满嘲讽。
“别生气嘛,开个玩笑而已啦~再说,我要是死了,你可就见不到封印我们的人了。”
少年松开手。
(说到底,因为是『你』,所以这才是个玩笑。)
咕咚两下,悠婪的脖子恢复如初。
“无聊。”他说。
“没错,你就是这一点很让人遗憾,”女孩笑了笑,转身走到门后,回头看了一眼,“不过,很迷人,不是吗?”
光照入房间,悠婪瑞斯的红发格外鲜艳,刺激着少年的神经。
“你去哪?”他问。
“找到那个小姑娘了。”悠婪的身影变得虚幻,她已经离开了,“你就在这里等着吧,我去把她带过来。”
咚——
门被关上。
【少年】
咚——
门被关上。
“呼——”少年长叹一口气,准备动身寻找悠婪瑞斯。
突然。
“『变数』。”
(在叫我。)他意识到,仿佛“变数”即为他的名字。
少年回头,看见月。
“你是……”少年的声音带着颤抖。
月的身影又出现在少年身后。
(太快了...不...并非依靠速度。)
“看看你能改变什么。”月说。
......
——无法理解的事情发生了。
......
无尽的黑暗中。
自己被击败了吗?少年想,(不,不是『被击败』。)
如果真的有人拥有绝对强大的力量,而且想在少年戒备的状况下一击击败他,那么这“一击”的威力至少会把以少年为中心的方圆万里全部毁灭。
但是,现在少年在一瞬间被“击溃”,并不是因为对方力量有多么压倒性的强大,而是“少年被击溃”这件事在被“击溃”之前就注定成为已成事实。
隐约间,少年听见这样的话语——“过去,未来,选一个吧。”
声音更加熟悉,更加遥远。
“……”
“我明白了,哥。”
【月】
“『变数』。”她开口,那少年回过头。
“你是......”少年声音中带着颤抖。
月想象着“自己出现在少年身后”,于是在她“想象”之前便出现在少年身后。
(溃败。)她想。
于是少年溃败。
(『变数』。)她想,(开始『接触』。)
......
——无法理解的事情发生了。
......
月突然明白了一切。
“过去,未来,选一个吧。”月感觉自己的声音变得熟悉,变得遥远。
“……”
“我明白了,哥。”
【雪莲】
谬兰城城外,绿洲与沙漠之间。
战况令人绝望。
沙尘漫天,无数晶莹剔透的巨型琉璃安静地屹立着,有的破碎不堪,有的直指苍穹,在烈日下闪烁。
悠婪瑞斯向空中一跃,落在最高的璃峰上。
“我不知道你现在藏在哪。”她的声音穿过所有琉璃,“但是,我给你三秒,三秒之后我就把这一片都毁掉。”
琉璃中映出悠婪瑞斯的身影,以及她那绝对的力量。
“三。”
所有琉璃在这一刻出现裂纹。
(怪物吧。)雪莲想。
“二。”
狂风大作,但方圆数十里的沙尘全部被死死压在地上。
(范围极广意味着无法集中一点,而且我的位置很特殊,很有可能躲过去。)
雪莲决定孤独一掷——如果她毫无羁绊的话。
“一。”
悠婪瑞斯衣服上的银扣突然跳出一颗晶体,随着晶体“叮”的一声化为粉末,雪莲凭空出现,符力耗尽,浑身是伤但无一致命。
雪莲向下坠落,悠婪双腿一蹬,将她接住后轻轻落地。
“你究竟…是……”
“【食主悠婪瑞斯】,这片沙漠的主人。”悠婪抗起她,在晶莹的琉璃废墟中走向谬兰城,“真顽强啊你,早点投降不就好了吗?”
雪莲沉默,对方根本没用全力。
“怎么样,打算和我们做个交易吗?”
(这种情况没有拒绝的余地吧。)
“你说‘我们’?”雪莲注意到。
“昨天给你警告的那个男人,我和他是一伙的。”
雪莲想起昨天,对方曾提起她的“灵魂”,于是她问道:“你知道我的情况?”
“我知道你被某种东西束缚着,而且力量不足;而我们,需要你的能力。”
“能力。”雪莲重复道,“我明白了,你们准备要我干什么?”
很明显,她以为悠婪需要她做一件具体的事,比如偷东西或偷渡之类的。
“干什么?”悠婪觉得有些好笑,“不,我不知道你能在计划中起到什么作用,我们要面对的是‘神’。你的能力具体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特殊性』,明白了吗?”
雪莲一时间有些恍惚,“你是说,你们的目标是『八神教』?”
“宗教?不,是『八神』,或者说安拉。不过……如果『八神』是假的,那他的目的就应该说是‘真神’。”
“……你们疯了?”
“是那个男人疯了,不过我大概很喜欢他——所以最终决定权在他身上。”
(昨天的那个少年,试图救我...)雪莲想起来,“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远古之人,封印之人,神之敌人。”
一对古老的齿轮,相互啮合,静默地转动。
【少年】
谬兰城一屋。
少年靠墙坐在地上,表面如海面般平静,意识如乱洋般疯狂,这次的战争摧毁的是他的灵魂。
黑白闪烁。
(历史、过去、回忆、记忆……)
黑白闪烁。
(……痕迹……)
他看到了什么东西,在黑暗中发出微光,刺光中映出轮廓的淡影。
黑白闪烁。
那是什么?近了……近……
一地破碎的玻璃,平静地映出熟悉的废墟:苔藓覆盖的残石,腐朽溃烂的木渣,满是铁锈的钢筋。
少年的意识一瞬间超越了谬兰城、沙漠、自己。他陷入虚无——既不是黑白,也不属于其他任何颜色。
他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什么气味……)
他依然靠墙坐着,但另一方面……他开始不顾一切地跑,含着泪。玻璃碎片有的划开他的脚,有的则同他的意识一起粉碎。
气味愈发清晰,愈发熟悉。
少年停下,抬头,感受到月光。
当初的种子,已成为一颗繁茂美丽的月桂树,桂花落过少年,月光让树变得通明。
一瓣红色的桂香,落入少年左眼。
少年抬手去拾,却发现,自己的手与眼已经融为一体。
两段记忆开始争夺一副身体。
【悠婪、雪莲、月】
二人并排前行。
若说雪莲是囚犯的话其实并不准确,因为她未被囚禁,可如果视悠婪为雪莲的同伴……对雪莲又过于乐观。
悠婪并不担心雪莲会逃,因为她能从雪莲身上感受到一种特殊的“使命感”。
(所以她惜命。)
谬兰城已映入眼帘。
嗯?
悠婪停下,感觉前方的世界……似乎有根弦即将崩断。
强风拂来,雪莲也停下,回头,开口想说些什么。
悠婪一个箭步冲过来,将雪莲拉到自己身后。
轰——!
气浪袭来,不远处的谬兰城突然炸开一道不断黑白闪烁的光柱,泄露的残碎力量狂暴地迫压这片绿洲。
“在这儿呆好。”
悠婪给雪莲周围附上一道护符,随后垫脚跳了两下,瞬间爆发出极致的速度射向光柱。
“咳!咳…”
雪莲被反冲力激起的沙尘呛到,当她再次抬起头时,悠婪瑞斯的身影已经没入巨大光柱,转瞬间,黑白光柱逐渐缩小,一道影子从中脱离。
(解除了吗?)压迫感消失,雪莲松了一口气。
悠婪瑞斯扛着一人的身体飞离谬兰城,带到绿洲与沙漠的交界处。
黑白力量在那个人的身上再次爆发,悠婪瑞斯则涌出同样强大的气势与之对抗。
(他们在交战……)雪莲意识到,额头的月弧符文发出血色的光。
绿洲周围激起遮天的沙尘暴,沙尘暴中透着黑白闪光与赤红火炎,大地突然一震,随后传来陨石坠落般的巨响,血从雪莲耳中流出。
悠婪瑞斯留下的护印生出红色纹,逐渐路爬满雪莲全身。
雪莲这才喘过气来。
唯一能知道的是,悠婪瑞斯在控制着他们交战时产生的余波。而『谬兰』城,则正处在两个巨大齿轮的空隙中。
城内。
一名悠婪瑞斯教教徒顶着风,努力沿着楼梯爬上楼顶,然后抓紧护栏,面向这场浩大的神迹。
阴暗的灰色云空与模糊不清的狂暴沙尘融为一体,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自己仿佛万米海底的一个气泡。
“食主佑我……”默念。
一阵强大的气浪袭来,教徒手一滑向后倒去。
咚。
有人扶住教徒,教徒稳住身体后回头,看到一个女人,她有着纯黑的长发,墨绿的眼。
女人抬起另一只手,一道蓝色的屏障笼罩谬兰城,外界的轰鸣骤然停止。
安全了。
“你是……”教徒看着她,“……悠婪瑞斯?”
“不。”她的声音冰冷遥远,“我是这场灾难。”
屏障外。
(谬兰城被人护住了。)悠婪察觉到。
躲过一发不知何种结构的射击,悠婪对着少年大喊道:“喂——!你究竟怎么了?!”
“…………”少年发出听不懂的声音,不过可以确定那声音一定有着某种含义。
(如果意识还清醒的话,他是不会在城内爆发的。)悠婪很确定,少年失控了。
“好吧……”风暴中央,雷云之内,悠婪逐渐起来兴奋起来,“……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她展开双臂。
空中的一切瞬间骤停,随后“啪!”的一声落下裂天巨雷,飓风咆哮着吞噬一切,头顶的灰色云层旋转着绽开一口阳光。
她面对之人,以不明的力量悬浮空中,右眼紧闭,左眼闪烁,黑白色碎片状符力不断从那只闪烁的眼中鱼涌而出,高速环绕在他身体周围。
悠婪爆发出全部元素的力量,低吼一声,身形消失。
轰——
两人相撞,河流、花瓣、山、云、教堂、石块……世间的无数事物从中一闪而过,这一瞬间,雪莲想起了《圣预》中的一句话:
“光与符中观万物,人以光,神以符。”
只要符力足够庞大,就能观察到一切。
这一击之后,少年的半个身子朝后倾斜。
悠婪占了上风,手心凝聚色彩斑斓的符力,摔臂打了出去。
少年一根手指抬起,操控锯齿一般的黑白色碎片,旋转着轻易挡住攻击。
悠婪的瞳孔爆发出闪光。
一颗巨大的,占据半个天空的血红狼头出现在悠婪身后,以雷霆之势一口咬住他们。
“别死了。”
悠婪说道,做出了“上勾拳”的动作……
之后,雪莲会如此描述这一击:“仿佛夕阳爆炸一般。”
红、绿、蓝、紫、黄……不同的色彩,像是漫天的星星,在震耳欲聋的响声中如气球般迅速膨胀,绚丽到极致,天空失去阴影。
逐渐的,在雪莲眼中,所有的颜色逐渐变为鲜红,鲜红慢慢变暗,最终成为黑色。
余震轰轰烈烈地在高空持续了不知道多久,当雪莲的视角和听力恢复时,太阳已然接近北冥,真正的夕阳即将来临。
(八神保佑……)此刻,雪莲头顶的符终于破碎,保护着她的红色屏障也随之消失。
她确定,若不是悠婪刻意操控这一击的方向,打出了那记“下勾拳”……
(这片沙漠将会被顷刻间毁灭。)
高空中,悠婪平静地漂浮着,一只手垂下,微微颤抖,那是她阻止自己的攻击波及下方的代价。
余震消失,在更高空,一颗半黑半白的球诡异地悬着,表面上满是细细的裂纹。
叮——
球壳化为碎末,少年自其中落下,重重地坠在地上。
咚。仿佛一枚硬币落地。
(那么,结果是什么?)悠婪想,(能醒过来吗?)
许久,少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举起胳膊,在手中凝结出一杆气息危险的冰枪。
悠婪连忙向下俯冲。
雪莲身体一僵,那杆冰枪有着能冻结整个沙漠的符力,而冰枪锁定了自己——因为自己身上有悠婪的符力。
悠婪轰的一声砸到少年前方,压下身子做好准备。
(能接下吗……)悠婪不确定,(缪兰有人护着,其他沙城呢?)
少年一直紧闭着的右眼突然睁开,他抬起另一只胳膊,双手握住冰枪高高抬起,随后,一击贯穿自己的心脏。
悠婪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呼唤他。
【相遇者们】
白色的房间,白色的灯光,白色的、只容得下自己的床。
以及无力的自己。
“哥,你晚上能回来,对吗?”妹妹问道,看不清容貌。
“当然了。”我回答。
妹妹走出房间,我躺在床上,又硬又光滑的手术床,锋利的灯光,闪耀的小刀。
接下来,我想,我能否活下去?我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是什么,却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想活下去。
等等,我即将面临什么?
这是哪里?妹妹?我是谁?谁又活着?
脆弱的意识经不起思考。
少年惊醒,撑起上身,他看见席地而坐的女孩。
(还在封印里啊……)产生错觉。
“你醒了。”女孩说。
(声音?)
突然意识到这是封印外面,少年感觉如负释重。
记忆中模糊的妹妹,幻印中强大的神,封印中的人,现在的悠婪瑞斯。
说起来,他从未完全体会过孤独。这是天赐,也是劫数。
悠婪楞住,她看见少年的嘴角上扬,这样的表情对他来说无疑是少见的。
事实上,悠婪还没见他笑过——出封印后的一天时间里都没见过,悠婪觉得这样的人是不正常的——仿佛早在那名为封印的胎盘中,自己就夺去了这个少年的所有感情。
“恢复了吗?”悠婪问。
“嗯。”
“左眼呢?”
“差点错过治愈期,不过救回来了。”
“为什么失控了?”
“……我突然想起来了以前的一些记忆,然后……迷失了。”
少年站起来,转过身,望向北方,风从那里吹来,带着暮光。
北冥不断蚕食着太阳,太阳中浸着谬兰城。
“我伤到你了吗?”他问。
“你只是和我打了一架虽然没有想象中的好玩,但也很痛快就是了。”悠婪笑道,“其他人也很安全。”
“谢谢,你做的很好——你自己呢,还好吗?“
“不用担心,那种状态的你好对付多了。”悠悠婪摆手,“接着说,想起来什么?我想知道”
“在过去,我有一个妹妹。”(现在她死了吗?肯定死了吧,我最后的......)
“只有这些?”
(还有一个黄发男人,一段狼和兔子的故事。)但他不知道这有何意义,于是他答道:“记忆的话只有这些。不过……“他指了指左眼,“……黑白色的力量,我失控的时候你看见了吗?”
“你展示过。”
“啧,那可能就是导致我失控的东西。”
“什么意思?那不是你原本的力量?”
“不。那似乎…是我想起一段记忆时所‘打碎’的…”
“附属品?”
“可以这么说。”
“啧,不亏不赚啦。”悠婪说着,往旁边仍出一颗晶体,雪莲从中出现,接住了晶体。
“我们的新盟友,她叫雪莲。”
(昨天的小姑娘,看来理解了空间的『钥匙』......不错的力量。)
雪莲盯着他,有些警戒。
悠婪抬起手,拍了拍雪莲:“我是尽兴了。不过,这家伙可是差点被你杀掉呢。”
“雪莲,是叫这个名字吧?”少年问。
雪莲未开口,悠婪答道:“对,她想和我们合作。”
“是吗?”
雪莲咽了口水。
“是的。”
少年看了悠婪一眼,又问雪莲:“自愿的?”
“一开始并不是。”
“现在是?因为见过我们的战斗?”
“对。”
“你很需要力量?”
“我必须有这样的力量。”
“那么......”他散发出令人胆寒的气息,“……拥有这种力量的我们,所面临的东西是什么?你考虑清楚了吗?”
“悠婪瑞斯告诉我是『八神』或‘真神’,我不懂,我不知道你们究竟要与什么为敌。”细密的汗珠布在她的额头,身体微微颤抖,“但是,我有必须要做的事,一件只能由我来完成的事,为此,我可以用一切换你们的力量。”
(勇敢坚韧的孩童。)少年看着她,(贪婪疯狂的赌徒。)
并且,和自己一样,为了坠入深渊而挣扎。败则生不如死,成则命归北冥。
“很好,你现在得到我们的力量了,而且,在你的目的达成之前,雪莲,你随时可以选择退出。”少年说,他的声音没有感情,天色逐渐变暗。
(太好说话了。)雪莲很惊讶,以对方的力量没必要撒谎,而且完全可以强迫自己,或者直接在自己身上种符。
看雪莲愣着,悠婪用力地揉了揉她的头,坏笑道:“他对你可比对我好多了。”
“非常感谢。”雪莲回过神来,自己确实捡了个大便宜,“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悠婪也注视少年,他会如何回答?
少年昏迷的这段时间里,悠婪看着对方的左半边脸被眼中的血染红,她想呼唤对方,张开嘴却说不出话语,她第一次感到无力又不能愤怒。
(那么,我该如何呼唤你?)
少年沉默了一会,嘴唇动了动。
“桂银。”他说,“我的妹妹,在我回忆起她的时候,看到了一颗桂树,被雕刻在银色的月光中。”
繁星逐渐出现,今晚是满月。
双方说出各自的一切,连接过去与现在。
雪莲的过去,二人的谜团,新世界的格局,旧世界的可能。
半个夜空北落冥界,灼阳自南明重生。
女孩醒来,看见少年站立在一处沙丘上,面对残夜。
冷风吹来,少年杂乱的黑色长发随之飘动,苍凉的背影唤醒记忆中残存的悲感。
他看着北方,月亮已只剩下半个轮廓。
女孩走过来,慢慢地看完了这场上演了千万亿年的哑剧。
他们二人仿佛一体。
不是亲情也并非爱欲,二人似乎同源,他们就像一枚硬币的正反面。
残月已逝。
女孩从沙中变戏法一样地摸出昨天捡来的衣服,给他披上,同时用话剧大师的语气说道:“哦吼——『新的序章即将开启,罪孽深重的少年,将讨伐的刀刃指向统治者』——这种气氛对吧?不过在这之前,我们的主角要先像个正常人一样穿衣服。”
少年慢慢地系着衣服上的绳扣,像临死前的犯人。
“虽说是死人的衣服,但已经被沙漠洗得干干净净了。”
“你叫什么?”他问道。
“没有姓名,我什么都没有。不过有人叫我【食主】。”
“你还记得封印前的事?”
“不记得。”
“那谁叫你【食主】?”
“这片沙漠的人,他们说沙漠的主人是食主悠婪瑞斯。你知道的,我就是这儿的主人。”
“是吗。”他顿了顿,“食主。”
“悠婪瑞斯,或者悠婪。”女孩悠婪高兴地强调,“你呢?”
“你指什么?”
(记忆……)悠婪想,(……和过去)
“名字啊,”悠婪说,“名字。”
“曾经有。”
“是什么?”
“忘了。”
“我你帮取一个吧。”
少年转过身:“不用。”
女孩愣了一下,问道:“真的不用吗?”
“走了。”
“‘漠漠沙’怎么样?”
【相遇者们】
绿洲『谬兰』城,食之漠内最大的城市。
说是城市,隶属帝国,其实帝国那边也不会管,几个领主们就是这里的统治者,而领主都是教会的人。
街上少有人来往,偶尔有一两个经过,行色匆匆的样子。
告示上贴着一副画像。
画上的是一个女人,一头齐肩的紫发——好像用的是某种价格不菲的鳞粉上色——剑眉沉目,紫瞳,皮肤处完全留白。
冰冷的面孔,炽热的眼。
雪莲撕下自己的画像。
(很新,应该是早上刚贴的。麻烦,武器、墨水,搞到了就赶紧离开。)
雪莲戴上帽,像个幽灵一样融入某个暗巷,而那张画像,则被她用符力引燃,扔到空中。
可是,画像并没有完全燃尽,一个小边角留了下来,仿佛拥有生命一般,飘动着偷偷跟上雪莲……
谬兰城的另一边,领主府内。
“嗯~嗯!”
自称食主的女孩嗅了嗅,突然问道:“你有闻到吗?好像有什么香喷喷的东西。”
“别浪费时间。”
两人身在当地领主府,用来大量历不明的钱财与领主们做交易,使得他们可以发布雪莲的抓捕画像并租下这个房间。
值得一提的是,少年的衣服是灰色,昨天还穿在追杀雪莲的那伙人身上。
而悠婪瑞斯身上则完全是“奇装异服”。
用现在的眼光看来,那奇装异服就是:在一件蓝玫瑰色的燕尾服的基础上,将燕尾加长一米并使其漂浮起来,纽扣加大,刻上银色狼头,领口改为像羽绒服帽一样的白色蓬松羽毛。
里面则是黑色T恤和牛仔短裤,纯白的右眼被黑色眼罩遮住,再加上未经打理的及背红发。给人的感觉就是“胡乱搭配的换衣游戏”。
“再说这种话我就把你的头发画成绿色。”悠婪一边说着一边拿笔打量少年。
“算了吧,画个小姑娘都要用紫龙鳞粉,再用一点妖精翡我们可身无分文了。”
“你本来就身无分文。”她得意地笑了笑。
(所以你到底在得意什么?)
她仿佛看穿了对方的想法,说道:“我不一样,还有沙漠底下的古董,沙漠吞下的东西都归我管。”
少年几个小时前杂乱的长发现在已经柔顺得像筷子提起的细粉,如瀑布般垂至腰部。
只是,他的表情显得有些不耐烦。
(倒是快点画完啊。)
悠婪一直要找“能让这幅画价值连城”的感觉,以至于少年就这样一动不动地靠了一上午的墙。
(不对……)
就像是梦中被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醒来之后却无法理解其中的逻辑一样。
少年此刻,诞生了这样的感觉。
“我说……你以前会画画吗?”
“嗯?今天是我第一次碰笔哦。”
“奇怪的地方就在这里吧?”
“……吼!搞不好我是个天才画家呢。”
“别犯傻了,封印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的我们,连和现在的人对话都是奇迹了。”
“那就是说,我们还残存着以前的记忆?”
“大概吧。”少年沉思,“封印里面的意识状态类似于梦,难怪从来都没思考过这种常识问题……”
说到底,『常识』这种东西的定义本来就很暧昧。
“你不觉得,反了吗?”悠婪放下笔,揉了揉肩膀,示意少年画完了。
“什么?”
“所谓现实啊,就是相对永恒的一方,对吧?而梦呢,则是短暂停留的一方。”悠婪走过来,手托起他的下巴,打量着,“我们在封印中度过了多长时间?现在才出来几天?所谓『外面』对我们来说算得了什么?”
少年盯着她,不是很友善。
悠婪瑞斯摘掉眼罩,伸手抚摸他的长发,声音中带着些玩弄的意思,“你在被封印之前的记忆是什么?”
“有人在说话,然后我意识涣散。”
“再之前呢?”
“……只是模糊的记得一些概念,像是『世界大战』、『符源爆发』。”
还记得你昨晚的描述吗?第一,你说你听到安拉的话语后感到『失重』、『眩晕』和『疼痛』;第二,在那之后你就强行地陷入了封印——简直就像‘惊醒’一样。”
“惊醒……”
“你有注意到吗?人不会记得任何一场梦的开始,我们通常只会对自己如何在梦中醒来有印象。”
“你……”
“我是说:所谓的『封印』才是现实。”
(认真的?)少年疑惑。
“那么,我现在在梦中?”少年反问。
“有可能呢。想想吧,我们的封印倒退回去的话少说也有几十亿年了,也就是说我们生活的时代是『公元纪』。”
“也许我们对封印的解析出错了,实际的封印时间只有不到三万年。”
“没搞错,你大部分时间都在幻印里,而我可是完全经历了数年无聊的时间。”
“不同的说法有很多,‘封印内的时间流速不同’、‘幻印与封印并非一体’、‘封印期间位置被更改过导致算法出差’……你一直在诱导什么?”
“真是顽强啊。”
“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我想让你醒过来,仅此而已。”
突然间,少年感到记忆模糊,周围的景色逐渐扭曲淡化,他的意识状态仿佛回到了封印之中。
“你看,是梦……永远的封印……”女孩的声音中少了那份沙哑。
“适可而止吧。”
少年爆发出极强的符力压迫整个房间,却又不将其破坏,这些符力高速波动,寻找并摧毁女孩不知何时创造的,惑人心智的法阵。
悠婪苦笑:“乖乖中招不就好了吗……”
突然,少年右手轮廓线一阵抖动。
悠婪瑞斯刚反应过来,脖子已经被其牢牢抓住。
看来,她确实触碰到了少年最根本的原则——是对自由的向往,还是归属感?或者对仅存记忆的信任……也可能只是不希望被背叛?
是哪一个?
“哈哈哈——”她大笑着,突然扭头,卡断了自己的脖子,咔嚓一声,少年脸上绽开一道血痕。
她右边纯白的眼球爬出血丝,愤怒空洞地瞪着少年,左眼却以一种“怜悯”的神态俯视少年,嘴角充满嘲讽。
“别生气嘛,开个玩笑而已啦~再说,我要是死了,你可就见不到封印我们的人了。”
少年松开手。
(说到底,因为是『你』,所以这才是个玩笑。)
咕咚两下,悠婪的脖子恢复如初。
“无聊。”他说。
“没错,你就是这一点很让人遗憾,”女孩笑了笑,转身走到门后,回头看了一眼,“不过,很迷人,不是吗?”
光照入房间,悠婪瑞斯的红发格外鲜艳,刺激着少年的神经。
“你去哪?”他问。
“找到那个小姑娘了。”悠婪的身影变得虚幻,她已经离开了,“你就在这里等着吧,我去把她带过来。”
咚——
门被关上。
【少年】
咚——
门被关上。
“呼——”少年长叹一口气,准备动身寻找悠婪瑞斯。
突然。
“『变数』。”
(在叫我。)他意识到,仿佛“变数”即为他的名字。
少年回头,看见月。
“你是……”少年的声音带着颤抖。
月的身影又出现在少年身后。
(太快了...不...并非依靠速度。)
“看看你能改变什么。”月说。
......
——无法理解的事情发生了。
......
无尽的黑暗中。
自己被击败了吗?少年想,(不,不是『被击败』。)
如果真的有人拥有绝对强大的力量,而且想在少年戒备的状况下一击击败他,那么这“一击”的威力至少会把以少年为中心的方圆万里全部毁灭。
但是,现在少年在一瞬间被“击溃”,并不是因为对方力量有多么压倒性的强大,而是“少年被击溃”这件事在被“击溃”之前就注定成为已成事实。
隐约间,少年听见这样的话语——“过去,未来,选一个吧。”
声音更加熟悉,更加遥远。
“……”
“我明白了,哥。”
【月】
“『变数』。”她开口,那少年回过头。
“你是......”少年声音中带着颤抖。
月想象着“自己出现在少年身后”,于是在她“想象”之前便出现在少年身后。
(溃败。)她想。
于是少年溃败。
(『变数』。)她想,(开始『接触』。)
......
——无法理解的事情发生了。
......
月突然明白了一切。
“过去,未来,选一个吧。”月感觉自己的声音变得熟悉,变得遥远。
“……”
“我明白了,哥。”
【雪莲】
谬兰城城外,绿洲与沙漠之间。
战况令人绝望。
沙尘漫天,无数晶莹剔透的巨型琉璃安静地屹立着,有的破碎不堪,有的直指苍穹,在烈日下闪烁。
悠婪瑞斯向空中一跃,落在最高的璃峰上。
“我不知道你现在藏在哪。”她的声音穿过所有琉璃,“但是,我给你三秒,三秒之后我就把这一片都毁掉。”
琉璃中映出悠婪瑞斯的身影,以及她那绝对的力量。
“三。”
所有琉璃在这一刻出现裂纹。
(怪物吧。)雪莲想。
“二。”
狂风大作,但方圆数十里的沙尘全部被死死压在地上。
(范围极广意味着无法集中一点,而且我的位置很特殊,很有可能躲过去。)
雪莲决定孤独一掷——如果她毫无羁绊的话。
“一。”
悠婪瑞斯衣服上的银扣突然跳出一颗晶体,随着晶体“叮”的一声化为粉末,雪莲凭空出现,符力耗尽,浑身是伤但无一致命。
雪莲向下坠落,悠婪双腿一蹬,将她接住后轻轻落地。
“你究竟…是……”
“【食主悠婪瑞斯】,这片沙漠的主人。”悠婪抗起她,在晶莹的琉璃废墟中走向谬兰城,“真顽强啊你,早点投降不就好了吗?”
雪莲沉默,对方根本没用全力。
“怎么样,打算和我们做个交易吗?”
(这种情况没有拒绝的余地吧。)
“你说‘我们’?”雪莲注意到。
“昨天给你警告的那个男人,我和他是一伙的。”
雪莲想起昨天,对方曾提起她的“灵魂”,于是她问道:“你知道我的情况?”
“我知道你被某种东西束缚着,而且力量不足;而我们,需要你的能力。”
“能力。”雪莲重复道,“我明白了,你们准备要我干什么?”
很明显,她以为悠婪需要她做一件具体的事,比如偷东西或偷渡之类的。
“干什么?”悠婪觉得有些好笑,“不,我不知道你能在计划中起到什么作用,我们要面对的是‘神’。你的能力具体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特殊性』,明白了吗?”
雪莲一时间有些恍惚,“你是说,你们的目标是『八神教』?”
“宗教?不,是『八神』,或者说安拉。不过……如果『八神』是假的,那他的目的就应该说是‘真神’。”
“……你们疯了?”
“是那个男人疯了,不过我大概很喜欢他——所以最终决定权在他身上。”
(昨天的那个少年,试图救我...)雪莲想起来,“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远古之人,封印之人,神之敌人。”
一对古老的齿轮,相互啮合,静默地转动。
【少年】
谬兰城一屋。
少年靠墙坐在地上,表面如海面般平静,意识如乱洋般疯狂,这次的战争摧毁的是他的灵魂。
黑白闪烁。
(历史、过去、回忆、记忆……)
黑白闪烁。
(……痕迹……)
他看到了什么东西,在黑暗中发出微光,刺光中映出轮廓的淡影。
黑白闪烁。
那是什么?近了……近……
一地破碎的玻璃,平静地映出熟悉的废墟:苔藓覆盖的残石,腐朽溃烂的木渣,满是铁锈的钢筋。
少年的意识一瞬间超越了谬兰城、沙漠、自己。他陷入虚无——既不是黑白,也不属于其他任何颜色。
他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什么气味……)
他依然靠墙坐着,但另一方面……他开始不顾一切地跑,含着泪。玻璃碎片有的划开他的脚,有的则同他的意识一起粉碎。
气味愈发清晰,愈发熟悉。
少年停下,抬头,感受到月光。
当初的种子,已成为一颗繁茂美丽的月桂树,桂花落过少年,月光让树变得通明。
一瓣红色的桂香,落入少年左眼。
少年抬手去拾,却发现,自己的手与眼已经融为一体。
两段记忆开始争夺一副身体。
【悠婪、雪莲、月】
二人并排前行。
若说雪莲是囚犯的话其实并不准确,因为她未被囚禁,可如果视悠婪为雪莲的同伴……对雪莲又过于乐观。
悠婪并不担心雪莲会逃,因为她能从雪莲身上感受到一种特殊的“使命感”。
(所以她惜命。)
谬兰城已映入眼帘。
嗯?
悠婪停下,感觉前方的世界……似乎有根弦即将崩断。
强风拂来,雪莲也停下,回头,开口想说些什么。
悠婪一个箭步冲过来,将雪莲拉到自己身后。
轰——!
气浪袭来,不远处的谬兰城突然炸开一道不断黑白闪烁的光柱,泄露的残碎力量狂暴地迫压这片绿洲。
“在这儿呆好。”
悠婪给雪莲周围附上一道护符,随后垫脚跳了两下,瞬间爆发出极致的速度射向光柱。
“咳!咳…”
雪莲被反冲力激起的沙尘呛到,当她再次抬起头时,悠婪瑞斯的身影已经没入巨大光柱,转瞬间,黑白光柱逐渐缩小,一道影子从中脱离。
(解除了吗?)压迫感消失,雪莲松了一口气。
悠婪瑞斯扛着一人的身体飞离谬兰城,带到绿洲与沙漠的交界处。
黑白力量在那个人的身上再次爆发,悠婪瑞斯则涌出同样强大的气势与之对抗。
(他们在交战……)雪莲意识到,额头的月弧符文发出血色的光。
绿洲周围激起遮天的沙尘暴,沙尘暴中透着黑白闪光与赤红火炎,大地突然一震,随后传来陨石坠落般的巨响,血从雪莲耳中流出。
悠婪瑞斯留下的护印生出红色纹,逐渐路爬满雪莲全身。
雪莲这才喘过气来。
唯一能知道的是,悠婪瑞斯在控制着他们交战时产生的余波。而『谬兰』城,则正处在两个巨大齿轮的空隙中。
城内。
一名悠婪瑞斯教教徒顶着风,努力沿着楼梯爬上楼顶,然后抓紧护栏,面向这场浩大的神迹。
阴暗的灰色云空与模糊不清的狂暴沙尘融为一体,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自己仿佛万米海底的一个气泡。
“食主佑我……”默念。
一阵强大的气浪袭来,教徒手一滑向后倒去。
咚。
有人扶住教徒,教徒稳住身体后回头,看到一个女人,她有着纯黑的长发,墨绿的眼。
女人抬起另一只手,一道蓝色的屏障笼罩谬兰城,外界的轰鸣骤然停止。
安全了。
“你是……”教徒看着她,“……悠婪瑞斯?”
“不。”她的声音冰冷遥远,“我是这场灾难。”
屏障外。
(谬兰城被人护住了。)悠婪察觉到。
躲过一发不知何种结构的射击,悠婪对着少年大喊道:“喂——!你究竟怎么了?!”
“…………”少年发出听不懂的声音,不过可以确定那声音一定有着某种含义。
(如果意识还清醒的话,他是不会在城内爆发的。)悠婪很确定,少年失控了。
“好吧……”风暴中央,雷云之内,悠婪逐渐起来兴奋起来,“……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她展开双臂。
空中的一切瞬间骤停,随后“啪!”的一声落下裂天巨雷,飓风咆哮着吞噬一切,头顶的灰色云层旋转着绽开一口阳光。
她面对之人,以不明的力量悬浮空中,右眼紧闭,左眼闪烁,黑白色碎片状符力不断从那只闪烁的眼中鱼涌而出,高速环绕在他身体周围。
悠婪爆发出全部元素的力量,低吼一声,身形消失。
轰——
两人相撞,河流、花瓣、山、云、教堂、石块……世间的无数事物从中一闪而过,这一瞬间,雪莲想起了《圣预》中的一句话:
“光与符中观万物,人以光,神以符。”
只要符力足够庞大,就能观察到一切。
这一击之后,少年的半个身子朝后倾斜。
悠婪占了上风,手心凝聚色彩斑斓的符力,摔臂打了出去。
少年一根手指抬起,操控锯齿一般的黑白色碎片,旋转着轻易挡住攻击。
悠婪的瞳孔爆发出闪光。
一颗巨大的,占据半个天空的血红狼头出现在悠婪身后,以雷霆之势一口咬住他们。
“别死了。”
悠婪说道,做出了“上勾拳”的动作……
之后,雪莲会如此描述这一击:“仿佛夕阳爆炸一般。”
红、绿、蓝、紫、黄……不同的色彩,像是漫天的星星,在震耳欲聋的响声中如气球般迅速膨胀,绚丽到极致,天空失去阴影。
逐渐的,在雪莲眼中,所有的颜色逐渐变为鲜红,鲜红慢慢变暗,最终成为黑色。
余震轰轰烈烈地在高空持续了不知道多久,当雪莲的视角和听力恢复时,太阳已然接近北冥,真正的夕阳即将来临。
(八神保佑……)此刻,雪莲头顶的符终于破碎,保护着她的红色屏障也随之消失。
她确定,若不是悠婪刻意操控这一击的方向,打出了那记“下勾拳”……
(这片沙漠将会被顷刻间毁灭。)
高空中,悠婪平静地漂浮着,一只手垂下,微微颤抖,那是她阻止自己的攻击波及下方的代价。
余震消失,在更高空,一颗半黑半白的球诡异地悬着,表面上满是细细的裂纹。
叮——
球壳化为碎末,少年自其中落下,重重地坠在地上。
咚。仿佛一枚硬币落地。
(那么,结果是什么?)悠婪想,(能醒过来吗?)
许久,少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举起胳膊,在手中凝结出一杆气息危险的冰枪。
悠婪连忙向下俯冲。
雪莲身体一僵,那杆冰枪有着能冻结整个沙漠的符力,而冰枪锁定了自己——因为自己身上有悠婪的符力。
悠婪轰的一声砸到少年前方,压下身子做好准备。
(能接下吗……)悠婪不确定,(缪兰有人护着,其他沙城呢?)
少年一直紧闭着的右眼突然睁开,他抬起另一只胳膊,双手握住冰枪高高抬起,随后,一击贯穿自己的心脏。
悠婪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呼唤他。
【相遇者们】
白色的房间,白色的灯光,白色的、只容得下自己的床。
以及无力的自己。
“哥,你晚上能回来,对吗?”妹妹问道,看不清容貌。
“当然了。”我回答。
妹妹走出房间,我躺在床上,又硬又光滑的手术床,锋利的灯光,闪耀的小刀。
接下来,我想,我能否活下去?我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是什么,却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想活下去。
等等,我即将面临什么?
这是哪里?妹妹?我是谁?谁又活着?
脆弱的意识经不起思考。
少年惊醒,撑起上身,他看见席地而坐的女孩。
(还在封印里啊……)产生错觉。
“你醒了。”女孩说。
(声音?)
突然意识到这是封印外面,少年感觉如负释重。
记忆中模糊的妹妹,幻印中强大的神,封印中的人,现在的悠婪瑞斯。
说起来,他从未完全体会过孤独。这是天赐,也是劫数。
悠婪楞住,她看见少年的嘴角上扬,这样的表情对他来说无疑是少见的。
事实上,悠婪还没见他笑过——出封印后的一天时间里都没见过,悠婪觉得这样的人是不正常的——仿佛早在那名为封印的胎盘中,自己就夺去了这个少年的所有感情。
“恢复了吗?”悠婪问。
“嗯。”
“左眼呢?”
“差点错过治愈期,不过救回来了。”
“为什么失控了?”
“……我突然想起来了以前的一些记忆,然后……迷失了。”
少年站起来,转过身,望向北方,风从那里吹来,带着暮光。
北冥不断蚕食着太阳,太阳中浸着谬兰城。
“我伤到你了吗?”他问。
“你只是和我打了一架虽然没有想象中的好玩,但也很痛快就是了。”悠婪笑道,“其他人也很安全。”
“谢谢,你做的很好——你自己呢,还好吗?“
“不用担心,那种状态的你好对付多了。”悠悠婪摆手,“接着说,想起来什么?我想知道”
“在过去,我有一个妹妹。”(现在她死了吗?肯定死了吧,我最后的......)
“只有这些?”
(还有一个黄发男人,一段狼和兔子的故事。)但他不知道这有何意义,于是他答道:“记忆的话只有这些。不过……“他指了指左眼,“……黑白色的力量,我失控的时候你看见了吗?”
“你展示过。”
“啧,那可能就是导致我失控的东西。”
“什么意思?那不是你原本的力量?”
“不。那似乎…是我想起一段记忆时所‘打碎’的…”
“附属品?”
“可以这么说。”
“啧,不亏不赚啦。”悠婪说着,往旁边仍出一颗晶体,雪莲从中出现,接住了晶体。
“我们的新盟友,她叫雪莲。”
(昨天的小姑娘,看来理解了空间的『钥匙』......不错的力量。)
雪莲盯着他,有些警戒。
悠婪抬起手,拍了拍雪莲:“我是尽兴了。不过,这家伙可是差点被你杀掉呢。”
“雪莲,是叫这个名字吧?”少年问。
雪莲未开口,悠婪答道:“对,她想和我们合作。”
“是吗?”
雪莲咽了口水。
“是的。”
少年看了悠婪一眼,又问雪莲:“自愿的?”
“一开始并不是。”
“现在是?因为见过我们的战斗?”
“对。”
“你很需要力量?”
“我必须有这样的力量。”
“那么......”他散发出令人胆寒的气息,“……拥有这种力量的我们,所面临的东西是什么?你考虑清楚了吗?”
“悠婪瑞斯告诉我是『八神』或‘真神’,我不懂,我不知道你们究竟要与什么为敌。”细密的汗珠布在她的额头,身体微微颤抖,“但是,我有必须要做的事,一件只能由我来完成的事,为此,我可以用一切换你们的力量。”
(勇敢坚韧的孩童。)少年看着她,(贪婪疯狂的赌徒。)
并且,和自己一样,为了坠入深渊而挣扎。败则生不如死,成则命归北冥。
“很好,你现在得到我们的力量了,而且,在你的目的达成之前,雪莲,你随时可以选择退出。”少年说,他的声音没有感情,天色逐渐变暗。
(太好说话了。)雪莲很惊讶,以对方的力量没必要撒谎,而且完全可以强迫自己,或者直接在自己身上种符。
看雪莲愣着,悠婪用力地揉了揉她的头,坏笑道:“他对你可比对我好多了。”
“非常感谢。”雪莲回过神来,自己确实捡了个大便宜,“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悠婪也注视少年,他会如何回答?
少年昏迷的这段时间里,悠婪看着对方的左半边脸被眼中的血染红,她想呼唤对方,张开嘴却说不出话语,她第一次感到无力又不能愤怒。
(那么,我该如何呼唤你?)
少年沉默了一会,嘴唇动了动。
“桂银。”他说,“我的妹妹,在我回忆起她的时候,看到了一颗桂树,被雕刻在银色的月光中。”
繁星逐渐出现,今晚是满月。
双方说出各自的一切,连接过去与现在。
雪莲的过去,二人的谜团,新世界的格局,旧世界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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