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隐患

    在达到粤港的隔一天,马原天不亮就醒了,睡觉似乎成了兴趣而非需求,她在被窝里辗转反侧到外边有人喊四更天才睡着,用二十四小时计时法换算,大概是从二点睡到五点。和她拼床的大娘对她的清醒一无所知,起床之后贴心的给她盖好了被子,悄悄关上门就出去了。

    马原在窗外青灰色的天空中起身,心里感到一股难以言说的温暖,要知道她的亲爹马七在家唯一的活动就是进门后一路走到属于他的房间,然后进去把门锁上,马原有时担心他不吃不喝死在里面,在门口放好食物和水,然而隔天早上又能看见马七若无其事地走出来,脸上挂着行尸走肉般的淡漠,然后去一个她最近才知道在哪的地方上班。

    在她尚且需要睡眠与食物的时候,马七未尝没有当过一个好父亲,尽管童年早已成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泡影,但她依稀记得父亲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的阴霾比如今要少上许多,也会在她放学的时候沉默地守候在校门口的一个角落,然后牵着她的手一路走回使雷卫司配给他们的那个小家,有时还会带她去临近的电影院去看电影。

    这断崖式的态度转变的分界线已不甚明了,她现在对那段生活更多的是感到困惑,一个父亲对孩子的爱怜和一个普通人对妖怪的嫌恶在马七身上兼而有之,为什么当初爱上一个妖怪的他后来又会嫌弃流淌着妖怪血液的女儿呢?马原感到自己在答案的门前徘徊,却又缺乏推门而入的勇气,最后她说服自己先不要去管这个问题,眼下的情况已经足够她焦头烂额了。

    看在胡崇礼的面上,这位叫林豫梁的捕快很爽快地收留了她,但问题在于,这栋房子虽然是他祖上留下来的,但这个家并不完全是他说了算,换句话说,他不反感马原住在这里,但他不可能无缘无故收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这对院里的其他人不好交代。考虑到其他人都或多或少跟胡崇礼有些交情,他建议马原谎称自己是胡崇礼的未婚妻。

    考虑到胡崇礼对自己的来历含糊其辞,马原隐隐觉得林豫梁这个方案一半是帮忙,另一半就是真的如此认为了,作为一个实用主义者,她倒是没什么感觉,倒是胡崇礼抗拒地极其强烈,沉着脸和林豫梁说了几句什么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这倒也不错,省去了统一口径的麻烦,于是便仗着自己小说看得多一通乱讲,讲胡崇礼将功补过,偶遇贵人,先是加官进爵,再是娶了恩人的小女儿,最后衣锦还乡,只是公务缠身,不得不把她搁置在这一段时间。

    这个故事虽然老套而不着调,但考虑到胡崇礼原先小旗的职位有从七品,也不算一派胡言,漏洞反倒是在马原自己身上,她实在没办法把自己包装成一个深居简出的大小姐,虽然奇特的灰色短发和未经日晒的白皙皮肤帮了一点忙,但她实在是拿不出那股官宦之家的做派,林豫梁以外的其他人待她时源于隔阂的敬畏更是让她恶心——认为自己恶心。

    马原踌躇地站在院子的天井中央听着饭厅里的碗筷声,这家人除了林豫梁之外,一个是在码头上做活的普通,一个是乡试连年不中的秀才,还有就是昨晚和她拼床的大娘,各个都起的很早,所以她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去吃早饭,她确信他们会给自己留一份,只是一想到进去看到三四个吃得热闹的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看着她,马原就觉得头皮发麻。

    正纠结着,林豫梁突然从饭厅探出身来,朝马原招手,示意她跟过来。二人走到院子里一僻静的角落,林豫梁才神情严肃地开口:“你恐怕在,在这待不了太,太久。”

    “为什么?”

    “我没想,想到他回来一,一天就能惹,惹出这么大,大事。”

    “您是指他烧了一座仓库还有……”

    “对,就,就算没人看,看到他干这些,些事,也保不齐会因为其,其它的原因被注,注意到,帮派的眼线到,到处都是。”

    虽然没有明说,但林豫梁显然指的是自己,像马原这样顶着一头灰色短发上街的年轻女性,别说粤港,就算是在鸿胪府也是看一眼就会被记住的存在。

    “您的意思是帮派会顺着线索来找我?”

    “对。”

    “可您是捕快啊?”哪有警察怕罪犯的道理?

    “一般来说确,确实是相安无事,但……”林豫梁打住话头,斟酌着如何给初来乍到的马原解释这些上不了台面却又实际存在的规矩,“我不会逼,逼你走,但我建,建议你多去看看,不是谁都敢像,像胡崇礼在这横,横着走的。”

    “王烁!”

    “哎!”一个长着招风耳的黑瘦男子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这人嘴角天生的弧度看起来就像在笑,这使得他看起来很和气。

    “这两天你就别,别去码头了,带这位马小,小姐到处转转。”

    王烁飞速撇了一眼马原,紧接着把林豫梁拉到一边压低了嗓子说:“当家的,这活不应该让姓杨的那小子干吗,我一个粗人哪招待得来?”

    “她想知道有,有关帮派的事情,杨世安没,没你懂。”

    “这…”

    “你看看,老胡这未,未婚妻一不会使唤人,二,二没缠足,搞,搞不好也是个没人要,要的主。”

    “这妹子确实好伺候,”王烁眼珠子一转,心里觉得这活能接,于是贼兮兮地伸出手,“话是这么说,当家的,我这两天不干活,再加上吃饭的钱可不能让人家掏,我这囊中…”

    林豫梁大大方方掏出一锭白银:“胡崇礼给,给的,好好用。”

    这下王烁傻眼了,林豫梁当然是拿不出这么多钱来的,而胡崇礼要真是如他所说是个小官,也不可能随便拿一锭银子啊!“当家的,你不是诈我吧,一般人家哪来这么多白银?”

    林豫梁虽然也不清楚马原的来历,但至少比王烁有底:“放心,出,出了事我,我给你兜着,但是你,你得给她讲清楚,楚帮派。”

    “您这不是叫我给您惹事么。”王烁苦着脸望着林豫梁,又回头对马原笑一笑,最后肃穆地看了看手里的银子,正儿八经的官银,他最后还是决定豁一把,不过要把这沉甸甸的分量分一部分出去,分给刚才饭桌上的另一位——杨世安。

    杨世安在粤港算半个本地人,得了秀才后来城里参加乡试屡试不中,秉着一条路走到黑的倔强在这住了下来,读书之余帮人写字挣几个钱,王烁对这种人吃得很准,领着马原上来就把林豫梁那得的银两拍在桌子上:“当家的说,咱俩这几天好好伺候这位小姐,余钱咱俩分了。”

    对方的眼神不出意料地锁在了银锭的花纹上,纯正的官银,百分百不掺假。

    “几天?”

    “三天。”

    杨世安站起来朝着马原做了一揖:“请问马小姐是看上了粤东的美食,还是粤东的大好河山?”

    马原慌忙还礼:“我想请问,粤港的大街小巷到底是谁在管?”

    杨世安瞬间明白了一切,然而他现在已经算是答应下来了,便只好放下手里的稀粥和馒头说:“先去吃早茶吧,我们慢慢说。”

    “你们读书的就是肚子小,吃不下给我。”王烁把碗抢过去,喝完的同时还不忘用馒头擦干净。

    早茶从来都不是有钱人的专利,普通人自然有普通人的吃法,杨世安在城南码头附近找了家相对平价的馆子,点菜之后王烁胡乱往嘴里塞了几个包子就去干活去了,留马原和杨世安两人边吃边聊,店内的装潢和昨天的面馆大同小异,高谈阔论是每一桌的常态,但马原还是注意到角落里有两个人拿着一个烟斗,一边轮流抽一边冷眼观察着整个店面,她想那八成也是帮派成员。

    杨世安同样也看到了那两人,不同的是他的重点放在了烟斗上,便摆出一副好为人师的姿态:“我想你一定很好奇,将近两个甲子年过去了为什么还会有人抽这东西。”

    马原接受的是西式教育,但对于重大战役还是很熟悉的,当即背出了教科书上的内容:“洋人宣布对大明的禁烟措施不再干涉,与此同时,双方就工业体系的引进展开了一系列谈判,这场战争既是大明从小规模进贡与外贸转向大规模贸易的转折点,也是大明的冶铁转向现代化工业的起点……”

    杨世安愕然:“你懂新科?”

    “那是什么?”

    “乡试的科目,主要考洋人的东西,现在朝廷喜欢招这种人才,进士科虽然仍然保有,但名额少之又少。”杨世安神色暗淡,显然是想起了自己屡试不中的经历,“你刚刚说的这些车轱辘话和新科考题倒是很像。”

    “这是……我从我爹不要了的报纸上看的。”马原本能地没有说实话,因为胡崇礼告诉她数以百计的年轻男性和女性挤在一个地方学习和生活在大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远洋就是方便,类似的书我想买都没有渠道,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中的的都是高官的后代吧。”杨世安自怨自艾了一会,把话题又拉了回来,“不过正如你所说,那之后洋人的确不敢再对大明的禁言条例有任何异议,据我祖父修的县志,在战后的前几十年,各地衙门都禁得干脆利落,仅凭一两年时间就扫的干干净净,只可惜后来这股歪风邪气不知怎的又刮起来了,哎,要我说官府就该把这些人清一清,不然那些头顶乌纱帽的俸禄领的也太轻松了!”

    “是帮派在卖这些东西吗?”

    杨世安愣了一下:“不,当然不是,我反而觉得如果没有这些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家伙,那群烟贩子就真的无法无天了。”

    沈一贯恭恭敬敬地站在他师父张千帆的院子里,和旁边一众学舞狮的弟子隔得很远,队尾几个新拜师的小孩子好奇地打量着他的瘸腿,然后就被年长一些的用眼神示意不要东看西看。张千帆抄着手站在寂静无声地方队前,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这里的每个人都对这张笑脸记忆深刻,张千帆几乎从不生气,只是把规矩写好贴在院子的墙上,然后狠狠地抽违规者的屁股,习武之人的力道完全不比衙门的板子差,因此即便张千帆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在场的人也是噤若寒蝉,站得跟一座雕塑似的。

    “都去吧。”张千帆说。

    众人作鸟兽散,只听见布鞋踩在地面的噼啪声,沈一贯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满是困意,因为机场仓库被烧,他和程济安昨晚几乎把腿跑断了,才从后者西北的老乡那里花重金买到几箱上等的好货。

    把大烟从烟贩子手里收上来卖给外国人,这就是程济安在帮里的主要业务。给他供货的有周边乡下的农民,还有从西南和西北来的烟贩子,后者占大多数,以他关系网本不是什么难事,但程济安昨晚对品质的要求格外苛刻,再加之那仓库里有不少别人寄放在他那的大烟,有几个卖家差点没和他拼命。而作为程济安手下的头号打手,护了一晚主子的沈一贯此刻是困倦交加,脑子里还不时闪现烛火下人与人互相推搡的画面,他预感今天要被师父揍了。

    “我听几个老朋友说你昨天在四牌楼街挺威风啊。”张千帆轻轻一笑,不紧不慢地挽起袖子,露出小麦色的壮硕小臂。

    “师父教的好。”沈一贯紧张地敬礼,两人随即过起招来。

    张千帆年纪四十有余,教的功夫和他本人一样不知来历,风格朴素刚猛却又像八卦掌一样要求身法,总的来说重闪避而轻攻击,防御手段几乎不讲究,仿佛假定要应付的攻击无法防御一般,沈一贯自己在街头斗殴的时候就习惯先闪开敌人的攻击,再一招制敌,同伴都说他打起架来滑得像泥鳅,可到了实战经验更足的张千帆这里就不好使了,虽然年纪大,对方的反应反而比他要快,一炷香的功夫,沈一贯已不知道挨了多少下,好在张千帆要去和人吃早茶,打了不足半个时辰便作罢,一想到帮里还有事情,沈一贯也顾不得休息,火急火燎地往码头赶。

    程济安昨天神秘兮兮地告诉他,今天早上有一笔特殊的交易,虽然卖家仍旧是南洋来的外国人,不过给的东西据说比新式火铳还要稀罕,至于具体是什么,程济安便不说了,只让他按时到场。

    今天的地方也很不一样,往常都是去大船的码头,沈一贯按照给的地址,找到的却是一个栓小船的破码头,这些最多能在近海打打鱼的小船顺着木板桥的两侧紧密地拴在一起,不时因为海浪碰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响声,这里不像有人会出海的样子。

    “别瞅了,上来!”

    沈一贯一愣,目光自然地锁定了排在木板桥两侧唯一一艘有人的船,与其说是船,更像是给大船逃生用的救生艇,而且从那掉了大半的漆来看,它可能真的在某艘船上服役过,然后光荣退伍,程济安就站在那艘船的船头,向他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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