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故人

    沈一贯从人力车上下来,面前密密麻麻的人群把街口堵得水泄不通,每个人都想挤进去看看,但被一字排开的拿着帮派成员挡在了外头,人们都怕他们手上的菜刀,尤其是中间那人的改装铳器——因为杀人案的缘故,这条街短时间内没法营业了。

    今天真不是个好日子。沈一贯烦闷地想着,粗暴地把面前的人挤开,他刚刚从机场那边过来,满满一仓库的货让人烧了个干净,他们本可以得到的银子也没了,总不能让雇主过来吸一吸烧完后的机场空气吧?还真别说,他跟着程济安去调查现场,空气里的确有什么东西弄得他很兴奋,生理上的兴奋。

    被挤开的人虽然恼火,但等回过神看到他标志性的瘸腿之后,怒气便消了大半,沈一贯就这么一路挤到前头,穿过帮派成员给他让出的空隙,一路走到了陈记面馆。他很庆幸接管这里的帮派而不是官府,不然托他们反应速度的福,这地方已经被糟蹋得乱七八糟了。

    有人在地盘上闹事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毕竟他们帮的势力范围已经很大了,让沈一贯上心的有两个点,一是这家面馆是他大哥程济安传给他的,二是出手的人开了枪。程济安把这家面馆给他,足见对自己的栽培之心,然而他就这么让一个极有可能是敌对帮派的家伙在这里杀了两个人,这让他面子往哪搁?

    当他气势汹汹地走进面馆时,手里拿着一碗凉茶的老板只跟他说了六个字:“胡崇礼回来了。”

    “胡崇礼是谁?”他这番不问自答让沈一贯有些懵。

    “上上任县令下面的一个小吏,程济安认识。”

    沈一贯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决定先看尸体。被打死的是两个入行挺久的小伙子,新入行的人是拿不到铳器的,至少他们帮是这样,二人的伤口都在正面,而且死相狰狞,应该是被正面击杀,创口和他以前见过的并不一样,看来对方用的是粤港并不常见的铳器。

    他拿起二人手中的铳器,尸体攥地很死,需要花点时间把手指头掰开,令他惊讶的是这两把铳器加起来只消耗了一发子弹,这说明战斗结束的远比他想得要迅速。

    得益于和他们做生意的洋人,粤港帮派的枪械普及率并不低,但成员的训练水平低得发指,经常出现两拨人当街互射结果打死的只有路人的尴尬情况,沈一贯观念里的枪战限制了他对敌人枪法的想象能力,要知道在帮里最广为流传的射击技巧就是扣动扳机之前在心里默念三遍老天保佑,这得是什么大神才能保佑这人一枪一个?

    沈一贯听见街道上急促的脚步声,转头见着程济安微喘着气迈进了门,后者只看了地上的尸体一眼,紧接着低低的骂了一声,有惊讶,但更多的是恐惧。

    “还是他,还是那把左轮,和三年枪一模一样。”陈老板给他倒了一碗茶。

    “这边不用看了,机场那边多半也是同一个人干的,去打听打听从那边到这一路上有没有奇怪的人,就今天,然后林捕头那边也去看看。”程济安吩咐了一圈,门外的人点点头,立即上来两个身强力壮的伙计把店里的尸首搬走,后面跟着拿打扫工具的人,街道没多久就恢复了正常,人群像潮水一般涌进街道,却扑了个空,店里只剩下令人失望的血腥味。

    程济安无论遇到什么突发情况都能立即告诉他们该做什么,沈一贯很喜欢这种效率,又觉得很烦躁,他很迫切地想知道这个叫胡崇礼的到底是谁。

    程济安说了一大串话后拿茶水漱了漱口,对面馆的陈老板说:“老陈,反正你今天生意是没得做了,不如来陪我好好地跟这后生讲故事,他可还惦记着我们呐,日后他要是再来,我手下靠谱的可就这个小伙子了。”

    “我看谁都靠不住。”陈老板留恋地瞥了一眼案板上的面团,又白了一眼沈一贯,兀自走了,这弄得后者相当火大,陈老板和他大哥是好友,但现在这家面馆可是归他管,这么看不起人多少有点不留面子了。

    “来吧,找家馆子喝茶,今天这事就不赖你了。”程济安看透了他的心思,轻笑着向他招手。

    “有虾饺么?”

    “随你吃。”

    “好好好。”沈一贯把刚才的情绪全忘了,他要专心给肚子腾地方。

    程济安没敢去自家小弟踢了一上午馆的那条街,而是找了家不常去的馆子。由于没有事先打招呼,掌柜的满头大汗地给他腾了个有些破旧的包厢,并宣布这顿他请了,程济安本想答应,但一听到沈一贯张口要了五笼虾饺,还是婉拒了对方。

    “所以这个胡崇礼到底是谁?”点完菜后沈一贯问。

    程济安一边用茶水洗着碗筷一边讲起了当年的事。几年前程济安听说大明的南边有不耕地也能吃饱饭的好活计,从黄河流域的上半段也就是他的老家钻进了一辆火车的货厢里来了粤港,比起打工,他喜欢帮派这种游手好闲的日子,遂在一个和他如今地位相差无几的大佬下面当了小弟,从那时起他就很喜欢光顾陈老板的面馆,陈老板卖的面和他在家乡尝过的几乎一模一样。

    他就在那时认识的胡崇礼,另一个喜欢油泼辣子的西北人,两人偶尔拼桌的时候聊上几句,再后来就逐渐熟络了起来,接着忽然有一天,胡崇礼问他有没有人想买铳器。

    “最开始他问的是我。”陈老板插嘴道,“那人以前当过兵,服役期结束后在这边县衙下面当捕快,从衙门的武器库里偷出来不少老套筒说要卖了换钱,我想着安哥人脉多,就介绍给了他认识。”

    “那家伙卖的货虽然老了点,但活干得不错。”程济安接茬,“那会子三大帮也没现在和谐,铳器在抢夺地盘的时候还是个稀罕玩意,胡崇礼提出把铳锯短,还教了不少人怎么用这些家伙什,当时带我混的大佬差不多就我现在这个职位,拿这批货可是立了不少功劳,这些家伙什我现在还留着呢。”

    “那这胡崇礼现在又为什么要杀我们的人?”

    “你看过那种黑帮电影吧?”胡崇礼问马原,脸上油汗直冒,即使天黑凉快了点,空气里仍泛着一股湿气,弄得他燥热难安。

    “额……是不是那种把派一个好人去坏人堆里潜伏收集情报再把他们一网打尽的电影?”马原想了想说。

    “对,然后我在这当捕快的时候,那个县令特别喜欢看这种傻蛋电影,突然有一天他问我,为什么我们不用这个方法去对付那些混帮派的泼皮无赖,我当时也是个傻蛋,我和他一拍即合,花了一个月时间拟定计划,然后就开干了。”

    马原端详着胡崇礼,觉得他确实很适合干这事,平心而论,她现在都看不出来胡崇礼算好人还是坏人。要知道,他刚刚可是无缘无故杀了两个人啊!

    “你刚刚那算是……杀了两个土匪?他们该死对吧?”

    “不知道,杀了是因为很碍事,那老板既可以算我的人也可以算他们的人,我要是直接打听有可能当场就暴露了,当然了,我也不知道三年过去还有谁记得我,只是以防万一而已。”

    胡崇礼风轻云淡地略过这个话题,接着聊起几年前的往事,“那计划一开始还是挺成功的,在他们看来我不过是一个囊中羞涩的退伍兵,想弄点钱喝花酒,然后我就顺理成章的入了他们的伙,嘿,当时这事还挺稀奇的,因为当捕快的在街上都是撵着他们追,我声称对他们拿我的宝贝枪做什么用不感兴趣,只是每隔几天去面馆吃早饭,跟他们谈生意顺带聊天。”

    “这恐怕拿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马原凭着她对文艺作品的经验说道。

    “一开始我没想到这群虾兵蟹将竟然真的有一点组织性,他们所有人都只认自己的大佬,也就是每天从早到晚带着他在街上溜达的那个人,再往上一概不知。”

    “所以你加入了?”

    “我又不傻,入伙了让别的捕快知道,那傻县令又要给我上刑了。”胡崇礼哼哼道,看着马原欲言又止的模样皱了皱眉,“你那是什么表情,老子只有自投罗网的时候,从来不会坐自己不想坐的牢,在使雷坊纯属自愿。”

    “但……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我就不会再使雷坊遇见你了吧?”马原摸了摸鼻梁说。

    “你他妈还真没说错,那会子我花了一个月了解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去混帮派,那家面馆很多都是我的同乡,熟络起来倒也容易。”胡崇礼摸出一根卷烟点燃,两根手指夹着烟对空气比比划划,“他们跟我说,来这边大多是想混口饭吃,本来乡里的田就让地主和老爷占的差不多了,近些年来朝廷到处建工厂更是买了大半,对于那些泥腿子来说,这意味这更多的锄头和更少的粮食,还有填不饱的肚子。”

    “但我刚刚一路走来,白面似乎不算什么稀罕物?”马原问道。

    “在粤港,是的,这就是为什么所有人都往这跑,这边不愁没水,粮食也多,再加上大明的丝绸一向卖的不错,也有些偷开的民窑和大烟馆,比如这家我记得以前就养了不少烟鬼。”胡崇礼指着街角一家紧闭的铺子,在一众收摊的小贩中显得极不起眼,“对我们来说,这都不是什么稀罕物,对洋人来说,稻子和小麦也不是,虽然粮食不是主要的进口物,但托那些毛猴子的福,你只要去码头搬一天货就能挣够两天的饭钱,甚至还能买一碗酒,而如果你连这种活都懒得干十有八九就会进帮派,说白了会去混黑道的,不是单纯的蠢就是纯粹的懒,这种人死不足惜,我巴不得他们死绝。”

    “看出来了……”马原想着面馆里被击毙的帮派成员,他们的尸体似乎在她的记忆里抽搐。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群家伙当中有几个新入行的还不算太坏,我试着拉拢了一个,不过我还是低估了这群家伙的情报网络和反应速度,所以这场无聊的间谍游戏的结尾就是我和那个县令被判到了鸿胪府服刑,唯一的收获就是我被抓之前杀了几个聊胜于无的泼皮。”胡崇礼把抽完的卷烟扔在地上,用脚尖把火星踩灭,三年前的往事像他呼出的二手烟一样随风散去,却融入了粤港湿热的空气里。

    “就因为他,这三年入行的规矩几乎是一天多一条,也就是粤港人多,不然我都怀疑帮里要招不到人了。”程济安心有余悸地说,胡崇礼似乎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阴影,“我那天晚上去钓蟹了躲过一劫,倒是陈老板目睹了全程,这也是为什么他在这。”

    陈老板放下筷子,端起桌上一杯斟满的黄酒一饮而尽,这似乎让他获得了坦言的勇气。“我只是个和面的,你们帮里的事情我一概不知,但那天晚上胡崇礼一脚把我铺子的门踢开的时候,身上的煞气比菜市场上最老练的屠夫还要重,那是一股死亡的味道,像是阴沟里的腐肉弄得我喘不上气,然后我听见他问‘我的狗是不是死了?’”

    “狗?”沈一贯确信他在这个故事的前半段没有听到任何相关的字眼。

    “其实就是他收买的那个衰仔,兴许是嗅到了衙门有不测风云,胡崇礼比我们还先了解情况,而那时候,我们只是知道胡崇礼不太对劲而已。”

    “所以他们都跟我一样傻站在那,听着胡崇礼越来越大声地重复那个不知所谓的问题,接着他拔出那把左轮,没人反抗,没有人敢反抗,他大声咒骂,几乎把大明所有方言的脏话都骂了一遍,接着像打鸟一样把除我以外的所有人都杀了,除我以外在场的共有六个人,我的面馆……”说到这陈老板捂上自己的嘴,以对抗胃里的痉挛,沈一贯只能在他今天看到的那个场景去做拓展,血肯定溅得到处都是,但最难以想象的还是胡崇礼这个人,这已经不是老天保佑了,这就是凶神下凡啊!沈一贯现在明白陈老板为什么觉得他不靠谱了,七步以外,枪快,七步以内,枪又快又准,他一个跛子何德何能对付这尊凶神?

    “放心,明晚带你去见大佬后你就有对付他的本事了。”见沈一贯听得脸色发白,程济安安慰道,表情有点神秘。

    “为什么面馆晚上会有人?”马原问道。

    “白天当面馆晚上玩骰子呗。”胡崇礼答道,“做小本生意交不起保护费的就得这样,不然隔天铺子就让人用更高价买走了,别搁那问问了,他妈的走了一天,算是到地方了。”

    胡崇礼停在她前面,面对着一排大而破败的瓦房,斑驳的大门和杂草丛生的瓦楞不禁让人怀疑里面是否住人。胡崇礼拉起门环狠力敲了两下,轰隆隆像打雷,过了一会门开了,门缝里透出来一个身材匀称,容貌俊俏,眉宇之间透着英气的年轻男子,可等他一开口,那股端正威严的气质顿时荡然无存。

    “胡,胡,胡崇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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