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面馆

    粤港的街道本是极为规整的。然而随着近些年海外贸易的发展,城北的官吏们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被东西南北走向的大街所划分出来的整齐方格被破坏得乱七八糟,越往南现象愈盛,尤其是专门供外商营业和居住的藩坊,大街被他们自己国家那些长短不一的丈量单位啃得像一条恶毒的蟒蛇,曲曲折折地向前爬去。

    马原就在这样一条这样的街道上走着,紧贴着前面的胡崇礼,与密密匝匝的工人走过鲜有车马的大街,头上戴着形形色色的头巾,但大多光着膀子,街边的阴影里则是几个身着直裰或褶子的闲人,或站或倚或坐,还有几个小贩叫卖着饭食,吸引工人掏出自己的荷包。

    这是她第一次到自己所属的国家,跟着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男人。她现在有点后悔刚才为什么没有冲出去,看看叶松雪和马七是不是在装棺材的其中一辆卡车上。为了不惊动整个机场的人还有背后的帮派,他们一直等到装着棺材的车辆走远才从躲藏的位置出来。

    在这段时间里,她从胡崇礼口中得知了知府是如何放了叶松雪和胡崇礼一条生路,还谋划了这一出瞒天过海的戏码,但至于为什么他们会被抛下,胡崇礼的回答是:鬼知道。

    白日斜射,放射出的阳光仍灼热而耀眼,她依稀记得胡崇礼把那一仓库的鸦片点起来的时候,太阳还懒散地挂在东边,这么说来他们已经走了少说三个时辰了。人群散发出的酸汗味像雾一样弥漫在街道上,马原索性停止了呼吸,她现在可以在无氧环境下自由活动,因为体内自有一股力量支撑着身体的运转,她现在能做到的不止于此,即便连续不吃不喝甚至不休息,仍能保持精神抖擞,还有就是在开门的时候不经意间把门把手扯下来。几天惊变像一场大梦,又似一场洪水,把过往的生活冲得粉碎,马原试着抛开一团乱麻的思绪,只是痴痴地沉溺于鞋底踏在地上的节奏,闷头向前走着。

    后面传来的牵引力把马原扯出了半梦半醒的状态,胡崇礼拉着她,脸上的汗水连成了一条小溪,他外面穿着宽大的黑色衫绸裤和褶子,为了遮住里面的胸挂和少说几十斤的负重,这身打扮有点不合时宜,但看起来的确是一个小有家底又坐不起车的人该有的穿着。

    “我得吃点什么,而且要喝碗凉茶。”胡崇礼指着街对面写有“牛肉面”三个字的牌匾,有些羡慕地看着她,“妈的,你完全不累的吗?”

    马原不知是哭还是笑:“崇礼叔,你想当妖怪吗?”

    虽然东西方人观念不同,但无论哪边妖怪都讨不了好。在被从名义上消灭之前,妖怪被西方人视为与魔鬼交易的人而遭到诛杀,在大明则是有专门的道士,由朝廷统一管理,态度或许要比前者宽容少许,但真要说区别,也就是杀的时候会不会给个痛快罢了,总而言之,她现在以妖怪之身走在全是人类的街道上,正如同以人类之身走在全是妖怪的使雷坊一样危险。

    胡崇礼不在意地笑笑:“都他妈什么年代了,你知道大明的道士现在靠什么混日子吗?算命,打卦,做道场,就算我现在指着你的鼻子大喊一声这有妖怪,边上的人也只道我是疯了,所以你能不能别在这傻站着,老子饿了!”

    马原喏一声,跟着胡崇礼进了对面那家面馆。这是个一人开的小铺子,横在门口的泥坯灶台是内外的分界线,烟雾缭绕的锅灶把室内弄得更加燥热,她跟着胡崇礼走过一口不知装着什么的大缸,来到一张腿歪而面裂的八仙桌旁,无论是桌面还是板凳都附有一层粘稠的油脂,马原皱了皱眉,这卫生条件真让人不敢恭维。

    店里人坐不满三张桌子,但灶台上的老板兼和面师傅还是忙得抬不起头,雪白的面团在他手里一会像固体一会像液体,一会长一会短,一会抛向空中一会摔在案板上,马原津津有味地看着,胡崇礼却似乎见怪不怪,摸了半天从兜里拿出一锭银子,走过去拍在桌上,那老板抬起头来看着胡崇礼,手里仍继续着揉面的动作,胡崇礼也看着老板,两个人好似两尊雕像,只有面团摔打的啪啪声证明他们还是活物。

    “两碗二细,不用找了,拿个碗我喝点茶。”胡崇礼把白银往前一弄,兀自从灶台旁的碗柜里拿了一只白瓷碗,揭开大缸舀了一大碗,把淡黄的茶水倒进了嘴里,接着是第二碗,第三碗,直到最后他打了个嗝,老板还是沉默地和着面。

    马原想起早些时候胡崇礼对着那一仓库大烟狞笑的模样。胡崇礼最生气的时候往往不是把眉毛拧成倒八形,而是把嘴巴咧得像要吞人,接着惹他不快的人就要受苦,离开之前胡崇礼示意马原先走,等仓库在眼里缩成拳头大小时,马原看见远处一股青烟升起,胡崇礼迈着大步流星的步子向她得意的走来,等那些受不了酷热而躲在房子里乘凉的人注意到火灾时,两人已经踏上了进城的土路了。

    胡崇礼显然不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类型,不会因为鸦片在大明是违禁品就热心地一把火烧掉,更不会无缘无故多给人钱,马原唯一能想到的解释是胡崇礼在这待过一段时间,和某些人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马原对胡崇礼的过去不感兴趣,她的思绪指向了更早的时候。

    “想什么呢。”胡崇礼端过来两碗面,一碗摆在马原面前,一碗放在自己身边,用筷子夹几下,白红绿三色搅在一起,油泼辣子的香气混着葱味直往人的脑子里钻,马原睁大眼睛,虽然现在进食已不是她的刚需,但她确信自己饿了。

    “我们是不是完全自由了?”她看着热气腾腾的碗,仍旧不敢直视胡崇礼。

    “看起来是这样的,就算我觉悟好想回去自首都不知道要找谁。”胡崇礼扬了扬眉毛,“你竟然没在纠结使雷坊的那些破事?”

    毕竟问你也没用啊……马原想道。胡崇礼既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琢磨她的身世,想知道些什么的话,只能寄希望于还有再遇见叶松雪或者父亲的机会,在这之前还是先想想怎么融入陌生的祖国吧。

    马原的食指在鼻梁上下无意识地来回游走,自近视不治而愈后,这个动作成了她的新习惯。“您知道大明有什么活是我能做的吗?”

    “洗衣服,缝衣服,给人当保姆……”胡崇礼扳着手指头,“你们学校不教这个吧?”

    “额……不教,主要是科学还有历史,语言也很少涉及汉文,我平时会看点书,除了了解下大明,大概就是有关妖怪和宇宙什么的……”

    “你要是去考新科倒是很适合,可惜现在这个破国家连女人上街都不怎么能接受,要不我给你买张去英国的船票得了。”

    “我能不能先跟你在粤港待一会?”

    “绝对不行。”胡崇礼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我倒是认识一个跟你一样蠢还多管闲事的扑街仔,他不会介意给你点饭吃的,尤其是你吃的还很少。”他瞥了一眼马原那边还剩下大半的碗,胡崇礼自己的已经连汤都不剩了。

    “那个货祖上是条好汉,家里以前也还算有钱,不曾想供他留洋读书用得七七八八,人又没考出个名堂来,也就是上一任县令看他一表人才让他当个小吏,不过即便如此,也比我这种落魄囚犯混得好了。”

    “一表人才为什么会考不上?”

    “因为他是个结巴,皇帝不喜欢只有背书的时候说话才利索的人。”胡崇礼说完抬头,原本在柜台揉面的老板不知何时站到了桌边,沾满面粉的手抱在胸前,表情冷硬而严峻。

    “加面。”面对老板无形的压力,胡崇礼笑得很轻松,“我那点钱够吃很久吧?”

    “你想吃多久?”

    “一碗,我是来速战速决的。”

    马原歪头看着这表面上正常细品却又不太对劲的对话,如果双方真的只是在说面,那应该是胡崇礼去找老板而不是老板来找胡崇礼,而且也不大可能用“多久”这种描述时间的词语进行交流。

    我汉话水平有这么差么?马原在心里问自己。

    “我突然觉得栽在叶松雪头上真的只是一次偶然,真的。.”胡崇礼用食指愉悦地敲击着布满裂痕的八仙桌,用不怀好意的笑容告诉她一场好戏即将开场,马原变化后敏锐地知觉告诉她面馆里的嘈杂声弱了不少。

    不同于上次牛逼哄哄地等着胡崇礼自己去拿,面馆老板自己把面端了上来,两人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彼此很久,胡崇礼仍是那么气定神闲,老板却有些犹豫,与此同时,另一张八仙桌也紧张起来。

    “东南角。”

    在胡崇礼起身的同时,面馆里还有两个人也站了起来,这就是刚才她觉得气氛不对劲的那桌。马原聚精会神,眼里的一切仿佛慢了下来,她看见胡崇礼掀开褂子的一角,腰上插着一支单动式左轮,里面穿着他在使雷坊穿过的制服。他的用枪习惯非常好,为了避免走火枪并没有处于待击发状态,这也让他陷入了些微了劣势——他需要额外的时间扳击锤。

    而他的对手显然要鲁莽的多,也古怪的多。手里的枪看长短像是一只大号手枪,然而后半边却有一个常见于栓动步枪的拉栓结构,等马原终于看出来这是一支锯断的拉拴式步枪,二人当中的一个已经中了一枪了。

    这么快?

    胡崇礼根本就没有瞄准,在这样的交火距离下,他只需要靠感觉就击中了敌人,与此同时他的左手已经摸到了击锤,几乎无视第一枪后座力地开出了第二枪,第二个人应声倒下,只是手指仍然扣下了扳机,对着天花板射出一枚毫无威慑力的子弹。

    难怪那时候他说在酒馆干掉两只妖怪,我却只听到一声枪响。如果不是妖怪的强反应能力,马原连看清胡崇礼的动作都难,而正是因为看清了整个过程,她才了解这两枪的简洁与迅速有多么恐怖,这甚至不能称之为技能,而是一种本能的生理反应,他手里的单动式左轮则是肢体的延伸。

    死了……马原对着胸口被鲜血染红的二人发愣,其中一个的身体被桌子挡住,只能看见一只烂布鞋搭在长凳上,另一个柔软而扭曲地靠在墙上,头了无生气地耷拉着,手里仍然攥着那只改装枪并保持扣扳机的姿势。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目睹人类死亡,肉体没有像妖怪一样糜烂,而是保持着生前的姿势却又被死亡的静谧所净透,她看得心底发毛,却又久久移不开视线。

    “我还有几分钟时间?”在光速结束战斗后,胡崇礼的表情反而冷峻下来。

    “附近没有眼线,我必须在半炷香的时间内去街头报告。”面馆老板说着面不改色地把面碗送了过去。

    “嚯,那我还真能吃一碗,说吧,这三年什么情况?”胡崇礼把左轮插回去,接过碗开始了他的下半顿。

    “他们的人越来越多,管的事也越来越多,几乎每一天我都能看到帮派辖区往北扩,贩毒和贸易的钱足够买通所有的官吏,新来的要么摸不着头脑,要么早早地被拉下水。”

    “你直接说一切照旧不就完了。”胡崇礼喝了一口汤,喉结上下耸动。

    “大约一年前朝廷派了一个巡按御史下来,他有一批相当不错的私兵,但我只是听说了这个消息,往后就没动静了。”

    “那御史来查什么的?”

    “不知道,我只是个和面的。”

    “那姓林的没搬家吧?”

    “没。”

    马原边听边琢磨二人迅速而简要的问答,想起胡崇礼在仓库里锐利而兴奋的眼神,想必从那时起他就准备对粤港的帮派下手,拉自己进这家店也绝非偶然,至于刚才那通面不面的,也许是商量着要不要买情报?

    “一个烂电影看多了的蠢货想出来的主意罢了,这老板算是我的线人。”胡崇礼转过来对马原说,老板已经不知所踪了,街上的行人被方才的枪响吓得一干二净,店里的客人也作鸟兽散。

    “那边的呢?”马原指着东南角的两具尸体说。

    “干黑帮的,死有余辜,哦对了,他俩手里那枪是我改的。”胡崇礼对她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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