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粤港

    沈一贯一直觉得自己饭量还不错。

    方才八分饱的午饭不影响他把刚出笼的虾饺一个个地往嘴里塞,晶莹的白皮透着里面粉嫩的熟虾肉,煞是好看,他平时可吃不上这种点心,于是要了一笼又一笼,在这家早茶店的门口搬了一条小凳子狼吞虎咽地吃着,全然不顾周围密集的目光。

    此时正是三伏天,沈一贯打着赤膊,显露出身上盘着的几条狰狞伤疤,脚边躺了两个刚刚被他击倒的汉子,有他这座凶神在,店里的喧闹声比平时少了一半,就连隔壁几家的小二都不敢吆喝,只是怯生生地望着这位大爷。

    这条开满了早茶店的巷子虽然窄得两辆汽车都容不下,却是老广人的门面,不少明商都钟情于边吃早茶边和人谈生意,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肚子饱了买卖也成了,这里不少老板自己就是帮会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间或有几家是老板把家里的田地卖了进来分一杯羹,就不得不操心一下治安问题。

    粤港的兵都屯在城北,往南便略显迟钝,因此这条街上的治安大多仰仗帮派而不是慢吞吞的官兵,虽然上交的银钱不菲,总比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购置的家产在官府的人赶来之前就被砸个稀巴烂要好,帮会给这些老板造成的困扰除了治安费,也就是像现在这样,两帮人争夺某一家店的管理权,规矩很简单,不用枪的前提下被干掉三个人就算输。

    他大哥程济安告诉他,这些早茶馆的治安费在帮里的大佬眼里不过是塞牙缝的银钱,也就是施给各帮派中下层人做恩惠,因为治安费的银钱大头归他们自个,只留下一点给帮派,大佬们觉得这样可以保持帮派的活力,顺带挑选一下有潜力的新人。

    沈一贯就是这个有潜力的新人,他今天已经打了五家茶馆了,到现在为止鲜有人能让他出第二招,因此当最后一个对手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视线里时,他仍然没放下手中的筷子,这是一种轻蔑的表示,对方显然被激怒了,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提拳就打。

    只见沈一贯将筷子往桌子一拍就站了起来,看似很随意地往左边跨了两步,刚好闪开对方的右拳,紧接着头也不回一发肘击打在那人的脸上,那汉子闷哼一声,浑圆的脑袋栽进他刚刚吃完的装虾饺的蒸笼里就再没动过。

    店里不少用餐的客人刚放下碗筷准备看热闹,因为这种比武到最后一个才是精彩的时候,却见着他一招制敌,纷纷睁圆了双眼,等他站起来众人才发现,这家伙竟然是个跛子!有几个懂拳的在窃窃私语,讨论这是哪家武馆偷摸教的徒弟。

    沈一贯有些倾斜地站在原地,店里一个小厮亲热地凑过来,把一锭白银塞进他的手里,陪着笑说:“我们当家的说这几笼虾饺他请了。”

    他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拿起搁在一旁的拐杖头也不回地走了,心里想着算上这家,六家馆子应该够了,结果刚出这条街就被罩他的大哥程济安来了一记爆栗。

    “你个衰仔,会不会做人?”程济安人不高,黝黑的皮肤衬得突出来的龅牙雪白,一件白色的背心很松散地挂在锁骨突出的身躯上,“我问你,这条总共几家早茶馆?”

    “四十八。三合汤十六家,我们十六家,十四金十六家。”沈一贯有些委屈地摸着自己的头。

    “亏你还知道数!会数怎么不想想为什么刚好都是十六?这下把人招牌砸了怎么收场?你知道我们三家的大佬都是一张桌子吃饭的关系吧?”

    “你不是说这点银钱没人在乎……”

    “顶嘴是吧!”程济安把他的拐杖抢过来,往沈一贯没伤的那条腿上重重地敲了一下,“说了多少遍了,干这行一半露在外头一半捂在里面,你自己吃爽了,别人面子打折了,到时候给你擦屁股的还是上头的大佬!”

    “哦。”沈一贯痴痴地捂着自己被打的地方,他对人情世故那点可怜的理解全是程济安用拐杖教给他的,不过有一点他还是很清楚的,那就是他大哥这种表情只是想让他长点记性,而不是真的发火了,虽然他除了疼啥也没记住就是了。

    “哎,你小子要机灵点早爬我头上去了。”程济安把他的拐杖扔了回去,背过身去抄着手思索了许久,“收来的银钱就别给我了,过两天自己交给大佬,跟我来吧,机场那边有点事情。”

    “啊?”沈一贯愣在原地,怀里还抱着自己的拐杖,等明白过来其中的含义时程济安已经走远了,他连忙追了上去,虽然是个跛子,速度却比程济安快出一大截。

    这是沈一贯练武第三年,也是入行第二年,他是个没赶上肉刑废除的倒霉蛋,某种意义上又是个幸运儿,在三年前那桩事之后,除了官府看不上的小帮派,各家招人都很谨慎,一只犯事被砍掉的脚是最好的投名状,毕竟没人会狠到为了几两若有若无的银子把自己的脚砍掉。

    不过就算如此,他还是花了两年才拿到了见大佬的入场券,足见这伙人有多么谨慎。沈一贯不禁想是不是该送点什么给自己的师父作为报答,毕竟帮里对他的信赖全是用师父教的本事打出来的。

    沈一贯觉得他师父张千帆也是个奇人,比混帮派的跛子还奇的奇人。从两广总督当着外国商会的面把《市舶法》撕个稀烂并宣布今后不再有市舶司开始,干帮派就成了个比以往更危险的活计,他们这帮人的地位,往差了说约等于盘踞山头的土匪,别说他们自己,只要官府觉得谁和帮派有瓜葛,那就不由分说先打几十棍杀威棒再说。

    张千帆是一个没有收到半点好处却仍愿与他们这些过街老鼠打交道的人。他既不像很多老百姓对帮会敬而远之,也并非闻着铜臭味过来巴结,用张千帆的话来说,他做事结交全看缘分,他吃早茶的饭桌上不仅有商人、洋人、断过人腿的大佬,甚至还有官府的人,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不会因为立场不同而在饭桌上吵起来,而且都买张千帆的面子,因为没有人会希望自己逢年过节的时候请不来舞狮队。

    是的,他师父其实是个舞狮的,收他当徒弟纯属一时兴起,在大街上拉着他说他骨骼精奇,颇有一股江湖骗子的味道,沈一贯起初不干,后来被教训了几顿之后也就同意了,因为张千帆的身手确实是好到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地步,至于为什么会看上他,琢磨不透,他也懒得琢磨。

    沈一贯上了程济安的车,车子一路往南,沿公路开到了机场。虽然粤港来往的各国商人络绎不绝,但鉴于空运的成本和运输量一年到头没几架飞机降落,于是这片坐落在粤港一隅的空地便成了市舶司撤销后官府最早弃置的地盘,进而彻底地沦为了他们新安会的地盘,只是不知何种原因,上头只是要求他们把这里当作放货的仓库,不许他们赶走原来的工作人员,而且按时给他们发薪水,甚至比他们的前一任主子讲信用得多。

    至少在这件事上,他还是很认同自己帮派成员的身份的,这么多的人和岗位说撤就撤,要不是三大帮兜着,指不定出什么乱子。

    “那不是我们的货吧?”沈一贯眯着眼睛,空旷的跑道上停着一架飞机,近处是放东西的仓库,旁边停着几辆车,人们像蚂蚁一样三五成群抬着一个黑色的东西,那看起来不像他们平时装货的盒子。

    “你去踢馆的时候,有一架飞机着陆了,用的官牒,塔台的人。”

    沈一贯大惊:“打进来了?”说罢做好了干架的准备。

    “打进来了我用得着你吗!”程济安扯住他的衣领,差点被连带着拽翻,心想这小子力气真大,“那机长给的的确是官牒没错,但上面总共也没下来几个人,除了一个带刀的都是平民模样,看着不像找茬的。”

    “那是来干嘛的?”

    “银子倒是给的多少,给了张字条让我们把东西送过去,机场的人收钱倒是开心,打开货舱一看全傻了,里面堆了二十来口棺材。那些扑街嫌晦气不敢抬,还得靠我摇人。”程济安嘴里蹦出几句脏话,“做完应该就能打发走这批瘟神了,你去跟他们说,凡是搬了的就有银子,我去会会飞机上下来的那几个人。”

    “好好好。”沈一贯应一声就飞也似地跑了,这点银子他也想挣。

    “门也不关!”程济安骂骂咧咧地替他关上了门,然后开往机场的招待处,浑然不觉自家的仓库里有一双阴冷的眼睛正扫视着机场的一切。

    胡崇礼早已换了一身不惹眼的行头,早早地从飞机上下来摸进了机场的仓库里,此时的他收回来自己的目光,跟蹲在一旁的马原对上视线,他觉得自己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那个马七把你放这的?”

    “嗯……”

    “你怎么不跟他走呢?”

    “我没敢跟上去。我和我父亲的关系也不能说不好,反正就是……我有点怕他。”

    “你怕他你不怕我?”

    “可我也不知道你会出现这啊。”她的声音相当无辜,胡崇礼只好拼命地提醒自己现在的马原能一拳把他的后槽牙打碎。

    在怀念了一会尼古丁在神经系统里冲撞的感觉后,胡崇礼决定面对现实:“他们之前怎么和你说的?”

    “有个神父说我变成了妖怪……”

    “这段听过了,说后面的。”

    “然后我就被交给了我父亲,他什么也没和我说。”

    “包括你的那个……不,没什么。”他终究没提茅静波的事情,只是看着一脸懵的马原,气不打一处来。

    就像马七抛弃马原一样,他睁眼的时候,叶松雪就已经从飞机上消失了,情况和使雷坊的那个噩梦般的晚上几乎一模一样,他和马原被强行丢在一起,之前谈好的计划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换句话说,他又一次成了被随意摆弄的木偶,最恶心的是没准过一段时间,叶松雪就会在他眼前现身,然后告诉他自己所作的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管他妈的,什么使雷坊,使雷卫司,符咒,让他们去死好了!”胡崇礼气愤地说,“那群老逼登之前还威胁我,说什么要是敢跑马上就会被马七砍成两截,这下好啦,老子想干嘛干嘛。”

    他忽然豁然开朗,换个角度想,他已经自由了,使雷卫司的马七对他毫无兴趣,粤港的人只当他死在了海外,然而紧随其后的便是一阵空虚,使雷坊里的三年把他变成了一个漫无目的的游魂,胡崇礼环顾四周,觉得有些茫然。

    “我们是不是该走了?”和上一次见面一样,马原和胡崇礼说话时仍是那么小心翼翼。

    “等他们把这批货搬完。”胡崇礼注视着远处的一列卡车,也许马七和叶松雪就在其中一辆车上,不过他可不想去找,他们不乐意见他,他何尝乐意见他们?

    “粤港也就比使雷坊安全一点点,尤其这机场,官府早就不管了,留几条地头蛇互相咬来咬去,要是被他们发现,也落不了什么好。”胡崇礼漫不经心地回答着,突然对周围的货箱起了兴趣,机场的人都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叫去帮忙了,仓库无人看管,他便大胆地从腰间抽出小刀,在硬纸板上一下一下地戳着。

    “您这是……”

    “看看这些年这群家伙都在搞什么鬼。”胡崇礼满意地哼了一声,目露凶光,但更多的是兴奋,猎人发现猎物的兴奋,他把军刀展示给马原看,刀身上有些许黑色的块状物体,味道有些刺鼻,像大块的老鼠屎。

    “看来我们对优良传统的追忆不曾放松过啊。”胡崇礼的话里满是讥讽,没想到在他离开的三年里,粤港对鸦片的需求不减反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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