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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暗夜行

    骆冰南下,正值酷暑。他从燥热的华都南站广场,挤进闷热的绿皮硬座车厢。无座。聪明如他,在枯站五六个钟头后,找到了一块风水宝地——座位底下。

    胖大婶每隔半个钟头,会将小推车从他的脚趾上压过,提醒他即便睡在座位底下,不买东西也是一种不友善的行为。

    预计两天两夜的行程,他带了十二只馒头。配合车上的热水,他想,这已经足够他在途中疗饥。傍晚时分,车停下了。没有靠站,荒郊野外。慢车有慢车的觉悟,有车必让,礼貌有加。坐慢车的人也与这车一样,不会为临时停车而大为光火。

    可是没有人能想到,这车一停就是一整晚。早上天亮了,醒来的旅客发现这列车竟然还没动窝。车上没了水,厕所也没法冲。本来臭烘烘的车厢,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这样的情况,再有涵养的也会生出怨气来。

    醒来的人越来越多,车厢里越来越闹腾。女列车员冷漠地面对着旅人的询问或质问,一言不发。附近村子里的村民,听说了这儿有火车趴窝,祖传的商人基因瞬间苏醒。

    车厢门不开,近百人的队伍将列车紧紧包围。有卖小吃的,有卖饭的,有卖水果的,还有人用三轮拉着大水桶到铁道边卖水。

    “热水一杯一块,刷牙五毛,洗脸两块!”

    “盒饭二十!”

    “苹果一块一袋!”

    ……

    那一袋苹果足有十余个,长条形塑料袋包装。有人见便宜买了一条。洗也不洗,张嘴便咬。脸上皱纹间的表情,立刻丰富了起来。连身边的人,都感同身受地觉察到他此刻的酸爽。

    家家生意都不错。骆冰仗着馒头的底气,对那些貌似诱人的食物视而不见。

    车到中午,终于再次缓缓启动。每个人的心里均有一块石头落了地。这些石头砸得车厢地板轰隆作响。

    经过三天两夜,火车终于到达广州火车站。骆冰像是一节排泄物,被从闷热熏臭的车厢里排挤出来。累、饿、困——热!

    骆冰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溽热,他像是掉进了一只蒸锅。

    离人头攒动的火车站不远就是人头攒动的汽车站。坐了四个钟头的汽车,他到达鹏城关外的松岗。在松岗交了六块,他上了一辆中巴,径直坐到最后一排的空位上。

    一名手中托着个小提包的男子,在第一排乘客的座位边蹲下,拿出三张扑克,开始玩“猜红桃”。那名乘客似乎见惯了这种把戏,把头偏向另一边。

    男子又转向后一排乘客继续玩。那是个中年女人,她兴奋地一把压住某张牌,大声叫道:“我押一百,你不要动,押一百!”这时邻座的男人也弯腰下起了注。

    女人输了,她大声抱怨着。

    过后几局,有输有赢。

    那男子又跟骆冰前方的乘客开始了游戏。同样,有输有赢。参与的几个人面红耳赤,贪婪毕现。

    骆冰没动,没钱是一个原因,他也从不赌钱。

    男子见没啥收获,叫了一声:“有落!”车子停下来。之前参与赌博的所有乘客也跟着下了车。

    直到此时,骆冰才明白过来,这五六个人全是一伙的。他很庆幸没中圈套。鹏城的南关到了,偌大广场上,大包小包人来人往应该都是准备进关的。

    没有边防证,他进不了鹏城的关。

    他早打听过了,关内的收入比关外高不少。虽然,据说关外也能挣到相当于华都三倍的薪水,但那不足以让他帮茂芳付学费。

    他背着一只黑色大包,在南关广场上游走,他不知道要如何进去。有吉普车开到他不远处,穿军服的在售卖边防证,一百元一张。他兜里只有一百多元,他舍不得花这昂贵的门票钱。

    虽然夜幕已深,高压钠灯将广场照得通红。他的汗水一直没有停止流淌。一个高个子少年靠近了他,问道:“过关不?90块。”

    他无力地摇摇头。

    他将包放在草地上,蹲在包边,他想寻找更便宜的方式入关。这时,一名穿着制服的男子远远地对他吼叫:“不许坐草坪!站起来!”

    他茫然地站起身,突然脑子里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他倒在了地上。那名制服男子紧跑过来,俯身一看,骆冰喘着粗气,这是晕了而不是故意躺草地睡觉的。他气恼地踹了踹骆冰的屁股,又将那只黑包拎出草地,丢在人行道旁,扬长而去。

    起风了,骆冰再次醒来。广场、大灯、深夜不散的人群。他觉得天很冷,坐起身来,才发现自己的大包不翼而飞。他急忙站起身,一阵晕眩差点再次跌倒。他想,包是不可能再找到了。

    那里面除了些衣物,没多少东西。他的那一点可怜的钱藏在内裤里。

    那高个少年再次接近骆冰,脸上戴着笑:“怎么了,东西丢了?”

    骆冰没说话,那少年仔细看了看骆冰的脸:“哟,你这是生病了吧?跟我进关吧,只收你五十。”

    这个价格让他心动了动,仍在犹豫当中。少年不由分说,抓着骆冰的胳膊将他拽起身。

    “走吧,不然你能到哪里去?我带你进关,带你找地方住。”

    骆冰的腿不由自己指挥,已经跟上了少年的脚步。

    从一处居民小区后的围墙,他们翻入山林。围墙底下还蹲着三个人。少年熟悉这山间的羊肠小径,带着四人,七拐八绕到了一处铁丝网。

    铁丝网看似完好,少年上手一拨弄,下方的网片出现了个大洞。他催促三人快点过去,最后拉着骆冰钻过洞口,又仔细将铁网复原。这是他的财路,可不能被其他人发现。

    骆冰背过身从内裤里掏出一张一百,说道:“找我钱吧。”

    少年愣了愣,说道:“看你病了,不收你钱了。今天晚上也赚了好几百。走吧。”听少年如此说,骆冰反倒觉得自己小肚鸡肠了。他跟着少年下了山,沿着别墅区的围墙走上了大路。

    少年将衣服拉至胸口,嘴里哼着港都的流行歌,边走边拍着肚皮。这路上没有人行道。不时有小汽车从身边急驰而过。骆冰有些紧张,少年并不介意。

    少年叫“nēn仔”,骆冰不知这字要怎么写,权且称其为任仔。

    跟着任仔,穿过笋岗仓库,骆冰到了一处旅馆。一间八人,一人十元。

    “今天好好休息一下。”任仔说完去到前台看电视了。

    骆冰倒在床上昏昏睡去。经历四天颠沛,他象被淹没在一片汪洋湍急的水流。而这十元店的床,就是那根被他抓住的树枝。

    次日醒来,骆冰才知道,任仔有一帮兄弟都住在这里。任仔带他吃了个饭,三元,味道不坏。吃完饭,任仔等人带他到了人才市场门口便作别。骆冰搞清楚了人才市场的流程,开始面试找工。

    他没有学历,没有技术,其实没什么面试,甚至人才市场都不用进。在门口一大堆用人单位招普工,看外形没毛病就行。多数工厂都是一天二三十,干满一个月转正,每月八百到一千元左右的工资。

    一千元,虽然比内地高不老少,离他的目标仍差了太多。他想起了任仔。不知道任仔他们,白天在做些什么。

    干了几天工厂的流水线,骆冰发现这里工资虽高,工作强度同样高。拉长把时间掐得死死的,恨不能每一分钟人都在干活。骆冰想如从前那般,多干几份工,在这里几乎没有可能性。

    几天后,他在街上再遇任仔。任仔长得高大,长发飘飘。骆冰虽年纪大一些,在他面前显得更像个小孩。他主动上前招呼任仔。任仔见了他,咧嘴笑了。拍拍他的肩说:“比你刚来时,气色好多了”。

    骆冰也笑了,对他前些天的帮忙表示感谢。任仔摆摆手说没什么,又问现在的工作情况。骆冰说不怎么样,他想找赚钱多些的。

    “哈哈哈,你说有谁不想找赚钱多的?”

    骆冰踌躇扭捏了一阵子,还是对任仔说了茂芳的事情。他说,三个月内,他必须给她汇十五万人民币,不然,她就只能退学回国了。

    “十五万!”任仔又是一阵大笑。但见骆冰认真的样子,他止住了笑。顿了顿,他说:“这么多钱,是要用命来换的,你愿意?”骆冰认真地点了点头。

    鹏城湾红树林。任仔带着骆冰等四人,潜在红树林从中。他们将衣物脱下,包在带封口的塑料袋里,扎好口子。他们估算过这袋子的大小,正好可以将将没入水中,带来适当的浮力,就算累了,也可以在水中稍作休息。

    每个人带着一个简易的浮潜面具,一根管子可以伸出水面。这样在水面几乎看不出有人游泳。骆冰突然觉得脚背一阵酥麻,他身体立时僵住,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在出发前,任仔已经给他打过预防针,这里蛇多。发现有蛇,绝对不能发出声音!

    这条蛇从骆冰脚背划过,竟然没有咬他。他暗自庆幸。待蛇游走,他随着几人一同潜入水中。

    喇叭口的水面,越宽处越不易被抓。他们选了约有三四公里远的落脚点。一般人很难坚持游这么远的距离。

    骆冰是在中学水库泡大的,为此,他挨过王夏芹不少打。挨打阻止不了他继续玩水,甚至对他妈说:“你打得不累吗?我会游泳,出不了事儿!你打我,我还是会去游的。”几番下来,王夏芹也就随他去了。

    约两个半钟头,四人全到了对岸。他们从袋子里将衣物拿出来换好。接下来,才是任仔所说的“最危险的一关”。前方是高高的缠着铁丝网的栏杆,栏杆对面有道三米多宽的道路。

    这条路上有数个摄像头,对面不但有港警巡逻,还都配备了数条凶恶的狼狗。这道防线,任仔他们研究过很久,几乎不可能通过。

    他们的对策是迂回。这一迂回,便要在海岸间的崖壁里,穿行近六七公里。如一个失足,便会掉下十数米高的乱石滩涂。任仔说,如果有钱,只需五百到八百就有船可以直接接到中港码头。可是,即便这几百块,四个人都凑不出来,或者舍不得出。

    ……

    进了港都,骆冰没对表面的繁华有任何向往。他焦急地想获得金钱。依照任仔的安排,他们在暗夜里布下一个又一个局。他们用手指、石块、甚至香蕉模拟武器,用蹩脚的港都话说出“打劫”二字。

    后来骆冰问任仔他们,为何不在内地做这个。任仔说,港都人怕死,一吓,钱就有了,不用拼命。而内地人,会跟你拼命的。在内地作案被抓,一般都会先打个半死,港都警察不会打人。

    在这里,他们从不用武器,甚至不会真正伤人。因为持械伤人,会引致港都警察拨枪追捕。他们不想丢命。

    约一个半月,四个人到手有二十多万港纸。任仔说其中的十五万给骆冰。骆冰起初坚持不要,后来想,离开了他们,自己真没可能做到,于是含泪收下。

    第二天,他在任仔的指点下,通过银行把钱全数汇给了茂芳。每个人都没留啥钱,各自把钱汇去了它应去的地方。

    花了二千块,蛇头将他们送回鹏城,在荒凉的七姑山登岸。在港都待久了,被抓遣返的机率就会越来越大。这次一个半月,是他们待时间最长的一次。

    回到鹏城,骆冰重新找了个厂子上班。任仔依然赚着他们的买路钱。

    天凉了,骆冰自工厂回宿舍。路边垃圾筒旁有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倒伏在地。骆冰想起了盗亦有道的任仔,他俯下身查看这人。

    头发下面是一张年轻通红的脸。摸一摸额头,滚烫。那人已失去了意识,骆冰将他负在身后,背去了诊所。在挂了几个小时药水后,他终于醒来。

    医生说,醒来后尽量多吃点东西。骆冰打包了瘦肉粥、肉包子,坐在一旁等着。那人用颤抖的手,将食物送进嘴里,喉间不时发出猪的叫声。

    年轻人叫刘昂,与任仔同岁,都是属虎的。两只老虎相识后,分外亲热。年关之前,是任仔例行的去港都的时间。

    冬天太冷,加之刘昂不会游泳,他们这次准备经铁路进港都。

    他们通过动物园的朋友搞到了几袋老虎的粪便,涂满了全身。潜入罗河货运站后。任仔通过车厢的通关锁,判断出哪些车皮是发往港都的。他们提前埋伏在列车底部,如有人来便立即扒在列车车厢的底下。

    列车开动前,果真有巡逻员牵着警犬,一路搜索过来。手电光在每道锁上、车厢缝隙里扫过,当然也包括车底。虎粪能吓跑警犬,这确实奏了效。在路过他们那两节车厢时,警犬发足狂奔将巡逻员拽到了前方的车厢。

    列车开动了。骆冰发现刘昂瘦弱的手臂轻轻抖动。他有些担心。还好,过关只用了十余分钟。但是站点还没到,列车依然高速前行。

    刘昂眼见着把持不住摔了下去。骆冰没有思考,也紧跟着松了手。

    铺路石锋利的棱角,瞬间将他们的皮肤撕裂出千百道伤痕。骆冰失去了一根脚趾头,差点疼晕过去,却不敢发出一声。

    他们在铁道上趴了许久。雨在此时飘落,如牛毛、如针,继而如雹、如石。

    他们互相搀扶着翻越了铁丝网。

    他们在冷雨中清洗血污和泪水,在每一条黑暗的小巷里抢劫着或多或少的钱财。他们不敢杀人,甚至不敢真正动粗,因为这条苟活的命暂时不属于自己。

    在上元节后,他们再次返回。中间少了任仔。据说,任仔被抓时还是被港都警察打了。从那天以后,任仔再也没在鹏城出现。

    年复一年,骆冰在险恶的浊浪中捡拾着希望。

    那时的骆冰,就像是阴沟里的老鼠,被抓过、被打过、被关过,但一有机会,他又会钻出地洞,伺机搜刮能刮到的一切钱财。骆冰对钱并没有多少渴望,他唯一的渴望是茂芳越来越好!

    这也是多年前他对茂芳的承诺。

    是啊,现在茂芳终于越来越好了,一切都是他所希望的样子。她好到不愿再见到他这样一个肮脏的人。他不怪她,因为他同样也讨厌那个自己。即便已过多年,他常能闻到,自己的身体发出腥臊恶臭的虎粪味道。

    幸好,茂芳在大学里就已经开始赚钱。骆冰很羡慕,她的钱似乎来得很容易,至少不会有任何生命危险。

    终于,茂芳回了国,并同他一起开始了崭新的生活。这是他从未想过的。

    骆冰对茂芳说,我为你付出,并不是因为我想娶你。只是因为,小时候我对你承诺过,会全力帮你,让你越来越好。

    茂芳说,我嫁你并不是因为你为我付出许多。只是因为,从小时候起,我就爱上了你。

    骆冰下意识地转了转指间的戒指。戒指上也有一对红樱桃,在月光下闪着光。骆冰对“爱”这种东西实在不了解,也没兴趣去了解。骆强与王夏芹是因爱而结合?或许是吧,但骆冰明白,他们的爱保质期定然不够长。不然,为何他妈会舍弃得如此绝决?

    他与茂芳走到一起是因为爱吗?他从未深究过。

    那么多年来,看着茂芳一步步蜕变,他心中有无限满足。这种满足就是爱吗?他不懂,他只想让他认为美好的,一直美好下去。茂芳就是他人生中第一个美好。那种美不在于外表,却让他无比心动。如果心动就算是爱,那么他是爱她的。但他却从未说过这个“爱”字。

    他文化少,他总觉得这个字配不上他所感觉的。

    初识茂芳那年,骆冰只有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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