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坊中见闻
众人一路往着那处丹青斋走去，沿途所见路人，已然没有几个看来行状正常之人，不是三四个融作一团，便是四肢躯干支离破碎，甚而还见到一个人四肢拉长到十几尺，悬在离地三丈多的空中不停翻滚。
便是一路看来险恶凶蛮，可这些个路人仍在嬉笑谈论、逛街寻铺，仿佛他们躯体异状乃是自出生之日起便是如此，实在是不必有半点惊讶。先前街上被玄冥斩作一地碎肉的那群路人，此刻也不知何时又复原如初，三三两两融在一起，站在街道两侧呵呵大笑。看得文墨眼角一阵抽动。玄冥在一旁张着嘴愣了半晌，两把菜刀插在腰侧，抬手挠了挠脑袋，奶声奶气说道：“邪门，邪门。”
文墨见路人愈加诡异，也不敢与他们再有瓜葛。他和揽诸及一众伥鬼，只是贴着街边墙壁，一路溜到了那间书斋门口。众人望去，只见丹青斋大门微掩，并不见有人进出，此刻观看日头，本已是日暮西山之时，走到此间，不知为何，那日头又重新退回了中天，仍是一副午后之景。
按常理来论，午后不久，街上往来行“人”众多，这间书斋又正好坐落在几条大街交汇的路口之处，绝无门可罗雀的道理。可众人躲在一侧等了半晌，却未见到有客人出入，文墨只觉此间定然大有问题。他定了定神，招呼了众人一声，抬脚就往着书斋走去。
到了门口，文墨正要推门而入，龙曜在一旁赶上两步，率先推开店门钻了进去，龙曜观看一遍，未觉异样，才转头招呼众人一齐入内。
文墨到了店中，四下打量一番，店内与先前离开之时并无二致，只是此刻已然不见了那名怪异的店主身影。七伥四下散开，在这不大的店铺之内四下搜罗了起来，只留着揽诸守在文墨身侧。
文墨在屋中两排矮架间来回走动，随手翻看架上书册，想着从中找些端倪出来。看了没有两本，忽然听到龙烟叫了一声：“过来看看呐，怎地是这么个样子！”
众人各自将手头的物件抛在一边，一齐凑了过去。只见龙烟站在先前店主端坐的那张长条桌子后面，指着地上，一脸瞠目结舌。
文墨走了过去，顺着龙烟所指方向望去，只见地上绘着一道人形图画，正是先前那店主的形貌，图画逼真传神，直似将人展平了拓印在地上一般。图画中，店主手足扭曲，一双眼睛凸出，面上筋肉歪斜，大张着嘴，似是在呼喊些什么。
皓华探头望了一眼，奇道：“符尊，这人看来似是就要被憋死了。不对，只怕是已经憋死了。”
玄冥在一旁撇了撇嘴，道：“老爷子，你怕是看糊涂了吧，这不就是画在地上的一幅画么，还真当做是人了？即便算是人，咱们怎能透过地板看这般清楚，难不成此间地板都是琉璃琥珀所制不成？”
皓华咂了咂嘴：“这地界诸般诡谲，我只是将我想到的说出来，在我看来，这人不像是画在地上的，倒像是有人把他拍扁了镶在地里一般。”
众人听了皓华所言，不禁都仔细打量起那副画在地上的人像来，越看越觉皓华所言极是，文墨恍惚之间竟然都好似听到了那名店主的嗬嗬哀呼求救声一般。
玄冥到底是小孩子心性，看了两眼之后，心下不禁烦闷起来，当下叫道：“我把他撬出来便是了。”伸手自腰间将两柄菜刀抽了出来，顺手在那方地板之上左削右斩起来。
那地板看来只是一片片木板拼接而成，可玄冥两柄削金断铁的利刃削切下去，只听得发出一阵阵叫人牙酸的声响来，宛若在一片坚硬无俦的金铁之上划过似的。那片地面连一道白痕都未被划出来。
玄冥“咦”了一声，手上招式已变，此番已然不再是小心削切，而是大刀阔斧地斩了下去，只听得当的一声，玄冥手中两柄刀被震得高高扬起，几乎拿捏不住。他顿时大感不服，手上刀光骤然一变，一连三四十刀泼水一般地甩了出去。众人只听得一阵当啷之声不绝，本是一声一声的金铁交鸣，只因玄冥刀招太过快速，竟然前后连成了一声悠长巨响，好似撞在了一口巨钟之上一般。
片刻之后，玄冥收刀而立，一脸忿忿不平，口中叫道：“古怪邪门，怎地连这木头都这般坚硬！”
守灵伸手将玄冥扯了回来，回头冲着文墨道：“符尊大人，这里不对劲，玄冥手中双刀便是符宝法器，也尽能斩了，最不济也能拼个两败俱伤，却从未见过今日这般。”守灵满脸担忧，倒像是个为了弟弟撑腰，返头向人说情的姐姐一般。
文墨点了点头道：“我知道，那日和浑敦对面，玄冥手中双刀都未曾遇上能当一合的兵器，这处地界有点门道。”
丹元忽地在一旁道：“你……你们看……那个店主……他好像看到我们了。”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地上那副人像，原本凸出的双目只是无神看向房顶，此时似是被玄冥一阵击打，眼珠不知何时转了半圈，斜斜地望向了众人这边，黑色瞳仁被下眼睑遮住了一半，此刻看来他眼中白多黑少，更添邪诡之感。
文墨心下一寒，只觉这店主好似下一步便要自地板之中爬起身来，不知又要变作甚么怪物。揽诸从他肩上一跃而下，慢慢几步走到人像近前，低头嗅了两嗅，随即打了个喷嚏，回身道：“这不是人，也不是鬼，也不知是什么，但他还是活着的。”
丹元叫道：“噫，你莫要吓人，哪里有这样的东西。”
揽诸摇头：“看不懂，只是觉得这厮像是被卡在什么缝隙之内了，隐隐有怨恐之气透出，可是却看不真切。”
文墨四下打量一遍，开口问道：“除了店主以外，各位方才可有看到甚么旁的线索么？”
众伥鬼彼此望了一眼，均是摇头。龙烟拱手道：“并无旁的发现，符尊大人，学生觉得此间书斋或是关窍，但此时此刻咱们难明其理，逗留下去似乎仍旧于事无补。此处无论是幻境也好，是陷阱也罢，必然背后有人着手布置，若是欲要对符尊不利，学生倒是觉得那小符尊那边比咱们这里更易，若是咱们对那边厢放松了心思，只怕……”
文墨听了龙烟所言，心中一凛，点了点头，转身便往店外走去。
龙曜又是赶了上来，开口道：“当心店外有变。”复又先行推开房门，走了出去，见四下与先前无异，才招手将众人唤了出来。
众人此时也不愿再在街面之上，和这些怪形恶状的路人们挤来挤去，当下都顺势上了街旁房顶，往着先前那处碧螺轩赶了过去。
众人脚程极快，书斋距离碧螺轩又不算太远，只是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已赶到了左近。
文墨一路上对天空日头的位置留了心思，这一路赶过来，不到半里的路程，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日头已从刚过正午的位置，一路滑到了西坠山后的模样，只露了半边红日在山头上，将整座赏具坊照得殷红如血。
同行的揽诸和伥鬼们也觉察日头有异，个个心下都略感沉重，此间似幻非幻，天色与常理大不相同，却偏偏能将众人困在此间，寻不见出路，却不知又是何等大能布下的阵势。
众人只在碧螺轩对面的一处二层小楼顶上蹲了片刻，便见得文墨和长孙严从食肆之内走了出来。文墨满脸的惭愧之色，长孙严仍旧还是那般尾大不掉的长虫模样，身后黏着的身影似乎又多了几个。二人站在食肆门口，彼此行了个礼，长孙严极为费力地将身后一众自己挪来挪去，终于调转了身形，像个多脚爬虫一般，往着远处蠕动而去。文墨站在原地，似乎对这古怪景象并未在意，只是愣了片刻，便转身往别处走去。
皓华问道：“符尊，咱们跟哪边？”文墨左右看了看，正在心里盘算，龙曜在一旁道：“别分开。护着符尊。”
文墨知道龙曜向来说话便少，此刻出言提醒，所言也极有道理，于是先不甚甘心地望了两眼那蠕动远去的长孙严，便招手呼唤众人，远远地跟在当日自己的身后而去。
文墨见自己在街上左拐右转，走的正是当日与长孙严分开之后的路，想来是要回去住宿之处等江随云和洛江蓠二人。念及此，文墨便开口对揽诸和伥鬼们提了两句，末了说道：“当日所住的那片客馆，正是在这赏具坊东门出去不远之处，咱们就这么跟下去，先离了这片坊市再说，这坊市乱成这般模样，能走出去总是好事。”
丹元笑道：“如此还是符尊大人，自己救了自己。”
众人跟着街面上那当日的文墨走了一阵，只觉街道两侧的屋舍渐渐变得没有先前那般密集，道上的行人也逐渐少了起来。许是因为行人变少的缘故，先前那满街肢体融合、形态怪异的怪物也渐渐不见了踪迹，此刻看去，只是一条极为普通的街道。天上日头早已沉了下去，东边两轮月亮也慢慢爬了上来，主月往着中天缓缓升去，副月则是在天地交际之处缓缓徘徊。
文墨忽地道：“不对啊，当日并未走这般远，今天怎么道路变得这么长了？”
揽诸听了忙问道：“路不对么？”
文墨摇头道：“路是对的，只是走过的这几条街，可都比当日的赏具坊长出去了不知多少。”
常在在一旁忽然道：“我怎的觉得这条街和咱们之前走的巷子越来越像了。”龙烟接道：“就是你们之前在那处村落里遇见的巷子么？”常在还未来及回话，忽听得文墨道：“我，我不见了！”众人抬头望去，只见长长的一条街上，已看不到半个人影，方才就在前面不远处行走的小文墨，不知何时便不见了。
龙烟连忙问道：“龙曜，方才你一直盯着的，是什么时候不见人影的？”
龙曜摇摇头，回道：“眼一花，不见了。”
丹元和守灵二人也一齐摇头，玄冥道：“我刚才和守灵姐看到街边一道黑影窜了过去，再转过头来便没见到了。”
众人一阵七嘴八舌，揽诸忽地开口道：“如此说来，就在刚刚那一弹指的功夫，大家伙都把眼神移开了是么？”文墨连同众伥鬼都反应了过来，就在刚刚，不是被一旁的黑影吸引了心神，便是觉得脚下踩了一颗石子，众人都因为一些细小琐碎的缘故，忽地将视线偏了开去，再到回过神来之时，便不见了街上的人影。
揽诸从房顶往街上跃了下去，待到落地之时，已然又变回了一头老虎的大小，口中低吼了两声，续道：“既然如此，咱们往回寻去便是。”
文墨也跟着跳到了地上，站稳之后，先是长长吐了口气，接着道：“方才站在房顶之上时，我朝着四周看了一圈，并未看到出坊市的四处牌楼。四下里房舍绵延，当日的赏具坊也绝无如此大的地界。本想跟着自己走出去，可如今也是莫名其妙便失了踪迹，揽诸，咱们这般被人牵着鼻子作猢狲来耍，总也不是个办法。我想着，也不必寻来寻去了，咱们随便挑个方向，一路拆过去便是，我不信这整间坊市，处处都能像那书斋中的地板一样金刚不坏。拆的多了，想来也该有些动静了。”
揽诸闻言，先是一怔，随后便吼了两声，周身忽地腾起一阵黑雾，黑雾眨眼间便涨至方圆十来丈大小。忽地一阵凌厉风声传出，一只硕大的虎爪自黑雾之中挥了出来，只一击便将小巷一侧的砖墙拍成一片齑粉。黑雾一阵翻腾，猛地往内收去，揽诸那尊硕大无朋的巨兽模样凝聚而成，背上一对肉翅左右一撑，左右两侧拥挤蔓延的房舍登时被挤塌了大片。
文墨足下一点，朝空中跃起，轻轻落在了揽诸头上，随后盘腿坐下，手往前一指，道：“咱们且向着天河山顶的方向去，看看到底此处还有些甚么把戏。”
玄冥抢先跳了起来，往前冲了去，身形冲出去两三丈便从头到脚都换了模样。身上黑色短衫迎风猎猎作响，抖动之间却是慢慢变得厚重起来，最后化作一身残破黑甲，四下生满倒刺，看来凶厉非常。他那张原本粉琢玉砌的孩童面孔也慢慢变作锅底一般黑漆之色，两道眉毛越竖越高，嘴角朝着两侧猛地咧开，四只獠牙自嘴角支了出来，一口牙齿直似尖刀利锯、寒光凌冽。
玄冥将两手甩开，手中双刀舞作两团雪亮的银光，扫过之处，带起阵阵罡风，击打得地面砖石碎裂，道旁墙壁屋舍砖瓦纷飞。
玄冥身后跟着一众伥鬼，俱是显了本相。手中种种招式术法往着街道中一路扫了过去，文墨坐在揽诸头顶，轻轻拍了拍身下，巨兽模样的揽诸轰然立起，几个纵跃便跳回了坊市正中。
文墨转过头来，望向赏具坊中，四下里仍是肢体乱飞，揽诸和一众伥鬼直往着坊市深处一路推去，沿途里也并不去理会那些行迹诡谲、不知到底是生是死的路人，只是将道路两侧的房舍一一拍散。
文墨留心观望，只见越是靠近坊市正中，房舍便越是坚固难以撼动。有几面墙壁，上边半截被龙曜手中小锤一锤击碎，下边半段却是连揽诸巨爪拍过都纹丝不动。众人走了一阵，到了赏具坊正中，乃是两条大路交汇之处。
众人站在路口正中，回首望去，身后层层叠立的房舍群落间，被生生推出了一道十数丈宽，近乎里许长的缺口来，自远处坊市边缘，直直通往了众人脚下，正是先前揽诸和一众伥鬼所为。一地的碎砖断瓦，其间又留着不少残垣断壁，破碎的墙垛越是靠近坊市正中，越是逐渐密集起来，隐隐勾勒出了一个村落的形状。
坊市之中的行人似乎并未在意文墨等人搅出的震天动静，仍是自顾自地忙碌不休，被弹在半空抽搐的人也仍旧在空中不住颤动，那些怪形恶气、融作一团的肉团也仍在街面四下滚动。整个坊市房舍塌了无数，路人行迹扭曲，此刻看来全然不似人间景象，可偏偏落在文墨等人耳中的，仍旧是人声鼎沸、笑语欢声的喧闹声响。
揽诸四下打量一遍，沉声道：“符主，方才一路拆屋推墙而来，我和伥鬼们却是发觉一间古怪之事。”
文墨皱眉问道：“这地界已经够古怪了，还能更加古怪些么？”
丹元在一旁回道：“倒也不会更加古怪。符尊，你方才没发现么，这一路上的房舍之内，一个人影都没有呢。”
玄冥接话道：“是，我一路砍过来，房舍之内，半个人都没见到。”
文墨举目望去，众人这一路而来，摧枯拉朽，推到的房舍少说也有二三十间，若只是偶有几间房内无人，倒也罢了。可如此热闹的坊市之中，要说是二三十间房舍内均无人居住，实在是难得一见。
众人站在路中又等了片刻，整座坊市依旧如故，除去被一路推平的那道残迹如同疤痕般横在眼前，坊市之内一切如故。
文墨皱着眉，盯着来路似是在思索些什么，半晌后忽地开口道：“揽诸，你看这拆不掉的墙若是连起来的话，像不像是邹家村里边的那些村舍？”
揽诸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将巨大的兽头转了回去，细细望了一阵，奇道：“似乎正是，那边两堵墙连起来，好像正是邹家村南边的一间屋子角落的样子，常在，你也看看。”
常在撑起身子，往远处看去，点头道：“不错，我也记得那处，符尊你再看那边，那边一片墙壁，若是完好，再将东西两边调转过来，似是咱们先前在村中遇到那些爬着行走的怪人之处。”
几人正在望着那片残迹，话还未曾说多两句，忽然听得坊市西首，远远自那看来已然朦胧的群山中，隐隐传来了一阵悠长的声响。初时声音几乎隐不可闻，但不过十几个弹指的功夫，那道声响便骤然大了许多，那是一阵金铁相磨的声音，阵阵呛啷啷的响动连绵不绝，好似在那片山中有着千军万马，所有的兵士都将手中利刃在青石之上磨动一般。
声响持续了不到盏茶的功夫，期间缓缓变得巨大起来，到了后来，简直像是在天上滚滚而过的巨雷一般，轰轰作响，片刻不停。文墨众人早已排开架势，料想这怕就是此间迷境的反制之举就要来了。虽然已是做好了大打出手的准备，但耳畔听着这声浪一阵高过一阵，众人心中皆是惴惴，彼此交换眼神，又死死盯住西边群山，不知又要有什么东西从那边冲杀而来。
便是一路看来险恶凶蛮，可这些个路人仍在嬉笑谈论、逛街寻铺，仿佛他们躯体异状乃是自出生之日起便是如此，实在是不必有半点惊讶。先前街上被玄冥斩作一地碎肉的那群路人，此刻也不知何时又复原如初，三三两两融在一起，站在街道两侧呵呵大笑。看得文墨眼角一阵抽动。玄冥在一旁张着嘴愣了半晌，两把菜刀插在腰侧，抬手挠了挠脑袋，奶声奶气说道：“邪门，邪门。”
文墨见路人愈加诡异，也不敢与他们再有瓜葛。他和揽诸及一众伥鬼，只是贴着街边墙壁，一路溜到了那间书斋门口。众人望去，只见丹青斋大门微掩，并不见有人进出，此刻观看日头，本已是日暮西山之时，走到此间，不知为何，那日头又重新退回了中天，仍是一副午后之景。
按常理来论，午后不久，街上往来行“人”众多，这间书斋又正好坐落在几条大街交汇的路口之处，绝无门可罗雀的道理。可众人躲在一侧等了半晌，却未见到有客人出入，文墨只觉此间定然大有问题。他定了定神，招呼了众人一声，抬脚就往着书斋走去。
到了门口，文墨正要推门而入，龙曜在一旁赶上两步，率先推开店门钻了进去，龙曜观看一遍，未觉异样，才转头招呼众人一齐入内。
文墨到了店中，四下打量一番，店内与先前离开之时并无二致，只是此刻已然不见了那名怪异的店主身影。七伥四下散开，在这不大的店铺之内四下搜罗了起来，只留着揽诸守在文墨身侧。
文墨在屋中两排矮架间来回走动，随手翻看架上书册，想着从中找些端倪出来。看了没有两本，忽然听到龙烟叫了一声：“过来看看呐，怎地是这么个样子！”
众人各自将手头的物件抛在一边，一齐凑了过去。只见龙烟站在先前店主端坐的那张长条桌子后面，指着地上，一脸瞠目结舌。
文墨走了过去，顺着龙烟所指方向望去，只见地上绘着一道人形图画，正是先前那店主的形貌，图画逼真传神，直似将人展平了拓印在地上一般。图画中，店主手足扭曲，一双眼睛凸出，面上筋肉歪斜，大张着嘴，似是在呼喊些什么。
皓华探头望了一眼，奇道：“符尊，这人看来似是就要被憋死了。不对，只怕是已经憋死了。”
玄冥在一旁撇了撇嘴，道：“老爷子，你怕是看糊涂了吧，这不就是画在地上的一幅画么，还真当做是人了？即便算是人，咱们怎能透过地板看这般清楚，难不成此间地板都是琉璃琥珀所制不成？”
皓华咂了咂嘴：“这地界诸般诡谲，我只是将我想到的说出来，在我看来，这人不像是画在地上的，倒像是有人把他拍扁了镶在地里一般。”
众人听了皓华所言，不禁都仔细打量起那副画在地上的人像来，越看越觉皓华所言极是，文墨恍惚之间竟然都好似听到了那名店主的嗬嗬哀呼求救声一般。
玄冥到底是小孩子心性，看了两眼之后，心下不禁烦闷起来，当下叫道：“我把他撬出来便是了。”伸手自腰间将两柄菜刀抽了出来，顺手在那方地板之上左削右斩起来。
那地板看来只是一片片木板拼接而成，可玄冥两柄削金断铁的利刃削切下去，只听得发出一阵阵叫人牙酸的声响来，宛若在一片坚硬无俦的金铁之上划过似的。那片地面连一道白痕都未被划出来。
玄冥“咦”了一声，手上招式已变，此番已然不再是小心削切，而是大刀阔斧地斩了下去，只听得当的一声，玄冥手中两柄刀被震得高高扬起，几乎拿捏不住。他顿时大感不服，手上刀光骤然一变，一连三四十刀泼水一般地甩了出去。众人只听得一阵当啷之声不绝，本是一声一声的金铁交鸣，只因玄冥刀招太过快速，竟然前后连成了一声悠长巨响，好似撞在了一口巨钟之上一般。
片刻之后，玄冥收刀而立，一脸忿忿不平，口中叫道：“古怪邪门，怎地连这木头都这般坚硬！”
守灵伸手将玄冥扯了回来，回头冲着文墨道：“符尊大人，这里不对劲，玄冥手中双刀便是符宝法器，也尽能斩了，最不济也能拼个两败俱伤，却从未见过今日这般。”守灵满脸担忧，倒像是个为了弟弟撑腰，返头向人说情的姐姐一般。
文墨点了点头道：“我知道，那日和浑敦对面，玄冥手中双刀都未曾遇上能当一合的兵器，这处地界有点门道。”
丹元忽地在一旁道：“你……你们看……那个店主……他好像看到我们了。”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地上那副人像，原本凸出的双目只是无神看向房顶，此时似是被玄冥一阵击打，眼珠不知何时转了半圈，斜斜地望向了众人这边，黑色瞳仁被下眼睑遮住了一半，此刻看来他眼中白多黑少，更添邪诡之感。
文墨心下一寒，只觉这店主好似下一步便要自地板之中爬起身来，不知又要变作甚么怪物。揽诸从他肩上一跃而下，慢慢几步走到人像近前，低头嗅了两嗅，随即打了个喷嚏，回身道：“这不是人，也不是鬼，也不知是什么，但他还是活着的。”
丹元叫道：“噫，你莫要吓人，哪里有这样的东西。”
揽诸摇头：“看不懂，只是觉得这厮像是被卡在什么缝隙之内了，隐隐有怨恐之气透出，可是却看不真切。”
文墨四下打量一遍，开口问道：“除了店主以外，各位方才可有看到甚么旁的线索么？”
众伥鬼彼此望了一眼，均是摇头。龙烟拱手道：“并无旁的发现，符尊大人，学生觉得此间书斋或是关窍，但此时此刻咱们难明其理，逗留下去似乎仍旧于事无补。此处无论是幻境也好，是陷阱也罢，必然背后有人着手布置，若是欲要对符尊不利，学生倒是觉得那小符尊那边比咱们这里更易，若是咱们对那边厢放松了心思，只怕……”
文墨听了龙烟所言，心中一凛，点了点头，转身便往店外走去。
龙曜又是赶了上来，开口道：“当心店外有变。”复又先行推开房门，走了出去，见四下与先前无异，才招手将众人唤了出来。
众人此时也不愿再在街面之上，和这些怪形恶状的路人们挤来挤去，当下都顺势上了街旁房顶，往着先前那处碧螺轩赶了过去。
众人脚程极快，书斋距离碧螺轩又不算太远，只是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已赶到了左近。
文墨一路上对天空日头的位置留了心思，这一路赶过来，不到半里的路程，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日头已从刚过正午的位置，一路滑到了西坠山后的模样，只露了半边红日在山头上，将整座赏具坊照得殷红如血。
同行的揽诸和伥鬼们也觉察日头有异，个个心下都略感沉重，此间似幻非幻，天色与常理大不相同，却偏偏能将众人困在此间，寻不见出路，却不知又是何等大能布下的阵势。
众人只在碧螺轩对面的一处二层小楼顶上蹲了片刻，便见得文墨和长孙严从食肆之内走了出来。文墨满脸的惭愧之色，长孙严仍旧还是那般尾大不掉的长虫模样，身后黏着的身影似乎又多了几个。二人站在食肆门口，彼此行了个礼，长孙严极为费力地将身后一众自己挪来挪去，终于调转了身形，像个多脚爬虫一般，往着远处蠕动而去。文墨站在原地，似乎对这古怪景象并未在意，只是愣了片刻，便转身往别处走去。
皓华问道：“符尊，咱们跟哪边？”文墨左右看了看，正在心里盘算，龙曜在一旁道：“别分开。护着符尊。”
文墨知道龙曜向来说话便少，此刻出言提醒，所言也极有道理，于是先不甚甘心地望了两眼那蠕动远去的长孙严，便招手呼唤众人，远远地跟在当日自己的身后而去。
文墨见自己在街上左拐右转，走的正是当日与长孙严分开之后的路，想来是要回去住宿之处等江随云和洛江蓠二人。念及此，文墨便开口对揽诸和伥鬼们提了两句，末了说道：“当日所住的那片客馆，正是在这赏具坊东门出去不远之处，咱们就这么跟下去，先离了这片坊市再说，这坊市乱成这般模样，能走出去总是好事。”
丹元笑道：“如此还是符尊大人，自己救了自己。”
众人跟着街面上那当日的文墨走了一阵，只觉街道两侧的屋舍渐渐变得没有先前那般密集，道上的行人也逐渐少了起来。许是因为行人变少的缘故，先前那满街肢体融合、形态怪异的怪物也渐渐不见了踪迹，此刻看去，只是一条极为普通的街道。天上日头早已沉了下去，东边两轮月亮也慢慢爬了上来，主月往着中天缓缓升去，副月则是在天地交际之处缓缓徘徊。
文墨忽地道：“不对啊，当日并未走这般远，今天怎么道路变得这么长了？”
揽诸听了忙问道：“路不对么？”
文墨摇头道：“路是对的，只是走过的这几条街，可都比当日的赏具坊长出去了不知多少。”
常在在一旁忽然道：“我怎的觉得这条街和咱们之前走的巷子越来越像了。”龙烟接道：“就是你们之前在那处村落里遇见的巷子么？”常在还未来及回话，忽听得文墨道：“我，我不见了！”众人抬头望去，只见长长的一条街上，已看不到半个人影，方才就在前面不远处行走的小文墨，不知何时便不见了。
龙烟连忙问道：“龙曜，方才你一直盯着的，是什么时候不见人影的？”
龙曜摇摇头，回道：“眼一花，不见了。”
丹元和守灵二人也一齐摇头，玄冥道：“我刚才和守灵姐看到街边一道黑影窜了过去，再转过头来便没见到了。”
众人一阵七嘴八舌，揽诸忽地开口道：“如此说来，就在刚刚那一弹指的功夫，大家伙都把眼神移开了是么？”文墨连同众伥鬼都反应了过来，就在刚刚，不是被一旁的黑影吸引了心神，便是觉得脚下踩了一颗石子，众人都因为一些细小琐碎的缘故，忽地将视线偏了开去，再到回过神来之时，便不见了街上的人影。
揽诸从房顶往街上跃了下去，待到落地之时，已然又变回了一头老虎的大小，口中低吼了两声，续道：“既然如此，咱们往回寻去便是。”
文墨也跟着跳到了地上，站稳之后，先是长长吐了口气，接着道：“方才站在房顶之上时，我朝着四周看了一圈，并未看到出坊市的四处牌楼。四下里房舍绵延，当日的赏具坊也绝无如此大的地界。本想跟着自己走出去，可如今也是莫名其妙便失了踪迹，揽诸，咱们这般被人牵着鼻子作猢狲来耍，总也不是个办法。我想着，也不必寻来寻去了，咱们随便挑个方向，一路拆过去便是，我不信这整间坊市，处处都能像那书斋中的地板一样金刚不坏。拆的多了，想来也该有些动静了。”
揽诸闻言，先是一怔，随后便吼了两声，周身忽地腾起一阵黑雾，黑雾眨眼间便涨至方圆十来丈大小。忽地一阵凌厉风声传出，一只硕大的虎爪自黑雾之中挥了出来，只一击便将小巷一侧的砖墙拍成一片齑粉。黑雾一阵翻腾，猛地往内收去，揽诸那尊硕大无朋的巨兽模样凝聚而成，背上一对肉翅左右一撑，左右两侧拥挤蔓延的房舍登时被挤塌了大片。
文墨足下一点，朝空中跃起，轻轻落在了揽诸头上，随后盘腿坐下，手往前一指，道：“咱们且向着天河山顶的方向去，看看到底此处还有些甚么把戏。”
玄冥抢先跳了起来，往前冲了去，身形冲出去两三丈便从头到脚都换了模样。身上黑色短衫迎风猎猎作响，抖动之间却是慢慢变得厚重起来，最后化作一身残破黑甲，四下生满倒刺，看来凶厉非常。他那张原本粉琢玉砌的孩童面孔也慢慢变作锅底一般黑漆之色，两道眉毛越竖越高，嘴角朝着两侧猛地咧开，四只獠牙自嘴角支了出来，一口牙齿直似尖刀利锯、寒光凌冽。
玄冥将两手甩开，手中双刀舞作两团雪亮的银光，扫过之处，带起阵阵罡风，击打得地面砖石碎裂，道旁墙壁屋舍砖瓦纷飞。
玄冥身后跟着一众伥鬼，俱是显了本相。手中种种招式术法往着街道中一路扫了过去，文墨坐在揽诸头顶，轻轻拍了拍身下，巨兽模样的揽诸轰然立起，几个纵跃便跳回了坊市正中。
文墨转过头来，望向赏具坊中，四下里仍是肢体乱飞，揽诸和一众伥鬼直往着坊市深处一路推去，沿途里也并不去理会那些行迹诡谲、不知到底是生是死的路人，只是将道路两侧的房舍一一拍散。
文墨留心观望，只见越是靠近坊市正中，房舍便越是坚固难以撼动。有几面墙壁，上边半截被龙曜手中小锤一锤击碎，下边半段却是连揽诸巨爪拍过都纹丝不动。众人走了一阵，到了赏具坊正中，乃是两条大路交汇之处。
众人站在路口正中，回首望去，身后层层叠立的房舍群落间，被生生推出了一道十数丈宽，近乎里许长的缺口来，自远处坊市边缘，直直通往了众人脚下，正是先前揽诸和一众伥鬼所为。一地的碎砖断瓦，其间又留着不少残垣断壁，破碎的墙垛越是靠近坊市正中，越是逐渐密集起来，隐隐勾勒出了一个村落的形状。
坊市之中的行人似乎并未在意文墨等人搅出的震天动静，仍是自顾自地忙碌不休，被弹在半空抽搐的人也仍旧在空中不住颤动，那些怪形恶气、融作一团的肉团也仍在街面四下滚动。整个坊市房舍塌了无数，路人行迹扭曲，此刻看来全然不似人间景象，可偏偏落在文墨等人耳中的，仍旧是人声鼎沸、笑语欢声的喧闹声响。
揽诸四下打量一遍，沉声道：“符主，方才一路拆屋推墙而来，我和伥鬼们却是发觉一间古怪之事。”
文墨皱眉问道：“这地界已经够古怪了，还能更加古怪些么？”
丹元在一旁回道：“倒也不会更加古怪。符尊，你方才没发现么，这一路上的房舍之内，一个人影都没有呢。”
玄冥接话道：“是，我一路砍过来，房舍之内，半个人都没见到。”
文墨举目望去，众人这一路而来，摧枯拉朽，推到的房舍少说也有二三十间，若只是偶有几间房内无人，倒也罢了。可如此热闹的坊市之中，要说是二三十间房舍内均无人居住，实在是难得一见。
众人站在路中又等了片刻，整座坊市依旧如故，除去被一路推平的那道残迹如同疤痕般横在眼前，坊市之内一切如故。
文墨皱着眉，盯着来路似是在思索些什么，半晌后忽地开口道：“揽诸，你看这拆不掉的墙若是连起来的话，像不像是邹家村里边的那些村舍？”
揽诸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将巨大的兽头转了回去，细细望了一阵，奇道：“似乎正是，那边两堵墙连起来，好像正是邹家村南边的一间屋子角落的样子，常在，你也看看。”
常在撑起身子，往远处看去，点头道：“不错，我也记得那处，符尊你再看那边，那边一片墙壁，若是完好，再将东西两边调转过来，似是咱们先前在村中遇到那些爬着行走的怪人之处。”
几人正在望着那片残迹，话还未曾说多两句，忽然听得坊市西首，远远自那看来已然朦胧的群山中，隐隐传来了一阵悠长的声响。初时声音几乎隐不可闻，但不过十几个弹指的功夫，那道声响便骤然大了许多，那是一阵金铁相磨的声音，阵阵呛啷啷的响动连绵不绝，好似在那片山中有着千军万马，所有的兵士都将手中利刃在青石之上磨动一般。
声响持续了不到盏茶的功夫，期间缓缓变得巨大起来，到了后来，简直像是在天上滚滚而过的巨雷一般，轰轰作响，片刻不停。文墨众人早已排开架势，料想这怕就是此间迷境的反制之举就要来了。虽然已是做好了大打出手的准备，但耳畔听着这声浪一阵高过一阵，众人心中皆是惴惴，彼此交换眼神，又死死盯住西边群山，不知又要有什么东西从那边冲杀而来。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