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客

    烧过纸后,大家在二白的小院子里吃罢晌午饭(人多,屋里盛不下),小一辈子的哥哥嫂子们,忙着往屋里收盘子碗,“猴儿媳妇”系着围裙在大锅台边刷碗,三妹们都挤在二白的大炕前和二妈呆着,屋子小,站不下,老婶们便上了炕,靠着被摞舒着腿,大家都在唠家常,聊起二白生前的种种趣事。

    平辈的哥哥嫂子们,边干着活,边开着不荤不素的玩笑,大家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好不热闹。

    虽是亲戚,只有在有事的时候,才能聚的这么齐,虽是丧事,但悲伤之余还夹杂着团圆的喜气。

    二妈看着这满屋子的人,她和二白的小屋里,亲戚们聚的这么全。从她踏进老唐家门以来,似乎这是最全的一次,今天赶上星期天,所有的小孩子们也都过来吃饭了。

    老唐最喜欢孩子,如果今天他还在,该有多高兴啊。二妈想着,那眼泪就不争气得流了出来。人多,她赶紧擦干脸上的泪,挤出一个笑容。

    悲伤也有等级,近的不近远的不远,旁人的伤心可以轻易的被赶走,二妈的伤心却如浪潮一样,一波还未平息,一波却又来侵袭。

    二白的写字台上铺着整块的透明玻璃,玻璃下压着曾经的老照片,有小孩子出生的照片,有小孩子长大后结婚的照片。

    领弟用手轻抚着这些照片,二白的照片里似乎含盖着所有人的人生大事。

    南方传说,死者生前会收敛起自己一生的脚印,二白在回想这一生的时候,又会是怎么样的一种心情呢?

    人群里传来嘤嘤的哭声,大家定睛一看,竟是爱花。

    她正用袖口抹眼泪,似乎正经受着巨大的委屈,众人都劝:“看,别哭了。二白算走的好,走的快,没有什么痛苦。”

    其实众人都怕勾起二妈伤心呢,众人好不容易,你一嘴我一嘴,才把二妈说的心情轻松了一点。爱花年纪最长,经过了不少的死亡,她最应该懂得这个道理,逝者已去,要劝生者好好的活着。

    可是爱花却哭的更伤心了:“我不好受啊!”

    众人好奇,纷纷追问:“你怎么了?”

    爱花也不答,颤微微的从炕沿上下到地下来,没站稳,竟显些摔倒,幸亏人多,把她扶住了。只见她面无表情,两眼空洞无光,直直的盯着前方,木木的说:“我冷,我腿疼啊!”

    大白从西屋走过来,呵斥爱花:“我说闺女,你都多大年纪了,闹什么闹?”

    众人也都奇怪,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明明上午烧纸的时候还精神的很呢。

    爱花说:“你别训我,快去给我倒碗热水来。”

    众人大眼瞪小眼,老婶一拍大腿,神秘的说:“大哥,你快去吧!”

    大白也似乎明白了,赶紧去倒热水。

    他们在村子里生活了半世,关于撞客的传说听说了不少,他们意识到了,这也许是二白的魂魄附在了爱花身上。

    大白拿着玻璃杯,院子里小炉子上刚好做开了一壶热水,他拎起水壶来,把水杯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倒了大半杯,他想端进去,可是水太烫,他根本下不去手端,就拿着个托盘把水拿到爱花跟前,爱花直接接过了烫手的杯子,她竟不怕烫,她也不喝,便转手把它放到了旁边的窗台上。

    她意犹未尽,一个个的命令下去,让大家轮流给他去倒热水,都同样的不喝,转手放到了窗台上,窗台上便有了一杯杯的热水,都袅袅冒着热气。

    领弟不屑,这不是折腾人吗?三妹也很好奇,爱花姐这是怎么了?

    老婶扭过头去偷偷的小声的说:“这是你二白回来了。”

    二妈一听,就慢慢的挪过来,握住爱花的手,她的左手冰冷异常,像是一块千年寒冰,紧紧的攥着,掰都掰不开。

    二妈眼里噙着泪说:“这真的是你二白回来了啊!”便号陶大哭了。

    头年冬天出奇的冷,二白跑去给人家当小工,经常是冷风口里一站站一天。那一断时间里,他像是被冻透了,腿也疼,左手也有点不听使唤。

    爱花爬到炕上来,慢慢的把二妈的头靠在自己的肩头,用那只能张开的右手一遍遍的摩梭着二妈的头发,失声痛哭,哭声中挤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来:“我最接济的是你啊。”

    全屋子的全都吓坏了,人们挂着各种害怕的表情,悄悄的溜走了大半,毕竟撞客是一个传说,这么近距离接触它,还是第一次。

    男人们也不好直接走了,就撞着胆子的聚在外间屋,隔着窗子干望。

    领弟似乎真的看到了二白的影子,她含着眼泪问:“那你还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吗?有想吃的东西吗?”

    爱花停了哭:“领弟,我就想吃块蛋糕,你们今天早上的蛋糕,是小块的,我不爱吃这种。我想吃村里头常来的那种烤的大块的列巴的蛋糕。”

    三妹也没走,她想起早上的四干四鲜的贡品中,就真有爱花说的这么一种小块的蛋糕,她从来不信鬼神,现在却突然脊背发凉了。

    领弟赶紧的说:“那我去买。”她宁愿相信,这是真的。能最后的为二白做一点事,是她的荣幸。

    爱花嘱咐:“别买多了,就买一块就行。我吃不了。”二伯生前是尖省惯了的,已死的人也不会再吃阳间的东西,让孩子去买一块已经足够奢侈,足够浪费,绝不能买多了。

    爱花也或者是二白,停了哭声接着又说:“我干活的那还该我三月的工资,你们想着一定得要回来啊。”

    领弟点点头,她扭头要去买蛋糕,爱花又说了:“领弟,让你二哥去吧!你多呆一会吧,我时间不多啦!”

    领弟鼻子一酸,坐在了炕沿上。

    那出去的人,早把二白撞客的事传的沸沸扬扬了,工头自觉的把钱送过来,放下后马上就走了。

    二白的院子里,甚至来了些看热闹的胆大的人。

    二哥把蛋糕买回来了,爱花把它托在手中,也不吃,泪眼汪汪的看着。

    “猴儿哥”此时从半仙那回来了,他总得想法子把二白送走啊。他找的这个半仙,是方圆几个村子里,最灵的一个,除会叫魂以外,传说还可以过阴。

    他会点燃一把香,从燃烧的香火中看到事情始末,他告诉猴哥:“你二白,我倒是可以送走,但是硬送不行,得得到你二白的同意才行。”

    于是“猴哥”回来了,在外间屋跟大伙商量着怎么办。

    其实事情挺简单,只要劝一劝爱花该走了,问一问她,你走不走?只要她点头,就可以把她带到半仙那,半仙就有办法了,可是大家伙谁都不敢去问爱花。

    最后还是爱花自己说:“我实在不该回来吓大家,但我走的实在急啊!我不甘心就这么走了啊,你们别急,天快黑了,我这就走了!”

    猴儿哥等众哥们互相撞着胆子,走进来,架着爱花往外走。

    领弟傻傻的站在屋子里,有些恍惚,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真的想大哭一场,想留住人仅凭一己之力就能留的住吗?

    可这世间,就是有那么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爱花刚要上车,又突然的折回来了,她细细的抚摸着那个破旧的大门,如审视着自己半世的沧桑,他该有多么不舍啊!

    领弟在屋里看着这一幕,在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那真是二白呀,她不禁喊了出来:“二白呀!”

    他纵有万般不舍,也不得不走,因为这个世界已经不再属于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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