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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大乱

    谭决川眼睁睁看着那黑袍老人举着的心脏离自己的嘴越来越近,干瘦手指上枯朽的皮肤,贪婪迫切的嘴脸,耷拉眼皮下浑浊的眼球,以及那颗还在跳动的白色心脏。巨月笼罩下这一切无比荒诞。谭决川的双眼被定住了似的,明明他只觉这简直诡吊极了,却无法挪开目光,只得盯着这个怪异的老人不断逼近,像手机屏幕里闪出了千足的巨大蚰蜒,自己却没有勇气去用手触屏退出一样。

    老人口中还在喃喃地念着什么:

    “……观死气,知长生……”

    随即老人一把将正在跳动的心脏塞入他口中!刹那间谭决川彻底定住了,此刻他身下冰面彻底破碎,无数双苍白干枯的手从冰下抓来,摁住他的脑袋,捏紧他的下颌——用力一合!逼他去吞咬那颗心脏,滑腻的肉块仿佛有生命一样,在他喉咙里向深处蠕动,随着第一口鲜血被咽下,他忽然看见了,看见了这个老人的过去,整个理萍不见天日的七十二年——

    他看见接生婆抱着新生儿用从神潭里舀来的水擦洗,看见年轻的母亲为保护孩子被林中的猛虎撕去双腿,看见父亲进矿凿石时被生生活埋在矿洞里,看见看见青年雕出一尊又一尊残缺的石像然后在此后三次祭祀这推入潭里,看见靳尚东多了个哥哥,看见第三次祭祀中靳尚北被挣扎着扔进潭里,再往后——

    这是第四次。

    “不可视……”

    他终于听清楚老人口中到底在说什么。

    “不可听……”

    老人极尽卑微地匍匐在地上,只有几缕细细的白丝连接着他和谭决川喉咙里他的心脏。他双手掌心朝上,眼泪滴落在冰上,抽噎着祈求道:“大慈悲的枯陀天呐!我把所有、全部、一切都献给您,求您保佑我一家人再次团聚——”

    谭决川吞下的心脏仿佛化作一团燥火,从腹中一路向上灼烧,烧得他心肺俱痛,烧得他几乎几乎咳出血来。

    谭决川下意识看了老人一眼,心脏仿佛停跳一瞬,浑身不受控制地打着寒颤,肺腑的灼烧感愈发强烈,他感觉他整个人快要废掉了。

    你在求谁?

    他想。

    我怎么帮你,我帮不了你。

    一瞬间哭喊声四起,无数个身披黑袍的人从冰下挣扎着爬出,像是无数个悲哀可怜的亡魂,无数个赴火的飞蛾,嘶哑着拼尽一切去乞求他们生的意义。

    谭决川此刻像是深渊中的孤舟,无数即将溺死之人深深地扒住他,哪怕他下一秒就因承受不住而四分五裂。

    谭决川此刻只感到无数的痛苦与凄楚被灌进自己的心脏,哪怕这些与他毫无关系,但他仿佛真成了倾听痛苦与悲哀的枯陀天,与理萍的人们感同身受。失去双亲的幼童,饱受疾病折磨的少女,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老妪,乃至更远处——理萍之外,监狱里枉坐二十年的单身母亲,儿子高考前夕被车撞死的父亲,以及那更多个生命截止在河中,在医院里,在高速上,在街头巷尾的无辜人。

    可我要怎么帮你们?我要怎么做!

    眼泪不受控一样从谭决川的眼眶里溢出,模糊在他的睫毛上,哭喊与乞求像是冰冷的毒蛇一般勒上他的脖颈钻入他的耳朵,毒素使他更加疼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咳!”

    霎那间冰层彻底破裂,所有的一切瞬间掉入冰河中去,那些黑袍的老人像是生命被吸干一样竖直着身体坠入黑暗深处,像一尊尊黑色雕像。

    扑通!谭决川眼前一暗,冰冷的水呛入气管直迫肺腑,他眼睁睁看着冰河之上的月亮离自己越来越远,而自己在无尽的失重感中,与沉默的石雕一伴,向冰河深处坠去。

    黑暗但宁静。

    他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沧海变桑田,梦见曾经苍郁蔽绿的山林不知何时被白雪覆盖,梦见九重华盖下徒步的黄袍帝王在山脚下眺望,梦见少年模样的李陵,头发很长,在脑后扎成低马尾垂至腰际,一身古装,朝着雪山上若隐若现的神陵行礼——

    雪山之上的神陵——

    他的视野还在急剧扩展,他感觉自己离神陵越来越近,仿佛二者之间只有那一层雾气阻隔,他几乎就要看清了!

    骤然间他感到自己深层的意识不知被什么撬动,一股没由来的恐慌直上心头,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谭决川猛然睁开眼来,怔怔的看着天空。

    天空?!自己难道不是在房间里吗!

    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捆住,人群把他高高抬起,正在山路上前往神潭祭祀!

    “咳!”谭决川侧身挣扎,“你们这是干什么!”

    “封口。”

    前面传来一道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开口说话的黑袍老人跟他梦里的靳族长长得一模一样!

    “你——唔!”

    这是要干什么!谭决川绝望地想,他现在脑子里一团乱麻,为什么要绑我?祭祀提前了?难道要用我当祭品吗!周松照呢,我的弟弟怎么样了!

    “遮眼——”

    靳族长低沉的声音传来。

    紧接着,谭决川的眼睛也被白布蒙了起来,现在他只能靠听了。

    怎么办,他想,我能不能够到绳子,能不能解开?

    谭决川的指尖仿佛碰到了什么绳状物,有点像植物的根茎触感,他想,我能够到。随即他发现这居然绑的是个布林结,甚至没有绑防脱结!

    不知走了多久,祭祀队伍终于停下了。

    “上海槎——”

    “——入神潭!”

    谭决川猛然感觉身体一轻,随后听见拍水声,重重地跌在一块不稳的东西上!

    “咳!”

    他干脆不装了,顺势松开后背的绳结,一把扯掉眼上的白布等物,才发现自己身下正是海槎,已经离岸越来越远了!

    身着黑袍的人们就立于巨月之下看着他,平静之下眼中涌动着骇人的欲望,谭决川感觉他们那一层单薄老朽的人皮仿佛下一秒就剥落,露出平静之下的狰狞。

    “你们到底想……”谭决川本想破口大骂,却发现自己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渐渐低微下去。

    随即他在那群贪婪或悲哀的目光注视下,感到自己正在慢慢丧失动力一般变得僵直,仿佛也要变成一尊石像。

    岸上身披黑袍的老人高举火把,缓慢地走入神潭,任由潭水一点点淹没自己,不像是对生的眷恋,倒像是对死亡的敬畏。

    随着潭水淹过他的胸腔,他才沉声念道:“其生若浮,其死方休。”

    潭面已经没过他的脖子。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他已经被潭水彻底淹没了,火把依旧高于水面,但谭决川还能听见他的声音:

    “万物一府,生死同状。”

    谭决川着魔地注视着他,视线不受控制地跟随着他慢慢深入潭中,即使已经沉入水中,但火把依旧燃烧着,像一个以他人目光为食的不死不灭的幽灵,在林间舞动,直至潭水深处。

    “愿视我者,赐我永生。”

    岸上的人一个接一个踏入水中,重复着唱词,谭决川看着一个又一个火把在黑夜中闪耀,又浸入潭水中舞蹈。

    移动的火光像一条根源于神潭中心的枝蔓,在黑夜中,通往高悬着的巨月。

    谭决川痴迷地看着这一切,看着他们一个又一个沉没,看着火把逐渐连起月亮与神潭,他无暇顾及脚下的海槎离岸边越来越远,他几乎漂到潭心时,他目送又一个人步入潭中,当他将目光移直下一个人时,却对那人黑袍之下英挺的轮廓感到十分眼熟。

    直到那人同样高举火把步入潭中,潭水即将没过下颌时——他将火把直直朝着谭决川扔了过去!

    谭决川猛然清醒后退一步,才认清那人正是靳尚北!

    扑通!

    “敢打断祭祀——抓住他!”

    “别让他跑了!”

    “别乱动,捡起来!”靳尚北大喊一声,一个猛子扎进水中!

    谭决川低头一看,惊觉自己已经到了潭心,水域几乎是一片不见底的漆黑!

    岸上的人群终于露出真面目来,火把高举,尖啸着冲入水中要来抓靳尚北。

    “不能,不能再失败了!”

    “求您看着我,看着我!”一个穿黑袍的妇人红了眼,火把与她一同跌倒在浅水中,放声大哭起来,“让我儿子去枯陀天,别让他受罪了!”

    她怀中的婴儿已经变得惨白,依稀可见黑色的纹路在往脸上蔓延。

    “让我去,让我!”

    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踉踉跄跄地撞开妇人,拼命地往深处走,他用所剩不多的牙颤颤巍巍地把火把咬住,两只枯瘦的胳膊使劲地划水,想向更深处,谭决川所在的位置游来——

    扑通!

    他摔倒在了潭水里!

    “我……”

    他松开了嘴,混浊的眼睛紧盯着水中的火把,不要灭,不要灭!他想。但火把早就湿了,只有一根黑色的碳棍在水里起伏。

    其他人争先恐后地向潭心游来,夜半月色下犹如一只只讨命的水鬼,又像潭底的寂静无声的黑色雕像,月光照耀下他们仿佛不惧怕午夜的神潭了,离黑暗冰冷的潭心越来越近。

    “枯陀天!枯陀天——”

    “别走!带上我吧,带上我吧!”

    谭决川看着水中彻底疯狂的人们,感觉自己就像是夏天晚上的路灯一样,招来无尽的飞蛾。

    “神哪——”

    一只苍白的手扒上海槎,湿答答的黑色兜帽下露出一个白溜溜的脑袋:“带我——”

    “卧槽,卧槽!”

    谭决川一脚把他蹬了下去!

    “回去,回去!别他妈过来!都他妈给我滚回去!”

    一瞬间潭水中挣扎的人们彻底噤声不动,像是被按了静止键一样,随后,他们开始慢慢地往回游。

    “谭决川!”靳尚北从海槎一旁探出水面,躲过谭决川的无差别攻击,喊道,“跳下来!把海槎点燃!”

    谭决川看着自己脚下这一方小小的海槎,以及深不见底的潭心,说不出话来:“我……”

    “下来吧你!”

    靳尚北扒出海槎边沿,抓住谭决川的脚腕,把他往下一拽!

    扑通!

    谭决川终于在惊恐之中大叫出声:“我他妈不会……咕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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