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

    土士觉得,即然误打误撞登门了,就要有个诚意和态度,老吴头在这块多年,多半是知道这里有大墓,同时也有心试探一下,他是否知道这大墓的主人。

    于是道:“我们是给这酷夏的风刮过来的,这也算是命吧。”土士将“夏”字的发音略微加重了一分,但也只有一分,如果对此一无所知,并不能听出问题。

    老吴头虽只一只独眼,却是目光如炬,一道寒芒从眼里射出,如一束寒光上上下下打扫过土士。

    土士一派镇定坦然,胸有成竹的模样,终于半晌之后,老吴头再次一字一顿开口:“大路宽广,来这穷乡僻壤,或许还真是命。”他同样将“广”字拖慢了半拍,也只有心人才能听出,这便是对土士做出了回应。

    暗号对上了,二人也算心知肚明。

    老吴头哈哈大笑道:“风也好,路也罢,那都是命,那老弟,我们进屋坐下喝两杯吧,边喝边聊。”

    土夫子和吴二在那边胡侃,老吴头和土士就喝起了散酒,起先东拉西扯,谁都没将话题往广夏朝桂安王墓上面引。

    后来还是土士斟酌了下言词,随后不动声色把自己在古书上看到的故事说了。

    老吴头和土士碰了一杯,一仰头,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砸吧砸吧嘴,又仰头灌下一杯酒,接着道:“你是痛快人,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听听我的故事吧。”

    土士哦了一声,庆幸自己抛砖引玉,然后极有兴趣的等着老吴头开口。

    老吴头打了个酒嗝,便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那是我年轻的时候了,有一年无意中收到了一张云豹皮,这皮子可真漂亮,上面的花纹就像天上的云朵,卖的人说了,这豹子皮是他家祖上传下来的,叫云豹,可是稀罕得很,孩子病了急着用钱,所以才拿出来忍痛卖。

    因为是在鬼市上,这鬼话听多了,东西不论真假,哪件没个曲折离奇的传说?所以那人卖了半天也没卖出去,我经过时就想,不管真的假的,反正皮子也的确漂亮,价格虽不算便宜,但也没贵得离谱。

    那时候吴大刚满一岁,大胖小子一个,我和婆娘都喜欢得紧,我就想买了,咱一穷也做回地主老财家的小少爷,回去让孩子他娘帮他做个小袄子,穿起来即暖和又贵气。

    孩子娘看到后果然喜欢,当天就量了尺寸,在云豹皮背面画线准备裁剪,我则在旁边喝酒,突然她忙不迭的过来拉我,说发觉一件怪事,这皮子背面有的地方线画得上,有的地方画不上,可面上不管看还是摸,一点区别都没有。

    我当时直觉这张云豹皮的背面有文章,让老婆拿来画线用的粉笔,先平涂了一小块,涂满后果然有字迹显现出来,原来有字的地方,粉笔便没法画上颜色,但那些字原本又和其他没字的地方是同一个颜色,所以如果不是无意中涂上了粉笔,是绝无可能发现皮子上有字的。

    很快我就将整张背皮全部都涂满,再看时我和老婆同时瞠目结舌,原来这上面用的是隐形的方法,记录了一段秘史。

    广商朝时,有个采药的老人入山,发觉了一头不慎坠落山间的豹子,已经奄奄一息了,他是个行了一辈子善的人,便把之前正好采摘到的曼陀罗花捣烂,敷在伤口上,帮助豹子缓解疼痛。

    这时候看到有一名用头发遮挡住身体的曼妙女子走出来,对他摇摇头,也不理会老人的惊愕,从他的背篓里取出剩下的曼陀罗花,然后来到豹子身边,温柔抚摸着豹子的头,又将自己的脸贴在豹子头上,像是在告别。

    豹子会意,拿舌头恋恋不舍的舔着女子的手,最后女子将花全部都塞入豹子口中,让它咀嚼吃下,要知道曼陀罗花生食是有剧毒的,不久之后,豹子就在女子的怀中安详死去了。

    女子随后微笑着,朝采药人招手,示意他跟自己走。当时老人像在做梦一样跟着去了,走出很长一段路后,女子用绢帕蒙住了老人的双眼,并且扶着他又走出一段路,随即到了一处非常高的白色石塔。

    采药人非常惊讶,因为他从来不知道,这座大山里竟然有如此雄伟的石塔。

    女子示意他在外面等,没过多久,她再次出来,将一斛珍珠放到了采药人的手里,并且又原路将他送了回去。其中有一段路同样是紧紧蒙住他的眼睛,扶着他走的。

    回到家后,采药人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并且拿出了珍珠。大儿子很高兴,认为是父亲做了好事,所以山鬼酬谢他了。

    小儿子看到一斛珍珠每一颗都浑圆柔和,色彩润泽,眼睛都直了,又听了父亲说的经过,立马起了贪念。

    但小儿子同样知道父亲心善,肯定不愿伤害山鬼,就缠他带自己去看豹子的尸体。等到了地方,果真发现花下面躺着死去的云豹。小儿子又让采药人带他去找山鬼,并说是为了谢谢她赠了这么贵重的珠子。

    采药人最终拗不过小儿子,就凭借记忆带他过去,但走着走着发现前面一条河,河水非常湍急,但他明明记得之前来时没有蹚过水,再想找别的路,记忆却越来越模糊。

    小儿子也没办法,又不甘心空手而回,第二日偷偷找猎户一起,把云豹尸体给扛到了猎户家,扒下皮处理好了留给自己,然后把这件事用白矾详细写在皮子上,并画了地图,注明发现豹子的地点,当作藏宝图传给了后代,希望有朝一日找到这座白塔。”

    土士连连点头:“又是白塔,这就对上了。”

    老吴头不置可否的笑笑,又指了指自己左边的眼睛道:“你瞧见我这只眼没有?人人都知道,挡着块黑布是因为这只眼瞎了。可没人知道,若不是瞎了只眼,我根本不可能活着回来。”

    土士好奇道:“这话怎么说啊?”

    老吴头重重的叹了口气,眼皮子也耷拉了下来,一时之间疲态尽现:“不错,那次其实就是个意外,当我推测出这里有可能就是桂平王陵时,哪里可能就冒冒失失,我心里又忍不住惦记起了豹子皮记录的地方,索性早早就搬到了这里。”

    老婆走得早,孩子都还小。我这心里就和猫爪子挠似的难受,所以没事就一个人拿了弓箭到山里转悠,都以为我是去附近山林里打野味,其实每次兜兜转转,我还是偷偷绕到了这座山。

    当然每次也的确带回山鸡野兔的,所以没人知道,我去的其实是那座山。

    几年里,我把整座山都跑遍了,也找到了地图上标注出来的悬崖,但地图里提到的山鬼也好,云豹也罢,还有九层白塔,统统连影都没见到,唯一与记载相符的,就是山林间的神出鬼没的白色雾气了。

    之前老弟你也提过,只要白雾一出,方向就辨不清了,但我告诉你一件更诡异的事,只要白雾一出,就可以听到水流的声音。等雾气一散,这水流声也就停了,虽然周围也都有小的溪流,但这声音是完全不一样的,那种水流声分明是湍急的河水声,但我就愣没找到,能发出这样大声响的河流。”

    土士也皱眉沉思:“这一点的确奇怪,那到底是有河流还是没河流,从你得到的云豹皮上的记载看,当年采药人所言应该是没河流的,可从我发现的地方志上却说,当年追逐云豹的猎户,又分明被河流阻挡,难道这条河流是时有时无的?”

    老吴头的独眼亮光闪烁,如坠落深潭的寒星般即耀眼又深不可测,他幽幽道:“正是时有时无,但你可知何时有?又何时无?”

    土士见他神色古怪,但语气又无比郑重,垂下眼望着杯中酒道:“老哥说笑了,那我怎么知道。”

    老吴头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我猜你也已经想到了,就是你信时则有,不信则无。”

    土士猛然抬头,不可置信的盯着老吴头道:“你没在开玩笑?”

    老吴头鼻子了重重的哼了一声:“不开玩笑。正是我当时瞎了只眼,这才得以逃出来,同时也是采药人能够顺利过河的原因。你别忘了当初他的双眼可一直都被山鬼蒙着,所以他并没有听到流水声,也没看到河,那是因为当时根本就没有河。”

    土士思索着老吴头的话,缓缓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听到流水声,以为有河时,才会出现河?”

    老吴头将握在手中把玩的杯子,突然间啪的一下往木桌上一放道:“没错,关键就在这儿。”他指了指自己的花白的头,又拿手指扣扣桌子接着道:“再确切一些的说,就是听到流水声,以为会有河,其实这时就说明已经出现在了九层白塔附近的范围内了,而这时再要踏入,就会出现河,而通常,还没到这个范围,就会被白雾形成的屏障给挡开,就算听到了水声,也见不着河。”

    这时一直在一旁也竖起耳朵听着的土夫子发问了:“那老爷子,这河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老吴头斜过眼看看他道:“小屁孩,那我来问你,如果一条河可以被你看到,摸到,你说这条河是不是真的?”

    土夫子挠了挠头道:“如果连我的鞋都湿了,那就是真的。”

    老吴头哈哈笑道:“小鬼还挺机灵,但下面一句就不知道你听不听的明白了,你说这河肯定是真的,是因为河水把你的鞋给打湿了,但我说之所以这河成为了真的,偏偏就是因为你听到了水声,想到了河,这河才出现,并且打湿了你的鞋。”

    土夫子还在被绕得稀里糊涂时,土士道:“你是怎么想通这个道理的?”

    老吴头叹了口气,这就说来话长了:“随着我入山次数多了,就发现了雾气的规律,只要我到了特定的范围内,这白雾就起来了,起雾和时间没关系,和所在的位置才有关系。

    这水声听多了,我胆子也就大了,索性把眼闭上,不去看路,也不管白雾,就顺着水声摸索着往前走,等一脚踩进水里时才忙睁开眼,就突然间看到了一条大河。

    河水非常湍急,但河对岸则完全笼罩在了白茫茫一片的雾气中,我在河旁也是犹豫了老半天,想着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条河,万一这次错过,或许就再也找不着了。

    当时我也是仗着自己水性好,估摸了一口气能游过去,就一咬牙扎猛往水里蹿。

    可没想到这一入水,就一直在游,按照之前看到的宽度,明明应该到对岸了,可前面白茫茫的还是水,到后来我体力也耗得差不多了,就只能扑腾着,保持头在外浮浮沉沉。

    这时有股巨力就把我往远了推,被这水一冲估摸着就游出了有小半里地,当时我心里害怕啊,往回看了一眼时,恰恰见到了白塔,就在白雾里被裹着。”

    土士声音也激动了起来:“所以你是在河那边的白雾里,见到了白塔的轮廓?那是不是就说,只要过了河,就能找到白塔了?”

    老吴头啧啧嘴道:“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古怪就在这条河上,河的有无是通过你的想象产生的,就连河水的大小水量以及湍急程度,也都会随你心底的恐惧而扩大。

    因为我从小就是浪里白条,根本不惧怕水,所以开始见到的,也就是一条湍急的河,不算宽。

    可随着我入水,就发觉一直都游不到对岸,心里头就有点发慌了,等见到水更大,河面也更宽时,自然也就更没底了。

    紧接着又被水冲得稀里糊涂,最后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上的岸,总之醒来,就发现自己在草坡上,里里外外都湿透了。”

    此时土士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那你醒来时候的草坡,又是在什么位置?”

    老吴头咧开嘴呵呵一笑:“这才是最想不通的地方,就是我跳入河里的那个点,开始我也没想到,可就在不远处的草丛里,发现了我脱下的鞋和坎肩。

    那坎肩是我婆娘从前做的,我可舍不得把它弄湿了,整整齐齐叠好,和鞋一起放在一块比较平整的石头上,而也就是这块石头,让我知道自己根本没挪位置,而是河又消失了。”

    土士忙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此时再往前走,没了河,便极有可能找到塔?”

    老吴头撇入土士一眼道:“怎么没想到,我虽然说是死里逃生,可都已经到了这一步了,又哪里肯死心,索性心一横,接着往前走。

    然后看到的就是平常的林子,哪里还有什么九层白塔。

    那次后来总算也回去了,我想到了一种可能:其实当时已经很接近真相了,可如果白塔以及塔下的广夏王陵位置是不会变的,只能说明事后有人故意把石头挪了地方,为的就是让我以为,是自己的判断出了错。

    我心里头也老想着这事,几天后酒喝多了,就迷迷糊糊把它当故事说了出来。

    四个儿子都听见了,老二尤其感兴趣,他天生就对什么都好奇,和老大完全是两个性子。老三老四也觉得不可思议,在老二的撺掇下,让我哪天也带他们过去瞧瞧,反正真能遇到河,不过去也就不会有危险。”

    土士捋须点头道:“只怕不是老二撺掇,你自己这心里也放不下吧。”

    老吴头唉声叹气:“不错,人总是心存侥幸的,想着既然有惊无险,那再去一次也无妨,再说哪能次次都见到河。

    我之前入这座大山,都记不得有多少趟了,既然小子们乐意跟,那就跟着吧,我也怕时间久了,连当初那点大致路线的记忆也没了,所以索性便一起去了。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五年之前的春天,风吹得暖洋洋,教人浑身上去都舒坦得很,想着就去看看吧,顺便打点野味回来也不错。

    没想到这回到了山里正走着,天气突然就变了,大晴天的打起了雷,很快乌云密布,眼看一场大雨就要砸下来。

    其实这也不奇怪,只要山足够大,在山里头就能形成自己的气候,那时我们刚好走到了当初云豹掉落的那个山崖,就索性在崖下先避雨,可就在一个惊天闪电劈下来后,老二突然指着远方大叫起来。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居然真的又见到了那座白塔。

    土士诧异道:“这次竟然如此容易?”

    老吴头连连摇头哀叹:“这恐怕就是命数了,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不止老二见到了,我们都见到了,我和儿子们商量了一下,想着机会难得,也不管下大雨了,索性跑进些看,如果真有大河阻挡,我们看完就回去,也算不虚此行了。

    于是我们四个就拼了命往白塔方向跑,生怕雨停了就看不到了,这次白塔是清清楚楚的,而不是上一次我险些被淹死,也只看到了个轮廓。结果不久之后,还真让我们赶到了白塔之下。”

    听到这里时,土夫子也早已凑了过来,细长的眼睛撑得老大,长大了嘴巴一个字都不肯漏听过去。吴二见土夫子跑了过去,自己又缩回墙角,朝房梁上盯着看,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而老吴头还在往下说,土家父子都屏息凝神,没人打断老吴头。

    “说来也怪,四周全部都是狂风暴雨,可塔外五十米样子,愣是一滴雨都没有,连上面的天空是瓦蓝瓦蓝的,我可从来没见过如此怪异的天气,心知事出反常必有妖,可又抵挡不了近在眼前的诱惑,儿子们更是兴奋到不行,怎么样都要入塔。

    而这白塔竟然高二十丈有余,从外面看塔身分五层,而并非传说中的九层,不过人立在塔底向上望去,塔顶就似顶着天,我敢说,就是咱们广川域的瑶都,都没有这么壮观的高塔。

    这整座塔都是白玉造的,能见到最多的雕刻就是龙了,不过这龙同现在常见的龙又有区别,看着更像蛇,每一条都无比粗壮,龙身上覆盖着密密麻麻的鳞片,真是八面威风。

    等看到匾额我就知道,自己以往的猜测全都没错了,最下一层的匾额上书“桂安无极”四个大字,所以可以确定,这里正是广夏朝时期的桂安王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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