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杀

    土士后来前后出地牢三次,第三次走后,便再也没能回来。

    土夫子如平梁君答应的那样,有吃有喝,却永久失去了自由。

    狱中无聊,土夫子比划着,请求又聋又哑的看守,给自己带些话本子来看,看守后来也照做了,这些恐怕就是当年平梁君最大的善意和仁慈了。

    长久失去土士的消息后,土夫子也想过越狱,等仔细研究了地牢的构造,他就彻底绝望了。

    先不说四面都是几米厚的石壁,连石壁之下的地面,都不是普通沙土,而是墓里常见的三合土。

    三合土的坚固程度,没有工具根本挖不开,要知道长城的建造,用的就是三合土。而这座特设的地牢,分明比地宫的构造更加牢不可破,除非有巨大的外力破坏,比如大地动。

    土夫子始终被关着,看光了才子佳人的话本子,又让牢头找来奇闻逸事,鬼神传说。

    他常会想起当年的事,还有自己的父亲土士,这一关就是进三十年了,从度日如年到时光流逝,有天他也到了父亲离开时的年纪,陪伴他的只有藏在怀里的半块玉牌,和堆在床头的很多本书。

    直到十二年前,他的生命中才出现了光,是林感时,谢师安,以及小小的风广羽。

    土夫子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土士最终是怎么死的,是死在了山里,塔里,还是墓里,后来又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是在他回来的第二次,照例和自己关押在一起,这应该也是对他的奖励了。偷偷塞给自己半块玉牌时,土士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多问。

    土夫子猜侧,可能是当日老吴头的那块,但更有一种可能,是土士后来发现的另外半块。此时偷偷给了自己,显然这半块玉牌至关重要。

    因为这玉本身没有任何纹饰,且材质外形都普通至极,所以才有可能被土士带回,而未被搜去。

    土夫子当然也好奇,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但在微不可查的摇头下,终究没有开口。

    这次是土士父子的最后一次见面,再出来时,土夫子已经成了个年近五旬的小老头,在不大的地牢内,整整关押了三十年,直到沙漠大地动。

    出来之时,他的身边依旧藏着那块玉牌,土夫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要找回那座大山,亲眼目睹九层白塔,不管能不能找到父亲,都要去那里亲自祭拜,并且寻出桂安王墓里的隐秘。

    相比之下,风广羽似乎身负更大的秘密而来。

    六岁初入地牢时,还是土夫子。无意间在她外衣的一角摸到了夹层,里面藏着块玉佩。

    相较自己这半块不起眼的玉牌,风广羽的这块玉佩是一眼可知的贵重。其材质是极其通透的黄翡,玉的一端过渡到橙,另外一端又过渡到绿。

    自然细腻的转换,镂雕之处及其复杂,凑近油灯看,光线照耀下晶莹剔透,隐约还有暗纹流转其内,一看就知绝非凡品。

    还有一个特别之处,这块玉佩同样并不完整,按弧度与纹样观察,应该是一个大型玉璧的中间一部分。

    只是玉佩的边缘巧夺天工,即便合起来,能够成为一块玉璧,然而单独拆分开来,也一样完美无缺。

    半辈子都想入桂安王墓的土夫子,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好东西。刚开始的确起了私藏的念头。

    不过良心发现的速度有点快,当土夫子真正可怜这个只有六岁的小女孩时,又重新把玉佩拿了出来。

    他也不敢看剩下两人的表情,只忧伤的望着半边脸布满饕餮纹的孩子。

    先承认了自己的错误,随即扣扣搜搜从自己衣服的角落里把玉佩挖出来,口中还在嘟囔:“凭我多年的盗墓经验,这件可真是了不得的好东西,孩子醒来前就给她戴上吧,有念想活着才有希望。”

    林感时鄙夷的斜了土夫子一眼,谢师安却微笑接过玉佩,翻来覆去看了会道:“你对这孩子用心了,她从前或许的确吃了不少苦,今后却必定有福的。”

    土夫子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讷讷道:“谢先生,你有办法治她的病,可有办法治她的脸?”

    谢师安叹了口气摇头:“若我猜测得不错,小姑娘的左脸是被极其恶毒的手段生生把肉剜去的,若没有眼下的这张面具,只怕更加惨不忍睹。莫说现在我出不去,即便出去了,除非找到生死人,肉白骨的方法,在下自诩没这个本事。”

    土夫子点点头,又纠结了半天,最后还是道:“师安,感时,不如我同你们商量个事儿?这鬼地方连耗子都不爱来,也没有镜子,不过水在碗里,往后她总会照见自己,不如想个办法,让小孩看不见?”

    沉默惯了的林感时突然冷冰冰发话:“你想弄瞎她?”

    土夫子瞬间气得跳脚:“大个子你想什么呢?”

    谢师安没好气的看着两位狱友:“你是想连碗都不用吧?呵呵。”

    土夫子听出了他的语气中嘲讽,但他并不知道,谢师安非是在嘲笑自己,反倒是感慨人性的奇妙。

    这时听见林感时冒出一句:“我没意见。”

    谢师安就觉得更有意思了,他意味深长的望了眼林剑客。

    土夫子立马跟上举手:“谢先生,谢大师,谢大神,要不少数服从多数?”

    谢师安没好气的看着两位狱友,大手一挥道:“行吧,我无所谓,已经是地牢了,再画地为牢,也没多大区别。”

    风广羽睡足了三天三夜,当她再次醒来时,徐徐睁开眼,六道满怀关切的目光围拢过来,她什么都没想,只是自然而然的咧开嘴笑了。

    这笑极其灿烂,如冬雪初融,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以及一颗缺掉的门牙。

    而后,在这样不见天日,不知年月的囚禁中,整整十二年,她始终保持着飒爽开朗的笑容,直到等来了大地动。

    地牢被震塌,露出可以爬出的缝隙,也挡住了狱卒,最终成就了奇迹时刻。

    随着中午临近,炙热的阳光将沙地烤得发烫。风广羽的鞋履,是同衣服一样的破烂。

    因怕白条走丢了,将它装入小小的背囊,小雪貂两只前爪扒在袋口东张西望,看黄沙中的一片荒芜。背囊是风广羽撕扯被子做的,里面还有走前匆匆塞入的馒头,并无容器装水,只在出逃前灌了个饱。

    等到落日西沉前,破布衣服早被汗水浸透,风广羽拿手往脖子一摸,竟晒出了一层盐,此刻体力也降到极点。

    力气耗尽前,找到一处隐蔽的土林峡谷,取出中午剩下的另外半个馒头,扔给了直接嫌弃跳开的小雪貂。

    见它不知从哪处挖出来一只蝎子,一口咬住,干脆无比的咀嚼,最后还熟练的吐掉带毒的尾钩。

    风广羽三两步走过去,摸了摸白条的圆脑袋,又捡起地上的馒头,拍了拍上面的沙上,对着壮阔的落日一口口往下咽。

    “看到这样的景色,死也是值得的。”风广羽自言自语,在阳光完全隐没在荒原后,她也终于仰躺下来,双手枕着头,在白条的注视下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睁眼便见星夜浩瀚如海,明灭之间如漫天流萤,伸手可触。

    风广羽站了起来,张开双臂,夜风轻推掌心,又穿指而过,仿若有形。

    白条一蹦便坐在了她的肩上。一人一貂就这样,一同享受这一刻的宁逸致远。

    冥冥之中,风广羽有感模糊的天地法则。她闭上眼盘腿而坐,听风吹沙粒时的细碎声响,如闻天籁。

    抬头遥望北斗七星,突然有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天上的星河全是假的,是被人特地放置的。天圆地方,正是这圆的天穹,外加缀着的星辰,形成了一个华丽又密不透风的罩子,罩住了这方天地。

    风广羽被此刻自己的想法取悦了,她的目色比星辰更亮,笑颜爽朗,两排森白的牙齿在夜色中格外醒目,像敏捷又无所畏惧的兽类。

    对着唯一的听众自言自语:“二师父说这里本不是沙漠,是遭遇天地伟力,才让绿洲变成了沙漠,但也远没有真正的沙漠那般浩瀚无垠。”

    顿了顿,她又道:“师父还说,这片沙漠里的北斗星是不能指明方向的,连六爻也无法测出可行之路,想要走出去需要靠听觉,嗅觉和感应,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气运。”

    二师父也就是谢师安。在漫长的岁月里,大师父林感时交她剑法,二师父谢师安授她学识,年纪最大的土夫子,本成不了她的师父,而风广羽却坚持。

    她能学到什么呢?除了奇闻逸事,也就只有如何盗墓了,他当故事当消遣,讲给孜孜不倦学文学武后的风广羽。

    谁也没有指望过,她有朝一日真的去做盗墓贼,但也一样,没人指望过她满腹经纶,一身武功得以施展,身陷囹圄时,一切与其说是准备,更是消遣。

    此时此刻,风广羽当然不知道,当微凉的风吹过干燥的荒漠,秃鹫俯瞰地面的荒原,总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从一开始就死死盯视着她。

    那双眼睛借助她踏过的没一粒沙子,经过的每一棵枯树,以及急速而过的蝎子的双眼,来看这个衣衫褴褛,身材高瘦的女孩。而眼中,则是没有任何情绪的冰冷,有的只是高高在上的漠然,以及掌控一切的了然。

    不过风广羽的话,小雪貂似是听懂了。

    它拉了拉风广羽的裤腿,拿小爪子指了指自己,又朝她傲娇的摇头晃脑。

    风广羽哈哈一笑,蹲下来摸摸小雪貂的大尾巴道:“白条,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已经彻底没方向了。不过既然你自告奋勇,不如我便信你。要说听觉,嗅觉,我还真不如你。”

    其实说起来,风广羽的内心是绝望的,她已经一天没喝水了,要知道,人不喝水还能存活的极限,也不过三天。难怪一直都没见到追兵,只要入了沙漠,没有水,只有死。

    然而风广羽没得选,她必须穿过沙漠,才能在干粮耗尽前走出,最后到达瑶都,而那里,才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次日清晨,风广羽坐在一边,看太阳一点点升起。

    白条从沙子里刨出一只四脚蛇,又猫捉老鼠似的戏弄了半天,咯咯咯叫起来,样子竟然有些得意。

    玩累了,小雪貂将半死不活的四脚蛇,用嘴叼着放到风广羽脚下,风广羽皱了下眉,考虑等干粮吃完后,要不要也试试蝎子四脚蛇,至于现在,还是算了。

    风广羽吹了声口哨,戏谑道:“等吃饱了就带路吧,用心点,别把我带沟里去。”

    白条心领神会,一爪子将四脚蛇又扒拉回来,吧唧吧唧几口就吞了下去,咯咯欢叫,手舞足蹈,见证奇迹的时刻终于要到啦。

    只见它将四爪都贴趴在地,侧过脑袋一耳俯听,又在空气中努力嗅闻,最后朝着一个方向猛蹿而去。

    风广羽心道:架势还挺足。

    白条已经不耐烦的叫嚣,意思是让她快点跟上。

    风广羽牙一咬心一横,紧跟小雪貂一路奔行。白条身形灵巧在前探路,不确定时便会停下,嗅嗅风里的气息,然后再度前行。

    随着太阳蒸腾而起的热气,又被燥热的风沙吹散。相较昨日,今天又热了许多,已经快一天一夜没喝水的女孩,感觉眼前都出现了重影。

    风广羽终于虚脱的以手撑膝,经过一处背阴的土堆时,靠着便不想动了。

    有气无力的吹了声口哨,白条无奈的自前方折回,两只红宝石般的眼珠子灵巧的转了转,看起来照样精神奕奕。

    风广羽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望了眼一丝云也无的天,又将手掌压在前方,看四面都差不多的沙漠。

    就在这时,她似乎见到远方风沙翻滚处,多了许多小黑点,再度揉了揉眼,定神观望。

    不看还好,一看惊得张大了嘴,那密密麻麻的小黑点,哪里是蚂蚁,分明是人,全是人。

    风广羽连忙矮下身,不让自己成为突兀在荒野中的靶子。心中惊骇不已又叫苦不迭:难道就为了抓我们四个,居然派出了千军万马?是别人疯了还是自己疯了?

    惊疑不定间,也顾不上疲惫了,将小雪貂一把抓起来,放在自己肩头道:“小乖乖,你也别跑了,就乖乖坐着指路。”

    这般讨好,显然风广羽心里是真没底了。尝到自由的滋味后,就是死,也不想再回到那处暗无天日的地牢。

    风广羽不得不再次拖着沉重的身体,接着落荒而逃。

    白条也尽职尽责的指路,每当发现路线偏移时,就用大尾巴扫风广羽的脖子,接收到信号后,立刻修正方向,然后继续赶路。

    不多久后,小雪貂突然鼻子猛抽,吱哇乱叫,一跃就从风广羽的肩上蹿了下来,猛然往前冲。

    风广羽不敢怠慢,紧随其后,一人一貂,一前一后,居然找到了一弯月牙形状的小湖。

    湖水如翡翠般碧绿深邃,湖水旁还有三五棵的小树,近看花瓣粉嫩,枝叶青翠的树,虽然只疏疏朗朗的几棵,在漫天荒沙中,实在美极了。

    风一吹,粉色的花瓣洋洋洒洒,飞入翡翠一般的月牙湖中,若不是身处荒漠,还真以为是人间仙境。

    风广羽虽也震撼于眼前美景,却总觉得这小湖来得突兀,一路行来即便有树,也多半是半死不活的。

    一时之间,她站定下来,清风拂过凌乱的长发,挡住了她半边诡异的脸。

    她竟是美极了,也冷静极了。

    风广羽还在犹豫时,白条就已经凑近湖水,使劲嗅了嗅,又搓搓爪子撅起一小捧水,臭美的洗了把脸,最后索性一头扎入水中,肚皮向天,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风广羽脸色一变:“白条,你少喝点,沙漠里有些水是不能乱喝的。”

    白条可不管那么多,水喝饱了,就拿大尾巴扫水,泼向风广羽。

    风广羽见小东西精神奕奕,再想此刻不喝,多半也只能渴死,轻咳一声,也一步步走向小湖。

    她从未有机会学过游泳,所以水到腰部便停了下来,她兴冲冲大喝了几口,甘甜的口感让人欲罢不能,但风广羽还是节制的停了下来。

    随即便是生怕头一次的泡澡了。清澈微凉的水在四肢百骸间游走,也带走了一身的疲惫与脏污。

    其实说起来,女孩也蛮可怜的,经纶典籍,诗词歌赋,天文地理,武功剑法,挖坟盗墓……学了一大堆,世界还是一个住着四人的牢房。

    吃饭连个碗都没有,食物从来也只有干粮,虽然也有肉吧,不过是肉干。至于洗的喝的水,都是顺着特定的竹制管道,取用时流下的,没有盛器,亦没有筷子。

    当然,这也不代表她不会如何用,不过全是纸上谈兵而已。

    而今时今日,面对人生第一面硕大的镜子时,风广羽也头一次看清了自己的脸。

    水面倒影中,那个小半张脸都覆盖在形状诡异的青铜面具下的人,是自己?

    风广羽不敢置信的摸了摸自己的左脸,水中人也步调一致的照做。一上一下,两个女孩的嘴张得一般大,瞬间惊得发不出声。

    其实此刻,较六岁那年的风广羽,已经好得太多了,至少青铜人皮面具下的恐怖凹凸,已经随着时间而渐渐抚平,只是她从未见过自己的真容。

    白条被手刨爪蹬的抓起,抗议她的过分举动,等风广羽指指自己的左脸时,立马就安静了。

    风广羽一看白条这逆来顺受的小表情,心顿时一凉,完了,不是幻觉也不是鬼,是我本人。

    要说女孩从前完全不知道吗?其实也不是。

    而她身边的三个师父,也是最重要的三个人,和自己相处时,没一个有任何异样。

    从小到大,他们都当她孩子和徒弟,甚至长大后,也主动忽略了性别特征。

    没有人教她,如何梳理那一头,如海藻般茂密的长发,大师父只会严厉的指点她的功法,手中无剑,心中有剑。二师父也是按照教授男弟子的方式与她相处。

    内心深处,她还是最喜欢三师父土夫子,这也是三人之中,最宠她的那个。

    风广羽性格坚毅,凡事都希望做到极致。她虽冰雪聪明,然而对于自己却近乎苛求,这是刻在骨子里的质地。

    每每她对自己不甚满意时,都是土夫子跑过来安慰和开解。

    牢狱之中,排在最末的,就是对毫无意义的容貌的关注,是以风广羽根本不在乎自己是美是丑。

    直到真正见到自己的真容,惊讶过后,也只是皱眉,最后长叹了口气。白条也不闹腾,安安静静坐在旁边,不时还偷觑一眼主人。

    取出贴身挂于脖颈的玉佩,联系三位师父的只字片语,她已心如明镜。既然上天给了她逃出生天的机会,她便不会浪费。

    休整之后,继续上路,告别了如海市蜃楼一般的美景,还要继续在沙漠里找出路。

    待风广羽离去后,原本美轮美奂的粉色小树,开始用细长的枝叶轻微触碰,如同窃窃私语,它们从无知无觉的植物,在瞬间被点化,所有的花瓣和叶片都成了一只只探究的眼睛,努力朝女孩走远的方向飞去,试图跟上她的脚步。

    然而,风广羽和白条跑得太快,上百片粉色花瓣,在空中徒然转了几个圈,最终跌落入沙土,再也没有了动静。

    一人一貂渐行渐远后,顺着行走的方向,那无数只冷漠的眼睛,终于露出了狰狞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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